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陽春三月,花草樹木透出綠芽兒,山桃花早開了,一簇簇一團團競相開放,把一面浮山裝點得搖曳生姿,少不了游人前來踏青賞花。有人從山上下來,在浮水河面涓涓細流上跳躍著,穿過寬闊的河床,順小道上來,到吳可家的小院子里討水喝。小院子在浮水河這邊,相對巍峨大氣的浮山,這里更像一只小土包。土包上三十幾戶人家,老舊房屋連成片,破敗不堪,只有吳可老兩口住的小院子單獨開來,紅磚房子紅磚院墻,磚縫新勾過水泥灰,漂亮整潔,臨河而立。
賞花人說,在荊棘叢生怪石嶙峋的山道花叢間走,能看到山桃花瓣粉嫩的紅色,怎么到這邊了,遠遠望去,卻是漫山遍野的乳白色?一棵棵山桃像被白紗罩了,霧一樣迷茫。吳可的老伴兒勞祖儀就會熱情解釋說,稍晚了兩天,花開敗了,賞花要趁時,前兩天來,這邊看去,還清清淺淺一片粉紅呢!勞祖儀那副樣子,怪替游人惋惜的。
在自家后花園的小石桌上,勞祖儀給討水的人一人倒一碗菊花茶,每碗再放幾顆冰糖,看著討水的人喝得愜意,勞祖儀拎著裝水的陶罐站在一旁,笑意盈盈,很滿足的樣子。
來討水喝的人中有風物雅量者,就著菊花茶,摸著光下巴,吟得:陽春三月信步來,浮山桃花遍地開;不見桃紅和柳綠,時疑杏花恣意白。
大家聽了,齊刷刷望一眼隔河的野桃花,皆拍手稱贊,吟得好!吟詩之人也不自謙,滿臉放光,飄然受之。
勞祖儀也連聲說好,回頭招呼老伴兒吳可,看見沒,春風入心扉,好茶逗詩情呢!——后面還有人要來哩,飲水機的水怕是不夠用呢,快去再燒一壺水,沖好茶,陶罐在火旁煨著。
吳可接過祖儀手中的陶罐,從院墻小門進院子,不聲不響鉆進廚房燒水去了。
吳可家的小院子坐西朝東,臺階上一排六間走廊小平房,臺下院子很大,大門開在東邊。
后花園,實際上是勞祖儀指揮吳可和村里柱子、二歪開的一大塊菜地。菜地在院子的南面,和院子平行,寬六七米,長十四五米,三面圍了半人高密匝匝的竹籬笆。挨院墻一面當然不圍了,有院墻擋著呢。
他們在院子的南墻上開了一個門,這樣,可以不走大門,直接到園子里。
園子里種了玉蘭、海棠和桂花,還有果樹、梨、蘋果、紅果、葡萄樹等;樹下支了一張石桌和一圈石凳子;在西南角,放置了一盤石磨,那石磨只是一處景觀,并不曾用過。他們在樹下種蔬菜,各式蔬菜。不過現(xiàn)在,這些樹都還只是在枝頭吐出了一點點綠,玉蘭不一樣,玉蘭先開花后長葉子,枝條上到處都是花蕾;樹下的土地也只是平整好了,現(xiàn)在還不到下種時間。
在海棠樹下的石桌石凳前,游人們喝過菊花茶,勞祖儀陪著在院子里和花園外轉(zhuǎn)了一大圈子,眾人齊聲夸老兩口住的地方好,家里窗明幾凈,院子干凈整潔,園子清靜雅趣,站在土畔上放眼望去,浮水河和浮山一覽無遺,旖旎風光,盡收眼底,真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勞祖儀聽了就笑,脆生生地笑,在廚房燒水的吳可聽了,心里不快,七十多歲的人了,矯情呢;城里的房子不住,跑這地方來,腦子進水嘛!自己還得跟著伺候,走還不能走,想留自不愿,這不是老太婆拉郎配嘛!
2
吳可由不住又動起了心思。
三月里,萬物復蘇,他吳可也該說道說道了。
再住下去,就奔第三個年頭了。
3
房子其實不是他們老兩口的。房子原是村里的學校。村子百十來口人,年輕人到外面打拼,人去村空,只留下老人,學校就停辦了。三年前,勞祖儀突然厭倦了城市,一心要到鄉(xiāng)下生活。勞祖儀和自己的小侄兒隔三差五往鄉(xiāng)下跑,(勞祖儀那小侄兒偏聽姑姑的話,開車拉著勞祖儀,叫去哪兒去哪兒。)跑來跑去,不知道怎么就鼓搗下了這么一個地方。
勞祖儀說和村委簽了合同,而且簽了十年,一年交村委三千元租金,三萬一次性交清了。
小侄兒拉著勞祖儀和吳可來看房子時,吳可想,一年到這兒住個十天半月的,倒也不錯,只是一年三千元,趕上冬天到海南住倆月了。
他哪里知道,勞祖儀住下就不走了。
勞祖儀和村里的老頭老太婆聊得熱乎,見天留出半下午時間,東家出西家進的。村里放羊的柱兒和半傻子二歪天天要來門口喊一聲,伯母,有無事嘞?
園子里的石桌石凳石磨就是這兩個人給擺弄的。
吳可滿腹牢騷,卻沒有奈何,忍氣吞聲陪勞祖儀在這住了兩年,眼見勞祖儀沒有回城的心事,越來越撐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該怎樣和勞祖儀說道說道。
他不愿和村里的老頭老太婆打交道,也不和柱兒、二歪多打招呼。柱兒、二歪放羊歸來,把羊圈進房后的圈里,就會轉(zhuǎn)到大門前來,有時看見吳可一人站在門口,問一聲伯母在不,吳可答一聲在或者不在,柱兒和二歪就走了。二歪更是看見吳可在大門前,過都不過來。
勞祖儀站在大門口喊一聲柱兒二歪,兩個人立即就來了,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常常讓吳可感到一絲兒窩火和失落。
以前不覺得勞祖儀有什么不好,他心甘情愿伺候著,他甚至認為那就是人生的幸福,怎么越活越老的勞祖儀,卻讓他越來越厭煩和憎惡了呢?
4
小侄兒拉著勞祖儀和吳可看過房子后,勞祖儀給省城的女兒女婿打電話,問能不能回來一個人幫著拾掇一下房子,恰巧女兒女婿休年假,兩個人就都回來了。
由著祖儀和女兒女婿折騰,吳可不管這些,也管不了,他們仨白天開車下去,晚上回來,吳可樂得清靜,少了中午做飯伺候勞祖儀,就天天到公園里和一幫戲迷練嗓子。
練了多長時間不知道,大約兩個多月吧,反正女兒女婿回省城都老長時間了,房子弄好了。小侄兒拉著吳可過來一看,吳可傻眼了,這哪里是臨時拾掇,比蓋皇宮還厲害,城里房子怎么裝的這里也是怎么裝,城里房子里有什么這里有什么,不同的是,因為這里沒有煤氣,多了煤氣罐子和廚房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
吳可心里不滿,問,暖氣呢?
勞祖儀說,空調(diào)。左邊三間房子打了兩個隔扇,兩個臥室隔著,空調(diào)放在中間,夏天不熱,冬天不冷,不怕空調(diào)病。
吳可掂量著這要花多少錢,嘴上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說出來也沒用,家庭財務管理從來沒有他的份兒,勞祖儀才不會理會他呢。女兒女婿當然也不把他的意見當回事,他們結(jié)婚后,吳可沒有和他們談過任何一件具體事情,或者說在女婿面前仍然保持了婚前對待女兒的態(tài)度。他一輩子不曾擁有對女兒的任何權(quán)利,勞祖儀再忙,好像從沒有丟手對女兒的愛和教育。而且那愛和教育不能分享,只獨屬于她一個人。一份美滿的婚姻,尚且屬于兩個人,在女兒面前,吳可被排除在了家庭模式之外。女兒的事在勞祖儀看來,吳可是幫不上任何忙的。吳可慢慢也清楚了,勞祖儀只是借他一下力而已,因為勞祖儀一個人是無法生下女兒的。之后,他便和女兒在勞祖儀的關(guān)注下默契地完成了切割,像河的兩岸,隔河相望,不近不遠。而家庭,就是兩岸河堤圍住的一泓清泉,勞祖儀游刃有余地徜徉其中。吳可只需要在這泉水里做飯洗衣拖地打醋醬油買米面就可以了。當然,吳可也不是沒有輕微地反抗過,但那不過是徒勞的掙扎,在勞祖儀鐵定的態(tài)度面前,吳可只能乖乖地放棄自己可憐的想法。
女兒結(jié)婚時,勞祖儀和女兒也只是輕聲告訴了他一聲,他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空洞的嘴巴像他駭異的眼神,女兒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呢?難過和傷感一瞬間涌上心頭,但隨即便煙消云散了。他當然無需為婚事的種種細節(jié)操心。女兒結(jié)婚后,他知道,女婿很快就明白了他在家庭當中所處的尷尬位置,所以女婿對他應有的尊重,不過是出于國人不能逾越的禮儀而已。
吳可越想越傷感,一股火苗在身體內(nèi)亂竄。
他必須和勞祖儀談談,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至少不能在這里繼續(xù)住下去了。
勞祖儀退休前是鳳城一中的優(yōu)秀教師,主管教學的副校長,他吳可也是優(yōu)秀教師,只不過是年級負責人,和副校長不能比,但他不是全包了家里的家務活嗎?(當然,除了教育女兒)他像她的仆人一樣,她給過他什么呢?老了,她也不能體諒他一下。
住下就不走了,何日是個頭??!
5
剛住下,吳可好幾次把平整好的后花園叫成菜地,勞祖儀一聽,眼一白,不高興了,說你活了大半輩子,有點情調(diào)好不好,那是園子,花園,后花園!
吳可一怔,小聲反駁,花園,花園好啊,花園為什么種菜?
勞祖儀說,綠色蔬菜多放心。那些菜花多好看,金黃的瓜花,紫色的豆角花,白色的辣椒花,黃瓜的小黃花,茄子花,還有玉米的紅胡須,哪一樣不好看???
誰在花園里種菜呢?不叫菜地卻種菜,一個人還做不了,還要叫人幫工。
你閑著干啥?讀過會書?寫過會字?灑掃庭院你都有怨氣,你倒想著我看不出來?
我有啥怨氣,哪天院子不是我掃的?你倒是活得逍遙,散步啊,聊天啊,看書啊,寫字啊,做過頓飯嗎?來回六里山路,到小鎮(zhèn)上采買過一回沒有?
話說出口,吳可心里略微有點發(fā)虛,他心里有火歸有火,可從沒有這樣大嗓門和勞祖儀說過話。
勞祖儀也有點吃驚,怔怔看了吳可半天,說道,我懶得理你!轉(zhuǎn)身回屋取了書,出大門去了。
看著祖儀走出大門,吳可轉(zhuǎn)念一想,是你勞祖儀吹毛求疵,倒怨的我了,什么理都在你一邊?從今往后,我就是要硬起來,想到這里,心下便有些坦然,男人的豪氣也跟著升騰起來。
6
在公園里一開嗓子,吳可才明白自己就是樂意吼兩嗓子上黨梆子,以前怎么就不明白呢?
吳可一輩子像只陀螺,在勞祖儀的指揮下不停地轉(zhuǎn)著,在學校聽勞副校長指揮,回到家里,聽勞祖儀指揮,哪里知道自己還有愛好樂趣?
城里的公園里有一幫老戲迷,鑼鼓點兒一響,聚一塊哼哼呀呀挺起勁,吳可起初只是圍上去聽,后來悄沒聲跟著大家唱了兩回,一下子就上了癮,以后也就抽點小空就去了。
去的次數(shù)多了,認識了幾個人,相互關(guān)系還不錯。
來到鄉(xiāng)下,少了鑼鼓點兒,一個人清湯寡水的,他唱不起來,他憋著難受。
住下頭一個夏天,他的戲伴兒耿大炮來看他。
耿大炮一落座,來不及擦一把汗,大發(fā)感慨,說,想不到啊,鉆這山旮旯里干啥?來一趟真不容易!公交只開到山口,剩下只能走路了,三十多里,天吶,我怕太陽落山趕不過來呢!哎呀,累死我了!
勞祖儀笑容可掬,倒過菊花茶,朝著耿大炮說,先歇歇,一會我們領(lǐng)你到后花園和周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
耿大炮說,哪也不去,身上一點勁也沒了。這房間涼爽,躺著身上舒泰。
吳可還想讓耿大炮說下去,比方說,這里有啥看的,不就是一個山旮旯!但耿大炮卻不往下說了。耿大炮不往下說,吳可也高興,心里詛咒勞祖儀,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瞧不上這里!
那一晚耿大炮就在吳可的房間里歇了。倆人躺一塊,一個打板眼一個唱,正反串兒互相搭了,《三關(guān)排宴》《抬花轎》《徐策跑城》等等,反正想得起來就唱,一段一段唱,唱了大半宿,才都沉沉睡去。
勞祖儀別的好不好,有一點好,吳可的客人來了,一定給足吳可面子,做飯的活也會自動接過手。當然,吳可平時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客人,沒退休時大不了就是年級組的老師過來問個什么事罷了。但是,就這一點,也曾叫吳可感激涕零,打心眼里覺得勞祖儀懂事體呢。
但是現(xiàn)在呢?這邊臥室里哼哼呀呀,那邊臥室一點聲都沒有,你能說是勞祖儀涵養(yǎng)還行?吳可恨恨地想,這人不過是會裝而已!
這天,勞祖儀起床后,沒有例行到村莊散步,而是掃過庭院,下了廚房。
耿大炮昨天三十里山路,晚上倆人又哼了半宿,累了,睡著醒不了,吳可聽著勞祖儀院里廚房忙活,心下小有不安,又想到勞祖儀這是裝,也硬下心來橫陳著,跟著睡了個懶覺。
勞祖儀一生不怎么下廚,廚房的事生疏得很,費半天事弄停當早餐,到后花園去了。
耿大炮起床后,一進廚房門就大喊,老吳!
吳可在家里整理被子,聽見喊聲出來,進了廚房。
耿大炮有點幸災樂禍,壓低聲音說,老吳,你到這里是養(yǎng)生呢還是開養(yǎng)殖場呢?
廚房門窗大開,褒的粥和幾碟小菜、饅頭糕點、熱奶放在面板上,成群的蒼蠅正在聚餐,兩個人一說話,轟一聲,都飛起來,往人的臉上撞,停一停,再飛走。
兩人驅(qū)趕了一陣蒼蠅,關(guān)了門窗,也沒心思吃蒼蠅的剩餐了,就往后花園去。
走在院子當中,耿大炮眉開眼笑,輕聲問,怎么這么多蒼蠅呢?老吳你一點也不寂寞嘛!
房后不遠處有一個羊圈,不關(guān)緊門窗不行。吳可冷冷回答。
可以在院子里扯個遮陰網(wǎng)呀,城里很多獨家小院都扯著呢。
我知道,由著勞祖儀吧,她想干啥干啥。
兩人到了后花園,勞祖儀正站在石凳上給豆角花兒拍照——好精致的一個相機。
勞祖儀年輕時就喜歡照相,擺弄起相機來,比自己閨女還親,但她那臺相機不是壞了嘛,這又是哪來的?吳可心頭又是一惱。
勞祖儀從石凳上下來,亮閃閃的相機掛在胸前,看到吳可的眼神,扭頭笑瞇瞇朝著耿大炮解釋說,女兒專門買的,上個禮拜天才送過來的,一萬八,還不是太好的機子。
勞祖儀叫耿大炮過去看她拍的,耿大炮湊上前,裝模作樣一幀一幀看了好大一會。
看過照片,勞祖儀繞著豆角、黃瓜、茄子、青椒地壟給耿大炮介紹起在這里居住的好處來,耿大炮邊聽邊嘖嘖稱羨。
說相機價格時,勞祖儀故意忽略吳可,吳可便積了一肚子的氣,現(xiàn)在看著耿大炮的做派,心里越發(fā)不快起來。世間事真是奇了,面對勞祖儀,怎么什么人都是一副裝孫子的模樣,曲意逢迎,你耿大炮是這樣的人嗎?你就裝吧,耿大炮,你來這兒住一宿就走了,你隨便裝好了,不過一時半會的事。
從一蓬一蓬的綠色植物中鉆出來,勞祖儀還想帶耿大炮到村里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耿大炮裝不下去了,說要回去了,下次吧,現(xiàn)在趁上午,身上有勁,不然就走不到山口,搭不上公交,就曬死在路上了。
說過,哈哈大笑起來。勞祖儀和吳可也跟著笑,不過,吳可的笑聲更大一些,他把心頭的憤懣都加這笑上了。
送走耿大炮,吳可和勞祖儀回到小院。
吳可站在廚房門口說耿大炮說得好,他要回城,不能在養(yǎng)殖場生活,和成群的蒼蠅為伴,同患難,共進餐。
勞祖儀說,一丘之貉,學著損人了是不是?就不能想個驅(qū)除蚊蠅的辦法?
吳可說,辦法有,關(guān)緊門窗,噴點藥物,再不然院子里掛遮陰棚子。
啥遮陰棚子?
吳可抄起手在院子里轉(zhuǎn)小圈子,不語。
勞祖儀說,你走吧,你想去哪都成,腿長在你身上。
吳可說,腿長在你家小侄兒身上,你叫他來他就來,我叫不動他。
叫不動就別叫。
你這是關(guān)人牢獄,犯法,你壓根就沒有替別人考慮過。
你去轉(zhuǎn)悠,哪也能去,太行山十萬大山,放不下你?
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人煙嗎?
你這么粗俗干嗎?離后山小鎮(zhèn)不過三里。
除了日常生活采買,我去那兒干啥?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爭,和你爭不出個啥來。
勞祖儀往大門口走,走得很慢,她心頭有她的委屈。
走了幾步,她站住了,站了一會,她還是回過頭來,盡量平靜地說,你今天去鎮(zhèn)上吧,看看鎮(zhèn)上有沒有木工作坊,有的話,就按我告你的尺寸雇車拉兩塊木板回來。
吳可沒有答應去不去小鎮(zhèn),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在廚房忙完,吳可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勞祖儀掃過衛(wèi)生,掃帚卻遺在了院子一角,吳可恨恨地踢了兩腳,又彎腰拾起,放到了貯物的棚子下。
7
勞祖儀在大門外影壁前讀書。
大門外的影壁,不過是紅磚砌起的一堵墻,上面加了瓦脊,沒有啥講究。正面沒有圖案,砌成了一個凹進去的平面,用水泥灰抹光了?;B蟲魚,松鶴牡丹,老龍盤云,蘭花翠竹,這些圖案都沒有。時間長了,影壁向外傾斜,仿佛準備隨時倒地,不與大門相對峙。
頭一次來看房時,吳可就提說影壁向外倒著呢。
勞祖儀看他一眼,不理。
裝過房子住下后,吳可說影壁向外倒著呢。
勞祖儀看他一眼,說,我問了,柱兒和二歪都說沒事。
吳可感覺自己連柱兒和二歪都不如了。
女兒和女婿來,吳可又說,影壁向外倒著呢。
女兒和女婿也是看他一眼,并不接著話頭往下說。
就是耿大炮那次來過走了后,勞祖儀突然發(fā)現(xiàn),影壁背后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朝陽又安靜。喊來柱兒二歪,幫著平整夯實那地方,豎起一把遮陽傘,放了躺椅,支了石桌,就成了勞祖儀每天村莊散步回來,讀書的地方。
秋冬兩季當然是不行的,秋天風大冬天冷,風大黑人臉,寒冷傷身骨,勞祖儀不在那兒讀書,春夏在那兒讀。勞祖儀去年在那讀了半個夏天,秋風漸涼時,才收了攤兒。
吳可說收攤兒。勞祖儀說,影壁背后是讀書的雅處,土畔上草木蔥蘢,清風徐來,花香撲面,書到會意處,蟲鳴入心來,什么叫收攤兒,你俗不俗?
今年,勞祖儀早讓柱兒和二歪把遮陽傘豎起來了,還給遮陽傘打了地鉚,拉了拉線。
早春在那兒讀書,還是有點冷的,勞祖儀上半截身體在遮陽傘下,腿腳沐浴在陽光里,還奇奇怪怪地在身上搭了一條毯子。
8
勞祖儀要吳可到小鎮(zhèn)上打聽木工作坊,是因為突發(fā)奇想,要在大門口掛一副楹聯(lián)。
勞祖儀起初想用桃木,柱子和二歪聽了,就到浮山上找。浮山植被是灌木林,活體植物不能砍伐,兩人邊放羊邊操心,費了兩天工夫,扛回了兩根山桃樹枯死的樹枝,碗口粗細。
勞祖儀看了又看,倒是直溜,可惜每根只能割出一塊板來,還太窄。
兩根桃木不能用,豎在花園籬笆墻和院墻的拐角處。
勞祖儀想做的事,總不至于做不成,她退而求其次,決定用其他板材制作。對聯(lián)內(nèi)容她在宣紙上寫好了,上聯(lián)是“青菜蘿卜糙米飯”,下聯(lián)是“瓦罐泉水菊花茶”,橫額“澹然居”。只等找到合適的板材,便往上烙字。
吳可想過去的商幫會館大不了打扮一下門楣,你這是干什么?折騰起來沒完了?
勞祖儀信心滿滿,對柱兒和二歪說,先把字描上去,烙不好,就用刀刻。
9
這天大早,吳可小聲哼著梆子戲向后山小鎮(zhèn)去。
到后山小鎮(zhèn)三里路,走到路半截兒,前前后后沒有一個人,吳可心一凜,一嗓子梆子吼了出去,空谷傳音,飄遠又蕩回來,無窮感覺,絲絲縷縷,熨帖著吳可壓抑而落寞的心,吳可倍覺身心舒泰,大為興奮,索性放開喉嚨大聲吼了起來:
肖銀宗打敗仗情愿和好,
到三關(guān)踐盟約刻日離朝。
她聘我焦光普來作先導,
趁此時回故國喜上眉梢。
遠望著帥字旗三關(guān)已到,
遞手本拜元帥太君年高。
山路寂靜,陽光正好,梆子腔激越高亢,時不時引來一兩聲鳥兒和鳴。
路邊的小草努出頭有一拃高了,遠處山洼里偶爾會有幾塊條狀的梯田,綠色的麥苗青翠,金黃的油菜花燦爛,上黨梆子腔把一切都召喚得如醉如癡生動起來了。
興高路短,不知不覺,吳可到了鎮(zhèn)上。
吳可輕快的腳步剛踩到鎮(zhèn)子地面,該采買的生活物質(zhì)一樣沒買,木工作坊也沒打聽,迎面走來一個人,仿佛只顧低頭走路,躲閃不及似的,和吳可碰了一下,那人走過去一小會,吳可發(fā)現(xiàn)錢丟了。
錢有多少呢?一沓百元大鈔,一千還是兩千,兩千多點?從勞祖儀手中接過來時吳可沒有數(shù)。勞祖儀肯定也不會數(shù)的,她一貫就是這樣,大大咧咧的。
吳可灰頭土臉從鎮(zhèn)上往回返。
吳可倒不怕勞祖儀埋怨他,他們老兩口不缺錢,退休工資兩人加起來每月七八千;女兒女婿在省城,工作單位好,有房有車也不缺錢,錢對他們來說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可是吳可就是高興不起來,心里灰土土的,和來時判若兩人。
一路走一路想,吳可越想越覺得自己窩囊。
丟錢是種晦氣,他晦氣沾身完全是勞祖儀的過,如果不在這鬼地方住,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他沒有耐心陪勞祖儀這樣子待下去了,他謹小慎微陪了勞祖儀半大輩子,把她陪成了副校長,把女兒陪出嫁了,把自己陪成了她的犧牲品,他不甘心!年過七旬,還有多少日子呢,他吳可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隨心所欲活兩天呢?
打老遠看見他們的紅房子時,更大的惱怒和怨恨向吳可襲來,他停下腳步,盡量平復心態(tài),撥通了勞祖儀小侄兒的電話。
小侄兒問他,俺姑姑回不回城?
吳可說,她不回。
小侄兒說,俺姑姑不回,姑父你回來干嗎?你陪著姑姑嘛,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我們怎么能放心?
吳可鼻孔呼呼冒氣,腮幫子和嘴唇動著,卻沒有說出話來。
小侄兒說,姑父,你別回來。俺姑姑哪天想回來了,我下去一塊接你們,??!
小侄兒又說,姑父,我下星期過去看你和姑姑啊。
小侄兒掛了電話。
吳可的手從耳邊慢慢垂下,整個身體像被掏空了,輕飄飄的,眼睛有了淚光。
誰叫他吳可單身一人呢?父母早已作古,沒有兄弟姐妹就沒有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這些后輩,自己的女兒,不說遠水不解近渴,女兒也不像己出,仿佛不姓吳,女兒能體察到他心中的無奈、哀怨、憤懣和痛苦嗎?
女兒給勞祖儀打不通電話時才打給他,問過好后,第二句就是俺媽呢,你把電話給俺媽。
10
楹聯(lián)是柱子的木匠親戚給弄的,褐色底兒,鑲了木條子邊框,勞祖儀的字體印刻在木板上,染成了紅色。
楹聯(lián)掛上去又摘下來,豎在屋前書房門口。
柱子幫著掛上去后,勞祖儀端詳半天,說紅字不好,綠字看上去更大氣,和環(huán)境更融洽。
她叫吳可今個上午涂成綠色的。
記住啊,慢慢涂,蓋嚴紅色,也不要描出來,溢出一點點字就不像字了。
吳可洗過碗盤,大半上午就過去了。他站在木牌牌前看了半天,“青菜蘿卜”“瓦罐泉水”,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火氣越大,猛地抬起腳踹倒了兩個木牌牌,轉(zhuǎn)身大步向大門外走去。
勞祖儀散步回來,早點后,到影壁后讀書了。
吳可鐵青著臉,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歪斜的影壁。時間過得真快,陽光把影壁長長的陰影弄得越來越短了。
日近正午,這個時候,吳可該在廚房里忙活了,勞祖儀也該讀罷書,回屋練習書法了。但是今天,冥冥之中,倆人都沒有回到自己應在的位置。
吳可顯然把一切都拋諸腦后了,他的心頭郁結(jié)了太多怒火,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他胸脯起伏著,對勞祖儀的憤怒和憎惡像驚濤駭浪一樣猛烈沖撞著他僅有的一點點理智。
不自由,毋寧死!他的太陽穴突突跳著,鼻孔翕張著,像頭老邁的狂暴的野牛,他要孤注一擲了。
他越來越不能自已,瞥一眼豎在籬笆墻和院墻拐角處的桃樹枝干,突然上前抱起一根,像沖鋒陷陣的勇士向前猛沖,樹枝干頭猛地向影壁重重撞去。
“嗵!”
一聲沉悶的聲音響過,吳可被震得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樹干滾到了一旁。
勞祖儀在遮陽傘下聽到一聲悶響,抬起頭來回看了看,放下書,起身轉(zhuǎn)了過來。
吳可坐在地上看著她,像死人一樣,臉色蒼白,目無光澤。
勞祖儀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隨即,吳可腦袋旋轉(zhuǎn)起來,眼前突然一浪趕著一浪黑起來,一塊碩大的烏云兜頭包裹了他,他心想,這下好了,一切都好了。
11
吳可半夜里睡不著,把自己罵了千遍萬遍,心下還是不能原諒自己的混賬。聽著隔壁祖儀酣睡的氣息,均勻而悠長,覺得沒臉再面對祖儀了。
他起身把走廊上的楹聯(lián)搬進客廳,又在里間書房拿出毛筆,蘸了綠漆,細心描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吳可就把楹聯(lián)描好了。
他轉(zhuǎn)到后面羊圈,叫醒了柱兒,要柱兒幫著他把對聯(lián)掛起來。
楹聯(lián)掛起來后,太陽也露出了半邊臉兒,第一抹曙光打在楹聯(lián)上,綠字閃著清雅明亮的光,吳可退遠了看,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祖儀寫了這么多年,字還真是寫得好呢。
柱子走后,吳可又悄悄轉(zhuǎn)到影壁后看了看。柱子干活就是利索,兩根樹干一左一右支著歪斜的影壁,下頭栽在地下,上頭還鋸成了斜面,和影壁墻面緊緊吻合在一起。
遮陽傘下,石桌子和躺椅靜靜地等著讀書人;稍遠處的土畔上,幾簇迎春花發(fā)著太陽一樣的光澤;破舊村子的巷口突然竄出一條狗來,狂吠兩聲,跑遠了。
【作者簡介】磨粉,本名張軍利,山西澤州人。2000年開始寫作,偶有習作見諸報刊。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