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獵
1. 一個流民的奢望
1769年的一個初秋之夜。
乾隆帝在養(yǎng)心殿西暖閣里正在揣摩晉人的法帖,太監(jiān)跪奏說吉林將軍剛進貢來一批東珠,其中有一顆徑達寸余。這些年,連五分的珠子都百里挑一,這顆巨珠的出現(xiàn)簡直難以置信。
錦盒打開,赭黑麂皮上,這顆巨大的珠子發(fā)著皎如月華般的光??偣芮忧拥卣f,或許是上面的熊油沒擦拭干凈,毫光沒全發(fā)出來……乾隆輕輕抬起手,讓他住嘴,然后讓人把屋里的燈掩暗。
昏暗里,乾隆帝看著這顆珠子很久。他似乎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珠子,即便他爺爺康熙帝也未曾擁有過,對于每況愈下的滿洲采珠,難道這是一個時來運轉(zhuǎn)的祥瑞?
他問總管,吉林將軍那邊有沒有說這顆珠子是哪個珠軒采獲的。總管似乎早有準備,掏出吉林將軍的一封信呈上來。乾隆帝這才知道了被他流放到滿洲的江南人吳鹿賓,為了采到這顆珠子都經(jīng)歷了什么。
當然這一段紫禁城內(nèi)的故事,是我的演繹。
不過,江南才子吳鹿賓那悵然若失的面容卻從很早就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少年時我因為去海林探親,在親戚居住的鎮(zhèn)子,竟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處名人故居。盡管這個叫吳鏖(字鹿賓)的名人我孤陋寡聞,完全沒聽說,但掃了一眼文字介紹、家譜以及那厚厚的一大本線裝文集之后,不由得心生敬意。后來知道,他是乾隆年間的江南秀才,因罪被流放到東北這個苦寒之地。據(jù)方拱乾、方式濟的寧古塔記述,關內(nèi)流民不僅帶來了先進的農(nóng)業(yè),更重要的是還帶來了文化的火種、奏響啟蒙的先聲。吳鹿賓之前,已經(jīng)有張縉彥、吳兆騫、陳敬尹等人做了文化開拓的前驅(qū)。吳鹿賓也開館講學,他對此也頗為欣喜,茹毛飲血之地也開始“彬彬弦誦,文教日興”。民國之時,東北的文化振興、名人輩出,并非從北大荒之地突然冒出來,其上層精英的文化基礎大概離不開這些流人先前的培土潤育。
當時記得繞到展館的后面,看見靠著墻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覆蓋著一頭雪,有一角被砸掉了,碑身也有幾條裂縫,有人大概怕碑碎了,用幾道鐵絲箍著。上面的字是繁體,字跡又漶漫,加上我當時的古文閱讀能力非常弱,基本沒搞懂這碑上寫的是什么,大概讀出碑題是《悼次子犀照探珠碑》。
這件事一晃就過去二十多年了。
因為讀到一篇美國歷史學者的論文,引用了很多東北流民的文字,我驀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這段經(jīng)歷,尤其是那一方煢立于塞外荒寒里的石碑,何其落寞。它或許一直在等待有人將它身上的這篇墓志從歷史的沉積層中挖掘出來。
據(jù)吳鹿賓《磁心集》的“牡丹草堂主人小傳”說,他是三十多歲時因為嘉興的科闈舞弊案受了牽連,流放到寧古塔。此后的幾十年里他始終念念不忘要回到江南的故鄉(xiāng),從其文集的名稱就能聯(lián)想到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但對于這種“政治犯”,要想得到皇帝的特赦是極不容易的。直到他五十八歲的時候終于覓得了一個契機。吳鹿賓多次從珠軒的珠丁那里聽說,這些年東珠的采獲每況愈下,不但數(shù)量逐年減少,而且尺寸、光澤、形狀俱佳的上等珠,也是越來越難找。滿洲的上百個珠軒,從領催到驍騎,再到總管,很多都挨了鞭子、罰了俸祿,甚至降了品秩。吳鹿賓萌生了一個想法:皇上的仁孝,舉國皆知,如果他能找到一顆世間罕見的大珠,獻給乾隆帝作為其母后八十大壽的壽禮,同時再以故土的雙親年即期頤而無子伺藥于膝下為情由懇求圣恩,那常以孝親示天下的乾隆是很有可能特赦他的。
2. 烏拉的宿命
讀《磁心集》里的一些段落,我大受感動,甚至可以說是震撼。于是就想去找原書看看,可惜二十幾年前那個名人故居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當初那本厚厚的線裝書也已不知去向。但極幸運的是,一次在讀另一本東北流民文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勒口上的叢書目錄里赫然有這本《磁心集》。如漁人泛盡武陵溪,本以為山窮水絕,卻猛地豁然開朗。通過叢書主編得知,由于當時這套叢書出版經(jīng)費用盡,出版單位終止合作,導致有幾本計劃中的文集沒能出版,《磁心集》不幸就是其中之一。但幸好文稿他那里還有,于是我非常幸運地得到了一本復印稿。
大約也是到了鄉(xiāng)愁泛起的年紀,讀了吳鹿賓先生兩百年前的文字,方感到我兒時成長的那片白山黑水并非如清水般一見到底,而是也有層層歷史的面紗,婀娜的故事。
比方說,所謂寧古塔,這個明清兩代君主專制體系下的“古拉格群島”,實際上并沒有塔,“寧古”是滿語里的六,“塔”是量詞“個”,所以寧古塔并無塔。而“牡丹江”也并無牡丹,“牡丹”實際是滿語里“轉(zhuǎn)彎”的意思,因為有條大河在一個村落那里轉(zhuǎn)了個大彎,而那條河就被命名為“牡丹江”。
牡丹江對于吳鹿賓、對于上百個珠軒幾千名珠丁、對于負責管理所有珠軒的打牲烏拉、對于大清皇室,都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不僅僅是一條有著華麗名稱的河流,它是從吉林將軍的駐地通往松花江流域的重要航道,清廷抗擊俄軍的水師基地,它還是貢給北京皇帝的東珠的重要產(chǎn)地。
為了滿足皇室和貴族對東珠的需求,清政府在滿洲地區(qū)建立了一套獨特的機構,即打牲烏拉。打牲烏拉的最高領導是烏拉總管,康熙時品秩是正三品。打牲烏拉下面專門負責采珠、采蜜、捕魚等貢事的隊伍叫珠軒,其中自然以采珠者為大宗。每個珠軒有十幾個到二十幾個人不等,這些人叫珠丁。珠軒的數(shù)量也隨著時間不斷變化,1701年有33個,至1799年(嘉慶四年)為94個。
吳鹿賓父子是在1767年加入了巴彥琳秀的珠軒。吳鹿賓賭他這三年里,會找到一顆打動乾隆的完美東珠。
本來像吳鹿賓這樣具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流人,是大可不必參與珠丁這種苦役的。與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待遇不同,他們在流放地有時候會得到更友善的對待、更寬松的管理,甚至會被當?shù)氐墓俑蚋蝗似赣?。吳鹿賓就非常幸運,和寧古塔副都統(tǒng)的關系甚好,曾經(jīng)給都統(tǒng)的兒子做過塾師。他在官衙里認識了烏拉的兩位領催都爾甲、木剛朵,在和這些人的交談中,了解了很多關于采珠的事情。起初吳鹿賓只是出于博物多識的興趣,想將這些聽聞寫進自己的文集里,這也是中國古代文人歷來的志怪搜奇的傳統(tǒng)。有一日聽都爾甲說去依蘭哈拉的一隊珠軒采到了一顆一寸的珠子,卻在回程翻了船,淹死了幾個珠丁倒不要緊,要命的是這顆大珠連同一百多顆珠子也落入江中。如果這顆珠子送到京城皇帝面前,圣上一定龍顏大悅,領催至少官升一級,其他賞賜更不必說,畢竟這樣大的珠子已經(jīng)多年未見了。
當時吳鹿賓靈機一動,想到自己能否通過這條途徑獲得乾隆帝的寬赦呢。雖然能否采到大珠也是看命,但畢竟有一線希望,總強過在官衙里充任幕僚余生也歸鄉(xiāng)無望。
而且吳鹿賓還有一件秘密武器,讓他對自己的選擇多了一些信心。那就是他的次子吳澄(字犀照)天賦異稟,不僅能在水中“閉氣甚久”,而且天生一雙神目,不但暗夜里“視物如白晝”,在水里、霧里也能穿透隔障,“視濁如清”。吳鹿賓對兒子“特異功能”的描述到底是如實記錄,還是屬于志怪之談,并不清楚,但之后,吳澄的確在尋找大珠的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吳鹿賓和兩個兒子就這樣加入了巴彥琳秀的珠軒。不過和其他珠丁不一樣,父子三人屬于編外人員,沒有基本的年俸,采珠所需花費基本自籌,包括父子三人的小船。不過,他們也沒有其他珠丁的定額,無論有無收獲,他們也不會受到懲罰。
隨著父子三人近三年的采珠生涯,我們不僅看見了清代一名珠丁的真實生活,更重要的是透過很多細節(jié),我們還窺見了清朝對東北地區(qū)多元化的治理方式,以及這種治理方式背后的觀念及其后果。
東北地區(qū)一直處于中原文化區(qū)域之外,產(chǎn)生了烏桓、鮮卑、柔然、女真這些所謂的東胡民族,而實際上,東北的民族遠比中國史籍上這些常見的民族多得多。這些民族與草原游牧民族和中原農(nóng)業(yè)民族不一樣,大多是漁獵民族,生活于山地森林草地江河海岸之間。由于這種差異,清朝入主中原之后,并沒有將關內(nèi)的州府縣村這種統(tǒng)治方式移植到關外。在東北,清朝實行了多種并行的統(tǒng)治體系。除了滿洲八旗制度,還有其他民族的八旗建制。除了八旗制度,還有像打牲烏拉這樣專司進貢的機構,以及會盟、“女婿”等各種方式,管理著很多原來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部族。
這些統(tǒng)治機構中,打牲烏拉的作用非常獨特。“打牲烏拉”是滿語漢語的合璧,滿語里的原文直譯是“布特哈烏拉”,布特哈是狩獵的意思,烏拉是江,所以這個詞的意思是“江邊的獵人”。漢語將“狩獵”轉(zhuǎn)譯為“打牲”,而烏拉用的是音譯。打牲烏拉的總管衙門設在今吉林省吉林市烏拉鎮(zhèn)境內(nèi),這是一個專門為清朝皇室和上層貴族尋獲貢品的機構,直接管理的各類牲丁有幾千人,加上這些牲丁的眷口,約有五萬之眾。
但這幾萬人為什么會被朝廷指定采捕這些貢品呢?
吳鹿賓在和牲丁的相處中得知,打牲烏拉人早在滿洲人崛起之前,就生活在此地。吳鹿賓知道明代有人寫東北有所謂“江夷”,擅撈蚌采珠,說的應該就是這些烏拉人的祖先了。烏拉人曾經(jīng)壟斷了與明代中原地區(qū)的東珠貿(mào)易,但隨著滿洲人的崛起,烏拉人的東珠貿(mào)易被切斷,而且東珠還要進獻給滿洲人。所以當滿洲人開始在松花江流域擴張時,烏拉人成為最先的抗擊力量。努爾哈赤最初想用聯(lián)姻的方法來安撫,但沒有奏效,于是他親自率兵征服了烏拉人,然后將其變成包衣,規(guī)定進貢東珠、蜂蜜和人參是其義務。
毫無疑問,牲丁的生活是相當悲慘的。就以吳氏父子三人充任的珠丁為例,每年農(nóng)歷四月出發(fā),其時“山之陰處,積雪尚白,谷中之溪,薄冰猶在”,一路上風餐露宿自不必說,江河輾轉(zhuǎn),跋涉千里,到八月九月方可收工。
而具體采珠的過程也是相當辛苦且危險:“采珠者以木或竹插河中,腰纏長繩入水,挨次拾蚌于袋中。畢則振繩,舟中人則挽繩而升之?!眳鞘细缸拥谝淮坞S隊采珠就碰上了人命事故。一個珠丁順著竿子下去后,不久就浮上來,是在水底中了風,當場溺斃了。第三年是一個珠丁被所謂“草爬子”叮咬了之后,得了熱痹死了。而珠丁的死在同伴和領催看來,都是極平常的,給死者家眷幾兩銀子幾袋米糧就算撫恤了。珠丁由于常年涉水,“濕寒侵體,痛生綮節(jié),手足未有盡其常形者……(珠?。┤胨俺:里嫞蛞跃颇ζ涓贡?,久之,多有成癖者,其醺醉入水,不辨上下東西而死者甚夥”。
實際上不僅珠丁如此,其他種類的牲丁同樣也非常悲慘。吳鹿賓記錄他所聽聞的有的蜜丁被野蜂蜇盲,有的從懸崖上失足摔死;有采松子的松丁被熊撕碎的;有魚丁被“龍”(或許是體型巨大的鱘鰉魚之類)撞翻了船溺死或被吃掉的;有參丁被虎豹咬死或傷殘的,甚至可能被蚊子咬死。
但凡此種種,與專司進貢毛皮的部落相比,就算不得真正的危險了。進貢毛皮的獵人凍死、餓死或突遇暴風雪迷路而死并不罕見,而在上交虎皮、狼皮、熊皮這些貢品時,他們毫無疑問要面對這個世界上最兇猛的野獸,雖然獵人有很多避免危險的手段,但在深山密林之中,獵人并不總是占盡優(yōu)勢,畢竟虎和狼也是自然界最為出色的獵手。吳鹿賓曾經(jīng)記載了一個叫唐兒黑的地方有虎極其狡黠兇猛,傷了十幾條人命,且都是尋找貢貂的獵人。吳鹿賓嘆息道:“虎狼之皮,非草木禾莠,不可復生,以此為役,虎狼皆不堪其苦,況獵虎狼者乎。”隱隱有柳氏苛政之刺。
幾年的珠丁生涯讓吳氏父子充分體會了烏拉人殘酷的生存境況。吳鹿賓甚至私下里和那些沮喪、消極、常有怨言的珠丁有過交流,試探著問他們,為什么要忍受這種沒有盡頭的苦役,而且不僅自己如此,子子孫孫也都要如此。他們會捕魚,也會狩獵,完全可以躲避到更遙遠的地方生活,畢竟從關外到黑龍江畔,甚至翻過外興安嶺,直到大海之濱,森林江河無窮無盡,不用擔心找不到樂土。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是書生之談。打牲烏拉的上層貴族和頭領們已經(jīng)習慣了在清朝的統(tǒng)治機構中生存,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們的民族意識相比于階級意識是次要的,他們更傾向于利用清王朝的政治和軍事力量來維持烏拉人的社會生活,這或許比他們以前要獨自頻繁處理族內(nèi)部落爭端、反叛更為方便、有力,只要清王朝繼續(xù)依靠他們來統(tǒng)治烏拉人,不危及他們的地位,他們更愿意在清朝的統(tǒng)治體系里生存,而不是帶領烏拉人逃出清朝的版圖,獲得“民族自由”。
同時,吳鹿賓還發(fā)現(xiàn),烏拉人在接受了清朝的統(tǒng)治后,生活方式也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他們被稱為“食糧人”,也就是依靠清政府發(fā)放的糧食和餉銀來生存,那種靠漁獵獲得的食物日趨減少。雖然從朝廷領取的餉銀只有每月一兩,且還常有罰款、克扣和拖欠,但卻是購買關內(nèi)來的物品所必需的。來自中原的生活方式對烏拉人產(chǎn)生了明顯的影響,茶、鹽、糖、酒、絲綢、棉布等成為烏拉人生活的必需品,隨著關內(nèi)商業(yè)網(wǎng)絡的不斷滲透,寧古塔、烏拉等地區(qū)“居然有華夏風景”了??梢娨坏┟撾x打牲烏拉的體系,他們獲得這些物品的難度將大大增加。
于是,打牲的勞作,既辛苦又離不開,成了烏拉人的宿命。
3. 帝國的元氣
吳鹿賓在如此辛勞的采珠工作中,生出強烈的疑惑。
為什么宮廷需要如此之多的東北貢物?烏拉各部需要進貢的各項物產(chǎn)之多,讓吳鹿賓為之瞠目。在吳鹿賓加入珠軒的時期,打珠牲丁大約有2000余人,每年定額為1000余顆。在乾隆一朝六十年間,共計打珠55次,得東珠100127顆。若按“百蚌一珠”的說法,被撈起殺死的河蚌以千萬計。
蜜丁則需要每年“貢進白蜜十二匣,蜜尖十二匣,蜜脾十二匣,生蜜六千觔,共計重七千七百八十余斤”。松丁打獲的松子是滿洲皇室祭祀祖先和制作民族食物不可缺少的原料,松丁的任務是“二十二石九斗二升,計重八千七百觔。如遇閏年,則加添一百七十觔”。參丁每人的定額是一斤八兩人參,總共上交官參三千兩。
清朝皇室為何每年消耗如此之多的物產(chǎn)呢?
以東珠為例,皇室由于推崇東珠,服冕飾物上極為頻繁地使用。比如皇帝的一套朝冠、朝帶就要使用242顆,乾隆造楞嚴經(jīng)板一次使用445顆。吳鹿賓當然不可能知道,一百多年后慈禧的棺槨里陪葬的東珠有20000多顆。即便貝子的一副朝冠朝帶也要使用13顆,足以讓一個珠軒辛勞一年。
而東珠還是皇室最為看重、最為珍惜、限制最嚴、使用范圍最小的貢物,奢靡尚且如此,蜂蜜、松子、貢魚等其他物產(chǎn)之浪費就可想而知了。
除了用于生活之鋪張、靡費,像人參、毛皮也是皇室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努爾哈赤在和明朝交戰(zhàn)之前,就通過人參貿(mào)易賺得大量白銀。1607年由于明朝中斷遼東馬市,后金的10萬斤人參腐爛成泥。入關后,人參的銷售加上針對民間人參貿(mào)易的課稅,每年可為清朝國庫增加白銀150萬兩。
這就是清朝皇室每年都要催收巨量貢物的原因。
貢物的持續(xù)消耗引發(fā)了嚴重的生態(tài)后果。
吳鹿賓說單從兩三年看打珠的收獲或許有起落反復,“但以十年二十年觀之,其勢甚明?!笔穼W家謝健通過琿春檔案發(fā)現(xiàn)1786—1790年的五年,東珠采獲數(shù)量出現(xiàn)可怕的斷崖式下降:在布爾哈圖江,東珠產(chǎn)量從每年87顆銳減至18顆;在噶哈哩河,產(chǎn)量從78顆降至17顆;在海蘭江,從75顆減至0。1786年,琿春地區(qū)出產(chǎn)了240顆貢珠;1819年僅有36顆。
其實不只是東珠,打牲烏拉的制度化采捕造成的生態(tài)退化是普遍性的,人參、野生蜜蜂、魚類等等,都在迅速減少。比如人參,野生人參的采獲數(shù)量從乾隆末年就開始迅速下滑,朝廷印制的特許參客去關外刨參的“許可證”(即參票),總有很多發(fā)放不出去。比如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印了5000張,只發(fā)出一半。到了咸豐年間,野參已經(jīng)稀少得難以維持烏拉參丁的采參成本了。
清朝皇室需求量巨大是造成生態(tài)衰退的最重要原因,用吳鹿賓的話說是:“取索太甚。古語云,先王之法: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荒,畋不掩群,不取糜夭……”
其次是采獲手段的落后,從今人角度看可以說是相當殘忍,根本不考慮可持續(xù)性。比如打珠,珠軒每到一處貝床,“盡取河中之蚌,不辨大小耆幼,傾之船上,以刀劈之,殼崩筋斷,無復生矣。而有珠之蚌,百中無一,若問可貢之珠,非殺千數(shù)不可得也……碎蚌盈舟,傾于江中。常見他軒所采之床,蚌積于岸,如小丘云,腥臭靡野不可當,蚊蠅覆之如云,蟲鼠其間如集……”
與生劈硬砍相比,另一種取珠方式之殘忍也不遑多讓,將撈出的河蚌浸在巨釜中,“加之熱水炙其殼,其肉即自脫,其珠即在殼肉之際,剝而取之”。
打松子的方法也同樣粗暴,為了取松塔直接將松樹砍倒。
這種落后粗暴的采獲方式,重創(chuàng)了東北地區(qū)的生物種群。當河蚌、魚類、野蜂、人參的數(shù)量降低到某個臨界值時,其數(shù)量將不是沿著緩慢的曲線慢慢下降,而是斷崖般地驟減,甚至不可挽回地滅絕。
但牲丁的粗暴并非出于自愿。吳鹿賓跟東北地區(qū)原住的漁獵部族接觸較多,對于他們的自然理念有所了解,就像世界上其他很多古老民族一樣,在對自然索取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套限制過度索取的哲學。牲丁的粗暴更多的是因為貢額之繁重,以及完不成貢額懲處之嚴厲。對于普通珠丁而言,完不成定額,少一顆珠子就要挨十下鞭子,餉銀和其他福利也要打折扣,對于生活于底層,本來就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他們來說,原來他們生存其間,他們熟悉熱愛的山林江河變成了令人絕望的無窮苦役的監(jiān)獄,他們的勞動當然不可能是愉快的、滿足的。在這種進貢產(chǎn)業(yè)體系里,每個珠丁都是一個零件,就像工業(yè)化社會里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他們同樣都淪落在異化的勞動、異化的自然里。
但奇異的是,據(jù)謝健的研究,清朝皇室并不相信,或者說不愿意相信貢物的減少是由于生態(tài)的衰退,而是歸咎于打牲烏拉的管理不善,地方官員、軍人的貪污腐敗,牲丁們不能盡責,以及關內(nèi)人的盜采,等等。
所以朝廷一方面休獵、休采,令物產(chǎn)恢復繁育,另一方面進行了制度改革,加強軍事管理,打擊官員腐敗和盜采。乾隆帝下令在通往吉林的參山和貝床的水陸通道沿線設立崗哨,即卡倫。通過這種嚴密的控制,來打擊盜采、盜獵和走私貢物。1748年,乾隆更是下令讓吉林將軍監(jiān)督所有采珠行動。通過地方軍政長官直接管理打牲,剝奪了烏拉總管原本的權力。所有的注冊、統(tǒng)計、與朝廷聯(lián)絡工作都歸給吉林將軍衙門,東珠送到北京前就被貼上吉林將軍的封條。盡管烏拉牲丁仍然承擔這項工作,但他們喪失了自治權。采珠成為一項邊疆官員的事務。
可是不論朝廷采取他們自認為多么有效的應對方法,貢物仍舊不可挽回地減少。
然而,清朝皇室卻從來不公開承認這些野生資源的枯竭。相反,他們對于東北的豐饒有著某種神秘主義的信仰,這使他們相信,他們對于貢物的需求并不繁重。東北在他們看來是純凈無瑕、永遠不會腐朽衰敗、充滿無限生機的寶地,因而就能源源不竭地生產(chǎn)東珠、松子、魚類、人參、蜂蜜、皮毛、猛禽、野獸……
這種觀念還是由乾隆帝做了最好的表述。1743年,乾隆帝在《御制盛京賦》中贊美了滿洲地區(qū)的富饒:“法天則地,陽耀陰藏……形勝之選,奕世永賴。俯臨區(qū)夏,襟控中外?!边@里不僅生息著虎、豹、熊、羆、鹿、獐、獾、貉、葦、茅、蓼、雉、雁、鷺、鶴……對于乾隆帝而言,更為重要的是,滿洲的生命力不僅限于動植物,她的力量同樣可以傳遞給人類世界。作為一位滿洲“圣主”,乾隆帝與滿洲的虎、豹、珠蚌、人參等分享那種素樸的活力和野性。
由此,我們就進入了關于滿洲貢物的最深層的性質(zhì)。這已經(jīng)超出了這些貢物的實用價值和一般的象征意義。
在清朝皇室的器物價值等級體系中,滿洲貢物是處于頂端的。
就以珍珠為例。吳鹿賓說,清朝皇室和旗人貴族尤為推崇東珠,稱呼東珠的詞和別種珍珠都不同。其他的珍珠,滿語里叫“尼屈黑”,而東珠叫“塔納”。清朝皇室最重要的服冠上都以東珠為主,而不用別的珍珠,充分說明了東珠的價值遠在其他珍珠之上。但中原文化中,歷來廣西合浦的珍珠更為知名,號稱南珠。
中原的醫(yī)生歷來最為推崇的山西人參(黨參),也被清朝王室置于東北人參之下。
還有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是毛皮。漢人本來有很早穿毛皮的歷史,《詩經(jīng)》里就提到羊裘狐裘,《周禮》里有專司裘皮的職官。但在明清鼎革之際,由于民族矛盾造成了毛皮與絲綢之爭,漢族人認為穿毛皮是蠻族的特征,文明人應該穿絲綢,但清朝皇帝不斷強化毛皮在服飾中的地位,并通過嘉獎和賞賜來突出毛皮的尊貴。
那清朝皇室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呢?他們將來自滿洲的貢物凌駕于中原物品之上的理由是什么呢?
如果我們再重溫一遍乾隆帝《御制盛京賦》里的這句話,就會得到更多啟發(fā):“法天則地,陽耀陰藏……形勝之選,奕世永賴。俯臨區(qū)夏,襟控中外?!?/p>
首先,陽耀陰藏賦予了東北地區(qū)神秘的元氣,這種元氣讓東北生息無窮無盡的珍貴物產(chǎn),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清朝皇帝用滿洲最珍貴的物產(chǎn)豐富自己:貂皮袍子,鑲嵌東珠的帽子,吃著松子、鰉魚,看著御苑里東北送來的虎鹿狼雕,他們營造了一種滿洲物產(chǎn)環(huán)繞的景觀和氛圍,并以此來獲得滿洲大自然的元氣,在他心中滿洲是一個永恒的源泉,源源不絕地為帝國提供支持和世俗力量,即“奕世永賴”。
其次,東北是滿洲皇室的發(fā)祥地,是龍脈所在,在一種神秘意義上關系王朝的命運。皇太極就說:“烏拉總管衙門,原系我朝發(fā)祥根本重地。自太宗文皇帝御極之初,專為采捕本朝各壇廟、陵寢四時祭品而設?!彼詵|北的物產(chǎn)不但要保持豐饒、源源不竭,還要純凈,未受污染。這就是為什么當野生人參已經(jīng)極其稀少的時候,皇帝卻堅決反對當?shù)厝朔N植人參(秧參),還嚴令吉林將軍專門組織軍隊巡視、搗毀參客們偷偷開墾的隱秘參田,因為這些秧參不純凈,“以偽亂真”。
再次,圍繞著貢物制度形成了龐大的體系,輻射東北極其廣大的土地和人群,是清王朝管理邊疆的重要手段。這種方法雖然不通過軍事和政治,但通過進貢——賞賜這種交互方式,將東北亞地區(qū)的眾多部族,納入與中原地區(qū)的同一個物品交換體系中,即所謂的“俯臨區(qū)夏,襟控中外”。
由此可見,東北的貢物對于皇室的江山社稷,以及他們的文化心理具有何其重要的價值,因而東北的生態(tài)是不可能也不可以衰退的,因為那樣的話,就意味著不得不承認東北所蘊藏的神秘的生機、活力(元氣)耗盡了,而這可能就暗示著國祚的終結(jié),這是萬萬不可以的。
4. 宛在水中央
吳鹿賓父子在經(jīng)過了三年辛勞的珠軒生涯之后,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
吳鹿賓在此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充滿戲劇性的故事。1769年七月的夜晚,珠軒的十幾條船航行于牡丹江上,他們打算尋找宿營的地方。吳鹿賓的次子犀照以其特有的稟賦,在河岸的森林之上發(fā)現(xiàn)神秘的光彩,扶搖直上,直入斗牛,光華之中有亭臺樓閣、仙人伎樂、車水馬龍。當然這種神秘的現(xiàn)象只有犀照的眼睛能夠看到,吳鹿賓認為,這或許就是巨蜃夜晚為吸取月亮之精魄而張開蚌殼時,吐出的瑤光蜃氣。父子三人決定偷偷去尋找這個地方。
他們果然在一條河汊里發(fā)現(xiàn)了貝床,據(jù)犀照說,強烈的光芒讓河面如同白晝,在船上就能直視河底。河底巨蚌層層疊疊,顯然從來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過。犀照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吐出光華的那只巨蚌,或吳鹿賓所說的“蜃精”。
但這次決定性的打珠發(fā)生了悲慘的意外。犀照潛入水中后被巨蚌“咬”住了腳。在巨大如牛的蚌精面前,犀照根本無力逃脫。他的哥哥跳入水中,想來救他,卻在水中如遇大霧,伸手不見五指,只好驚恐地回到水面。犀照自知無力逃脫,索性探身進入蚌殼之內(nèi),挖出一顆大珠,裝進布袋,拴在桿頭。
吳鹿賓在船上等待了兩個時辰,他心愛的兒子沒有浮上來。父子二人帶著那顆珠子回到營地,這顆巨珠震驚了所有珠丁,讓巴彥興奮異常,他們甚至顧不得為剛剛意外死亡的犀照哀悼,而是一起圍著篝火開始喝酒慶祝。
吳鹿賓的故事打動了乾隆帝,他終于獲得特赦,可以帶著一大家子回江南故鄉(xiāng)了??墒撬]有離開,他讓大兒子帶著家眷回嘉興代他盡人倫,而他自己孤身一人留在塞外。其中的緣由,碑文上的那句“弱冠之子,一身何托;負江含垢,吾心何安”,已經(jīng)給出了足夠的暗示。
看電影《血鉆》時,有感于鉆石業(yè)的殘忍,可以想見孤老于東北的吳鹿賓看著牡丹江水,慘白的月影就如那顆掛滿淚痕的巨珠。
一百多年后,英國人埃文·詹姆斯、德國人古斯塔夫·雷德、俄國人佩楚洛夫先后來到白山黑水探險游歷,他們無不驚嘆于這里的豐饒,贊嘆這里是與世隔絕、未曾開發(fā)、荒無人煙的伊甸園。
他們錯了。
他們之前的兩百年里,滿洲的江河山林都經(jīng)過了一個帝國制度嚴密的過度開發(fā),他們的確看到了生機勃勃的景象,但那些滿洲皇室最珍視的貢物卻滅絕或變得非常稀罕了,他們所處的是一個早已經(jīng)被轉(zhuǎn)變和重建的自然。而那些被迫在這塊大地上辛勞的牲丁,他們的故事則被深深縫進帝國日趨滄桑的皺紋里。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