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坤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有無數(shù)燦爛的文學瑰寶?!都t樓夢》作為我國四大名著之一,不僅是舉世公認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它以四大家族興衰作為背景,以寶黛釵三人的愛情婚姻悲劇為主線,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社會的人間百態(tài)。自作品問世以來,《紅樓夢》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及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吸引了無數(shù)文人學者關注的目光,對《紅樓夢》的研究成果之多,涉及范圍之廣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形成了“紅學”研究體系。
在目前關于作品《紅樓夢》的研究中,多數(shù)研究還是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是對《紅樓夢》中人物的深刻剖析,選擇單個或多個人物入手,分析人物性格,評論人物結局;第二,是對《紅樓夢》這部作品本身蘊含的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提煉解析;第三,是對《紅樓夢》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地位進行評價,并關注其對后世作家作品的影響;第四,是對《紅樓夢》中復雜的人物關系進行梳理,尤其是通過寶黛釵三人的愛情,來分析封建禮教下的家庭悲劇。對《紅樓夢》中親情描寫的關注則顯得有些欠缺,目前現(xiàn)有的關于其親情方面的研究,涉及封建家庭宗族文化體系的內(nèi)容相對較多,對作品中交織的親情線的關注則相對較少。事實上,《紅樓夢》以賈府的興衰為故事背景,深刻地描述了這個外表看似光鮮,實則已經(jīng)開始潰敗的大家族的起起落落,其中不乏關于親情的敘述。
《紅樓夢》中的親情書寫,從變質(zhì)的家庭關系和扭曲的人倫關系兩個方面闡釋封建大家庭中家庭成員之間親情的缺失與異化,展現(xiàn)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雙重束縛下的家庭關系對人的摧殘迫害及其所釀成的親情悲劇;又通過對“世外桃源”大觀園的描寫,展示在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籠罩之下的難得的溫情。
親情是具有血緣關系的人們之間存在的感情,家庭則是承載親情的寓所,和諧的家庭關系是社會穩(wěn)定和個人發(fā)展的基石。盡管《紅樓夢》中大旨談情,可泱泱大族賈府實際上是親情的沙漠[1]。賈府的家庭關系,充滿了冷漠與疏遠,摻雜了背叛與算計。親情關系中的自私與丑惡,使得這個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大家族搖搖欲墜。
從整體上看,感情是維系家庭關系的基礎,家人之親、夫妻之愛,都是增強家庭凝聚力的關鍵所在。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間以婚姻為紐帶,它們互為姻親,相互扶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建構了錯綜復雜、聯(lián)系緊密的關系網(wǎng)絡[2]。賈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老祖宗”賈母原是金陵世家史家的小姐,賈政的妻子王夫人是王家的妹妹,賈璉的妻子王熙鳳是王子騰的侄女,薛姨媽是王夫人的親姐妹,薛姨媽的女兒薛寶釵又嫁給了王夫人的兒子賈寶玉……在如此政治聯(lián)姻背景下所組建出的家庭,就注定了其利益大于真情的情感基礎,夫妻相互之間都是維系家族榮寵的環(huán)扣,家庭之中少有親情存在。
從細節(jié)來看,不僅婚姻關系的工具性導致夫妻之間的貌合神離,具有血緣關系的父母與子女、兄弟與姐妹之間也少有溫情。賈政此人資質(zhì)平庸,卻望子成龍之心急切。讓兒子讀書做官以延續(xù)家族榮耀的愿望過于強烈,導致了其對抓周時選擇胭脂香粉的兒子寶玉失望透頂,武斷地認為寶玉將來必定難成大器。在寶玉成長的過程中,賈政從來沒有過父親的慈愛,只有批評與責罵。寶玉見到父親賈政時永遠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只有敬畏與恐懼。賈政之妻王夫人,為保賈府的地位,不顧兒子個人意愿,與王熙鳳設調(diào)包計,讓寶玉娶薛寶釵為妻,硬生生拆散一對情投意合的青年,致使黛玉病情加重,含恨而終。賈政之兄賈赦,更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淫之欲,將親生女兒迎春親手推向火坑,迎春以五千兩銀子的價格被賣給了性格殘暴的“中山狼”孫紹祖,結果不到兩年迎春就被折磨致死。賈政次子賈環(huán),因自己品行不端,又是庶出身份,在賈府備受冷落,嫉恨自己的嫡兄寶玉,并多次暗害于寶玉,還利用賈政不喜歡寶玉的心理,去賈政那里說寶玉的壞話,賈政輕信其言,差點下狠手將寶玉打死。在這樣的家庭中,兒子是父母維系家族地位與榮華的工具,女兒是父親斂財?shù)摹敖灰灼贰?,兄弟之間沒有友愛只有妒忌,家庭關系已然變質(zhì)。
沒有真情維系的家庭看似外表堅不可摧,實則內(nèi)里一盤散沙。家庭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表面上孝敬順從,實際是畏懼疏遠;表面上嚴格慈愛,實際是冷漠霸道”[3]的狀態(tài),家族成員之間不睦,代表各自勢力的下人之間也整日勾心斗角,欺上瞞下、驕奢淫逸,整個賈府上行下效,烏煙瘴氣。探春曾在檢抄大觀園時說:“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4]1030這種從上至下不健康的家庭關系成為了榮極一時的賈家倒臺沒落的關鍵原因之一。
在孔子的人倫觀中,理想的家庭倫理關系應是父母對子女有無私的慈愛之心,同時子女也應對父母盡孝道,奉養(yǎng)父母,對父母應懷敬仰感恩之情,來報答父母對自己的生養(yǎng)之恩。而從《紅樓夢》中的描寫來看,作為賈家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政治聯(lián)結者——賈政的長女賈元春,背負著家族的命運與榮光進了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此生再難見到家人,承歡膝下。
元春入宮后,若非趕上皇帝要利用血緣親情“以孝治天下”,遇到“當今體貼萬人之心”這樣一個機遇,恐怕進宮后是輕易不能與家人相見的。而正是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元春被特赦回家省親,不僅使賈府的權力恩寵、榮華富貴達到頂峰,同時也展示了一場封建家庭中難得的人倫親情和封建禮法下扭曲的人倫悲劇。元春作為賈家與寶玉平輩的女兒,在出宮回到省親別墅時,賈家上下老小已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候多時,回到別墅后,本該與分別多年的親人骨肉團聚,向父母長輩行一行家禮,享一享難得的天倫之樂,卻也因身份階級的原因,只能看著家中上到年邁的老祖宗賈母,下至晚輩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行跪拜之禮?!耙患胰讼嗑垡惶?,卻因彼此當中一面無形而森嚴的墻而互相隔膜,那一點點寶貴的時間,卻被專制的繁文縟節(jié)蠻橫地占用?!盵5]如果說賈母和王夫人因身份是女眷還能在內(nèi)廳,那么作為元春親生父親的賈政則只能跪拜在簾后,隔著重重幕簾與女兒含淚對話,且由于封建禮法的規(guī)矩,甚至不敢抬頭看自己的親生女兒一眼,對女兒也只能恭敬地自稱“臣”,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元春作為皇妃,想要對父母家人說幾句體己的話也很難實現(xiàn),身邊的宦官和宮女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和提醒著身為皇妃該有的身份儀態(tài)和語言,言語行為稍有越矩就會馬上被打斷。在這樣拘謹又尷尬的場面下,元春看著堂下的父母親人,內(nèi)心有無數(shù)的話卻不能說出口,只能與親人淚眼相望。一句“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4]240將多年來骨肉分別,不能享家庭人倫之溫暖的凄苦心境顯露,分別時家人之間不舍的淚水也將這一切風光與榮華的光芒隱去,只剩下難以言喻的人倫親情悲劇。
除此之外,賈府中從主子到仆從“安富尊榮者盡多”,整個賈府上下一派奢靡享樂的風氣,再加上賈府中家庭教育的不完善,長輩行為不端者眾多,導致整個府里的人道德底線降低,貪淫之事時有發(fā)生。榮府的賈珍一身紈绔習氣,無所不為,背著自己的兒子與兒媳有染;賈瑞覬覦嫂子王熙鳳,曾多次騷擾,死不悔改。賈府的奴才焦大曾在醉酒后說:“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牲畜來,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4]114可見賈府中人倫關系之扭曲混亂。
《紅樓夢》中的親情關系,雖然被束縛于封建宗族禮法、人倫道德之下,有一定的階級性和冷漠性,可除此之外,也有溫情脈脈的時刻,雖然關于這類場面的描寫較少,但也能使人感受到這個中國傳統(tǒng)大家族下難得的一些暖意。
賈母,作為這個大家族的最高統(tǒng)治者,她所給予孩子們的溫暖是整部小說中最真實最純粹的。她的愛不帶有任何的目的性,也是毫無保留的。在女兒病逝以后,她將自己的外孫女黛玉接到身邊來照顧,給了黛玉同所有賈府里的小姐們一樣的待遇,并讓她和自己最疼愛的孫子寶玉吃穿用處都在一起。對于惜春,她也是一視同仁地疼愛。她并沒有受中國傳統(tǒng)中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的影響,她重視對所有子女的教育,允許她們辦詩社開宴會,自己偶爾也參與其中。在家族興盛時,幾乎不干涉晚輩的生活,適當放權,讓他們自由發(fā)展;家族沒落時,拿出自己的積蓄合理分配,不偏不倚,救濟晚輩。這樣一位作為家庭紐帶一樣存在的人物,在她去世后,賈家終于無法維持粘合,變成一盤散沙徹底分崩離析。
在賈府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有著嚴格的家族禮法規(guī)則,成員之間的政治目的大于感情需求,其中封建家族殘存的溫情都被曹雪芹集中在了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外桃源——大觀園中?!都t樓夢》中的大觀園的興建起源于“元妃省親”,皇帝降旨:“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nèi)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4]208由此可見,最初建造大觀園的目的就與促使家庭團聚的省親有關。又因是為了迎宮里出來的賢德妃娘娘,所以大觀園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頗有考究,可謂是一步一景,富麗堂皇。曹雪芹用心血塑造了一個“溫柔富貴鄉(xiāng)”的理想世界,在元春回宮后安排賈府中眾姊妹搬進園子里居住,正是為賈府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愛意的親情世界。在大觀園中,上至賈母,下至小丫頭,這個大家族中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其樂融融的人倫親情中,園中的生活恣意快活,歡聲笑語不斷。曹雪芹將自己對家庭人倫的渴望都融入了大觀園中,難得的親情體現(xiàn)短暫而又珍貴,這是賈府走向沒落之前最后的余溫。
《紅樓夢》中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和親情無疑是以悲劇為主流的,在各種關系的捆綁下,注定無法像尋常人家一般,縱然有些許的溫情存在,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法改變大家族中人際關系的復雜、利益關系的糾葛和親情關系的淡漠。曹雪芹如寶玉一般,經(jīng)歷了自己家族從興盛到?jīng)]落的劇烈變遷,走過了從心懷希望到不斷失望的過程,也許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正是充滿了對宗法制度的厭惡,對普通親情的向往的,但卻因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無法實現(xiàn)內(nèi)心所想,所以才在《紅樓夢》中對親情發(fā)起了呼喚。
《紅樓夢》中的親情體系是建立在宗法制度下的,由于封建禮制對家庭的束縛與侵蝕,使得這樣一個家族中的親情處于扭曲和異化的狀態(tài)。家中小輩難得善終,大觀園諸芳流散,都與這樣不健康的家庭關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從小被父親給予很高期望的寶玉,因常年受到父親的嘲諷打罵而厭惡讀書與功名;黛玉雖然作為賈家的外孫女深受賈母疼愛,但婚姻大事無人主張,積病而亡;惜春的哥哥賈珍對她不管不顧,雖有賈母照拂,但早已看破世間的人情冷暖,出家常伴青燈古佛。而后隨著元春薨逝、探春遠嫁等一系列變故,賈家的小輩已無人能成為家族的基石,這個榮寵一時的家族再也經(jīng)不起風雨,終于搖搖欲墜后轟然倒塌了。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如寶玉、黛玉、惜春這樣的反抗封建家族禮教的青年,這些青年不滿封建家庭中的權威和殘酷,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封建專制家庭弊病的抗爭。惜春和寶玉的出家,是他們能夠擺脫來自家庭壓迫的最好方式。在《紅樓夢》主人公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個性與反叛,在《家》中的覺慧、《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這類五四以來出現(xiàn)的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毅然決然走出專制家庭的進步青年形象與賈寶玉有著相似之處。《紅樓夢》中的親情書寫不僅痛斥了封建禮教下家庭對青年的摧殘,同時也對后世家族小說文學形象的建構和審美基調(diào)的形成作出了重大貢獻[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