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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演《易》”的動機理論闡釋

2022-03-14 11:50葛剛巖
北方論叢 2022年1期
關鍵詞:殷商文王紂王

[摘要]司馬遷《報任安書》有“文王演《易》”的說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學術界對此衍生出了諸多不同的看法,“孔子說”“荀子門人說”“作者不可考說”,等等,讓本來沒有太大爭議的問題聚訟紛紜。根據(jù)馬斯洛的動機理論,文王姬昌完全具備“演《易》”的動機需求,并借助所演之《易》掌握了商、周斗爭的政治話語權,承受上天賜命,翦除殷商,替而代之。

[關鍵詞]《周易》 動機理論司馬遷周文王

[作者簡介]葛剛巖,武漢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武漢430072)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1.004

“易學”是先民遺留后世的寶貴遺產(chǎn),也是千年中華文化的重要源頭,自其問世以來,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坤下巽上)之《否》(坤下乾上)?!薄缎辍罚骸班嵐勇鼭M與王子伯廖語,欲為卿。伯廖告人曰:‘無德而貪,其在《周易》《豐》之《離》,弗過之矣。間一歲,鄭人殺之?!标惥粗偕诠?05年,可以斷定,公元前八世紀以前即有成本《周易》流傳于世。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作為群經(jīng)之首、大道之源的周代“易學”(世稱《周易》)為中華文化的醞釀及繁榮奠定了基礎,也為后人的學術研究提供了文化性、思辨性乃至史料性的價值,愛因斯坦曾評價說,“西方科學家做出的成績,有不少被中國古代科學家早就做出來了。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之一是古代科學家自幼學習《周易》,掌握了一套古代西方科學家們不曾掌握的一把打開宇宙迷宮之門的金鑰匙?!盵1]14

卡爾·榮格在韋爾赫姆英文版《易經(jīng)》再版序中說,“談到世界人類惟一的智慧寶典,首推中國的《易經(jīng)》。在科學方面,我們所得出的定律,常常是短命的,或被后來的事實所推翻,惟獨中國的《易經(jīng)》亙古常新,相延6000年之久仍然具有價值,而且與最新的原子物理學頗多相同的地方。”當然,因《周易》問世太過久遠,由其而產(chǎn)生的相關問題也給后人留下了諸多學術疑點和歷史謎團,比如作者問題、生成問題、與陰陽思想的關系問題,等等,這其中,尤以“文王演《易》”一說影響最大,雖歷經(jīng)千年,仍吸引著“易學”愛好者和研究者對這一問題持久不斷的探索。

“文王演《易》”一說的提出,早見于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2]2735。此后千年,這一說法仍為歷代方家所接受,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學者不斷提供新的依據(jù)為這一學說增加佐證,比如20世紀30年代的李源澄在《讀〈易〉志疑》一文中進一步肯定了文王演繹《周易》的說法,并證明《易》中所記洪荒草昧、游牧農(nóng)事之事皆有史可查[3];90年代的廖名春在《試論孔子易學觀的轉(zhuǎn)變》一文中,根據(jù)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要》篇,明確指出,《周易》源出文王,“帛書《要》告訴我們:‘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慮,紂乃無道,文王作,諱而避咎,然后《易》始興也。予樂其知……這就是說,《周易》一書始出于周文王”[4]27。依循先賢之軌路,為進一步確證“文王演《易》”之說,本文試圖從行為動機的角度分析論證《周易》六十四卦與周文王之間的邏輯關系,從而對司馬遷“文王演《周易》”一說予以全新角度的辨證。

一、演“易”動機的生成

從哲學層面上講,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個體自身與外界環(huán)境互動的結果,互動的源動力來自個體的需求。當一種需求得到滿足的時候,另一種新的需求就會產(chǎn)生;當一種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它就會推動人類自身去探尋滿足需求所必須的條件和途徑,這就產(chǎn)生了動機。也就是說,人類的一切社會活動都潛藏有目的性的動機元素,它激發(fā)或引導著行為主體朝向?qū)崿F(xiàn)自身需求的方向前進。由此推斷,《周易》的生成也可以看作動機主體在需求的驅(qū)動下去實現(xiàn)目標過程中的產(chǎn)物。所以我們自然就會追問下一個問題:“文王演《易》”的動機需求是什么?美國學者亞伯拉罕·馬斯洛在《人類動機理論》[5]19-30一章中將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劃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要、需求層次的動力學、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滿足基本需要的先決條件。根據(jù)馬斯洛的理論,我們以為,“文王演《易》”的動機主要是由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決定的。

(一)生存需求——周部落的興起

馬斯洛的五個層次的需求理論是從基本需求到高端需求的逐漸遞進,其中的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接近生物學需求的層面,也可以說是所有需求中最強烈的一種本能需求。當這種需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人就會迸發(fā)出超乎想象的力量,用盡一切方法去追逐需求的滿足。再從社會學角度來觀照,當個體人的基本需求擴展到群體的基本需求時,生理需求則演化為生存需求,這一需求也就成了群體最為強烈的本能需求。當這一需求受到阻遏時,無論是群體的普通成員,還是群體的領袖人物,都會用盡所有的智慧與力量去消除阻遏,求得需求的滿足。從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看,“文王演《易》”動機的生成就是建立在周部落尋求生存空間的前提條件之下的追逐滿足生存需求的結果。

周王朝的前身是生活于渭北高原的一個小部落,此后歷經(jīng)十余世才由普通部族發(fā)展為雄踞黃河流域勢力強大的方國,“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6]100。公劉時,受西北戎、狄諸部落的持續(xù)威逼,周部落由豳北(今甘肅慶城縣、寧縣一帶)沿涇水河谷由上而下遷居到了豳地(今陜西彬縣、旬邑縣一帶),生活方式也從游牧生活漸變?yōu)檗r(nóng)耕生活。此后又相繼經(jīng)歷了慶節(jié)、皇仆、差弗、毀揄、公非、高圉、亞圉、組紺等八世,首領權位遞至古公亶父之手。

古公亶父,史書上又稱周太王,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軍事家和革新家,也是周王朝得以昌盛的奠基者。在戎狄部落的脅迫下,公元前1337年(商小乙二十六年)古公亶父率族人繼續(xù)南下,最終遷至岐山之陽的周原。自此,古公亶父率領族人“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推行“務耕織、行地宜”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政策,建立了“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的大好局面,“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7]113-114,成為殷商王朝西部邊境頗具實力的方國。

季歷繼位之后,一方面繼續(xù)“修古公遺道”,發(fā)展農(nóng)業(yè),治理周宗;另一方面利用殷商與戎狄之間的矛盾,多次發(fā)動攻伐戎狄的戰(zhàn)爭,借此開疆拓土,使周族成為殷商西部邊疆的方國之首,號稱西伯。據(jù)古本《竹書紀年》(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記載,季歷征伐戎族的戰(zhàn)爭有四次:武乙時期,對今山西境內(nèi)的戎狄部落展開進攻,“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文丁四年,又征伐燕京之戎,“太?。次亩。┧哪?,周人伐余無(今燕京一帶)之戎,克之”;七年又破始呼之戎,“太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據(jù)《后漢書今注今譯·西羌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注引,太丁十一年又擊敗翳徒之戎,“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

周部族的日益壯大,引起了商統(tǒng)治者的不安,“天無二主”的歷史規(guī)律讓殷商與周之間為了各自的生存空間而形成了強烈的對立態(tài)勢。《尚書·盤庚》:“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笨v使季歷為了緩和這種對立態(tài)勢而采取了一些緩和措施,比如與商朝任姓貴族中的摯氏通婚,娶太任為妻室,某種程度上降低了商王的疑慮;又籠絡鄰邦,緩和與周圍其他諸侯的關系,最終成為文丁時期河西的官封“牧師”。但是,季歷的所有這些努力,在殷商自身安全需求面前,都顯得蒼白而無力,最終殷商統(tǒng)治者還是將季歷誘至殷都,加以殺害?!妒酚洝斊澚袀鳌罚骸埃q王)殺周太子歷”;《竹書紀年》:“文丁殺季歷”。

季歷之子姬昌繼位之后,如何避免父親的悲劇、擺脫殷商的生存壓迫,就成了擺在姬昌面前不可逾越的難題。剛開始時,姬昌也試圖緩和周、商矛盾,《逸周書·程典》:“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于商?!薄秴问洗呵铩ぜ厩锛o·順民》:“文王處岐事紂,冤悔雅遜,上貢必適,祭祀必敬?!??專心修治內(nèi)功,通過軟實力的提升來贏得周部落的生存空間,“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yǎng)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7]116。但是,與季歷時期一樣,周部落迅猛壯大的態(tài)勢,讓殷商統(tǒng)治者感受到了來自西方的巨大威脅,“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7]116。對此,商紂王所采取的應對措施依然是遏制,是強勢的擠壓,這就發(fā)生了“帝紂乃囚西伯于羑里”的歷史事件。

通婚、妥協(xié)、退讓,在所有方法都失效的情況下,為了部族的生存空間,姬昌迫切需要探尋一條行之有效的出路,于是生存的需求便助推了姬昌“演《易》”動機的生成。

(二)安全需求——借助神權避免危害

姬昌被拘羑里之后,為避免季歷悲劇的再次發(fā)生,周之臣屬上下打點,全力營救,“帝紂乃囚西伯羑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紂大說,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西伯得征伐”[7]116。從歷史發(fā)展的表象結果來看,周之臣屬的這次營救活動確實可以看作殷商統(tǒng)治者對周部族態(tài)度變化的分水嶺,也可以視為周走向鼎盛的轉(zhuǎn)折點。但是,如果我們把這一切的變化完全歸功于閎夭等人的賄賂活動的話,那么未免太低估商紂王的智商,也太低估政治斗爭的長期性與殘酷性了。

仔細研究“羑里被拘事件”的前后發(fā)展變化,我們必須承認的是,姬昌被拘羑里的之前與之后,殷商王朝對周部族發(fā)展壯大的態(tài)度確實發(fā)生了變化。被拘于羑里之前,姬昌敬修內(nèi)德,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于是北伯侯崇虎提醒商紂王姬昌可能會帶來的威脅,“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所以帝紂乃囚西伯羑里。羑里獲釋之后,姬昌繼續(xù)行仁政,同時從第二年開始就公然征伐四方,擴充勢力,“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下而徙都豐”。姬昌的這等行為也同樣引起了殷商臣屬的警覺,“殷之祖伊聞之,懼,以告帝紂”。但令人不解的是,商紂王此次面對姬昌勢力的急劇提升并沒有采取以往的暴力擠壓手段,而是漠然處之,任其發(fā)展。我們不禁要問:姬昌拘于羑里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讓殷商轉(zhuǎn)變了對周的政策;又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能讓殘忍的商紂王轉(zhuǎn)變態(tài)度,任由周部族發(fā)展壯大?答案可能就隱藏于《史記·周本紀》所說的“(姬昌)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中。

談到這里,有人會感到奇怪:難道姬昌“演《易》”的個人行為就能改變整個殷商統(tǒng)治集團的政治態(tài)度嗎?如果“演《易》”真能改變商紂王態(tài)度的話,那么其中的魔力又是什么呢?要解答上述問題,我們首先來討論以下幾個小問題:

問題一:占卜之術在殷商社會中的地位

華夏文明的早期階段,對于上天、鬼神,人們普遍懷有一種不可違逆的敬畏心理,上天是所有社會活動的主宰,神祗之旨是人們決斷事情最具權威的答案,即便你是天下的擁有者,也不能違背上天的旨意。

殷商時期也是一個神權至上的時代,商湯的后代們歷來信奉“天邑商”[8]177,相信自己是上帝元子,“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9]3118,整個殷商時代對上天神圣的崇拜程度甚至超過以往,“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10]1309,卜筮之風更加盛行,王室貴族遇事無論大小,都要卜筮以問吉兇,所以殷商時代負責占卜的神職人員權利極大,地位極高,即使是君王也要服從天的旨意,聽從神職人員轉(zhuǎn)達的神的命令,“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7]3215可見,殷商時代誰掌握了卜筮,掌管了卜筮的解釋權,誰就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所以,商統(tǒng)治者異常重視卜筮活動,也經(jīng)常參與卜筮活動,從目前發(fā)掘的十萬余片殷商甲骨來看,卜辭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王卜”“王占”一類的文字,這說明作為神權、政權的雙重領袖,商王本人幾乎參與了所有重要的祭祀占卜活動。甚至有些殷商帝王本人就是巫祝之長,正如陳夢家所言,“王者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陳夢家先生所說的群巫之長,不僅僅指地位的卓越,也指明商王本人就是巫師,是神權與政權的結合體。也正是殷商統(tǒng)治者這種神權、政權兩位一體的獨特身份使得商王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權威,也保證了商湯福祉成功延續(xù)了五百多年的歷史。

問題二:姬昌具備演《易》的條件嗎?

從出身看,姬昌可能從小就具有了深入了解“易學”知識的機會。關于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從文王的母親太任說起。

作為早期的貴族女性,她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接受禮儀、祭祀等相關教育,《禮記·內(nèi)則》云:“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六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戶及即席飲食,必后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shù)日”[10]768-769。女童教育,雖然到了七歲之后不再與男童同席、共食,但教育的基礎內(nèi)容依然較為類似,禮節(jié)、數(shù)、方名、數(shù)日等,都在教育的范疇之內(nèi)。十歲之后,漸有區(qū)別,男孩“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女孩繼續(xù)深處居室,但各自所受教育仍未停歇,這其中也包括祭祀的某些禮儀?!蹲髠鳌の墓辍酚涊d:“凡君即位,好舅甥,修昏姻,娶元妃以奉粢盛,孝也?!?[11]526這里的“奉粢盛”說明,祭祀時是需要夫人親自參與的?!抖Y記·祭統(tǒng)》中也說:“故國君取夫人之辭曰:‘請君之玉女與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廟、社稷?!盵10]1238這充分說明,女人也是祭祀文化的主角之一。那么,祭祀中的占卜是否也允許女人參與呢?關于這一問題,可以通過商周的巫覡文化去尋求答案。《國語·楚語下》云:“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盵6]512-513掌握通神、卜筮職能的巫,多由女性擔當。這一現(xiàn)象在人類文明的早期尤其突出,這一點,許慎《說文解字》中有所強調(diào),“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盵12]201可以說,商周早期接觸了解占蓍之術并非男性的特權,女性甚至更為重要。那么,身為殷商貴族女性的太任是否了解占卜之術呢?對此,古籍文獻中尚未給出直接的答案,但我們通過旁證,依然可證太任是有可能掌握占卜之術的。根據(jù)商高宗(武?。┩鹾髬D好墓中的禮器銘文及龜甲卜辭來看,至少殷商時期是允許夫人參與祭祀及占卜的。商周時代,女子掌握占卜之術并非個案,如商朝婦好,“婦好燎一?!?,可見,商周時代,女子掌握占卜之術是完全可能的。這一點《左傳·襄公九年》記載的穆姜筮占一事也能予以佐證:

穆姜薨于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瘙 椨

。史曰:“是謂《艮》之《隨》瘙 棸

?!峨S》,其出也。君必速也?!苯唬骸巴觯∈怯凇吨芤住吩唬骸峨S》,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享,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于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 [10]964-966

可以看出,身為貴族女性的穆姜,對于占蓍之術不是簡單的了解,而是非常熟悉,運用自如。類似的例子亦見于《左傳·莊公二十二年》,當初陳國大夫懿氏想把女兒嫁給陳敬仲,就讓自己的夫人予以占卜,“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凰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盵11]221-222同樣,身為殷商貴族摯氏的女兒、武乙任姓妃子之妹(另一說:商王武乙之妹)、西伯侯季歷之正妃的太任,自幼也應該接受了很好的文化教育,這其中應該包含祭祀、占卜等。也就是說,對于重視占筮的殷商貴族女子,太任掌握和使用占卜之術是極為可能的。

其實,我們以上對太任掌握占蓍之術的推測即便不成立,也并不妨礙姬昌深諳占卜之術這一事實的成立,這由《保訓篇》的內(nèi)容可以為證。清華簡《保訓》篇是文王留給武王姬發(fā)的最后遺訓,其中借虞舜的事跡告誡武王行事時要“測陰陽之物,咸順不逆” [13]73,可以看出文王對陰陽八卦知識確實有所了解,而且已將其實踐性地運用到了政治生活中。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姬昌對包括“易學”在內(nèi)的占卜之術有所掌握應是合于事實的,況且姬昌又是周部族的首領,自然明白掌握和運用占卜之術的重要性,所以文王被拘之前具備“易學”相關知識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三:姬昌為什么要演《易》?

無論是古公亶父、季歷,還是文王姬昌,身為一族之首,都有一種提高本族地位、改善本族生存環(huán)境的職能需求,但這種需求與殷商統(tǒng)治者的社會需求又是相互背逆、相互抵牾的。在這一對矛盾的沖突中,周明顯處于弱勢地位。為了擺脫這種外在壓力,實現(xiàn)部族生存發(fā)展的目標,古公亶父、季歷等部族領導者也曾經(jīng)探尋過各種滿足部族生存需求的方法,比如強化自身、政治聯(lián)姻、曲意迎合,等等。但實際的效果并不理想,季歷被殺,姬昌被囚。所以面對囚禁,身陷囹圄的姬昌與周族士大夫所焦慮的問題是有所不同的:后者思考的是如何讓國君免除眼前的牢獄之災;而前者思考的是如何從根本上擺脫殷商的擠壓,實現(xiàn)自己及本部族的生存需求。因此,在行動層面也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努力方向:后者竭盡所能,救姬昌于牢獄;前者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探尋到了一條徹底擺脫危機的通道——演《易》,借助“易學”的通天功能掌握控制時局的權力。

說到這里,或許有人會產(chǎn)生另一疑問:姬昌如果想借助占卜服務于自己的政治斗爭的話,他只需掌握當時現(xiàn)成的“易學”即可,何必還要勞思費神地推演八卦為六十四卦呢?

誠然,姬昌之前,“易學”確實已有長期的發(fā)展,“八卦”“連山”《易》、“歸藏”《易》,或許還有零星的復卦?!蹲髠鳌べ夜迥辍分杏羞@樣一段記載: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故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車敗。詰之。對曰:“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巽下艮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馀,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缎M》之貞,風也;其悔,山也。”卜徒父筮得之卦為《盅》卦,巽下艮上,并稱:“《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倍吨芤住返摹吨选坟噪m然也是巽下艮上的復卦,但卦辭卻完全不同,“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這可以證明姬昌之前,復卦已有所展現(xiàn),而且有些復卦的卦象與卦名與后來姬昌演繹的復卦的卦象、卦名也是一致的。 再從出土文獻來看,西周之前出現(xiàn)復卦也是有可能的。河南安陽四盤磨上的三組符號,一組被隸定為“七八七六七六曰隗”,若以陰陽爻表示,為“未濟”卦;一組為“八六六五八七”,為“明夷”卦;一組為“七五七六六六曰畏”,為“否”卦;商末山東平陰朱家橋9號墓陶罐上有“損”卦,殷墟陶簋上有“損”“歸妹”,也都是由六個數(shù)字組成的卦畫。殷墟一塊卜骨上刻有三組卦畫,一為“漸”卦,并有“貞吉”二字,一為“蹇”卦,一為“兌”卦。但眼前這些現(xiàn)成的“易學”體系不足以幫助姬昌去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需求。打個比喻,假定商紂王以及他的團隊在微觀物理學研究方面已經(jīng)研究到原子的層面,而你還在他們面前用分子理論去解釋微觀世界,你認為他們會折服于你嗎?即使你也同樣用原子理論去分析事理,對于商紂王以及他的團隊來說也依然缺乏權威性。但是,當你的研究已經(jīng)達到粒子或亞原子粒子的話,那么你還會為缺乏權威性而煩惱嗎?你還會擔心商紂王不聽從你的解釋嗎?所以我們以為,姬昌演《易》的真實目的在于替換現(xiàn)成的“易”學,升級現(xiàn)有的“易”學,從而讓自己掌握新版“易”學《國語·晉語四》中記載: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钡秘憽锻汀贰⒒凇对ァ?,皆八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閉而不通,爻無為也?!彼究占咀釉唬骸凹J窃凇吨芤住?,皆利建侯。不有晉國,以輔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晉國,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國之務也,吉孰大焉!……其繇曰:‘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母也。震,長男也。母老子強,故曰《豫》。其繇曰:‘利建侯行師。居樂、出威之謂也。是二者,得國之卦也?!卑础吨芤住敷叻?,《屯》卦卦辭為“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豫》卦卦辭為“利建侯行師”,二卦皆無“不吉”之辭。二者之間的不同,可以證明《周易》內(nèi)容與以前易學相比,確實有所改變。的解釋權和哲學思辨的制高點。

動機的產(chǎn)生離不開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需要(need),二是刺激(stimulation)。在姬昌“演《易》”的過程中,這兩條因素都發(fā)揮了作用,如果說部落生存與發(fā)展的需要奠定了動機生成的根源,那么殷商王朝的殘酷擠壓便成了“演《易》”動機生成的激發(fā)因素。

二、姬昌心理動機的行為實踐

動機是行為的源頭,目標才是行為的終點。在動機預想至目標實現(xiàn)的發(fā)展過程中,生成動機僅僅是預想策劃階段,目標的實現(xiàn)與否,還要看動機的具體實施方法與手段,最后才是動機實現(xiàn)的終極效果——目標完成。在整個鏈條中,實施方法與手段是實現(xiàn)動機至為關鍵的一步,它決定著動機發(fā)展的走向。從歷史結果來看,姬昌在實現(xiàn)動機的過程中,主要采取了三個步驟,最終幫助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

第一步:借助演《易》,掌控政治話語權

任何一種文明的早期都要經(jīng)歷一個篤信神鬼的階段,華夏文明也不例外,從禹到啟,從夏到商,敬奉天命,是他們在與天地爭斗過程中所形成的共識,“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jù)禎祥,涂山之兆從而夏啟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7]3223他們相信上天之神能以自己的意志和命令來支配和操縱自然社會及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古人以為,上天的支配方式主要有兩條途徑:其一,通過天象或天道予以昭示,如山崩、災禍、星辰異象等;其二,通過神巫或智者卜筮的方式,如龜甲占卜、蓍草占筮等。姬昌就是充分利用了第二條途經(jīng),利用自己在“易學”方面的權威性從而成功地掌握了“天意”解讀的話語權。

殷商王朝重視巫術占筮,姬昌自然知曉。當拘于羑里苦思制敵之策時,姬昌想到了被殷人奉若神靈的占卜之術,于是便想盡一切辦法去試圖抓住殷商的這一“弱點”,以便解除自己面臨的危機。無論是從現(xiàn)有資料的邏輯關聯(lián)上去分析,還是從動機理論的角度去探尋,上述推理都是符合情理的,因為對這一武器的掌握不僅能夠影響商王的決定,根據(jù)出土殷墟卜辭,我們可以看到,當年商王在征討周國時,確實先占卜問天。“己卯卜,允貞;令多子族比犬侯璞周,甾王事?五月?!薄疚涠〔忿o(續(xù)5·2·2)】“……允貞:令旌比犬侯璞周,[甾王事]?”【武丁卜辭(前7·31·4)】也能左右殷商整個朝野的政策決斷,“故蓍龜,所以立公識也” [14]2。因此,也就順理成章地誕生了“易學”的升級版——周易?!吨芤住氛简炛ǖ木杈驮谟冢昧呢灾刑N藏的八種自然現(xiàn)象的相互作用推導出事物發(fā)展的趨勢,從而作出或吉或兇的判定。與簡單直觀的占卜相比,《周易》依據(jù)事物之間邏輯關系的推演來判定事物發(fā)展的走向,既增加了一份客觀性,又具備更多的人為操作空間,所以王夫之評述說,“大衍五十而用四十九,分二,掛一,歸奇,過揲,審七八九六之變,以求肖乎理,人謀也;分而為二,多寡成于無心,不測之神,鬼謀也?!惫碇\,指的是客觀蓍卦;人謀,指的是揲蓍過程中的邏輯演算,其中也包括蓍占者的用心謀劃。

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是:姬昌演“易”后,效果到底如何?是否實現(xiàn)了他的戰(zhàn)略目的呢?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答這一問題。

其一,從出土文獻看,周人的占卜之術確實被殷商統(tǒng)治者所接受,這一點,從周原出土的甲骨文中可以得以確認。

1976年在陜西岐山周原文化遺址發(fā)掘過程中,出土了一大批殷末周初的甲骨文,其中有些占卜內(nèi)容就與殷商王朝有著密切關系。

衣王田至于帛王獲田。

[岐山甲文H11:3] [15] 3

周人稱殷為“衣”,故上述甲骨文中的衣王即殷王,周初武王時器《天亡簋》銘曰:“不(丕)克乞(訖)衣(殷)王祀” [16] 2589,即周人讀“衣”為“殷”之證。“帛”具體所指雖不能明確,但此地當在周方境內(nèi)無疑,故商王親臨此地畋獵,周人才能在周地為其占卜。殷墟甲骨[30793]記載:“其烄于周” [17] 683。烄,裘錫圭先生認為是“焚”的異體字。參考裘錫圭先生《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一文,載于《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該卜辭說的是,商王在周方境內(nèi)舉行焚巫祈雨的祭祀活動,由周人卜筮之。這說明周人確實掌握著占卜之術,并為商王的治國方策提供占卜服務。

癸巳彝文武帝乙宗貞王其刀阝祭 成唐□□母其彝血羊土三豚三甶又正。 ??????????????[岐山甲文H11:1] [15] 1

彝文武丁□貞王翌日乙酉其□爯中□武丁豊□□□□ナ王

[岐山甲文H11:112] [15] 78

據(jù)李學勤先生釋義,參看李學勤、王宇信《周原卜辭選釋》,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中華書局1980年版)。前一條卜辭說的是:癸巳日,在文武帝乙的宗室進行占卜,卜問周文王薦牲血以祭祀成湯之事。后一條卜辭說的是:甲申日在文武丁的宗室進行占卜,卜問次日乙酉周文王舉行祭祀,建立旌旂,并向武丁獻酒。這兩條岐山甲文說明:第一,商末期,商王確實經(jīng)常向文王問卜;第二,為了方便商王的問卜,文王在宗廟里特別設有商王帝乙和武丁的神室。

上述分析說明,商代末期殷商的統(tǒng)治者確實經(jīng)常問卜于姬昌,上述甲骨文中的特室既可以理解為文王對商王的尊敬,也可以理解為免于別人打攪的“思想工作室”。

其二,改變了殷周之間的關系,使周部族不再籠罩在商的陰影之下。

我們來看一下姬昌囚于羑里前后的所作所為,也看一下商紂王前后態(tài)度的差異以及對待姬昌擴張行為的不同反應,就能體會到羑里被拘前后商周之間關系的變化。

被拘之前的商周關系:姬昌的父親季歷因為開疆拓土,對殷商王朝構成了威脅,結果遭到商王的殺害;姬昌也是因為周部族勢力的日益壯大而被拘于獄中。

獲釋之后的商周關系:先看姬昌出獄后的所作所為,“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下而徙都豐” [7]118,對殷商造成了“三分天下,周有其二”的不利局面。再看商紂王的反應,姬昌力量的急劇壯大,商紂王居然沒有像以往一樣進行打壓控制。

前后對比發(fā)現(xiàn),坐牢前,崇侯虎向商紂王反映的只是姬昌如何加強自身修為,引得周邊賢達之士欣往歸之。從實際角度說,姬昌的這一行為并沒給商王朝帶來太多直接的威脅與損失,充其量就是“將不利于帝”,但商紂王卻把姬昌投進了大牢;出獄后,姬昌東征西討,開疆拓土,滅掉了許多鄰國,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注釋《周本紀》“虞芮之訟”時說:“二王相讓后,諸侯歸西伯者四十余國?!逼渲胁环ι掏醭挠H信之國,如崇等,而商紂王并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去限制周勢力的壯大,也沒有對姬昌采取打壓措施,還認為這本來就是周的天命?;蛟唬?那是不是如今的紂王變得溫和仁善了呢?看看《周本紀》的記載就知道答案了,“居二年(案:周武王十一年),文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 [7]121,可見商紂王能平靜地對待姬昌的東征西討,并不是個人修為的改變,而是另有隱情,這很可能就是姬昌“演《易》”之后所導致的效果。否則,商紂王解決問題的方式為何前后相差如此之大?難道就是因為閎夭之徒所獻的那幾匹良馬,還有那幾位美女嗎?

第二步:借用“受天命”,合理壯大周的勢力

在殷人觀念中,天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是一切的主宰,人之于天只能是絕對地服從。在成功掌握至高話語權之后,姬昌又利用“易學”上通天神的功能,不失時機地提升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受天命,讓自己的所有政治活動都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并最終完成了以周代商的政治使命。

本來,殷人擁有天下的心理優(yōu)勢是“天邑商”,是君位天授,《宋本尚書正義·周書·無逸》:“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這讓殷商統(tǒng)治者的任何行為都可以假以天意為借口,包括王位的擁有。要想以周代商,姬昌首先就要抹掉殷人的這一心理優(yōu)勢,構建自己受命于天的新的“天意”。

從羑里釋放出來后,姬昌利用“周易”順利地掌握了“天意”的解釋權,接下來姬昌又開始實施他的第二個步驟:營造自己上“受天命”的假象,“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勛,誕膺天命,以服方夏。”[8]59 ?《尚書》關于“受天命”的解釋,有注家認為是“繼承君位”,此說不確,首先,因為《尚書大傳》云:“文王受命一年,斷虞、芮之訟。”《史記正義》云:“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十三年克殷?!笨梢姶恕懊彼馨l(fā)生于姬昌被拘羑里之后,顯然與繼承君位不是同一件事情。其次,同樣是在《武成》篇中,所記古公亶父、季歷繼承君位時都沒有使用“受天命”一詞,“惟先王建邦啟土,公劉克篤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跡。王季其勤王家”。再次,《史記·周本紀》記載:“(姬昌)受命之年稱王”,殷商時代能稱王的只有天之子,姬昌受命之年就已稱王,顯然不是指繼承君位?!稛o逸》篇中亦云:“文王受命惟中身”[8]197。因為一旦擁有了“受天命”的特殊地位,自己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尊嚴和權力。

從實際結果來看,應該說,姬昌營造的“受天命”一說在當時取得了成功,也收獲了預期的戰(zhàn)略效果。這一點,可以從以下兩方面加以印證。

其一,姬昌“受天命”的說法,在當時的諸侯之間已經(jīng)廣為流傳?!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

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7]117

虞、芮之獄不訟而決的現(xiàn)實,令當時的諸侯們難以解釋,只能用坊間流傳的“受天命”一說加以注解,“西伯蓋受命之君”。對于此事,《尚書大傳》也有記載:“文王受命一年,斷虞、芮之訟?!边@說明,姬昌“受天命”一說不僅在殷商諸侯間已有流傳,且已經(jīng)被部分諸侯接受。

其二,殷商統(tǒng)治者也已聞聽姬昌“受天命”一事,但毫無辦法,只能徒呼無奈。

從羑里獲釋之后,姬昌“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二王相讓后,諸侯歸西伯者四十余國”,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注釋《周本紀》“虞芮之訟”后。商紂王面對周日益壯大的唯一反應是:“殷之祖尹聞之,懼,以告帝紂。紂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對于姬昌“受天命”“翦商”諸說,殷人沒有一點質(zhì)疑嗎?估計不可能,這從《尚書》的《多士》篇中可以窺見一些端倪。周公以成王的口吻警告殷人后裔說:“天命靡?!?,現(xiàn)在上天已不再佑助殷商了,轉(zhuǎn)而佑助我周國子民,其原因就在于“惟德是輔”。從商紂王的感嘆中,我們可以讀出兩條信息:一是“受天命”一說在殷商統(tǒng)治者內(nèi)部已有流傳;二是面對周勢力的日益壯大,紂王自己也像諸侯們一樣,只能無奈地用“受天命”一說聊以自慰。

“受天命”假象的運作成功,讓姬昌的所有行為都披上了“天意”的外衣,包括武力征伐,這也為此后的以周代商鋪平了道路。

第三步:巧用“翦商”,完成周代商的功業(yè)

姬昌既然能夠借助“周易”營造“受天命”的假象,那么為什么不能繼續(xù)營造天滅商的假象呢?于是就有了新的“天命”:“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盵8]197《周本紀》所記武王伐紂時,武王親奉文王木主,宣稱伐殷是替文王執(zhí)行上天之命,祭祀也是替文王“告敕于帝”,“九年,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fā),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7]120。那么文王所承的天命又是什么呢?這在武王伐殷后的告天祭祀中有交代:

其明日,除道,修社及商紂宮。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驅(qū)。武王弟叔振鐸奉陳常車,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zhí)劍以衛(wèi)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左右畢從。毛叔鄭奉明水,衛(wèi)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尹佚廁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天皇上帝?!庇谑俏渫踉侔莼祝唬骸扳吒竺?,革殷,受天明命?!蔽渫跤衷侔莼?,乃出。[7]125-126或曰:祭文中受命之人,何以見得是文王,而不是武王呢?《史記·周本紀》記載說,武王伐紂之后,勤于理政,日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王曰:‘我未定天保,何假寐!”可見《周本紀》中滅商之前受天命一說的承受者只能是姬昌。

“膺更大命,革殷”,也就是《尚書·多士篇》中所說的“割殷,告敕于帝”。

以上“受命翦商,翦后告天”的說法也同樣出現(xiàn)在出土文獻“何尊銘文中”中。

1963年在陜西省寶雞市東北郊區(qū)的賈村鎮(zhèn)(今寶雞市陳倉區(qū))出土了周成王時的青銅器——西周何尊[17]3703。

其內(nèi)底鑄銘文12行122字,記載了周成王在其親政五年時,于新建成的東都洛邑,對其下屬“宗小子”的訓誥。訓誥中周成王明確提及了祖父文王受命于天、以周代商的說法,“文王受茲命”,以德為天所佑,降福于昌,遺憾的是文王未及踐命而撒手西歸,《史記·周本紀》:“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后十年而崩,謚為文王?!薄妒酚浾x》:“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十三年克殷?!惫识纱巫蛹Оl(fā)代行文王“翦商”之天命,并在成功“克大邑商”后舉行了告天祭祀。祭祀中,姬發(fā)以父王之口吻“廷告于天”,以復“翦商”之命??梢钥闯觯Р@天命的假說不僅動搖了商紂王的統(tǒng)治根基,而且這一說法也讓其子孫后代深信不疑,從而獲得了君臨天下的理論自信。

人類的任何一種社會性行為背后都有著某種動機在驅(qū)使,動機是行為發(fā)展的內(nèi)在推動力。在周部族謀求生存發(fā)展的道路上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難關,是發(fā)展壯大,還是任人宰割?姬昌從接任部族使命之初就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尤其是耳聞目睹了父親的悲劇,又經(jīng)歷了被囚禁的厄難,擺在姬昌面前的不僅是自己的生死抉擇,更是整個部族的生存與滅亡。

從古公亶父開始,周與殷商之間的關系始終處于亦敵亦友的狀態(tài)之中。季歷、姬昌時期,周給殷商王朝帶來的壓力與日俱增,周也始終籠罩在商的打壓之下??紤]到周的生存困境,姬昌需要找到一條途徑,一種策略,去擺脫面臨的危機,求得自我生存及部族的發(fā)展。可以說,是姬昌所面臨的現(xiàn)實需求催生了“演易”的動機。被拘羑里,苦無良策的姬昌終于意識到了“易學”的巨大威力。于是姬昌潛心研究,將“易學”提升為六十四卦的完備體系,從而占據(jù)了理論的制高點,掌握了控制商王朝最為有效的辦法,“昔者圣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為《易》。易抱龜南面,天子卷冕北面,雖有明知之心,必進斷其志焉。示不敢專,以尊天也”[10]1233-1234。對天意解釋權的把控,也為姬昌日后的“受天命”“翦商”等一系列政治運作提供了無可違逆的輿論基礎。

所以我們認為,文王“演”《周易》的真實目的,就在于掌握商紂王與神靈溝通的渠道,從而為周部族的發(fā)展贏得生存空間,讓自己及子孫后代擺脫生存的威脅,并獲得發(fā)展的合理理由。也就是說,姬昌在“易學”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推演它,完善它,超越它,力爭“溝通”神旨的制高點,《史記·周本紀》云:“后十年而崩,謚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标P于文王謚號的解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云:“經(jīng)緯天地曰文?!薄兑葜軙ぶu法解》云:“謚者,行之跡也。”姬昌以“文”為謚號,是否也從某種程度上說明當時的人們都信奉姬昌有通天之功。把握占卜結果的解釋權。據(jù)此,我們的結論是:姬昌在實現(xiàn)動機目標的驅(qū)使下創(chuàng)造了“易學”六十四卦體系,二者之間既是目的與工具的關系,也是因與果的關系。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說:“西伯拘而演《周易》”,《淮南子》中說:“商紂拘文王,文王演《周易》”,細細品味兩位前賢的載錄話語,對于文王被拘與文王“演易”之間,他們的表述其實都已潛藏有由此及彼、由因及果的邏輯內(nèi)涵,只是未加詳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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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planation of the Motivation Theory of “King Wen of the Zhou Dynasty Performed the Book of Changes”

GE Gang-yan

Abstract:Sima Qian once said in A letter to Ren An that “King Wen of the Zhou dynasty performed the Book of Changes”. But with the time going on , the academia also derived many other different views “Confucian doctrines”, “doctrines of Xunzis disciples”, “doctrines of the unknowable authors”, and so on, which led to different arguments on issues that have not been much controversial originally. According to Maslows motivation theory, King Wen Ji Chang fully had the motivation to “perform the Book of Changes”. With the help of the Book of Changes?he mastered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of the struggle between Shang and Zhou, and accepted the order from heaven, and destroyed and replaced the Shang Dynasty.

Key words:the Book of ChangesMotivation TheorySima Qian King Wen of the 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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