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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友

2022-03-03 02:41焦沖
山西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文虎

1

在北京打拼了多年之后,唐糖和孫文虎傾其所有,終于在北五環(huán)邊上的小區(qū)按揭了一套三居室。有了自己的房子,加上孫文虎的工作趨于穩(wěn)定,她開始備孕。唐糖在一家公司做財務(wù),基本不用應(yīng)酬,壓力不算大,因此沒有養(yǎng)成熬夜、喝酒、吸煙等諸多影響健康的壞習(xí)慣。生育能力沒有遭到侵蝕,沒費(fèi)多少精力就懷上了,期間亦順風(fēng)順?biāo)?,除了需要補(bǔ)充點(diǎn)兒葉酸和維生素,并無其他波折。隨著預(yù)產(chǎn)期臨近,她請了產(chǎn)假,每天到小區(qū)附近的街心公園散步,為的是生產(chǎn)時能順利些。就是在這里,唐糖第一次遇見了陸歆語。

正是北京奧運(yùn)會開始前一個多月,藍(lán)天白云,空氣少有的好。下午三點(diǎn)多,公園里的人不多,唐糖走累了,骨盆被胎兒的重量壓得生疼,遂趕緊坐下。休息片刻,感覺好了點(diǎn)兒。才要起身,卻有一股暖熱從腹部洶涌而起,緊接著一陣劇烈地收縮,疼得她直不起腰身,只能狼狽地喘息。這時,一雙手扶住她,關(guān)切道,哪里不舒服?唐糖沒工夫細(xì)看對方,只記得那個女人的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花香,輕柔得如同一襲薄紗籠罩了她,那女人身邊還跟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盡管唐糖沒有經(jīng)驗,但她也了解自己的身體,忍痛道,我可能快生了。女人道,你老公呢?唐糖道,還在上班。女人沒有多想,說,你坐這兒別動,我去開車,送你上醫(yī)院。

頂多也就一刻鐘,對唐糖而言卻如同兩三個小時,但她始終沒動地方,不僅因為動不了,她也相信那個女人會來找她,她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信任——那種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篤定和美妙。陸歆語來了之后將唐糖攙扶到車上,而后又去唐糖家里拿了她的包,那里面有證件、手機(jī)和銀行卡等。唐糖懷孕時的建檔醫(yī)院離她住的地方算不上近,孫文虎的公司離家更遠(yuǎn),事后回想,多虧了陸歆語伸出援手,否則孫一鳴很可能在出租車上或是野外降生,饒是這樣,唐糖的羊水還是將陸歆語那輛寶馬的后座弄濕了一大片,這讓她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過意不去,想起來更覺難堪。等孫文虎來到醫(yī)院時,唐糖已在產(chǎn)房用力,檢驗自己身體的承受極限,一如她的媽媽、奶奶、姥姥等女性親戚們所同樣經(jīng)歷過的劫難。

生產(chǎn)過程還算順利,是個男孩,啼聲響亮,就連護(hù)士和醫(yī)生也都說這孩子中氣十足,孫文虎因此給兒子取名孫一鳴,希望他以后無論在學(xué)業(yè)還是事業(yè)上都能一鳴驚人。在醫(yī)院觀察了三天才回家。到家第二天,陸歆語帶著女兒來看唐糖,之前在醫(yī)院時她已探望過兩次,每次都帶了果籃和營養(yǎng)品,其為人處世連來伺候月子的婆婆都為之感到滿意,背地里不乏溢美之詞,這讓唐糖醋意十足。挑剔的婆婆其實對自己并不滿意,總覺得唐糖高攀了孫文虎,可事實上兩家的差距算不上太大,只不過孫文虎家挨著縣城邊趕上了拆遷,成了城里人,加之他爸是交通局的會計,這便讓婆婆對唐糖及其家庭頗有微詞,因為唐糖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且一直住在縣城最西邊的小鎮(zhèn)上。唐糖和孫文虎在市里上同一所大專,畢業(yè)后又都來了北京,在這幾年的相處中,唐糖并未覺得他和自己在成長背景、消費(fèi)觀、價值觀等方面有什么差別。論家底,婆婆家相對來說更為殷實,買這套三居室時,唐糖的父母只出了兩萬塊,婆家出了一半首付款,剩下的以及月供則由孫文虎和唐糖負(fù)擔(dān),孫文虎又比唐糖賺得多,更使得婆婆認(rèn)為唐糖占了便宜,有時甚至嫌她花錢大手大腳。唐糖因此促狹地想,婆婆就是個傻瓜,鼠目寸光,如果孫文虎娶的是陸歆語,早把家敗光啦!

陸歆語身上的那套行頭,唐糖幾乎都認(rèn)得,但認(rèn)識陸歆語那會兒她還從未買過這些高檔貨,只是在商場里看了又看,試了又試,因此才記得門清。她脖子上的一條圍巾便將近兩千塊,比唐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加起來還要貴,這在唐糖看來屬于奢侈品,可對陸歆語而言不過是生活必需品。那么多大牌穿在她身上,怎么能不貴氣呢?很多時候,品味就是錢堆出來的,唐糖想。那些年里,唐糖的日子過得委實緊巴,月薪不過萬余,之前的積蓄全花在了房子上,要養(yǎng)孩子不說,還準(zhǔn)備買輛屬于自己的車,為此,她不得不在服飾、護(hù)膚品等方面暫時委屈一下,至于旅行更不敢想,頂多也就在國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扇思谊戩дZ就不一樣了,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據(jù)她自己說已去過30多個國家,自從兩家人認(rèn)識后,每次旅行回來,她都會給唐糖、孫一鳴帶伴手禮,有時甚至連孫文虎都有份。每當(dāng)收到禮物,唐糖在感激的同時也會有淡淡的嫉妒和懊惱,很想告訴她不要再帶禮物給他們,可見到兒子滿足的笑臉,她始終沒有說出這句話。

兩家人住同個社區(qū),距離不過百米左右,唐糖家這邊是動輒20層以上的高層,而陸歆語家那邊則為聯(lián)排別墅。別墅區(qū)處于社區(qū)的核心地帶,被爬滿植物的欄桿包圍著,四面皆有門通向外界,每至深秋,葉子色如火燒,從唐糖家的23層往下看讓她想起很多年前孫文虎愛玩的一款游戲——紅色警戒,仿佛那里是不能踏足的禁區(qū),住著特權(quán)階級。但事實上,自從和陸歆語一家結(jié)緣之后,唐糖幾乎每周都會帶著孫一鳴過去做客,且多是陸歆語邀請,不是讓她過去喝茶嘗嘗新鮮少見的零食,就是看看電影或是純聊天,尤其是孫一鳴上了幼兒園以后,兩個女人更是經(jīng)常見面,因為兩個孩子似乎比大人之間還投緣,親熱得好像同胞姐弟一般。有一次,陸歆語甚至開玩笑說要給宋果果和孫一鳴定下娃娃親,事后唐糖和孫文虎說起,他道,那不行,現(xiàn)在小呢,等兒子有了審美意識,他就看不上宋果果了。唐糖道,你干嗎當(dāng)真?她就那么一說,再說,女大十八變,宋果果也許會變好看呢。孫文虎道,她爸她媽那樣,她能變多好看?唐糖一笑了之,確實,陸歆語和老宋都算不上好看,老宋是陸歆語經(jīng)常這么叫,至于她老公真名叫什么,唐糖一直不清楚。

老宋開廣告公司,手下有300多名員工,陸歆語開著連鎖面包房,好幾個城市都有分店,收入頗豐,買一套別墅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而房子里的裝修以及家居用品的風(fēng)格則充分顯示著陸歆語和老宋的消費(fèi)原則,正像陸歆語對唐糖聲稱的,他們在購買和使用物品時,總是自覺懷著高度的責(zé)任感,不僅對自己負(fù)責(zé),即必須要最好的、最有效的,經(jīng)久耐用的、誠信良善的商品,而且這同時也是對社會負(fù)責(zé)。彼時,唐糖尚不能理解這種心態(tài),如果她坐擁那么多財富,一定揮霍無度,不假思索,隨心所欲。當(dāng)然,即便在陸歆語所謂的原則之內(nèi),她的家也足以令唐糖瞠目,比如衣帽間,幾乎和唐糖家的主臥一樣大,這不僅令唐糖艷羨,就連孫一鳴去過幾次之后也有些樂不思蜀,有一次吃飯時甚至問孫文虎,爸爸,咱們家什么時候買別墅?我也想住那么大的房子,用一整個房間裝玩具。孫文虎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停下咀嚼道,喜歡住別墅,長大了自己買,你爸沒本事,別指望了。他的語氣酸溜溜的,唐糖聽著不爽,遂道,童言無忌,干嗎生孩子的氣?接著又對兒子道,不是人人都像宋果果他爸媽那么有錢的,好多人還租房子住呢,你就知足吧。孫文虎道,難道你這話小孩子能明白?我看你以后還是少去。唐糖嘴上沒言語,但覺得老公說得有道理,后來陸歆語再邀請,她果然找借口推脫。對方卻像沒感覺到異樣,仍舊不斷邀請。

有個周末,唐糖謊稱腳崴了,不想走,陸歆語充滿關(guān)切的毫不見外道,那我去找你們。唐糖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得答應(yīng),為了圓謊,不得不往腳腕抹了紅藥水,同時囑咐孫一鳴不要說漏嘴。過了兩個多小時,陸歆語才到,并帶了一罐骨頭湯給唐糖。站在客廳的陽臺上,陸歆語愉快地說,哇,好久沒從這么高的地方看京城了,連西山都那么清楚。唐糖道,高層也就視野好這一個優(yōu)點(diǎn)。陸歆語道,我喜歡高層,當(dāng)初我想買頂層復(fù)式來著,可老宋不喜歡,非要住別墅,那么大的地方三個人住,空蕩蕩的,其實不如小點(diǎn)兒好,熱鬧。這話叫唐糖不知如何接,低頭俯視手中那杯對方帶過來的黑咖啡,猶如俯視一口深井,很多時候,她猜不透陸歆語的心思,也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也許有錢人就愛這樣。突然,她福至心靈般,開玩笑道,那咱們換著住幾天。陸歆語道,我還真想,不過老宋肯定不同意,他受不了別人住過的房子,東西也一樣,不管什么都要新的。唐糖恭維道,人家有這個資本。陸歆語道,我跟他好的時候,還有個女人在追他,他對那人也有意思,后來你猜怎么著?唐糖搖頭,表示猜不到,實則不感興趣。陸歆語帶著勝利者的幾分得意道,那個女人離過婚,老宋雖然也結(jié)過婚,可他很在意這種事,最后還是選了我。唐糖笑道,老宋很有眼光。

2

那兩年里,唐糖認(rèn)為陸歆語有一顆熱愛社交且仿佛不知疲倦的心,除了每周都邀請她小聚之外,每一年的諸多節(jié)日,比如圣誕節(jié)、端午節(jié)、元旦,還要邀請三五好友(經(jīng)過挑選的)及其家人孩子舉辦茶話會、自助燒烤會、家庭聚餐、乃至龐大的盛宴,甚至在孫一鳴百天時,陸歆語還張羅了一次聚會。在她看來,生活中的每一個小變化都值得慶祝。陸歆語曾跟唐糖說,我就喜歡一大群人在一起吃喝玩樂,得是年紀(jì)相仿的,談得來的,我骨子里還挺怕寂寞的,人生苦短,得及時行樂才對。也難怪,賺了錢總要花,反正家里地方那么大,有那么多東西和感覺可以炫耀,不和人交流,不享受別人的眼紅怎么受得了呢?這世上沒幾個人愿意錦衣夜行的,唐糖想。參加陸歆語宴會的客人并非一成不變,隔上兩年差不多就要換一批,但唐糖始終是常客。那些比他們晚幾年搬到社區(qū)的主婦們得知唐糖和陸歆語的友情保持了這么多年時,都認(rèn)為兩人一定有很多共同點(diǎn),只有她們自己明白,無論性格脾氣、長相氣質(zhì)還是身家背景,皆大相徑庭。

兩人是同鄉(xiāng),這一點(diǎn)兒都不稀奇,畢竟混在北京的河北人太多了,簡直比北京人還要多。盡管她們的老家都在唐山,但這一點(diǎn)兒都不是她們成為朋友的必要條件,關(guān)于老家,她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記憶。陸歆語從小就在城里長大,父親是教育局主任,母親是校長,唐糖直到上大學(xué)才接觸真正的城市,此前一直混在鄉(xiāng)下和縣城,父母到現(xiàn)在還是白丁;唐糖吃得最多的是五谷雜糧,肯德基、必勝客、麥當(dāng)勞、北京烤鴨、南翔小籠包基本沒聽說過,各個城市的特產(chǎn)美食在陸歆語那如數(shù)家珍,她分不清韭菜和麥苗,不知道大米和水稻的關(guān)系;陸歆語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家里基本往來無白丁,業(yè)余時間去圖書館、電影院、科技館等,寒暑假可以去外地玩,高中畢業(yè)了有畢業(yè)旅行,唐糖則一路從鄉(xiāng)村小學(xué)走來,經(jīng)常圍著她的除了農(nóng)民、小商販就是地痞流氓,不上學(xué)時要到地里干農(nóng)活,實在閑了也只能到集市上轉(zhuǎn)轉(zhuǎn),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她才第一次去了北京。如果不是因為來到北京,在這個小區(qū)買了房子,這輩子,唐糖和陸歆語恐怕都不會有任何交集,就像淡水魚和海里的魚不可能相遇一樣。在陸歆語面前,唐糖大多數(shù)時候是自卑的,她覺得自己比陸歆語強(qiáng)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也就是比她年輕了幾歲,長得好看,還有就是,老公比她的好。

陸歆語比唐糖大六歲,因定期美容,注射除皺針、水光針等,使得她看上去比唐糖還要年輕兩三歲,尤其是唐糖日子過得緊巴巴沒錢也沒時間顧得上保養(yǎng)的那幾年里更是如此。但最近兩年,陸歆語終究難以抵擋歲月的痕跡,即便科技手段再先進(jìn)也無法阻止皺紋在她臉上蔓延,于細(xì)微之處暴露了真實年紀(jì);而唐糖苦盡甘來,日子暫時舒心,有了閑錢花在臉面上,才使得她比陸歆語看上去水潤、白皙、清透,兩個人的年齡差通過一張臉清晰可見。另外,心情舒暢使得睡眠安好,內(nèi)分泌不至于失調(diào),人自然比較年輕態(tài),不像陸歆語那般消瘦、疲倦、沒精打采。而讓一個中年女人精力充沛除了工作順心外,主要還在于有個男人對她好。

在兩個女人親密關(guān)系的影響下,有段時期老宋和孫文虎之間走得也很近,老宋以介紹客戶的名義經(jīng)常帶著孫文虎出去,或是飯局,或是球局。所謂球局就是打高爾夫球,次數(shù)一多,唐糖逐漸從孫文虎那兒得知了一些老宋和陸歆語之間存在的問題。老宋比陸歆語大了七八歲,隨著年紀(jì)漸大,體力減退,加之一起過日子太久,激情消逝,夫妻間早沒了感覺。唐糖道,這也正常,自然規(guī)律。孫文虎道,可你知道嗎?老宋經(jīng)常出入娛樂場所,拈花惹草,不惜花錢。唐糖警覺地問,你怎么知道?你也在旁邊?孫文虎道,沒有,我聽說的。唐糖道,信你才怪,近墨者黑,以后你別跟他出去玩了,省得學(xué)壞了。孫文虎道,不去就不去,反正我也不喜歡。唐糖思忖道,那他們怎么不離婚呢?孫文虎道,因為這就離婚?夫妻不都這樣嗎?將就是必要的,不將就只好取消婚姻制度。唐糖不滿道,是嗎?你將就我什么了?他馬上道,沒有,沒有,你這么好的老婆,打著燈籠都難找,我哪兒敢不滿足?

其實,陸歆語在唐糖跟前抱怨過不少老宋的不如意之處,暗示過老宋在那方面不行,轉(zhuǎn)而在其他方面進(jìn)行彌補(bǔ),比如物質(zhì)等,不停給她買東西。她懊惱而又習(xí)慣性地帶著幾分自豪嘆氣道,買這些頂什么用?我自己也能買。唐糖道,老公給買的和自己買的,感覺不一樣,被寵著多好啊,孫文虎就很少送我東西,情人節(jié)、結(jié)婚紀(jì)念日從來沒送過花和禮物。陸歆語道,嗐,那些其實沒意思,都是表面功夫。當(dāng)初覺得年紀(jì)大一些的懂得照顧人,就沒想到這方面。難怪現(xiàn)在流行姐弟戀,女人就得找比自己小的或是差不多的,比如你和孫文虎,肯定很好吧。唐糖略尷尬地笑笑,她明白對方的意思,可她羞于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男女之事,她沒有陸歆語那么開放,她覺得女人保守點(diǎn)兒沒什么壞處。陸歆語并不追問,反而問起唐糖和孫文虎怎么認(rèn)識的。再不分享點(diǎn)兒自己的秘密,恐怕不太好,唐糖只得簡要地回顧了一下她和孫文虎走到一起的過程。陸歆語道,這么說,他是你初戀?我猜你這么乖的女孩,高中時肯定沒戀過愛。唐糖點(diǎn)頭,對方道,那真好,我就沒這個福氣,我的初戀早不知去哪兒了。

轉(zhuǎn)過身,陸歆語從書架上拿出一本相冊,翻到某張合影叫唐糖來看。時光久遠(yuǎn),加之畢業(yè)照的人臉本來就小,使得她指給唐糖的那張少年的臉根本看不出她所謂的陽光帥氣,倒是能看出一點(diǎn)兒痞氣。陸歆語說,我喜歡帶點(diǎn)兒少年感的男人,還有點(diǎn)兒壞壞的,就像……說到這兒,她歪著頭想象,做作得如同青春校園劇的女主。唐糖提醒道,像哪個明星或演員?陸歆語道,我不追星,再說,每個人都有他的特質(zhì),不該拿誰誰誰來做參考。說到這,她靈機(jī)一動,拿出手機(jī)打了個電話,聽內(nèi)容,應(yīng)該是打給水站,叫人送兩桶水。唐糖看了一眼飲水機(jī)上的半桶水道,不是還有嗎?陸歆語道,等會兒你就明白了,先幫我把水接出來澆花。說完,她手腳麻利地找來兩只大號杯子,接水,澆花,歡脫得如同少女,唐糖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心里納悶。等到兩人把該澆的花都澆完了,對講機(jī)響起,陸歆語開了門,片刻之后,一個小伙子扛著水進(jìn)了房間。小伙子只穿著跨欄背心和短褲,汗珠從他的胸口往下淌,流向若隱若現(xiàn)的腹肌,他稍顯靦腆,但輕車熟路,換好水之后又將另一桶搬了進(jìn)來。轉(zhuǎn)身要走時,陸歆語從茶幾上抓了兩顆山竹給他道,看你熱得,這個解暑的。小伙子說,謝謝陸姐。陸歆語問,最近回老家了嗎?他答,沒有,國慶再說,來回一趟不僅耽誤賺錢,路費(fèi)都要一千多塊。陸歆語道,有空讓你老婆孩子來北京玩玩唄。他道,以后自己租房了再說。陸歆語邊和送水工聊天,邊斜眼笑著看唐糖。唐糖如同在看一場不感興趣的電影,只冷眼觀望。

送水工走后,陸歆語關(guān)了門,一臉神秘道,怎么樣?唐糖問,什么怎么樣?陸歆語道,你眼神都直了,當(dāng)我沒看見嗎?恨不得扒下人家的背心。唐糖被說得羞紅了臉,連忙掩飾道,別瞎說,他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陸歆語道,嗯,你就喜歡孫文虎那種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眼鏡男。唐糖尋思道,也不全是,又不能光看外表。陸歆語若有所指,那你還想看哪兒?唐糖心領(lǐng)神會,假裝嫌棄道,呸,女流氓。陸歆語道,說真的,你不喜歡這樣的嗎?不僅長得標(biāo)致,身材好,人還呆萌,憨憨的,一看就沒什么心眼,比跟那些世故油滑的老東西在一起省心多了。唐糖道,相貌是不錯,但有點(diǎn)兒土土的。陸歆語道,別著急啊,你得給他成長的機(jī)會,他剛來北京沒多久,話說回來,一個男人魅力四射而不自知才最具誘惑力,當(dāng)他開始收拾打扮,將外在當(dāng)作資本,那就沒意思了,也許是年紀(jì)大了,我越來越喜歡這種單純的小狼狗。唐糖充滿遺憾地說,可惜他養(yǎng)不起你。陸歆語道,我不用他養(yǎng),不過我也不想養(yǎng)男人。頓了頓,她又道,你不喜歡那我就下手啦,你要是喜歡就讓給你,你比我好看,年輕,肯定更容易得手。唐糖啐道,越說越?jīng)]邊了,德性!

其實,這個送水工唐糖早就見過,他工作的那個店她也知道,但家里一直訂著另外一家水站的水,才沒機(jī)會接觸。唐糖并非多么喜歡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只是當(dāng)年孫文虎追她時她對男人對愛情懂得都不多,尚來不及看清整個森林便吊在了孫文虎這棵樹上,有個男人對她那么好,她便稀里糊涂地從一而終了。對于好看的事物,人類的審美具有趨同性,誰不喜歡年輕的、充滿力量感的肉體呢?可唐糖天生守舊,又非常在乎他人的看法,并不好意思以貌取人,怕被別人誤認(rèn)為她是個耽于聲色的膚淺之徒,在她印象中,要么魚玄機(jī)要么武則天這幾類女人才能放浪不羈,而她只能做溫馴的小綿羊,依附著男人。

3

盡管唐糖和陸歆語存在著諸多差異,并非處處合拍,但并沒有影響兩個人的友情,不知不覺,兩家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維持了十年多。直到陸歆語一家搬到了郊區(qū)的高檔別墅,地理上產(chǎn)生的距離才導(dǎo)致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漸少。陸歆語深居簡出,不僅不再和朋友們見面,也幾乎沒再張羅聚會。某個周末,唐糖本想約陸歆語一起逛街喝下午茶,可對方委婉地拒絕了她,說有事,卻沒做進(jìn)一步解釋。唐糖沒有深問,只得約了兩個人的共同朋友胡鶯鶯。逛街購物過后,兩個人喝奶茶,吃馬卡龍和抹茶蛋糕時,唐糖從胡鶯鶯口中得知了陸歆語要開喬遷派對的消息。

唐糖一時間甚至難以接受,仿佛被無比信任的人從背后捅了一刀。胡鶯鶯的眼睛在她臉上溜溜亂轉(zhuǎn),像要窺探什么秘密,旋即補(bǔ)刀,怎么?她沒邀請你們?唐糖馬上收起窘迫,佯裝若無其事,早告訴了,你要不提我倒差點(diǎn)兒忘了,禮物還沒準(zhǔn)備呢。胡鶯鶯露出她那招牌性的假笑道,我就說嘛,你們倆好得像一個人似的,肯定比我們早知道,沒關(guān)系,你只要人到她就挑不出什么來。唐糖連忙笑道,現(xiàn)在離得遠(yuǎn),不像以前經(jīng)常見。胡鶯鶯道,距離產(chǎn)生美。也許對方的話沒別的意思,但唐糖總覺得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沒再吭聲,目光越過胡鶯鶯那張曾被她和陸歆語私下里記不清Diss過多少回的大圓臉盤子,若有所失地望向窗外。

沒有被陸歆語邀請,唐糖盡管氣憤、難過,但并不覺得多么意外。兩個多月前,她已察覺到前者對自己的疏遠(yuǎn),刻意而明顯,兩個人待在一起都覺得發(fā)窘。在兩個人的相處中,唐糖基本處于被動,占主導(dǎo)地位的始終是陸歆語,唐糖很少說話,只當(dāng)一個稱職的傾聽者。即便發(fā)覺異樣,她亦沒勇氣質(zhì)問,作為已然如此熟悉的朋友,臉面上她已不在乎,就算挨撅也沒關(guān)系,她不想問只是認(rèn)為一切總會有答案,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或者陸歆語有什么難言之隱吧,唐糖習(xí)慣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兩人雖然算得上閨密,可也并非無話不談,成年人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絕對的親密無間,活了這么多年,任誰都會有一些羞于啟齒的隱私。

距離喬遷派對舉行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也許陸歆語正在考慮何時告訴她呢,唐糖對此還抱著一線希望。可孫文虎認(rèn)為陸歆語應(yīng)該不會邀請他們了,他覺得對方如果想邀請他們肯定會第一時間通知,這樣思來想去說明就是不想讓他們?nèi)?,假如對方真的在派對舉行前幾天才告知,那他肯定找借口推掉,他才不會給他們臉,反正對那種聚會他本來就興趣不大。表明態(tài)度后,他又對唐糖道,我看你也不用去,給她點(diǎn)兒顏色看看,干嗎總是順著她,讓她自個兒琢磨去。唐糖模棱兩可道,再說吧,其實我想去看看,想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能有什么心事?明擺著不想跟咱們這種人來往了唄!孫文虎酸溜溜地說,我可聽說了,你不會還蒙在鼓里吧?人家有了更好的新朋友,不管是生活還是生意上都比咱們有用。

聽說什么?上次和胡鶯鶯喝咖啡,唐糖也沒打聽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

這個房子他們賣了,新家在郊區(qū),還是別墅,獨(dú)棟的,均價一套三千多萬。孫文虎言之鑿鑿道,那里面住的都是明星、商業(yè)巨頭、大腕,真正的有錢人,上流社會,人家有了新的圈子,咱們現(xiàn)在的日子雖然比以前好過了,可也買不起那種房子,照人家差了不是一星半點(diǎn)兒,熱臉貼冷屁股干嗎?識相點(diǎn)兒,自動斷了對誰都好,跟咱說話人家都覺得掉價,也許以后在大街上遇見連招呼都不打呢!

不可能,陸歆語不是那種人。這么多年,都是人家送咱們東西,得人家好處。說到這兒,唐糖想起了陸歆語對她的好幾乎是上趕著,都有點(diǎn)兒盛情難卻了,可越是這樣,唐糖越不想接受,那次她給自己買車時差了五六萬,本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陸歆語,她堅信只要她開口,對方二話不說就會借錢給她,而且不會要利息,會讓她不用著急還,反正那點(diǎn)錢對陸歆語而言不過是一年的美容卡會員費(fèi)。但她不想跟陸歆語借,孫文虎也不同意,兩人想了不少辦法,找了好幾個人,最后還是沒能借到。而陸歆語反而從其他人那兒得知了,主動找上唐糖,把錢借給了她,如唐糖想的一樣,她聲明不要利息,不用著急還,如果不是唐糖堅持,連借條都不想要。唐糖道,你知道她送我的東西有多少嗎?比你買給我的都多。

哼,一點(diǎn)兒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讓你感激不盡啦?孫文虎道,那點(diǎn)兒錢對她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她送你東西本質(zhì)上和施舍一個乞丐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你們之間終究是不平等的,骨子里她一直都看不起你。

她要看不上我,應(yīng)該早就跟我斷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我又不是狗皮膏藥。

以前可能覺得抹不開面吧,離得那么近,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說,你對她也有用處。

什么用處?

最佳傾聽者,一個伴兒,她老公不帶她玩,她寂寞得慌,說白了,你就是個解悶的。

切,才不是。唐糖不喜歡別人把她和陸歆語之間的關(guān)系說得那么直白、廉價、不堪,女人之間的友誼,男人根本不懂,就像這世上根本沒有真正懂女人的男人一個道理。難道是自己做錯了什么,無意中得罪了陸歆語?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都無法完全把握正在經(jīng)歷的事,只有事后回憶才能找出其中的美好與不完美。唐糖仔細(xì)回憶前兩次見面的情形,在外人看來,她們還是和以前一樣親密,見面時陸歆語一如既往,給她來了一個擁抱外加貼面吻——很早以前她便以西方禮儀問候唐糖,起初唐糖不太能接受,尤其是臉上那一小塊沾了她口紅或是口水的皮膚總是不舒服,可后來漸漸習(xí)慣了,但不曾以這種方式回敬。接下來,她們聊天,說著各自的事,偶爾也會開玩笑,或是拍打?qū)Ψ降募绨?,這一切看起來和從前一樣,可唐糖能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始終在躲避著她的追逐,不肯和她對視,就像怕被她發(fā)現(xiàn)秘密似的。從這個舉動推及其他,在聚會結(jié)束后,唐糖終于確認(rèn)剛才陸歆語在逢場作戲,她的分享并非真正的分享,總是一驚一乍,要不就是笑得太過頭,其實這都是在掩飾心虛。

不大可能是自己出了問題,那兩次的表現(xiàn)和以前差不多。難道陸歆語聽信了誰的讒言?比如胡鶯鶯在挑撥離間,這也是有可能的。捫心自問,唐糖自知她們的分享并不對等,她不像陸歆語那般敞開心扉,這一方面緣于唐糖的性格,另外還在于她不想讓人看到她的不如意,交換傷痕和脆弱是深交的黃金法則,讓對方覺得你也過得不好才顯得誠意十足,不能總是用別人的傷痛平衡自己的心,自己卻不承認(rèn)受過傷,假裝堅強(qiáng),這是犯了大忌的。癥結(jié)或許就在于此,唐糖回想,她不僅不說她和孫文虎的感情,不說他們之間發(fā)生的齟齬,甚至輕描淡寫粉飾一番,次數(shù)一多肯定會讓陸歆語產(chǎn)生心理落差,加上胡鶯鶯架橋撥火,再堅實的友誼之墻也可能出現(xiàn)裂縫。如果陸歆語再給她一次機(jī)會,她一定奮力補(bǔ)救,將自己的秘密和傷疤展示給她看,讓她明白她過得并非如她表現(xiàn)得那般順意,她和老公之間并沒有多么情濃意恰,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陸歆語之前遇到過的那些問題唐糖或多或少也在遭遇著,比如她和孫文虎親密的次數(shù)逐年遞減,每次皆敷衍了事,他開始搭訕年輕異性,有一次她甚至在他的外套上發(fā)現(xiàn)了黃色長發(fā),聞到了來歷不明的香水味等。到了一定年紀(jì),女人們面對的問題其實都差不多,比如夫妻之間沒了激情,丈夫有了外遇,或者自己有外遇。唐糖審視著自己的生活,沒什么不好,也體會不出有什么好;有時候,她覺得有必要改變,更多的時候,她覺得還是維持現(xiàn)狀吧。因此,她不想和別人說,畢竟,說了也沒什么用。

距離喬遷派對舉行的日子越來越近,唐糖愈發(fā)心緒不寧,每次手機(jī)響起,她都滿懷希望地查看,結(jié)果一次又一次失望,都不是陸歆語發(fā)來的微信或是打來的電話,就連平常的問候都沒有,若是以前隔三差五對方就會跟她聯(lián)系,頂無聊時還會給她發(fā)好玩的表情。現(xiàn)在的情況就好像陸歆語已徹底把唐糖給忘了,猶如一個人在某個時間段或年紀(jì)癡迷某種事物,等到熱情燒完,燈火闌珊之處只剩一把灰燼和意猶未盡百思不得其解的唐糖。好幾次,唐糖都想主動問候陸歆語,隨后直接道出她已知道喬遷派對的事,看看對方怎么說,是否認(rèn)呢?還是假裝忘了請她而不情愿地發(fā)出邀請?可唐糖終究按捺住了,有一次甚至在微信的輸入框里打下了字斟句酌的措辭,卻還是刪了,強(qiáng)扭的瓜不甜,而且她不想將對方置于尷尬的境地。

三天后就是了,唐糖幾乎已不抱任何希望,一旦心灰意冷,整個人倒變得沉靜、決絕。傍晚,孫文虎尚未歸家,吃過飯,兒子正在玩游戲,唐糖站在窗前,天邊只剩一抹殘紅,遠(yuǎn)處的中國尊尚未完工,一眨一眨閃著光,樓頂?shù)膬芍坏醣弁鹑缬|角伸向天空,在索求,還是在質(zhì)問?一股莫名的惆悵襲上心頭,收回目光,唐糖望見了別墅區(qū),陸歆語家以前住的那套房還沒賣出去,窗戶幽深漆黑,仿佛洞口。這時,孫一鳴走過來,喊她,媽媽,有人來電話了。唐糖問,誰?兒子道,你自己看。接過電話,唐糖一瞬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閃爍的“陸姐”兩個字竟讓她激動不已,但旋即冷靜,沒再多想,劃向綠色標(biāo)志,猶如為等待已久的人親自打開了大門。陸歆語的口吻和以前如出一轍,仿佛這么久沒聯(lián)系唐糖并無不妥,但在幾句后,她還是做了解釋,說這段時間北京太熱,他們一家人趁著果果放暑假去了一趟新西蘭,就當(dāng)避暑了。唐糖問,那邊涼快嗎?陸歆語道,對啊,南半球國家現(xiàn)在冬季,我們滑雪來著,還有很多好玩的,買了很多好東西,等你過來我再跟你細(xì)說,我這次給你打電話是告訴你周六我家開派對,慶祝搬新家,叫了一些朋友,你們一家人一定要來,之前一直在國外玩,沒來得及告訴你。唐糖道,好的。頓了頓,她又道,我早想?yún)⒂^一下你們的新家了。話一出口,她不免飛快地審視了自己,原來她根本沒想過要拒絕陸歆語,都已經(jīng)到了最后關(guān)頭,而且對方的理由明顯是借口,可她還是沒能像孫文虎說的那樣硬氣一回,陸歆語才向她伸出手,她就恨不得扎進(jìn)人家的懷里了。真沒骨氣!她在心里罵自己,可又能怎么辦?這就是真實的她??!陸歆語又道,一會兒我在微信上給你分享位置,那天你早點(diǎn)兒來,別等到大家都來了,那時咱倆就沒空說體己話了。唐糖連聲答應(yīng)著,那種“小確幸”讓她想起上高中時第一次被心儀的男生約出去看電影——是的,她沒說實話,孫文虎才不是她的初戀呢,而且她的初戀并不比小區(qū)里那個送水工長得差。

4

從唐糖住的歡樂谷附近到陸歆語的新家大概需要46分鐘。即將進(jìn)入二伏,昨晚一場大雨,今天得以涼爽,空中依然浮著厚厚的云層。上午10點(diǎn)多,唐糖帶著兒子驅(qū)車前往,孫文虎說到做到,堅決不去,他讓唐糖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不去就不去吧,可以想見,參加聚會的一定是女人和孩子為主,對孫文虎而言無聊得很,即便有幾個男人,比如老宋及其狐朋狗友,孫文虎也很難融入其中,之前和他們吃飯喝酒打球那段時間已讓他看清他們,“根本不屬于同一類人,圈子不同,何必強(qiáng)融?”唐糖其實也認(rèn)同孫文虎的看法,但這種差異在她和陸歆語之間并不那么明顯和強(qiáng)烈,可能因為孫文虎骨子里比她還要敏感,加之老宋比孫文虎大了好多,除了圈子、性格不同,兩個人還存在著嚴(yán)重的代溝。

出五環(huán),按照導(dǎo)航,唐糖將車子開上了一條林蔭大道,兩邊皆為粗壯的白楊樹,遮天蔽日,左手邊是溫榆河,其顏色和形狀像極了唐糖老家的藍(lán)泉河,只是河岸要比藍(lán)泉河平坦寬闊,種滿了莊稼,仔細(xì)看應(yīng)該是玉米苗,有農(nóng)人提著紅色的塑料桶,不斷抓上一把肥料撒向禾苗根部。這個場景太熟悉了,唐糖小時候就干過這活兒,有時候玉米都半人多高了還要施肥,玉米地里密不透風(fēng),葉子邊緣劃破她的皮膚,汗水流過,如同往傷口上撒鹽。母親見到她難受,便語重心長地說,當(dāng)農(nóng)民又窮又累,你要好好讀書,可不能落在莊稼地呀!可能真的是這種實地教育起了作用,她才會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雖然只是??疲厴I(yè)后又到了北京工作和生活。農(nóng)門倒是跳出了,不用再干體力活,可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甚至還不如小時候那般無憂無慮,如果可以,她真想永遠(yuǎn)以小女孩的身份活著。

十多分鐘后,車子拐了個彎,路變得窄了,行道樹是移栽沒幾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鉚足勁頭生長,樹冠宛如一只只朝天張開的手,合力托舉著漫天的云。又拐了兩個彎之后,提示距離目的地只剩兩百多米,道路忽然變得開闊,唐糖開了窗戶,周遭極靜,只偶爾傳來幾聲幽深的鳥鳴,細(xì)聽甚覺耳熟,四個抑揚(yáng)頓挫的音節(jié)“啾啾啾啾”,在老家常被人諧音成“家家發(fā)愁”。行至盡頭,方看清大門口,唐糖和門衛(wèi)說明來意,隨之被放行。她開得很慢,以便一邊尋找陸歆語家的門牌號,一邊觀察。別墅之間皆以花草樹木隔開,每棟別墅都是獨(dú)立的隱秘世界,那些炫目的設(shè)計風(fēng)格讓唐糖恍若置身夢境。終于抵達(dá)陸歆語家的門口,及至進(jìn)了門,唐糖才如夢初醒,盡管她之前想象過房子內(nèi)的陳設(shè)和裝潢,但她不得不承認(rèn)貧窮限制了她的想象力,眼前的一切,甚至每個撲入眼簾的角落都令她玩味,看得出來,在家居審美上,陸歆語不僅花足了心思,更是較之前上了一個檔次。

許久不見,陸歆語較之前更加清瘦,抹了亮橙色的唇膏,搭配亮閃閃的眼影,黑發(fā)柔順地垂在肩頭,似乎剪短了,一襲淡紫色的長裙,露出半個白皙但稍顯貧瘠的胸脯,鎖骨優(yōu)雅地突出,端莊淡然的微笑,坦率直視的目光,仿佛在努力向外界證明“我很好”。兩個人抱了抱,陸歆語打趣孫一鳴道,這才多久沒見,又長高了吧?他叫了一聲陸阿姨,她說,果果在樓上,去找她吧,念叨你好幾次了。老宋站在陸歆語身后,和唐糖淡淡地打了招呼,拍了一把孫一鳴的肩膀道,這小子將來肯定比他爸壯實,個子高。陸歆語問,他爸怎么沒來?唐糖道,前天就去青島出差了,下周才回。已走到樓上的孫一鳴道,我爸說給我?guī)У弁跣坊貋怼L铺切睦镆惑@,生怕兒子露餡,殊不知他已被訓(xùn)練成撒謊小能手。老宋道,那你別等了,今天就有帝王蟹,還有波士頓龍蝦。孫一鳴露出嘴饞的表情,連聲叫好。

陸歆語拉著唐糖在寬敞的客廳坐下,茶幾上擺滿了各種水果、干果和小點(diǎn)心,她讓唐糖隨便吃。嘗了幾種,喝了兩口水后,唐糖道,我還不餓。陸歆語道,那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別人還都沒來。起身,跟隨陸歆語從一樓的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陽光泳池等處轉(zhuǎn)到二樓的臥室、健身室、衣帽間,接著又上到四面全是落地窗的三層,這一層的擺設(shè)比較簡單,只有沙發(fā)、桌子、椅子和床,空蕩蕩的,說話都有回音。陸歆語拉開窗戶,一陣風(fēng)撲面而來,空氣清新,她閉上眼睛盡情呼吸,仿佛一個瀕死的人在享受著大自然對她最后的饋贈。大概得有半分鐘,陸歆語才睜開眼道,舒服,這幾天我都在這兒睡覺,晴天的話打開天窗就能看見星星,有時月光灑滿房間,美得叫人心疼。唐糖問,這房子多少錢?陸歆語道,管它呢,賺錢不就為了享受嗎?接著,陸歆語帶唐糖看了她從新西蘭帶回來的特產(chǎn),主要有葡萄酒、羊毛圍巾和綿羊油等,儲物室里堆滿了好多禮品袋,每只袋子里皆裝著禮物,看起來內(nèi)容差不多,但袋子外面還是寫了姓名。唐糖一晃眼,便看見了胡鶯鶯等人的名字,這讓她收到禮物的喜悅之情頓失大半,原來不止送了她,而且?guī)缀鯚o差別對待。說完綿羊油的好處和用途,陸歆語挑出另外一只袋子,從中拿出兩件衣服道,這件外套是我從機(jī)場免稅店買的,本來我想要,但老宋和果果都說更適合你,你看看,喜歡嗎?唐糖看了看LOGO,確是名牌,面料摸著也舒適,但她說,這顏色不太適合我,我皮膚沒你白,還是你穿更好看,我想要可以去買。

為什么要買呢?陸歆語以她溫和的頑固態(tài)度繼續(xù)說,這兩件我沒穿過。唐糖道,我自己買的更合適。說完,她立即意識到語氣不該如此冷酷,然而她還是繼續(xù)道,前幾天我剛買了兩件,也是PRADA的,再說,我外套挺多的。這種她已不是窮人的暗示,讓陸歆語的臉上出現(xiàn)了責(zé)難和遺憾的神色,她悻悻地收起衣服,笑道,那我留著自己穿。很快,她收起短暫的失落,拉著唐糖去看照片。有一些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照,更多的是她和老宋或是與其女兒的合影,每一張上都有陸歆語,照片被洗出來,用夾子夾著,掛滿了一面墻壁,除了這次旅行的,還有去其他地方玩時拍的,也有少量居家照,甚至有兩張出現(xiàn)了唐糖和孫一鳴。照片是記錄時光的手段,多數(shù)是歡樂時刻的見證,可連在一起看,時光的流逝不免令人悵然,尤其是兩個人沉默著,各懷心事地欣賞時,一種漸行漸遠(yuǎn)的感覺讓唐糖轉(zhuǎn)了身。

陸歆語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著唐糖來到一樓廚房,從三開門的冰箱冷凍室里取出一個類似冰淇淋的盒子,揭開蓋子,讓她看。只見里面一片白,冒著寒氣,她不確定道,這是雪嗎?陸歆語道,對啊,但不是一般的雪,是我從皇后鎮(zhèn)帶來的,我們在那里滑雪,住了好幾天,從沒玩得那么瘋,臨走時帶了一杯,幸虧當(dāng)?shù)貧鉁氐?,還用干冰保存著,上了飛機(jī)又找空姐放進(jìn)冰柜,這才一直沒化,真不容易啊!你聞聞,舔舔也可以,很干凈的。唐糖舔了舔,和其他雪沒什么區(qū)別。陸歆語深深地嗅了嗅,就好像她是個第一次置身冰天雪地的南方人,臉上顯出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生命的眷戀之情,看上去雖然做作,不知為何卻有點(diǎn)兒動人。唐糖道,我也喜歡雪,還是上小學(xué)時,一天早起,整個世界都白了,而且還在飄著大雪花,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我就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結(jié)果迷路了,你能想象嗎?從我們家到鄰村的學(xué)校不過一里多地,但我竟然繞了好幾圈才走到,就跟遭遇了鬼打墻一樣。陸歆語哈哈笑著,拿手指點(diǎn)了一下她的腦門道,笨蛋。

老婆,來客人嘍!只聽老宋在外面親昵地呼喚。唐糖隨著陸歆語走出廚房,到客廳,只見胡鶯鶯和另外兩個人進(jìn)了門。胡鶯鶯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隨即夸張地叫道,我的媽呀,太豪華了,今兒我不走了,非要住幾天享受享受。陸歆語笑道,隨你,你就長住下去我也不管,只要老宋沒意見。老宋道,我歡迎還來不及,哪兒有什么意見?胡鶯鶯笑道,你們可都聽見了,到時他們要是趕我走,都來幫我作證。幾個人笑著,一一落座。

當(dāng)初陸歆語邀請了胡鶯鶯,唐糖便覺得蹊蹺,因之前的很多次聚會她都不屬于候選之列,其實她們兩人之間并無過節(jié),只是不投緣罷了,可跟在胡鶯鶯后面的兩個人卻叫唐糖實在想不通今天她們?yōu)槭裁磿霈F(xiàn)在這里。這兩個人都和陸歆語發(fā)生過齷齪,其中一個還曾大打出手,就是在多年前的一次聚會上,唐糖甚至還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自那次后,陸歆語和這個女人就再也沒有過交集,而且經(jīng)常跟唐糖嚼她的舌根,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今天怎么把她也請來了呢?難道已經(jīng)冰釋前嫌?唐糖按捺住疑問,上樓看了看兒子,見他和宋果果在打游戲,便囑咐注意休息,擔(dān)心眼睛。兒子頭也沒抬地答應(yīng)了她一聲,她出了門。

樓下正聊得熱烈,只聽胡鶯鶯驚呼道,頭等艙?從北京到奧克蘭得十三四個小時吧?往返三人,再加上在那邊的幾趟,光是機(jī)票就得我好幾年的工資了吧?

沒那么夸張,兩年足夠了。陸歆語微笑地望著老宋道,那是我四十四歲的生日禮物,一輩子就奢侈這么一回,主要是來去時間太久,不躺著真不舒服。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會變成可怕的習(xí)慣。老宋驕傲地嗔怪。

怕什么,就算每次都坐頭等艙也坐得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面包房賣了多少錢。和陸歆語打過架的女人道,我覺得挺可惜的,再過幾年,可以上市吧?那時出手可不止兩個億。

累了,不想再做了。陸歆語道,人要懂得適可而止,追求財富永遠(yuǎn)沒夠,我只想好好享受生活,陪陪老公和孩子,做回稱職的家庭主婦。

這倒不像陸歆語的作風(fēng),她野心大得很呢,曾說過要上市,甚至壟斷國內(nèi)的烘焙業(yè),怎么忽然就把辛辛苦苦做大的企業(yè)賣了呢?唐糖正暗自疑惑,幾下敲門聲打斷了她,抬眼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黑西褲白襯衫的年輕男人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唐糖差點(diǎn)兒驚掉下巴,這不是那個送水工嗎?他怎么來了?這身打扮明顯是來做客,而非送水的,莫非陸歆語還邀請了他?

5

客人全部到齊時已近13點(diǎn),在開飯之前,老宋和陸歆語站在人群中間發(fā)表了簡短的致辭。大概意思就是感謝大家多年來的不離不棄,盡管和某些人之間產(chǎn)生過摩擦與不愉快,但他們相信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一切都將成為笑談和過眼煙云。陸歆語依傍在老宋身旁,盡顯人妻的賢惠與嬌媚,與先前的她判若兩人。唐糖發(fā)現(xiàn),在這次聚會中,陸歆語和老宋之間表現(xiàn)得無比親密,既像蜜月期,卻又多了老夫老妻之間才有的體貼與關(guān)懷,老宋幾乎時刻不離老婆身邊,時不時低聲耳語,給她端茶遞水,殷勤得有些過分。陸歆語呢,也不像往日那般獨(dú)立、落寞、郁郁寡歡,仿佛過了許多年不再相信愛情的日子,忽然又陷進(jìn)了愛情之中無法自拔,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滿足。一個欲望得到滿足的人很容易與人為善,這大概就是陸歆語為什么把幾乎所有和她有過關(guān)系的朋友(或仇人)全都請來的原因吧,她就像一個忽然篤信了上帝的虔誠教徒,要向世人宣告她的博愛與仁慈,從此與大家和平相處,更像一個洗盡鉛華看透滄桑的女明星從此退出娛樂圈,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宴會地點(diǎn)在別墅后院的草坪上,半自助形式,主要是燒烤,也有主人家請來的廚師早已準(zhǔn)備好了佛跳墻等名菜,香味和煙氣彌漫了整個院子,端著飲料、雞尾酒和甜點(diǎn)的服務(wù)生在人群中穿梭,人們邊吃邊聊,笑逐顏開,幾個孩子邊吃邊和三只狗追逐嬉戲。陽光穿透云層,灑下光芒,兩棵高大的懸鈴木形成的陰影從三樓看下去就像是一汪池塘,而人們就在這池塘里游來游去,但不包括唐糖。吃了點(diǎn)兒東西后,她回到別墅中,上到三層,俯瞰著眾人。仔細(xì)尋找,卻未發(fā)現(xiàn)陸歆語,于是下樓。經(jīng)過二樓時,她發(fā)現(xiàn)臥室的旁邊有個小隔間,好奇之下走過去,原來安置著佛臺,供奉著觀世音像,地上還有個蒲團(tuán)。難道陸歆語信佛了?唐糖從沒聽她跟自己提過有關(guān)佛的話題,也許是不想說,更大的可能是近期才發(fā)生的改變。隔間旁邊的那扇窗戶正對著別墅的側(cè)面,唐糖站在窗前眺望,只見一片郁郁蔥蔥,似乎全是枝葉,可是看得久了,便能透過縫隙見到樹下的情景,比如此刻,就有兩個人在樹下依偎著。細(xì)看之下,唐糖辨清了,女的正是陸歆語,男的不是老宋,而是唯一穿了西褲和白襯衫來做客的送水工,兩個人抱在一起親吻著。她只覺得臉紅心跳,仿佛有電流穿過身體,混雜著性的嫉妒與渴望,既想多看幾眼,又覺得無地自容,倒像自己偷了人似的,心里罵著“不要臉”,依依不舍地轉(zhuǎn)身匆匆下樓,結(jié)果一不注意多走了兩道樓梯,進(jìn)了陸歆語家的車庫。有兩輛車靜靜地趴在那兒,一輛保時捷,一輛賓利??匆姳r捷,那件往事像條大黑魚似的一躍而起,攪亂平靜的水面,細(xì)算之下已過去七年多,卻依然歷歷在目。

那是唐糖尚未買車時,陸歆語還開著曾被唐糖弄臟的那輛寶馬。逢小長假或周末,陸歆語會叫上唐糖和孫一鳴陪她和宋果果(那時候老宋和陸歆語就像一對形婚夫妻,很少在一起活動,因此唐糖母子經(jīng)常被邀請)到周邊游玩。春天賞花踏青,夏天游山玩水,秋天摘果子,冬天泡溫泉,對衣食無憂的有錢人而言,每一分鐘都是人間好時節(jié)。九月中旬的一個晴朗的周六上午,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從小區(qū)出發(fā),目的地是壩上草原。草原這地方以前她們倆都來過,算得上輕車熟路,游玩項目沒多大意思,這次來主要是為了讓孩子接觸大自然,順便騎騎馬。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跋涉,抵達(dá)了提前訂好的旅館。旅館的條件很差,和網(wǎng)上的宣傳照相比就像實物和賣家秀的差距。這還不算,服務(wù)態(tài)度也奇差,陸歆語不過抱怨了兩句房間不干凈,那老板娘便針鋒相對,你們城里人干凈,那還來這里干嗎?不想住就走,有的是人想住。陸歆語氣不過道,你這什么態(tài)度?別忘了你是服務(wù)行業(yè)!老板娘哼了一聲道,服務(wù)行業(yè)怎么了?就得低聲下氣伺候你們?上這兒當(dāng)大爺來了?沒門!陸歆語還想多說,唐糖連忙勸住她,讓她忍一忍,等到老板娘走了,她給陸歆語分析,她巴不得咱們走呢,現(xiàn)在是旺季,不愁沒人住,咱們在網(wǎng)上訂的價格低,她不高興。陸歆語氣道,那就退了,另找其他家。唐糖道,算了,這是人家的地盤,有得住就不錯了,就算退了房,錢也退不回來,再找一家也好不到哪兒去。陸歆語憤憤的,但沒再說什么。

接下來的行程皆有不順之處。午飯也是提前預(yù)訂并付了錢的,就在旅館內(nèi),菜量倒不小,卻齁咸,像打死了賣咸鹽的,四個人只得出門找了一家飯館,也算不上好吃,好歹能下咽,但比北京還要貴。下午休息片刻,來到一片白樺林旁騎馬,結(jié)果再次被宰,兩個多小時的停車費(fèi)就要了一百塊;明明沒有超時,騎馬前付的五十塊押金說什么都不給退,理由是馬兒太累了,那個牽馬的女人說,你們看看,馬背上濕漉漉的,被大雨澆了一樣,可不能叫它這么累??!陸歆語氣得無語,半天才反駁道,你心疼它還叫人騎干嗎?干脆供在家里算了。那女人連聲“咦咦”,鄙視道,要不得,要不得,我們窮人還要靠著它賺錢,五十塊對你們來說連頓飯都不夠,那么計較干嗎?陸歆語大嚷,強(qiáng)盜邏輯。才說完,就有幾個男人圍過來,問道,誰鬧事?見這架勢,唐糖連忙道,沒事兒,沒事兒。說著,拉著陸歆語上了車。

開出老遠(yuǎn),陸歆語道,真該給他們曝光,大不了報警,我就不信治不了他們。唐糖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報警也沒用,窮山惡水出刁民,以后別來就是了。陸歆語道,民風(fēng)怎么變得這么差,不是該淳樸才對嗎?唐糖道,以前就這樣,不過那時是公司組織來的,人多,被坑也是公司花錢,自己感覺不到,有一次我們?nèi)ヒ叭拢略跇窍碌男≠u部買東西就被掌柜的訛了一百塊,愣說那張假鈔是他的,出門在外,還是忍氣吞聲吧,咱倆都是女的,還帶著孩子,就算咱們不怕事情鬧大,孩子萬一有個好歹就得不償失了。陸歆語道,你說他們這么做就不會良心不安嗎?唐糖覺得芳鄰真夠單純,不由得笑道,他們哪還有什么良心。陸歆語搖頭道,我相信他們的本質(zhì)并不壞,只是被金錢沖昏了腦子,加上沒多少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被社會風(fēng)氣帶壞了。唐糖道,環(huán)境是一方面,本身也有問題。陸歆語道,看來你并不認(rèn)可人之初性本善嘍?唐糖道,分人,就跟長相一樣,有一部分由基因決定,反正不管什么時候,別對人性抱什么奢望就對了,魯迅都說過他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國人,這是劣根性,很難改變。陸歆語道,想不到你還挺悲觀的。唐糖道,那當(dāng)然,在人性上,我絕對比你更有發(fā)言權(quán),我碰到過非常好的人,就是很無私的那種,也遇見過很壞的人,就是完全毫無理由地發(fā)泄對世界的惡意,也經(jīng)歷過人和人之間不需要語言就能分享的溫暖瞬間,也見識過只因為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或是幾塊錢就殺人或是從此墮落,你從小順風(fēng)順?biāo)?,長在沒有病毒和細(xì)菌的環(huán)境里,自然覺得人人都是好的,其實也不見得,只不過在你身邊的那些人全都因為有錢而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很多黑暗面沒機(jī)會展示。陸歆語不以為然道,看你說的,我可沒那么傻白甜,商界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也厲害得很呢!唐糖道,再怎樣那也是個文明世界,有規(guī)則制約著,不像這里的人又蠢又壞,臉都不要。陸歆語道,我不信。唐糖道,等著瞧。果不其然,到了晚上的篝火晚會,因為烤全羊,兩人又被詐了一筆。

本打算周日午飯后回京,但一連串的添堵讓陸歆語沒了游玩的興致,周日草草吃過早飯便決定返程。一般來游玩的多數(shù)在下午回京,上午多有安排,因此路上的車比較少,不像昨天上午過來時還時不時堵車。唐糖早已拿到駕照,見到這樣的路況便手癢,于是由她來駕駛,陸歆語坐在副駕駛,兩個孩子坐在后座。草原這一帶廣闊敞亮,雖有山頭卻都不高,一眼望去能看出老遠(yuǎn)。車子大概行駛了半個鐘頭后,只見前方路邊停著一輛皮卡,有三四個人站在車旁??扉_到跟前時,兩個大人站在那兒伸手?jǐn)r車,陸歆語道,可能車子拋錨了,停下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唐糖沒有熄火,猶豫著放慢車速,隔著窗子,她便已認(rèn)出攔車的那個女人是昨天牽馬的那個,身邊的男人可能是她的老公,兩人皆一副焦灼的表情,身后還站著一個男人,神色悲戚。陸歆語摁下車窗,那女人湊過來,連連作揖道,求求好心人救救我兒子吧,他發(fā)了急病,車又壞了,能讓我和他擠擠你們的車嗎?陸歆語問,孩子在哪兒,什么病?女人道,在車?yán)锘杳灾呐K病,從小就有。陸歆語的手放到把手上,卻推不開,原來是唐糖鎖住了。唐糖對那女人道,我們的車放不下你們,盡快打120吧!陸歆語道,讓我下去看看。她的口吻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命令,潛臺詞好像在說,“這是我的車,你沒權(quán)利決定”,這讓唐糖覺得很不舒服,她不管那女人可憐兮兮地央求,狠踩油門,車子猛地躥了出去,從后視鏡里只見那女人和男人追出很遠(yuǎn),男人還從路邊撿了石塊朝著車子用力投擲。

陸歆語往后看了好幾眼,面露關(guān)切,實在無法,才將車窗關(guān)好。兩人沉默著,用余光觀察著彼此,就像觀察一個陌生人。半晌,陸歆語才開口,你就讓我下去看看也沒事吧?那么小心干嗎?唐糖道,你看不出來嗎?明顯騙人的,你真要下去不訛?zāi)銕装賶K你就上不來了。陸歆語道,萬一是真的呢,耽誤了孩子的病,咱們也有責(zé)任。唐糖道,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就算是真的,我也有權(quán)利選擇不幫,甭道德綁架。陸歆語道,何必那么冷漠?難道你就萬事不求人?唐糖氣得反問,我冷漠?我這是為了咱們好,難道你沒認(rèn)出那個女人?剛才你沒看見那個男人還用石頭砸咱們?陸歆語道,我當(dāng)然看出來了,那男人只是氣急敗壞,太憤怒,太絕望了吧。唐糖覺得自己的好心被當(dāng)成了驢肝肺,猛踩剎車道,那依你呢?咱們返回?被騙了錢,被人打了我可不管。陸歆語道,騙就騙吧,損失的是錢,還有可能救回一條人命呢。唐糖不屑道,對,你有的是錢,當(dāng)然可以做好人,我沒有善良的資本。說著,唐糖就要調(diào)頭。陸歆語抓住她的手道,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沒錢一樣可以選擇做個好人。唐糖沒再說什么,打開車門,繞到副駕駛那一側(cè),將位置讓給陸歆語。陸歆語抓著方向盤,猶豫半晌,最終沒有調(diào)頭,而是向前開去。又開出去大約半個多小時,迎面駛來一輛救護(hù)車,嗷嗷叫著。兩個人都看見了,卻都像沒看見沒聽見一樣,不置一詞。

唐糖感覺有人在身后,轉(zhuǎn)身,只見陸歆語站在不遠(yuǎn)處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送水工則拉著她的手,見到唐糖亦不避諱。三個人皆往前走了幾步,透過陸歆語那心照不宣的眼神,唐糖即刻已明白陸歆語猜到自己剛才在想什么。在草原上的那趟旅行終結(jié)了她們一起出去游玩的習(xí)慣,也差一點(diǎn)兒終結(jié)了她們之間的友情,那件事此后兩個人都沒再提起,就像不約而同地將其封存于保險箱,而她們倆是唯二知道開箱密碼的人。陸歆語問,想什么呢?唐糖不語,望著送水工,好像他是個礙事的人。陸歆語道,我忘了介紹,不過你們見過的,而且都在一個社區(qū)住著,這是蘇明,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唐糖。蘇明對唐糖說,你好。陸歆語轉(zhuǎn)過那雙略微有點(diǎn)兒松弛的眼睛,射出溫柔的光對蘇明說,你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蘇明放開她的手,撫摸她的肩,出了車庫。陸歆語松了一口氣道,黏人,小孩子似的。她的口吻中帶著一種天真無邪、活力十足的自我炫耀。唐糖反感道,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陸歆語微微一笑,后來,我又去過草原,就在那次回來兩周后吧,我總也放心不下,還做夢。這倒出乎唐糖的意料,說實話,對這件事她早已釋然,甚或壓根就沒有過罪惡感,她耿耿于懷并非這件事本身,而是它造成了她們之間的信任危機(jī)。陸歆語接著說,我找到了那家人,他們也認(rèn)出了我,他們的孩子據(jù)說沒能搶救過來,他們不讓我走,說我是殺人兇手,野蠻,沖動,毫不講理,非要扣留我,我并不害怕,最后我把車給了他們,他們才肯放我走,回來之后我就買了這輛保時捷。即使在敘述一件被坑害被訛詐的事,陸歆語的語氣間并無懊悔之意,更多的是享受著行善之舉的道德感。唐糖不屑道,自始至終都沒見過他們所謂的孩子,那救護(hù)車也未必就和他們有關(guān)。陸歆語道,假的更好,雖然那樣我做了傻事,上門去被人家要挾,被騙,但總歸好過因為我而讓一個生命錯失救治良機(jī)。唐糖哼了一聲,不無諷刺地說,你真?zhèn)ゴ蟆?/p>

6

16點(diǎn)整,唐糖決定回家。陸歆語沒有多加挽留,其他人趁機(jī)也都表示再坐一會兒便回去。陸歆語說,本來還想讓你們吃晚飯的,現(xiàn)在看來,省啦。送唐糖母子倆到門口,等他們上車后陸歆語和老宋才回身。玩了那么久,還在院子里來回跑,孫一鳴有點(diǎn)兒累,有點(diǎn)兒困,上車就睡,進(jìn)小區(qū)時才醒。唐糖停好車,拿上陸歆語從新西蘭帶給她的禮物,拉著兒子往家走。兒子問,媽媽,陸阿姨如果死了,果果姐是不是就成孤兒了?唐糖隨口道,不會,她不是還有爸爸嗎?過了幾秒鐘,她才反應(yīng)過來兒子那句話的可疑之處,便問,誰說陸阿姨要死了?兒子道,果果姐說的,她媽媽得了肺癌,是絕癥,就是治不好的意思,她說目前還沒有特效藥,還說長大了要研制這種藥,說的時候她哭了,我抱了抱她,這不算占便宜吧?電梯門關(guān)了,唐糖忘記摁按鈕,腦袋里一片空白,兩片閃著寒光的電梯門像鍘刀似的徐徐打開,一個牽著小狗的女人進(jìn)來,摁下樓層,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唐糖。孫一鳴攥了攥媽媽的手,踮腳摁下23層,出電梯時,他說,媽媽,我是不是做錯了?唐糖道,不,你做得很好,比媽媽做得都好。唐糖問,果果姐還告訴其他孩子了嗎?兒子道,沒有,她只和我一個人說的,不讓我告訴別人,這是屬于我們倆的秘密,現(xiàn)在是我們?nèi)齻€人的秘密了。進(jìn)家門,孫文虎正歪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唐糖放下東西,讓他看著兒子,說還要出去一趟。孫文虎奚落道,剛回來就走?你還真夠忙的。她來不及解釋,很想馬上見到陸歆語。孫文虎還在追問,干嗎去?唐糖道,去陸歆語那兒,有很重要的事,回頭再跟你說。

現(xiàn)在,唐糖明白了,陸歆語所有的反常表現(xiàn)都有了答案。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沒有誰能做到無動于衷,之前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甚至?xí)P顛覆,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她的大腦高速運(yùn)轉(zhuǎn)著,和陸歆語之間許許多多細(xì)枝末節(jié)的情意全都涌上心頭,一想起她將不久于人世,唐糖便萬分傷感,千般不舍,眼淚奪眶而出。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為什么不告訴自己呢?她到底拿不拿自己當(dāng)朋友?傷感過后,暫時恢復(fù)理性的唐糖開始糾結(jié)于問題所在,不過這與絕癥本身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一個要死的人怎么做都不過分,唐糖告訴自己不該和一個將死之人如此計較。

重回別墅,出來迎接唐糖的是老宋和送水工,其他人都已離開。老宋略感驚訝,開玩笑道,怎么?剛走就開始想我了?唐糖沒心情和他說笑,她覺得老宋多半也是強(qiáng)顏歡笑,所謂結(jié)發(fā)夫妻,患難見真情啊。她開門見山,我找陸歆語。老宋正色道,你跟我來,她在二樓。至二樓臥室旁的隔間門口,唐糖看見陸歆語的背影,像尊佛似的盤腿于蒲團(tuán)上打坐,兩只手置于膝蓋處做蘭花狀。老宋輕聲道,還有幾分鐘,你去樓上等她吧。唐糖點(diǎn)頭,來到三層,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夕陽盛大,懸鈴木金光燦燦,風(fēng)吹過,葉子嘩啦啦地翻動,猶如傳說中的“鬼拍手”,忽而,唐糖又聽見了那只鳥在遠(yuǎn)處叫著“家家發(fā)愁、家家發(fā)愁”。她嘆了一口氣,只見陸歆語的身影在玻璃上出現(xiàn),遂起來,轉(zhuǎn)身盯著對方,開口道,為什么瞞著我?其實她想了很多開場白,其中并無這一句,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了。陸歆語道,你在說什么?

唐糖走到她跟前,死死盯著她,發(fā)現(xiàn)她要比上午疲倦、虛弱了很多。陸歆語剛要說什么,唐糖猛地上前抱住她,情不自禁地?fù)崦戩дZ的頭發(fā)和后背,就像母親撫摸女兒,她意識到自己的撫摸方式有點(diǎn)兒不一樣,小心翼翼,謹(jǐn)慎而又克制,好像害怕引起被關(guān)愛對象的懷疑。唐糖說,我知道了,孫一鳴告訴我的,他從果果那兒得知的,是真的嗎?唐糖感覺對方的身體顫了一下,之后她被陸歆語推開,后者平靜地說,是真的,肺癌晚期,判了死刑。唐糖問,還有誰知道?陸歆語道,除了我們家人,只有你和孫一鳴。唐糖又問,你之前疏遠(yuǎn)我就因為這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陸歆語理直氣壯,告訴你有什么用?讓你看笑話?可憐我?盡情施舍你的同情嗎?唐糖道,你知道我不會那樣。陸歆語道,我不知道,連你自己都確定不了,沒能力把握,你的感覺你說了不算,你的心自有它的主張。

唐糖氣道,你錯了,我不像你,總是從別人的不幸中尋找慰藉。陸歆語道,我不是針對你,而是人性,你懂我的意思嗎?說著,陸歆語拉著唐糖坐到椅子上,繼續(xù)解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都會讓我難受,讓我想到疾病,想到死亡,我不希望朋友和親戚們因此而關(guān)注我,試圖幫助我逃避注定無法逃避的宿命,不想讓別人見證我身體的惡化,看著我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走向死亡,那會讓我透不過氣,這也是我搬家的原因,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赴死,這是我所能維護(hù)的最后的尊嚴(yán),就像我放棄化療,不想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yī)院,成為一群無關(guān)人士的談資一樣。唐糖攥住陸歆語的手說,可是,你一個人承受就不痛苦嗎?陸歆語苦笑道,人只要活著,痛苦就不可避免,只要想通了就好,不瞞你說,我連后事都想好了,遺囑也立下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果果,不能看著她長大,戀愛,當(dāng)新娘,做媽媽……老天爺真狠心。唐糖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么,拼命壓抑著,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想了想才道,放心,我會時常關(guān)照她的,我答應(yīng)你。陸歆語欣慰道,有你照顧她,我確實放心,不過,咱們能別這么正經(jīng)嗎?劉備托孤似的。

老宋端來兩杯加了冰的洋酒,對唐糖道,你們好好聊,有事叫我。望著老宋出了門,唐糖道,現(xiàn)在體會到老宋的好了吧?陸歆語道,誰知道呢?也許他心里正高興得不得了,等我一沒,就娶個比我年輕又漂亮的。唐糖道,活著的人總要把日子過下去。陸歆語拿起酒杯,讓唐糖跟她碰杯,唐糖道,我開車呢。陸歆語道,少喝點(diǎn)兒,沒事的。唐糖只得喝了兩口。陸歆語道,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唐糖道,所以你就跟送水工明目張膽地亂搞?陸歆語道,自我放縱還能多久呢?要不了兩個月,這個房子里將充滿病痛和悲傷的嘆息。不知從哪兒弄出來的,陸歆語點(diǎn)著了一支煙,吸得嫻熟而愜意,唐糖以前沒見過她抽煙,便道,你怎么抽起煙來了?陸歆語道,人家抽了一輩子的還能壽終正寢呢,我以前可從沒抽過,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是不是很諷刺?我要把沒做過的而又想做的事盡量做一做,以后再沒機(jī)會了。唐糖沉默著,望著眼前的密友,想到用不了多久她便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突然感到一絲恐懼和不安,還有不知該如何排遣的郁悶。窗外知了的叫聲如同耳鳴,這么拼命干什么呢,秋天一到你們就會死掉,唐糖想,生命還真是一場徒勞呢!

我真羨慕你。陸歆語道,有時也嫉妒你,有兒子,還有個感情那么好的老公,不像我這么失敗。唐糖道,我沒什么可羨慕的,再過二十年,我也趕不上你現(xiàn)在的水平,你是人生贏家,活得肆意、奔放、通透,這輩子值了。陸歆語將半支煙扔進(jìn)酒杯,沙沙作響,她短促地笑道,如果咱倆交換人生,你愿意嗎?唐糖啞然。陸歆語道,真正的人生贏家是活得比較久的那個人,比如咱們兩個之中肯定是你,除非你突遭橫禍——我真不是咒你,可別往心里去,別跟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計較。唐糖心里膈應(yīng),但還是道,沒關(guān)系。她感覺對方的表達(dá)欲非常旺盛。陸歆語道,什么人生不在乎長短,只在乎寬度和密度之類的,都是屁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雖然活著也會無聊,也有想死的時候,可沒有幾個人真正甘心去死,一想到我死了,而世界照常運(yùn)轉(zhuǎn),我認(rèn)識的那些人一樣活得好好的,和老公孩子享受天倫,不管好的壞的,都沒我的份了,我就嫉妒,單單是你們活著這個事實就令我非常難受,一個人出局好寂寞,好孤單,好悲慘。唐糖道,你不能這么想,四十四歲,其實也不算短,起碼人生該經(jīng)歷的你都經(jīng)歷了,想想那些在地震、洪水之中死去的生命,想想那些剛出生沒幾年或是幾天幾個小時就夭折的兒童,你可比他們幸運(yùn)得多。陸歆語看著唐糖的眼睛道,你可真會開導(dǎo)人,以前咋沒這么厲害,不過我喜歡,有什么說什么多好,我就瞧不慣你把我當(dāng)成一般性的朋友,我討厭虛偽,你知道吧?唐糖點(diǎn)頭道,明白,我有很多地方讓你看不順眼,但我就這樣,我不可能按照你的期待去做人,行事,兩個人越親密越該尊重彼此的不同,這樣才能讓我們走得更近,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機(jī)會了。陸歆語笑著,兩只手在胸前小幅度地鼓掌,說得好,我這人是太過強(qiáng)勢,有時候未免強(qiáng)人所難,如果得罪了你,讓你感覺不爽了,還請你多擔(dān)待。唐糖輕輕地?fù)u頭,房間內(nèi)沒有開燈,陸歆語的眼神在蒼茫的暮色中閃爍著凄涼的光輝,仿佛來自一顆逐漸黯淡的星球。兩個人沉默了許久,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似乎該說的都已說完。唐糖起身道,我該走了。陸歆語道,等等,把我給你的衣服拿上吧,就當(dāng)個念想,別賭氣了,好不?唐糖只得答應(yīng)。兩人走到二樓,拿上裝了衣服的紙袋,到一樓,陸歆語說,蘇明也要回去,正好順路,讓他開車吧,你剛喝了酒。唐糖道,也好。陸歆語趴在蘇明肩頭耳語幾句,隨后和老宋送他們二人到柵欄門口。

上車沒多久,蘇明幾乎一直自說自話,說陸歆語勾搭了他,有一天送水時她讓他坐下來歇歇,給他喝了酒,隨之投懷送抱,第一次就這樣把他連哄帶騙地弄上了沙發(fā),接著是床,再然后是其他空間。他說,她對我確實好,幫了我不少忙,你還不知道吧?我現(xiàn)在不送水了,宋大哥幫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幕墻裝修公司,工資挺高的,我一開始不是很喜歡,有點(diǎn)兒做不來,但陸姐讓我堅持,現(xiàn)在看來她說得沒錯,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還當(dāng)上了小主管。唐糖只簡單地問上一句半句,并不關(guān)心他和陸歆語之間的事。眼見著天已逐漸黑透,卻還有少一半的路程,她說,你能不能開快點(diǎn)?蘇明道,怎么了?和我在一起不開心?還是太緊張,想逃避。唐糖不語,假裝沒注意到他那曖昧的目光,蘇明將車子拐進(jìn)一條沒有路燈的岔道,導(dǎo)航提示,您已偏離路線。唐糖道,你干什么?走錯了。蘇明靠路邊熄火,外面漆黑,車?yán)锔?,他解開安全帶,翻到后座,準(zhǔn)確地壓在唐糖身上,逼仄的空間和他的重量讓她動彈不得。蘇明喘著粗氣道,其實我喜歡的是你,那個老女人長得又不好看,還總以自我為中心,要不是為了前途,為了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我才不會搭理她,今天終于有機(jī)會和你說說心里話,自從那次在她家遇見你,我的魂兒就被勾走了,一直在想你呢。一邊說,他的嘴一邊尋找著唐糖的嘴,找到后,隨即強(qiáng)吻。唐糖才不信他的話,那些套路之言讓她覺得惡心,可他那么霸道。掙扎幾下,她便從了他,腦子里想的都是他和陸歆語親熱的畫面。解她的衣服時,他神氣地笑道,陸姐說得對,你果然表里不一,假正經(jīng),既然喜歡為什么故意躲著我?就因為有老公?唐糖僵住,問他,剛才她在你耳邊說的什么?是她讓你這么做的?蘇明的手沒有停止動作,繼續(xù)道,她不說我也會這么做,我就喜歡悶騷的女人。唐糖用盡全力推了他一把,蘇明的頭撞上車頂,直喊疼,并罵道,瘋婆子。唐糖抬手扇了他一耳光,推開車門,將他連推帶踹,弄了下去,隨后關(guān)上車門。他在外面拍著車窗,叫著。她不為所動,來到前座,發(fā)動車子。剛駛出十多米,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手機(jī),遂開窗扔給追上來的他,接著,她又把裝有兩件PRADA外套的紙袋扔進(jìn)了黑夜中,就像丟掉一袋垃圾,一個包袱。

【作者簡介】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開始在《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山花》等期刊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2017年度廣西文學(xué)獎。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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