代洪亮
(濟南大學(xué)政法學(xué)院,山東濟南250002)
自宋元以來至明前期,碧霞元君信仰以泰山為中心,輻射到周圍廣大的區(qū)域。在此過程中,山東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不斷塑造著碧霞元君信仰的內(nèi)容,同時這一信仰也成為山東社會文化的構(gòu)成部分。
泰山碧霞元君信仰肇自宋真宗東封,然而在東岳泰山,已有正神,即東岳泰山神,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加封為“天齊王”,所以有不少地方的東岳廟宇名為天齊廟。據(jù)《岱史》記載: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封禪泰山,并在岱頂發(fā)現(xiàn)玉女石像,建玉女祠。金改稱昭真宮,明洪武時期重修,號碧霞元君。(1)查志?。肥罚ň?)靈宇紀[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為何宋真宗東封致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興起?對此問題,既有研究多數(shù)語焉不詳,最近周郢教授對此問題進行了精彩與精心梳理,基本解決了此問題。(2)周郢.宋真宗崇祀泰山玉女意旨新探[J].世界宗教文化,2021(6).其文指出,宋真宗東封,與當時東宮危機密切相關(guān),宋真宗希望通過對于泰山玉女的崇祀,達到祈嗣的目的。此舉對后世信仰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雖然宋元泰山玉女信仰傳播情況尚不清晰,但學(xué)界一般認為泰山碧霞元君信仰崛起于元明之際,在明代獲得極大擴展。(3)周郢.“碧霞元君”源起時代新考[J].民俗研究,2007(3).乾隆《平原縣志》卷10《藝文上》.
查閱方志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岱頂碧霞祠建置最早,《岱史》記載首建于宋大中祥符(1008-1016)間,金改稱昭真宮,歷代重修拓展。東阿縣碧霞行宮建于嘉靖(1522-1566)間。(4)陳玉霏.碧霞元君論[Z].道光《東阿縣志》(卷17)《藝文三》[Z].民國《四續(xù)掖縣志》卷5《寺觀》[Z].萊蕪縣仙人堂明初改為娘娘廟,嘉靖二十六年(1547)重塑娘娘廟神像。(5)嘉靖《萊蕪縣志》卷4《建設(shè)志·古跡》[Z].濟南府歷城縣碧霞宮建于明正德十一年(1516),(6)乾隆《歷城縣志》卷18《古跡考·寺觀》[Z].長山縣天仙宮建于明嘉靖九年(1530)以前,(7)嘉慶《長山縣志》卷2《建置·寺觀》[Z].鄒平縣碧霞元君廟天啟六年(1626)重修,(8)民國《鄒平縣志》卷11《古跡考》[Z].臨邑碧霞祠在城南八里,有嘉靖十三年(1534)記;(9)道光《臨邑縣志》卷15《金石志下》[Z].陵縣東關(guān)外碧霞元君廟,有嘉靖四十一年(1562)“泰山行宮碑”;(10)同治《陵縣志》卷12《祀典志》[Z].淄川嘉靖二十五年(1546)志中有碧霞元君廟、碧霞宮的記載;(11)嘉靖《淄川縣志》卷3《建設(shè)志》[Z].德平岱岳行祠,祀碧霞元君,萬歷甲戌(1574)重修;(12)光緒《德平縣志》卷11《藝文志》[Z].平原岱岳觀,永樂九年(1411)建;碧霞行宮,萬歷二十二年(1594)重修。(13)周郢.“碧霞元君”源起時代新考[J].民俗研究,2007(3).乾隆《平原縣志》卷10《藝文上》.東昌府館陶縣碧霞元君祠建于明萬歷二年(1574),西郊泰山行宮建于明萬歷八年(1580);(14)民國《館陶縣志》《宗教志·道教》[Z].高唐州城東元君廟,嘉靖十年(1531)建;(15)光緒《高唐州志》卷4《祠祀考》[Z].臨清州夏津縣城東碧霞宮,建于明隆慶間(1567-1572);(16)乾隆《夏津縣志》卷5《典禮志·秩祀》[Z].武城東岳神祠,始萬歷己卯(1579年)重修;(17)宣統(tǒng)《武城縣志》卷14《藝文下》[Z].青州府益都縣鎮(zhèn)青門碧霞宮建于明崇禎間(1628-1644)。(18)康熙《益都縣志》卷4《寺觀》[Z].曹州府曹縣碧霞元君行宮,建于明正德間(1506-1521),一建于明嘉靖間;(19)光緒《曹縣志》卷6《祠祀·祠廟》[Z].成武縣泰山廟,建于明隆慶四年(1570);(20)道光《成武縣志》卷2《建設(shè)志》[Z].沂州府蘭山縣天仙觀,建于明永樂間(1403-1421);(21)民國《臨沂縣志》卷4《宗教·道教》[Z].費縣泰山行宮,萬歷間女冠王道云創(chuàng)建。(22)光緒《費縣志》卷5《祀典下》[Z].萊州府濰縣東南隅天仙宮建于元至正二年(1342);(23)萬歷《萊州府志》卷6《寺觀》[Z].掖縣城東雙山碧霞宮,建于明成化間(1465-1467);○2昌邑縣碧霞宮,明隆慶(1567-1572)間建。(24)光緒《昌邑縣志·寺觀》[Z].登州府文登縣愛山碧霞元君廟,建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25)光緒《文登縣志》卷4《祠廟·寺觀》[Z].蓬萊縣密水山泰山行宮,建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26)光緒《蓬萊縣志》卷3《文治·祀典》[Z].
通過方志資料發(fā)現(xiàn),除泰安之外,山東其它州縣建碧霞元君廟宇最早的是濰縣。公元11世紀初至14世紀中期,可以說是碧霞元君信仰在山東的醞釀期;公元14世紀中期至16世紀中期,山東各府州縣大都建造了碧霞元君廟,這是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普及期;16世紀中期以后,這一信仰在山東民間信仰中取得了較大優(yōu)勢地位,城鄉(xiāng)之間廟宇眾多,香客虔誠朝拜于廟前。
在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產(chǎn)生與發(fā)展過程中,區(qū)域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有力地塑造碧霞元君的形象與功能;在此過程中,民眾不斷重構(gòu)了碧霞元君信仰的神靈體系結(jié)構(gòu);碧霞元君信仰的傳播,區(qū)域社會各階層也為其提供了目的各異的信眾。
從香客主體角度而言,明清時期碧霞元君信仰的最主要功能應(yīng)該是賜子嗣。自宋真宗祈嗣于泰山玉女后,(27)周郢.宋真宗崇祀泰山玉女意旨新探[J].世界宗教文化,2021(6).賜子成為碧霞元君的最主要功能,后來衍生的其他眾多功能也是以賜子為中心。然而,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為什么碧霞元君或者泰山玉女產(chǎn)生了賜子功能呢?我們認為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jié)構(gòu)型塑的結(jié)果。
泰山為五岳之東岳,“五岳中,泰山至尊,泰山乃東帝青陽,主生萬物,為萬物母,后人因號為泰山圣母碧霞元君”。(28)光緒《曹縣志》卷14[A].《藝文志》明魏潔記[Z].清顏神鎮(zhèn)通判葉先登認為碧霞元君生育功能是“巫祝”據(jù)此而捏造,“是巫祝之徒思假神靈,以希布施,因道家有金公金母之說,遂以為東方屬木,木生于春,猶嬰兒生于母”。(29)葉先登.碧霞元君辨[A].民國《博山縣志》卷14《藝文志》[Z].可以說中國的陰陽五行哲學(xué),賦予了東岳泰山的孕育功能,從而為泰山生育女神形象的建構(gòu)奠定了基礎(chǔ)。
明嘉靖十一年(1531),嘉靖帝遣泰安知州李旼祈嗣于泰山碧霞元君,并且得其所愿,為此派專官到泰山進行了隆重的謝神禮。(30)《泰山志》卷11《秩祀》[A].《岱史》卷9《靈宇紀》[Z].嘉靖帝的態(tài)度,促成了碧霞元君信仰在嘉靖、萬歷年間的迅速傳播。碧霞元君的賜子功能最遲在明中期已成為該神的最主要神格,其生育女神的形象遂在官方民間建立起來。
除去賜子功能及其相關(guān)的祛痘、祛病、保壽等功能外,東阿縣祭祀碧霞元君儀式時曾提到其神的驅(qū)蟲功能,事實上這種功能早已存在。尹龍為重修昭真祠作記云:“昔有猛虎為害,禱之而去;飛蝗為災(zāi),禱之而死。以至于民之旱澇祈之,歷有其驗。”(31)尹龍.重修昭真祠記略[A].查志?。肥罚ň?)《靈宇紀》[Z].碧霞元君竟有驅(qū)虎驅(qū)蝗的功能,驅(qū)蝗驅(qū)蟲本屬八蠟神與后起的劉猛將軍,而碧霞元君作為山東民眾的“神圣中心”,民眾又將驅(qū)蝗神的功能賦予她。而且,山東幾乎所有府縣,每隔若干年,就會受到旱蝗侵襲,給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來極大的傷害,皇帝派遣官員定期祭拜的泰山碧霞元君,定能“御災(zāi)悍患”,驅(qū)除飛蝗,情理之中。
碧霞元君不僅具有驅(qū)蟲功能,而且具有驅(qū)除敵人、捍衛(wèi)城鄉(xiāng)社區(qū)的本領(lǐng)。德平縣士紳認為,碧霞元君在1871、1878年的戰(zhàn)亂中保衛(wèi)了他們的家鄉(xiāng);(32)劉允德.重修兩廟碑記[A].光緒《德平縣志》卷11《藝文志》[Z].泰安城東曲溝地方南王莊村民相信,同治八年(1869)碧霞元君幫助他們在無器械可用、無土圩可守的情況下,擊退了捻軍一部侵擾,此后又連續(xù)多次打敗捻軍,該村村民還聯(lián)合其他村莊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謝神賽會。(33)“同治八年城東曲溝地方南王莊還愿碑記”,碑存泰山紅門宮北側(cè)。碧霞元君衛(wèi)護城鄉(xiāng)的功能,因近代社會的動蕩而昭顯,表達了城鄉(xiāng)民眾對動蕩生活的畏懼和對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碧霞元君信仰的功能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逐步擴大的,正如羅香林所言:“我以碧霞元君最初只是被認為能管理婦女問題的,所以士大夫沒有去注意。后來奉祀的人逐漸多了雜了,聲名漸漸遠了,于是她的職能也就由香客意識的轉(zhuǎn)變而一天天擴大,到了現(xiàn)在,差不多人間一切的禍福都能管了。”(34)羅香林.碧霞元君[J].民俗(第60、70期合刊).
隨著泰山碧霞元君神靈功能的多元化,其侍神的隊伍也不斷擴大,主神與侍神共同構(gòu)成了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神靈體系結(jié)構(gòu)。在碧霞廟中,一般是碧霞元君居中,左右各一侍神。明天順五年(1461),岱頂玉女祠重修,除正殿祀泰山碧霞元君外,“東西為廊各三間,東居配享元君,西居監(jiān)池圣母?!?35)許彬.重修玉女祠記[A].弘治.泰安州志(卷6)[Z].“配享元君”“監(jiān)池圣母”不知是何方神圣,但配二侍神成為泰山碧霞元君廟宇的主要神靈結(jié)構(gòu)?!夺肥贰肪砭胖赋?,萬歷十三年(1585),岱頂碧霞祠再次重修,正殿前左翼為子孫殿,右翼為眼光殿。崇禎二年(1629),張岱登臨泰山,指出岱頂泰山碧霞元君侍神同樣是子孫娘娘和眼光娘娘。(36)張岱.岱志[A].張岱詩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45.這樣,岱頂碧霞祠中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配殿左為子孫娘娘,右為眼光娘娘,逐漸固定下來。順治時在濟世安民坊兩側(cè)所建石閣“羅列各神,下附四直使者”。(37)康熙《泰安州志》卷2《建置·祠宇》[Z].泰山碧霞元君侍神數(shù)額,在傳播過程中有增多的趨勢。
山東其它地方的碧霞元君廟宇,其建筑結(jié)構(gòu)、神靈的空間結(jié)構(gòu)亦大致摹仿岱頂碧霞祠,一般有正殿、配殿、山門、寢宮等組成。嶧縣西郊泰山行宮“大殿三楹,中塑碧霞元君像,左右配以二女神,一如泰山廟制”;(38)賈三近.古城泰山行宮碑記[A].光緒.嶧縣志(卷23)《藝文志》[Z].長清縣趙官鎮(zhèn)泰山行宮,正殿祀碧霞元君,東配殿祀百子娘娘,西配殿祀眼光娘娘;眼光娘娘與岱頂碧霞祠一致,但“百子娘娘”被認為是文王后妃,“考之古史,未見百子名號;世所稱文王百子者,不知何據(jù)”。(39)孟毓藻.重修泰山行宮碑記[A].民國.長清縣志(卷10)《祠祀志》[Z].博山縣夏莊泰山行宮,中祀碧霞元君,左眼光司目,右瘢疹司痘;(40)孫崇祚.重修泰山行宮碑記[A].民國.博山縣志(卷13)《藝文志》[Z].登州府福山縣太平頂碧霞元君行宮,有前殿和后樓組成,前殿塑王母娘娘金像,后樓為碧霞元君行宮,元君坐像旁有七八個揉面做饃饃的女侍,其中一懷抱嬰兒者,在灶前燒火,前殿南兩旁東西廊房,供十大閻王。(41)呂偉達.福山太平頂廟會[J].民俗研究,1994(1).一般的碧霞元君廟宇,主祀碧霞元君,附祀眼光娘娘、子孫娘娘或百子娘娘、瘢疹娘娘,有的配殿祀閻王。
為了加深對山東的碧霞元君廟宇神靈結(jié)構(gòu)的認識,我們比較一下北京妙峰山碧霞元君廟所祀眾神。妙峰山靈感宮“正殿三楹,奉碧霞、子孫、眼光、瘢疹、送生五元君,此為五頂娘娘?!瓌e祠有九頂娘娘者,其神牌位為:天仙圣母青靈普化弘德永佑碧霞元君,眼光圣母惠照明目元君,子孫圣母育德廣胤元君,瘢疹圣母保佑和慈元君,送生圣母錫慶保產(chǎn)元君,乳母圣母哺嬰養(yǎng)幼元君,痘疹圣母立幼穩(wěn)形元君,催生圣母順度保幼元君,引蒙圣母通穎導(dǎo)幼元君”。(42)奉寬.妙峰山瑣記(卷4)[C].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研究所民俗學(xué)叢書之一,1929:88、98.明清山東各地碧霞元君廟中并未有那么全的神譜,即使泰山碧霞祠也是如此,而這并不影響泰山作為華北碧霞元君信仰的中心。
碧霞元君的侍神體系不斷擴充,與其神主要功能相關(guān),正如顏神鎮(zhèn)通判福建武安人葉先登在《碧霞元君辨》中所言:“旁列侍者,皆乳媼保姆,攜抱嬰孩為宜男之狀。”即指出元君廟宇中的侍神多數(shù)與嬰孩有關(guān),從送子到注生、祛疾、延壽等一系列保證孩子健康成長的愿望體現(xiàn)其中。
萬歷二十年(1592),王錫爵曾描述民眾對碧霞元君靈力的深信不疑,“元君能為眾生造福如其愿,貧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歲,賈者愿息,祈生者愿年,為子者愿嗣。子為親愿,弟為兄愿,親戚交厚,靡不交相愿,而神亦靡誠弗應(yīng)”。(43)王錫爵.東岳碧霞宮碑[A].重修泰安縣志(卷2)《輿地志·建置》[Z].碧霞元君功能多元,又能夠滿足信眾的各種愿望,所以其信眾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葉先登《碧霞元君辨》指出:“(碧霞元君)號召寰中,奔走宇內(nèi),重繭百舍,贏糧景從,雖達官貴胄,高士宿儒,莫不從眾歸依,望風頂禮?!比~氏指出的碧霞元君的信奉者包括“達官貴胄”“高士宿儒”“眾”這三類人,此外,又有紳商、僧道、太監(jiān),嘉靖帝遣官前往泰山求嗣,當然求的不是東岳大帝,而是泰山碧霞元君。乾隆帝也曾虔拜于碧霞靈應(yīng)宮,并為重修作記。碧霞元君的信眾包容了社會各個階層,皇室、貴族、官僚、士紳、商人、僧道、太監(jiān),以及廣大的下層民眾,莫不對泰山女神頂禮膜拜。
下層士人是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重要參與者,他們的態(tài)度與民眾一致處較多;上層士紳雖然也為個人利益向碧霞元君祈福,他們另外還十分強調(diào)利用碧霞元君信仰以教化民眾。出自山東平原縣的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右都御史的宋仕指出,元君信仰能夠“智者敦其誠,愚者啟其敬,忠者堅其志,狡者阻其謀,善心生,欲心窒”。(44)宋仕.重修碧霞行宮記[A].乾隆平原縣志(卷10)《藝文志》[Z].面對“世衰道喪,師巫妄稱天公天母”的紛亂現(xiàn)實,士大夫希望借助這一“山靈正神”去匡正民眾的心靈秩序。清順治時期的進士李發(fā)魁意識到“與俗人言倫理,則懵然莫??;言法紀,則悍然莫顧;及與言神明,即至愚亦僉謂不可慢。且不可慢,倘因不慢神之一念而推廣之,善自此生,惡自此消,福自此斂,禍自此息也”。(45)李發(fā)魁.泰山行宮記[A].定陶縣志(卷10)《藝文記》[Z].教化民眾最重要的就是要達到一種和平而又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叭四芤源诵氖掠H則為孝子,以此心事君則為忠臣,以此心待兄弟則為友悌,以此心交友則為信友,以此心教子孫則為慈,推廣此心不利人之有則為義,慎持此心不激非分之獲則為廉,人人如是,豈不蕩蕩平平成一太和宇宙也”。(46)王北山.大馮官屯重修碧霞宮碑記[A].茌平縣志(卷12)《藝術(shù)志》[Z].這種“蕩蕩平平成一太和宇宙”,正是眾多士紳的理想世界,他們對碧霞元君寄以厚望,希望女神能幫助實現(xiàn)他們的心中期冀。
在山東民間信仰的神靈結(jié)構(gòu)中,神靈體系非常多元,天神、地祇、人鬼,或者說天地、山川、祖先,正祀、淫祀等等。在中國人的神靈體系中,玉皇大帝、關(guān)圣帝君、東岳大帝、文昌帝君、觀音菩薩、天妃、城隍、土地、灶神、藥王、龍王、八仙、財神、真武大帝等等,儒佛道三教皆有,這種包容性的信仰,寄托著歷史時期民眾的美好愿望。而泰山碧霞元君生育女神信仰的興起與發(fā)展,完善了區(qū)域社會中的民間信仰神靈結(jié)構(gòu),提供給民眾更多的信仰選擇。在神圣空間上,不少地方增加了碧霞元君的廟宇,甚至有的地方把其他神靈廟宇改為泰山碧霞元君廟。
泰山碧霞元君信仰在明前期的崛起,明清山東各府縣城鄉(xiāng)碧霞廟宇也逐步建設(shè)起來。祭祀其神的廟宇有各種各樣的稱呼,主要有泰山廟、泰山行宮、泰山神母宮、碧霞元君廟、碧霞宮、碧霞祠、元君廟、東岳行宮、岱岳行祠、泰岳行宮、天仙宮、天仙廟、娘娘廟、奶奶廟等名稱。以泰山或東岳命名的廟宇,似受到洪武三年(1370)去東岳封號的影響,這些廟宇所祠并非東岳大帝而是碧霞元君;以碧霞或天仙命名的廟宇,則應(yīng)該是碧霞元君信仰在明前期迅速傳播過程中比較正式的稱謂;博山紅廟,其來歷不詳,內(nèi)祀泰安奶奶,不知是否受到泰山紅門宮祀碧霞的影響;(47)民國《博山縣志》卷3[A].《建置志·寺觀》[Z].德州天妃廟,天順四年(1460)拓建,成化十七年(1460)重修,嘉靖三十四年(1555)再修,時人王權(quán)曾言:“吾境內(nèi)多泰山元君祠,恭謁天妃廟者恒以元君視之,而漫無所識別?!?48)王權(quán).修天妃廟碑記[A].乾隆.德州志《藝文·文》[Z].由天妃被訛為碧霞元君,可以看出碧霞元君信仰在明清山東強大的影響力,也提示我們其他神靈傳播中可能遇到這樣的阻力:在強勢神靈的神圣空間內(nèi),其他具有相似神格的神靈,存在著被民間社會中民眾同化的情狀。臨清城歇馬廳傳為碧霞元君巡游時的停駕之所,后來奉祀碧霞元君;茲育庵、萬家園敬奉碧霞元君,為當時主持僧尼所改祀;(49)民國.臨清縣志(卷7)《建置志·宗教》[Z].其它諸如娘娘廟、奶奶廟之類的名稱,大約皆起自鄉(xiāng)土,這些稱謂極富有人情味和親近感,吸引著明清山東民眾頂禮膜拜。
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崛起,其廟宇成為各地的信仰中心,由于香客的聚集,也促進了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特別是廟會廟市,豐富了區(qū)域社會市場體系。泰山廟會初期以宗教型為主,此后則增加了娛樂和商業(yè)的成分,并且有不斷增大的趨勢。市場型廟會是明清山東地方市場的一個重要構(gòu)成部分,泰山碧霞元君廟會則是山東數(shù)量最多的廟會之一,對明清山東的商品流通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萊州府掖縣,民國時期調(diào)查全縣有廟會84處,其中泰山廟會達17處;(50)民國.四續(xù)掖縣志(卷2)《寺觀》[Z].清平縣廟會有16處,其中娘娘廟會9處;(51)民國.清平縣志《禮俗·節(jié)序》[Z].武城縣廟會8處,娘娘廟會4處。(52)民國.武城縣志(卷2)《疆域·城池·市集》[Z].這些廟會一年舉行一次或二次,有的則一月舉行數(shù)次,形成固定集市。(53)民國.范縣縣志(卷6)《藝文志·碑文》[Z].招遠縣城滾泉山碧霞元君廟會,每年四月十八日舉行,“自朔日起,在城大小市俱移廟下,時則商者、賈者、負販者、預(yù)耍陳百戲者,絡(luò)繹輻輳,宵夜星馳,皆曰‘元君神會’。上自山麓下及平疇,酒肆茶坊飛簾相望,遠眺之不啻蜂屯蟻聚,……上香畢則嘻游市肆貿(mào)易”。(54)道光.招遠縣志(卷3)《寺觀》[Z].縣城大小市場以碧霞元君廟會為轉(zhuǎn)移,足見該廟會人數(shù)之多,貿(mào)易之大。濟南府臨邑縣城娘娘廟會更加興盛,廟會上各種商品琳瑯滿目,商品來自陜西、山西、云南、江南、福建、四川、河南等省份,幾集全國之珍。臨邑縣城娘娘廟會商品貿(mào)易曾因為萬歷時稅使的盤剝,一度衰落,后來又受明末戰(zhàn)事的影響,再也沒有恢復(fù)到嘉靖、萬歷時期的繁榮景象。東阿縣少岱山碧霞宮廟會,會期從四月初開始,延續(xù)達一個月之久,被認為是魯西第一鄉(xiāng)村大會,影響很廣,如聊城、陽谷、東平、茌平、平陰、濟寧等都在它的勢力范圍內(nèi),集會最盛時期人口日流通量達五六萬之眾。濟寧魯橋鎮(zhèn)泰山奶奶香火會,會小買賣大,通會的交易不下數(shù)萬元,來往不下數(shù)萬人,濟寧西部和西南的天齊廟會,及曠山泰山娘娘廟會,商品交易主要為各地大牲畜。(55)山東廟會調(diào)查[Z].山東省立民眾教育館,1933:30、65.
泰山碧霞元君廟會舉行地常在水陸交通便利的市鎮(zhèn)或著空曠的地方,這樣廟會的經(jīng)濟功能便突顯出來,其宗教娛樂功能相對削弱。明清時期的山東,已經(jīng)初步形成一個遍及城鄉(xiāng)的商品流通網(wǎng)絡(luò),廟會市場是市場網(wǎng)絡(luò)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泰山廟會及其它廟會提供了一種大宗商品流通的契機,廟會活動促進了市場的發(fā)育,市場又進一步擴大廟會的影響與規(guī)模。
香社活動與佛教祭祀有很大關(guān)系,明清時期成為民間祭祀活動中的組織主體?,F(xiàn)存最早記載泰山香社的資料,出現(xiàn)在唐末五代時期,(56)葉濤.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64.明中期以后,泰山香社成為香客朝拜碧霞元君的組織主體。明嘉萬年間,德州、臨邑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祭祀碧霞元君的香社,兗州府“市里小民群聚為會,東祠泰山,南祠武當,歲晚務(wù)閑百十為群,結(jié)隊而往,謂之香社”。(57)萬歷《兗州府志》卷4[A].《風土志》[Z].民眾祭祀泰山的香社,多為奉祀碧霞元君而設(shè)。這些民間香社,一般都有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者,即會首、會首副,其次就是善男信女了。這些香社多在春季碧霞元君圣誕時朝山進香,少數(shù)有在九月的。他們風塵仆仆登上泰山,泥首于碧霞祠前,向女神表示他們的虔誠與對幸福生活的期盼。他們把紅袍、幡桿、燈油、神龕、鐘鼓、羅寶傘等供品敬獻于神前,希望“有求必應(yīng)”的泰山娘娘能夠賜福于自身。
美國學(xué)者杜贊奇曾將華北鄉(xiāng)村宗教組織劃分為村中的自愿組織、超村界的自愿組織、以村為單位的非自愿組織、超村界的非自愿組織四種類型。(58)杜贊奇.文化、權(quán)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nóng)村[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按照杜贊奇的劃分,泰山香社屬于超村界的自愿組織,這是鄉(xiāng)村社會聯(lián)系的一條重要渠道。在泰山紅門宮北側(cè)登山路西的碑林中,在香社碑陰的眾多題名中,有眾多鄉(xiāng)村聚落的記載?!锻伟四昴贤跚f還愿碑》,涉及到孫家莊、北王莊、姚莊等15個村莊?!读x和香會還愿碑》,記錄了北徐治、南徐治、西南治大莊、中徐治、角峪等9個村莊?!断銜传I紅袍碑》,有梭村、郗家官莊、于家官莊等14個村莊。泰山遙參亭《合山會碑》,記載了曾莊、邢家寨、西堯莊、黃家灣、油房莊等60多個村莊。這種跨越村落的香社,集體行動,朝山進香,促進了同村及其村落之間的聯(lián)系。泰山紅門宮碑林同治八年(1869)合山香社,有7個村莊組成,記有會首36人,其中監(jiān)生3人、貢生1人、庠生1人、耆賓3人,他們是這幾個村莊、也是整個香社的領(lǐng)導(dǎo)人物。同治八年南王莊等地組成的香社具有特別的涵義,原來這些村莊在抵御捻軍的侵略時互相支持,并取得了勝利,這一香社不僅超越了鄉(xiāng)村聚落,而且與肥城西部一些村莊聯(lián)合起來,實際上成為落村際自衛(wèi)聯(lián)系的紐帶,共同的神靈信仰成為他們所可利用的資源。
通過民間信仰探尋與地方社會的關(guān)系,英國科大衛(wèi)的“禮儀標識”理論值得關(guān)注??拼笮l(wèi)指出:“嚴肅的田野工作就是我們學(xué)會如何找出并理解我們選取的鄉(xiāng)村儀式標記(ritualmarker),一般來說,這些標記體現(xiàn)在明代以來興建的建筑物的形制?!薄巴ㄟ^研究這些標記的變遷,我們自信有可能重建地方社會整合到中華帝國的過程”。(59)科大衛(wèi).歷史人類學(xué)學(xué)者走向田野做什么[J].民俗研究,2016(2).后來趙世瑜把“禮儀標記”表述為“禮儀標識”,并擴大了“禮儀標識”的范圍;通過對“禮儀標識”的研究,揭示區(qū)域社會文化的“結(jié)構(gòu)過程”。(60)趙世瑜.結(jié)構(gòu)過程·禮儀標識·逆推順述——中國歷史人類學(xué)研究的三個概念[J].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1).該理論強調(diào)對“禮儀標識”的塑造及其整合到大傳統(tǒng)中的過程,但“禮儀標識”并非被動整合到區(qū)域社會中去,而是如美國施堅雅早就指出的:它們又支撐區(qū)域體系,是維系區(qū)域體系的要素之一。(61)施堅雅.中國封建社會晚期城市研究——施堅雅模式[M].王旭,譯.吉林: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134-136.
泰山碧霞元君信仰是明清山東顯而易見的“禮儀標識”,泰山碧霞元君信仰與明清山東社會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關(guān)系。元君信仰凝聚著地方社會的關(guān)注;而隨著山東地方社會的發(fā)展,也不斷豐富著其神信仰的功能,擴展著神明的影響力,泰山碧霞元君神靈體系不斷擴大,信眾構(gòu)成日益多元化。碧霞元君信仰也不斷塑造著山東社會文化的結(jié)構(gòu),豐富了明清山東民間信仰的體系,民眾在信仰層面多了更多的選擇;泰山碧霞元君廟宇成為山東城鄉(xiāng)社會新的神圣空間,其廟會與廟市也成為明清山東城鄉(xiāng)市場體系的一個重要構(gòu)成部分;聯(lián)系很多村落泰山碧霞元君香社,帶動了明清山東鄉(xiāng)村社會的聯(lián)系,促進了鄉(xiāng)村社會的開放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