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亮
幸好,在沒有攝像技術(shù)的年代,歷史為我們留存了一片片碑石。解讀這些碑石,便是與先民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只要你用心傾聽,他們的面目就倏然活了起來,那些曾經(jīng)的歡欣與淚水,思索與奮斗,便不再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中。
——題記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每每登臨江山勝跡,吟誦古人詩篇,總令人愴然有感。茫茫的時間長河中,向遠古溯去,道阻且長,我們的先民究竟來自哪里;向?qū)硗?,后不見來者,杳不知所之,我們的未來終將走向何方?如芥子如微塵如蜉蝣的我們,面對天地之悠悠,宇宙之無窮,唯有一聲浩嘆兩行清淚。
白駒過隙,百代過客,每一個個體生命皆如是。每一座城,或許亦復(fù)如此。譬如大同,山環(huán)采涼,水抱桑干,這片黃土自混沌開辟伊始,上古的刀耕火種,秦漢的明月關(guān)塞,魏都的雍容氣象,遼金的京華風(fēng)云,明清的烽火邊城,直至近代的浴火重興。這城池時而廢,時而興,一代代先民歌于斯,哭于斯。閉著眼睛想想,數(shù)千年的時光便這樣流過去了,恰似那渾河、武周川之水,汩汩地從平城流了過去。
你可曾聽到,白登山下,士卒們“七日不得食,不能彎弓弩”的嗟怨;你可曾聞?wù)f,邊障戍沙中,詩人“城闕摧殘猶可惜,荒郊處處生荊棘”的感慨;你可曾想到,殘城毀垣里,“戊子之變,誰非赤子,誤陷湯火。哀此下民,肝腦涂地”的悲聲?讀書至此,念起漢家士卒的天寒墮指,魏宮美人的委骨窮塵,清季黎民的吁天慟地,不禁撫卷長嘆:在我們盡享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便利和繁華之時,可曾思念我們的先民曾有過怎樣的契闊悲歡,這山川這城池這千年古都又曾有過怎樣的“成住壞空”。
幸好,在沒有攝像技術(shù)的年代,歷史為我們留存了一片片碑石。解讀這些碑石,便是與先民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只要你用心傾聽,他們的面目就倏然活了起來,那些曾經(jīng)的歡欣與淚水,思索與奮斗,便不再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中。
現(xiàn)在,就讓我們走近這些碑石,聽它們講述那些遠去的平城往事吧。
靈丘
公元461年,正如其年號“和平”,北魏的首都平城一派祥和氣象,南朝派遣使者前來“修聘問之儀”,南北武力對峙的局面趨于緩和。這年春天,文成帝拓跋濬率領(lǐng)群臣離開平城,南巡定州、鄴都等地。輿駕每經(jīng)一處,拓跋濬都要停下來,慰勞鄉(xiāng)野老者,詢問民間疾苦。他即位近十年,如今天下和平,野老擊壤,農(nóng)夫謳歌,平城正走向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
靈丘道是當(dāng)時平城通往冀州的必經(jīng)之路,被稱為“定州大道”。拓跋濬的大隊車駕經(jīng)過靈丘的南山之下,此處山峰上插云霄,極為陡峭,被后人稱為筆架山。八年前(興安二年)拓跋濬曾在這山前拉射,如今血氣方剛,躊躇滿志,回想起前次的經(jīng)歷,鮮卑族的血液在22歲的皇帝體內(nèi)奔騰著。于是,他詔令群臣仰射山峰,箭所射之處,最高者即為優(yōu)勝。畢竟是游牧民族,于是將軍尚書、公侯子男,上百名朝廷大員便在這山前展開射箭競賽。然而那山委實太高了,任是多么孔武有力的將軍猛士,也無法讓自己的箭從山頭飛過。
這時,拓跋濬彎弓搭矢,“嗖”的一聲,那羽箭如同生了翅膀一般,從“四百余丈”的山頂高高掠過,一直落到山南的“二百二十步外”。其后的故事可想而知,眾人山呼萬歲,并在此處立碑作頌。
逝者如川,永不停歇。光陰之箭穿越千載,2021年夏,我們來到筆架山前的御射臺,林木蔥郁,蒼崖摩天,只是再也聽不到1560年前的馬嘶人語。雖然競射之事見載于《魏書》這樣的正史,但面對嵯峨的筆架山,我仍是將信將疑。四下無人,拾起一枚小石子,奮力向山頭擲去,卻只落在山腳邊。不禁愕然,撫膺長嘆,如此陡峭峻極的山峰,若非肋生雙翅,腳踏青云,又如何能一窺其究竟呢?難道一只螻蟻,能將他的武器擲過巨人的頭頂?
在覺山寺的碑亭中,終于看到這通神秘的《皇帝南巡之頌》碑,雖然殘損斷折,但北魏的巍峨氣象仍在石間留存?!俺錾饺嗾伞?,難道真有人能把箭射那么高嗎?難道群臣的力量真的皆不及他嗎?但這些問題對我已不重要,我想,拓跋濬之所以被歷史所銘記,不必是因為他的力大弓強,而應(yīng)是由于他的修文偃武。祖父拓跋燾的好大喜功導(dǎo)致國釁時艱,拓跋濬及時調(diào)整治國方略,休養(yǎng)生息,懷緝中外。南巡競射這一年,他下詔八十歲以上的民眾,可以有一子不必服役。孟子說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然而沒有了祖父沒有了父親的拓跋濬,仍舊矜濟為心,惻隱為懷。在他身上,我所看到的并非是帝王的偉大,而是人性的光輝。
平城
1143年陰歷二月,大宋的臨安城已是鶯飛草長歌舞未休了,北國卻仍春寒料峭。金國西京城南的大普恩寺(今善化寺)里,一位鬢發(fā)花白的老者,再次拜會普恩寺的上座大師圓滿。這位老者是來自南宋的通問副使朱弁,這是他被扣留在金國的第17個年頭。17年的花開花謝,兵火劫爭,都被他淡淡地看在眼里,不驚于心,他的心只屬于南方。
59歲的朱弁反比74歲的圓滿更顯蒼老。14年前朱弁開館授徒時,便遷居到普恩寺,如今大殿朵殿、斜廊樓閣,煥然一新。大功告成,自是喜事,朱弁向圓滿道賀,并贈上他精心撰寫的文章《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記》。
圓滿問他:“朱先生還不愿出仕金國嗎?”
朱弁笑了:“我若有意降金,這些年來何必久滯于此?近來疾病纏身,想來離世之日不遠了。埋葬之地我早已選好,倘有不測,還煩勞大師葬我于此,輕斂薄葬即可,只是墓碑要題寫‘大宋通問副使朱公之墓’。”
圓滿勸:“以佛眼觀之,金國與宋國又有何異。萬法皆空,世事不必執(zhí)著?!?/p>
朱弁答:“大師十六年來重修此寺歷盡艱辛,卻志若磐石,道心不退。若不執(zhí)著于佛法,又怎能有今日之普恩寺呢?”
二人相視一笑,不再談此事。
當(dāng)年秋天,宋金達成和議,朱弁終于歸宋。然而卻被秦檜所厭惡,次年病逝于臨安。
30多年后,朱弁撰寫的碑文由西京路都轉(zhuǎn)運副使孔固書丹,立石于大普恩寺中。
800多年后,我來到善化寺三圣殿,瞻仰這通“三絕碑”,幻想著當(dāng)年二人如上的對話。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遇天地反覆而不動搖,歷水火刀兵而不泯滅。為何要舍棄榮華而滯留異國,為何要千辛萬苦而重修佛殿?為清譽乎,為氣節(jié)乎?為功德乎,為信仰乎?大殿里安安靜靜,佛笑看腳下的蕓蕓眾生為名來,為利往。歲月不居,世事如流,而今風(fēng)骨已逝,法音俱渺。噫,微斯人,吾又何悲。
云岡
順治八年,宣大總督佟養(yǎng)量為重修的云岡石窟佛閣寫下了碑記。這年是辛卯年,三年前“戊子之變”的往事仍是他心頭的隱痛。大同總兵姜瓖降清之后,又起兵反清。多爾袞圍城八個月,傷亡甚眾卻無法攻下,直至姜瓖的部將開門獻城。氣急敗壞的多爾袞下令屠城,城中的官吏兵民盡數(shù)被殺,就連那金石之堅的大同城墻,也被斬去五尺。大同府治被遷往陽和縣,大同便成了一座蕪城,任由狐兔出沒,荒草叢生。
佟養(yǎng)量并非佛教信徒,但屠城后的慘狀猶自觸目驚心。他一邊命人將遍野的骨骸收斂埋葬,一邊募資重修這云岡石佛寺。一年以后,府治重新遷回大同,佟養(yǎng)量又上疏皇帝減免稅賦,開荒賑災(zāi),乃至修學(xué)宮、建寺廟,這千年古都平城才慢慢又有了生機。順治十年,為其建佟公祠,以示紀念。
300多年后,熙熙攘攘的游人中,我在云岡第五窟的佛閣前找到這通《重修云岡大石佛閣碑記》?;蛟S,當(dāng)年的佟養(yǎng)量也曾站在這里,面對大佛,思緒萬千。因?qū)伊?zhàn)功,他成為宣大總督、兵部左侍郎,可他非但無法阻擋那些慘無人道的屠戮,甚至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遲疑乃至懺悔。過去的是非對錯就交由佛祖去評判吧,“三千大千世界,不足以當(dāng)佛之剎那一瞬”。屠城者在世間會心安嗎,無辜者在泉下能瞑目嗎?他只能隱約地寫下祈禱:“轉(zhuǎn)法王之輪,登群生于彼岸;越流浪之海,起閻浮于沉淪。”眼前有景道不得,我想,他的心情就像那山石一般沉重。
現(xiàn)在,佟公祠所在的開化寺,已成為遼金元民族融合博物館。門前的清遠街上,中外游客人頭攢動。但愿今后的民族之間,只有融合,沒有戰(zhàn)爭。
廣靈
雍正十一年,廣靈縣令韓銓仍然在為壺山神水堂的香火來源而思索著。壺山位于縣城東南,四周都是甘美的泉水,群水所環(huán)之處建起了神水堂(清乾隆年間改名“水神堂”),其內(nèi)供奉九江龍母,旱潦之歲向龍母祝禱,據(jù)說靈應(yīng)無比。然而神水堂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后來便漸漸冷清下來,鐘鼓無聲,香火稀落。直到上一任鄧縣令,把河灘地判給神水堂,才又有了起色。
每年的六月二十三為龍母圣誕之日,鄉(xiāng)民們向龍母獻戲,以祈風(fēng)調(diào)雨順。遠近的商賈都想來參加這盛大的鄉(xiāng)間集會,然而課稅太重,不少遠客商人只得望而止步。韓縣令換了思路,“撫恤遠商,免征課稅”。免除征稅之后,商人們有了利潤再向神水堂捐輸。這樣下來皆大歡喜,廟會越來越隆重,神水堂的住持也可以踏踏實實地經(jīng)營了?!俺跨娔汗?,經(jīng)課時聞”,鄉(xiāng)人的精神有了寄托,這一方的靈秀也得以保留。
面對我們采風(fēng)團,東道主自豪地說:“水神堂就是我們廣靈的魂”。的確,有了水的滋潤,廣靈便靈動起來。水神堂外,柳堤畔,荷塘前,少年觀魚,青年謳歌,老者漫步。我很為韓縣令的智慧而贊嘆,放水養(yǎng)魚而非竭澤而漁,如此則水神堂得以生機不斷,延綿至今,男女老少才得以繼續(xù)享受這清平之樂。
步出水神堂,我念叨著朱休度知縣撰寫的楹聯(lián):“乃圣乃賢,坦白澄清如此水;作霖作雨,聰明正直謂之神?!钡福L(fēng)調(diào)雨順;但愿,水神常神。
渾源
1863年春,渾源縣??h里有名望的士紳及能工巧匠聚在一起,商議整修懸空寺事宜。此系由前任知州李鏡清捐修,本地的生員學(xué)子、各行掌柜、泥瓦石匠、道士僧尼,三教九流,濟濟一堂。然而面對這幽崖峭壁間的古寺,眾人卻束手無策。
有人嘆惜,多少年來,大家眼睜睜看著懸空寺逐漸破敗,卻總因無法搭建豎架,整修之事每每作罷。直到四年前(咸豐九年),曾有木匠劉山玉聲稱修補懸空寺并非難事,情愿為此善舉出力。當(dāng)時他召集十多名士紳,商議重修事宜。眾人見他胸有成竹,趕緊上報請修懸空寺,不料劉山玉卻突然染上瘟疫而去世,此事又擱置下來。
眾人的嘆惋和感慨聲中,木匠張廷彥站出來說:不需豎架的,我另有修法。果然,開工后的重修仍遵循故跡,只是將破舊的材質(zhì)替換成新的。而每到需要攀登豎架時,張廷彥則把大繩挽成繩圈,腰束一圈,足蹬一圈,再把繩頭拴在椽板上。就這樣,他在半空中忽左忽右,或上或下,“是寺本懸空,修之者亦有時而懸空也。”不到一年便順利竣工。舉人王尊賢目睹此事,嘆為神助,撰文記下這次維修的經(jīng)過。
這通《重修懸空寺碑文》碑,現(xiàn)豎立于懸空寺的鐘鼓樓下。我走了進去,屋子里黑黢黢的,我打開手機的燈,默默讀著這段故事,遙想著158年前掛在懸崖上的那個身影,如翻飛之秋葉,如飄搖之風(fēng)箏,下邊是百丈之絕壑,頭上是千年之古剎?!吨芤住の难詡鳌酚醒?,“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我想,這句竟是對張廷彥師傅最佳的詮釋,正因他這朝乾夕惕臨深履薄之心,我們今天才得以繼續(xù)登臨這懸空古寺。穿越時空,向勇敢而靈巧的張廷彥師傅致敬。
1928年秋,大同城中的400余家商戶士紳集資興修了九龍壁。此次修繕的發(fā)起人不再是縣令官長,而是商會會長祁魁等人。然而為什么要重修九龍壁呢,人們各有不同的想法。有人認為九龍壁有神龍庇佑,天旱祈雨特別靈應(yīng),有功于民生;而兵旱災(zāi)害消弭,民生實業(yè)自然會發(fā)達,古跡也就得以保存,所以要修。
此時,一位先生卻提出了全新的看法:以往的歷次重修,記載的多是官員的姓名,而本次重修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募集資金、購買材料、安排工匠等等,實際上完全是由本地紳商人士完成的。專制時代的勒石刻碑,無非都是為官權(quán)吹捧留名。乃至編造出種種真龍?zhí)熳拥纳衿婀适拢夼篱g百姓,自以為真能帝王萬世。比如這代王府,朱桂與其后代自詡為龍子龍孫,在此大興土木,耗費無數(shù)民眾之膏血,一時鉅麗無比,現(xiàn)在除了這九龍照壁,其余都瓦礫不存了。如今人群進化,民智大開,之所以重修九龍壁,不是要迷信神權(quán),而是為后人保存古跡。
一番慷慨陳詞,振聾發(fā)聵,眾人紛紛頷首贊許。應(yīng)大家的邀請,他提筆撰文,立在九龍壁旁。
百年之下,我讀到這篇《九龍壁重修碑記》,對這位不知姓名的先行者肅然起敬。辛亥革命之后,我們的平城已不再是保守之城閉塞之城。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光芒在這青石間閃耀。不知緣何,他的名字被從碑中鑿去。然而,鑿去他的名字又能如何?世界潮流,浩浩蕩蕩,任是何人,也無法阻擋這江河萬古流了。
從公元461年,到1928年。從靈丘,到平城。從帝王的登臺獨樂,到士民的啟蒙覺醒。明君、忠臣、高僧、名將、循吏、能工、紳商……茫茫的歷史長河,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他們來了,又去了,終究身影消失在地平線外。這時,漫漫的長夜,突然有了光。歷史之門“轟”的一聲打開,一座古老而又嶄新的大同之城,緩緩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