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日
人們將這一日稱為“虛日”。虛日是與平常不同的,從早晨起,天空就變了顏色,像是誰用亞麻編織了一塊巨大的粗布將天兜住了似的。微寒的冷風也停止了吹拂,季節(jié)出現(xiàn)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沉寂。幾只鳥從房頂上低低地飛過,翅膀差一點就擦著了煙囪的邊沿。爬上土墻的幾朵南瓜花和絲瓜花全都低垂著頭,光陰也跟著它們暗淡了下來。更為反常的是,墻根下那把用布條纏住四條腿的竹椅子空了,它的主人再沒有像往日那樣手拿酒壺搖頭晃腦地坐在椅子上,享受獨屬于他的逍遙時光。凡是從土墻前路過去地里干早活的人,都在扭頭朝那把空椅子看——他們思量著自己眼中那道熟悉的風景怎么突然就消隱了呢。沒有了他,活著的每個人都是寂寞和無趣的。他豐富了許多人平淡無奇的生活,也豐富了一個枯燥乏味類似黑白日月里的鄉(xiāng)村世界。
在他消隱之前,并未有人發(fā)現(xiàn)他舉止的異常。他照舊是天剛亮,就提著一個酒壺坐在竹椅上喝酒了。那些從四面八方嗅著酒香飛來的鳥兒,有的站在墻垣上,有的站在竹枝上,有的站在瓦楞上,有的站在泥地上,圍成圈在聽他說酒話。他的酒話內(nèi)容有涉及農(nóng)事的,有涉及自然的,有涉及天道的,也有涉及命運和生死的。這些鳥雀全都是他的知音。在鳥兒們的眼里,他或許壓根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掌握了宇宙秘密的神。說完酒話,他還會哼唱小曲。那小曲遠古、樸實、清新,連墻頭上的花朵都喜歡豎起耳朵來傾聽。聽著聽著,那些花兒都笑了,笑聲染綠了田野和溪流,也染藍了炊煙和晨霧。
只有村里的農(nóng)人,聽不懂他到底哼唱的是什么曲子,他們?nèi)鄙嬴B兒和花朵那樣的敏銳和智慧。但無疑他們又都愛聽他唱曲,只要他哼唱的曲調(diào)響起,農(nóng)人們就會停下腳步,或放下手里的柴刀和鋤頭,安靜又出神地跟著他哼唱的旋律起飛。讓自己變成一只翱翔的鳥,或一朵盛開的花。這讓他們暫時脫離了勞動的艱辛和疲憊,獲得片刻靈魂出竅的美妙瞬間。他被他的酒灌醉了,農(nóng)人們又被他的小曲灌醉了。
可當大家都清醒過來時,農(nóng)人們又都沒有一個瞧得起這個酒鬼。因為他從來不出地干活,一年四季都坐在竹椅上醉生夢死。他的糧倉里沒有一粒糧食,他的灶門口沒有一根干柴,他的水缸里也沒有一滴水,但他那個生滿銹色的骯臟酒壺里卻從來都不缺少酒。沒有人知道他的酒是從哪里得來的,就像沒有人知道他夜晚睡不睡覺,餓了吃不吃飯一樣。他給人的印象,就是永遠都抱著個酒壺。好似那個酒壺里裝的并不是酒,而是裝的春夏和秋冬,風霜和雨雪,太陽和流水,蟲魚和草木……
他從來都不需要太多。他沒有父母,也沒有妻子和兒女。酒就是他最好的安身立命的東西。曾有好心的農(nóng)人勸他去把自己的幾畝薄田耕一耕,把漏雨的房屋修補修補,可他對好心人的規(guī)勸一概不聽。不但不聽,還反而對前來好言相勸的人一通臭罵——罵他們看不透人生,不懂得如何過日子。而且,他還舉例說,像村里的誰誰誰,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收獲了大豆和高粱、稻谷和玉米,卻最終把皮肉和白骨都還給了土地。倘若這樣勞碌地折騰一生,到底有什么用。農(nóng)人們見他如此不識抬舉,也就再沒人去管他的閑事了。但他們?nèi)耘f喜歡聽他哼唱小曲——大人聽,小孩也聽。白天聽,夜晚也聽。睡著后,還要跑到他的睡夢里去聽。
但是現(xiàn)在,這小曲終止了。他坐過的那把竹椅也空了。整個村子里的農(nóng)人都開始緊張和失魂落魄起來。他們討厭他,又熱愛他。雖然大家心里都明白——若當真沒了他,日子也便那么過。
從早晨起,一切都似乎跟往常不一樣了。大家都在尋找他,鳥兒也在尋找他,花朵也在尋找他。直到黃昏時分,才終于傳來了有關他的消息——他淹死在了村頭的池塘里,死時手里還緊緊地拽著那個已經(jīng)喝光了的酒壺。
他死后,農(nóng)人們的日子名副其實地成為虛日了。
春事
天將明未明之際,布谷鳥就在薄霧里叫了。它的叫聲里藏著一把剪子,不但可以剪去夜色里的雜質(zhì),還可以剪去農(nóng)人的睡眠。她就是在床上翻身的時候,聽到這勤勞地監(jiān)督農(nóng)事的鳥叫聲的。她爬起身,再也無法入睡。她本想拉亮燈,又怕驚醒和刺激到身旁睡得正酣的兩個孩子。于是她只能摸索著穿衣服,一縷隱隱的白光從窗子和墻縫里透進來,照在她那睡眼惺忪的臉上。
即使那只布谷鳥不叫,她每天也是在這個時候起床的。她的體內(nèi)本來就住著一只布谷鳥,不分季節(jié)、不分晨昏地在催促她,這使得她總是比黎明醒得更早。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飯,灶間暖紅的火光跟她的年齡一樣熠熠生輝。做好飯后,見孩子們還在夢中,她又將雞鴨趕出柵欄,將兩頭黑山羊牽去野地里吃草,給籠子里的十只兔子喂水……忙完這一切,晨曦也就照臨大地,她也度過了一天中四分之一的時光。
從前,她的丈夫在家的時候,會跟她一同早起。他不忍心她被那只該死的布谷鳥催老了容顏,更不忍心她的苦難從黎明就開始。雖然不是太愛他的妻子,但他到底是個有同情心和責任心的男人。他看到妻子起床后忙碌的身影,自己也不愿意閑著,跑去地里除草、翻土、播種、施肥……他想與妻子一道,迎接日出和惠風,夢想和光明。她目睹丈夫同甘共苦的表現(xiàn),心里升騰起徹骨的甜蜜。
可是突然的一天,她的甜蜜瞬間就消失了,這讓她的日子變得無比漫長和寂寞。那也是一個有布谷鳥叫喚的薄霧時分,她像往常一樣被鳥聲催醒。但說不清為什么,她總覺得那次布谷鳥叫喚的聲音有幾分凄涼和幽怨,跟平常叫聲的清脆和響亮不同。而且,它還叫得特別急切、尖銳,暗含一種離別和垂淚的音調(diào)。她躺在床上,心異常地慌亂,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情形。她想迅速爬起床,穿好衣褲去廚房做飯,但那床卻像安裝了磁鐵似的,緊緊地將她吸附住。她數(shù)次從床上坐起來,又數(shù)次躺下去。她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黎明,也猜想到將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布谷鳥仍在屋外催命似的叫,曙光已透過墻縫和窗子鉆到屋內(nèi)的地板、木床,以及她因憂思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她再也不能賴床了,她絕不允許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比她起得還要早。她掙扎著爬起床——這可能是她做母親后起得最晚的一次了。她來不及梳理亂發(fā)就去開門干活,誰知,木門剛一打開,幾個怒氣沖沖的彪形大漢便閃電般闖進了屋。她大喊一聲,靠在門框上,身子瑟瑟發(fā)抖。隨即,她的丈夫就被那幾個漢子押解著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連外衣外褲都沒穿。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兩個熟睡中的孩子也被嚇醒了,跑下床拉著她的衣襟哇哇地大哭。看著丈夫被人用繩索捆走的狼狽模樣,她知道自己永久的黑夜降臨了。
她想去把丈夫給追回來,但她是脆弱和渺小的。她只是一個女人,只是兩個幼童的母親。她沒有力量去反抗她所遭遇的一切,就像她無力抗爭她那多舛的沉如磐石的命運。后來還是在她和兩個孩子去看守所探視丈夫的時候,才搞清楚丈夫被抓的原因——兩個月前,她那忠厚、勤勞、善良的丈夫帶領一幫人到處去尋釁滋事,說要替自己討回公道和找回做人的尊嚴。他被人規(guī)勸回村后,還不服氣,仍在暗中唆使人繼續(xù)鬧事。他表面上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勤快的莊稼漢,實際上卻是個地道的陰謀家。他騙過了夜夜睡在枕邊的妻子,也騙過了家門前那只日夜叫喚的布谷鳥。
丈夫被抓走后,她的睡夢多了起來,還經(jīng)常被噩夢嚇醒。她那原本就比其他人長的白晝,又增添了一個序曲和尾巴。那只布谷鳥的叫聲越來越喑啞,她知道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她想牽出圈里的耕牛,去把閑置的水田犁一犁。不然,她跟孩子們來年都得餓肚子。這些笨重的農(nóng)活,以前都是丈夫干的,現(xiàn)在只能落在她的肩上了。
她肩扛犁鏵,左手牽著牛,右手牽著孩子,孩子又牽著孩子,一步一步向春陽朗照下的水汪汪的農(nóng)田走去。
月光
他曾說過,月光既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的“魔法師”;它既能給他帶來平安,也能給他帶來財富。他愛月光勝過愛世間的一切。他至今猶記得自己第一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地走在月光下的樣子——那時他只有十二歲,他餓極了,他需要像夜間跑出來覓食的動物般找到點果腹的食物??伤麤]有動物那樣的本領——他沒有尖銳的爪子,背部也沒有細硬的刺,頭上也沒有犀利的角。他既不會飛奔,也不會鉆洞,更不會像青蛙那樣伸出長長的舌頭,或像毒蛇那樣噴射出毒液以捕獲獵物。銀色的月光照耀著他,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有吃飯了,他感覺自己的前胸和后背粘在了一起,若再不趕緊撕開,他就會變成一張皮。但他沒有力氣撕開他自己,只要稍微一用力,他就能聽到自己的皮肉和骨頭碎裂的聲音。他挪動著腳步,想竭力保全自己。這時,他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一片菜地,菜地里的瓜架上掛著幾根大小不等的灰白色黃瓜。他的眼睛發(fā)出兩道幽光,仿佛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突然見到幾顆寶石。他吃力而搖晃地支撐著走到菜園里,狼吞虎咽地將那幾根黃瓜送進了自己的胃。那天晚上,他躺在瓜架下飽飽地睡了一覺,月光聽到了他的鼾聲和夢囈——月光沒有叫醒他,月光保護了他的尊嚴——月光希望他救活自己后,能夠像月光照耀他一樣照耀這個人世間的暗夜。
可他到底還是辜負了月光。當他打著飽嗝醒來,發(fā)現(xiàn)已是次日黎明了,而他也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從昨夜的十二歲長到了十六歲。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是被黃瓜喂大的,還是被月光喂大的,抑或被饑餓和貧窮喂大的。這個問題困擾著他。他試圖去尋找昨晚成為夢床的菜地,想問個究竟,卻無論如何都找不著那片菜地了。他失望至極。菜地沒有了,饑餓還依然藏在他的體內(nèi)——折磨著他、吞噬著他、傷害著他、消耗著他……
也是從那時起,他熱愛上了吃黃瓜,熱愛上了月光,還熱愛上了盜竊——他成了一個行走在暗夜里的人,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鄉(xiāng)村小偷。白天,他是向來不出門的,只躺在后山的巖洞里呼呼大睡——那個巖洞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天堂,更是他的造夢空間。他只在夜間出來行竊,而且必須是要有月光的夜晚——他需要月光來給他點燈籠和打火把——他也需要月光來陪他一同作案。凡是被他盜竊過的人家都知道,月光是被他綁架了,而他是被命運綁架了。
他最初的想法,是去別人的菜園子里偷幾根黃瓜、幾把豇豆、幾個土豆來活命??赏抵抵?,膽子就大了起來,居然跑去偷人家田地里的麥子、高粱、油菜和稻谷。他本以為那些丟了農(nóng)作物的人家會罵他,但卻沒有一個人作聲。好似那些被盜的糧食,根本不是他偷走的,而是老鼠偷走的。漸漸地,他的野心更大了。他從室外行竊改成入室行竊,他將村子里的人家全都挨戶偷了個遍——他偷鍋碗瓢盆、偷桌椅板凳、偷牛羊雞兔、偷鞋襪衣褲……
這么行竊過一段時間之后,他仍未發(fā)現(xiàn)有人罵他、捉他、舉報他。非但沒有,那些碰到他的人,反而個個都對他流露出善意的表情。他納悶了——這個問題比前次到底是什么喂養(yǎng)他的問題還要讓他感到困惑。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哪個賊會比他做得更加心安理得了——他繼續(xù)在有月光的夜晚鉆入到各家各戶的室內(nèi)去行竊。
有一次,他剛?cè)胧也痪?,竟發(fā)現(xiàn)一個不知是因為疲倦而失眠,還是因為病痛而失眠的農(nóng)人手里拿把菜刀,正瞪大眼睛看著他。他被嚇得渾身哆嗦,覺得自己的小命快完了??赡莻€農(nóng)人并沒有朝他怒吼和尖叫,而是果斷地將菜刀切向了自己的脖頸。他在房間里恐慌地呆立著。想逃跑,卻發(fā)現(xiàn)窗外的月光早不見了蹤影。他只好靠墻站著,讓黑暗掩藏起自己和地上的鮮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做賊以來,真正盜走的,僅僅是農(nóng)人們的糧食和生活必需品,而永遠盜不走的,是他們的苦痛和災難。他開始譴責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小偷,他盜走了本不該盜走的東西,而沒有盜走本應該盜走的東西。
他驚慌失措地從那個死去的農(nóng)人的房間里走出來,他特別渴望看到愛它勝過愛世間一切的月光。然而,那銀色的能夠帶給他平安和財富的月光已領著那個農(nóng)人悄悄地走了——去了一個讓他這個有罪且終身懺悔的小偷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爐火
所有人都在望著那個木柴已燃盡但還冒著余煙的火爐回憶——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又到底該怎樣去評判他的功過和是非呢?他這輩子為村人們做的那些事,說過的那些貌似真理的話,都尚需用很長的時間來證明其對錯。頃刻間,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聲煙霧般繚繞在他熟睡的頭頂——仿佛這些議論聲全在為他送別和超度似的。
現(xiàn)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回顧一下這位老人生前的所作所為吧——他年輕的時候,曾在部隊里服兵役。在一次與敵軍的交鋒中,他被子彈射中,廢了一條腿,還殘了一只眼睛。他也因此為自己的人生立下了光輝且永不褪色的二等功勛。退役后,他一直將那枚銀質(zhì)的精美獎章掛在堂屋墻壁上的木質(zhì)相框里。早晨、中午和晚上,只要從堂屋路過的時候,他都要習慣性地抬起頭,朝那個相框行注目禮。那肅穆的神情,跟站在國徽下的士兵的神情一般無二。尤其是冬天,他總愛坐在相框下靠墻的位置偎著個火爐取暖??疽粫夯?,他就要下意識地扭頭望望那個相框——好似需要爐火的并不是他,而是相框里的那枚獎章和鐫刻在獎章上的榮譽。
村人們都知道,他是個優(yōu)秀的士兵,是個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而九死一生的人,是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給活人報信的人。他是這個村子里的英雄,也是這個國家的英雄。他為人類的和平作出過犧牲,付出過代價,故他特別受人的尊敬和愛戴。村里的男女老少只要見到他,都要主動問好。他也樂于接受人們的禮遇和贊頌——因為他認為大家對他的感情都是真誠、質(zhì)樸、發(fā)自肺腑的——沒有半分的虛假和不潔,也沒有半分的諷刺和嘲笑。
但就是這個受人愛戴和尊敬的人,卻得罪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在他退役回鄉(xiāng)后直到死去的這幾十年里,他可以說是將村中每一戶人的家事干涉了個遍——人人都說,他還在把自己幻想成一個“戰(zhàn)士”,還在幻想以當年沖鋒陷陣的勇氣和正義維護鄉(xiāng)土社會的倫理道德。就連村里德高望重的人都在質(zhì)疑——他莫不是還想讓全村的人再給他頒發(fā)一枚金質(zhì)獎章吧?然而,在面對這些如潮水般涌來的非議、責難和怨懟時,他的心依舊是平和的、淡定的。他照舊不管不顧,照舊我行我素,照舊像個檢察官和法官一樣游走于各家各戶之間。
他鐵了心要將全村人的事負責到底——要是哪家人的兒子交了女朋友,若沒有正式結(jié)婚就將姑娘帶來家里居住,他是一定要去阻撓的。他會搬出一大套祖宗的禮法來勸誡年輕人,其結(jié)果是讓人給罵得狗血淋頭。要是誰家的兄弟鬩墻或妯娌失和,他是一定要去主持公道的。他會給他們講手足相殘、煮豆燃萁的大道理,其結(jié)果是讓人給轟出了門庭。要是有人欺壓弱小或不贍養(yǎng)老人,他是一定要去詛咒的。他會給那人談因果報應,談上天堂和下地獄的區(qū)別,其結(jié)果是讓人給暴揍一頓……這些他都覺得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若是他不出面調(diào)解糾紛,就沒有人出來伸張正義——每個人都只管自己,都只為自己的利益活著。要是那樣,他認定的鄉(xiāng)村就完了,一切的一切都會煙消云散,未來的日子就將是一片廢墟、一個黑洞、一堆荒丘、一潭死水、一道深淵、一塊灘涂、一抹灰燼……
慢慢地,由于他管的閑事實在太多了,那些曾經(jīng)尊敬和愛戴他的人都開始討厭他、反對他、遠離他——還想合力將他趕出這個村莊,趕出這片故土,趕出這個“自由王國”,讓他徹底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成為一個流亡者。他知道全村人都在圍剿他,但他不怕,他是一個馳騁沙場的戰(zhàn)士,只要有一口氣,他都要孤軍奮戰(zhàn),誓死與鄉(xiāng)村文明的破壞者血戰(zhàn)到底。人們越是要驅(qū)趕他,他越是要管理那些驅(qū)趕他的人——不但管人,他還要管森林不被破壞,河流不被干涸,生物不被滅絕,空氣不被污染,糧食不被減產(chǎn),睡眠不被噩夢糾纏……
但是很不幸,這個滿腔熱血、滿頭銀發(fā)、滿懷理想的老人,在一次跑去干涉別人私事的間隙,有人鉆入他的堂屋,將他珍藏于相框里的那枚獎章盜走了。他回家后看到空空的相框,癱倒在火爐旁氣絕身亡。從村里匆匆趕來看熱鬧的人們望著火爐議論紛紛——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良久,大家得出一致結(jié)論——他是一個被自己的善心害死了的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