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媛，周慧梅

(1.廣東省廣州市教育研究院，廣東 廣州 510030；2.北京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北京 100875)

以商務印書館攝制教育電影為開端，中國早期教育電影形成了政府和民間兩條攝制路徑。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在政府行政力的大力介入下，教育電影被納入官營渠道，先后成立了中國電影制片廠、中央電影攝影場，成為“國家事業(yè)”。與此同時，以私立金陵大學理學院為代表的民間團體，亦是拍攝教育電影的主要力量，據統(tǒng)計，1934—1948年期間，金陵大學共拍攝教育電影120余部。相比于官營電影，民間資本所攝的教育電影的光影表達更為自由靈活，更突顯拍攝機構與拍攝者的個人風格。因與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之間合作密切等原因，金陵大學影音教育一直受到蔡元培的高度關注，攝影師孫明經等所拍攝的教育電影也受到蔡元培美育思想的重要影響，不僅延續(xù)著“五四”以來的啟蒙運動傳統(tǒng)，傳遞著推崇理性與科學的啟蒙現(xiàn)代性，同時也富含關照內在情感與哲學信仰的審美表達。在以往的研究中，多以金陵大學教育電影或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作為主體進行獨立研究，甚少將二者關聯(lián)，更無從蔡元培美育思想出發(fā)對中國早期教育電影的價值取向進行美學探討。有鑒于此，本文擬在美學向度下分析蔡元培的電影教育理念，在此基礎上以金陵大學攝制的教育電影為中心，探索中國早期教育電影現(xiàn)代性品格中的美學取向。

一、美學向度下蔡元培的電影教育理念

蔡元培是民國時期著名教育家、思想家，也是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美學主要倡導者之一，他反對封建思想、反對宗教，提倡科學、提倡感性解放。蔡元培早年留學德國，在康德、席勒等人的美學思想影響下，開始在“中學”框架下重新審視西方美學，嘗試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人本主義，將美育作為“教育救國”的重要工具加入中國現(xiàn)代性啟蒙當中。美育是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核心，而電影教育則是在實踐層面對其美育思想內容的建構與豐富，并且在民國社會教育領域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為此，有必要在美學理論向度下重新審視蔡元培的電影教育理念。

1.溝通“現(xiàn)象”與“實體”實現(xiàn)人的啟蒙

電影教育抑或教育電影，顧名思義就是通過電影的藝術形式達到民眾教育目的，是電影社會性啟蒙功能的體現(xiàn)。但在蔡元培的美學理念之下，電影教育的意義并不止于大眾啟蒙，而是要透過現(xiàn)象世界指向人的精神價值追求。蔡元培曾吸收康德美學思想提出，世界分為現(xiàn)象與實體兩面，其中現(xiàn)象隸屬于政治，實體則超越政治，從精神層面感知，追求精神自由的境界。與此同時，他又摒棄了康德不可知論部分，認為現(xiàn)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并非不可逾越，“以實體世界之觀念為其究竟之大目的，而以現(xiàn)象世界之幸福為其達于實體觀念之作用”[1]，而能夠溝通此二世界的有且唯有美育。由此，從蔡元培的美育理念出發(fā)，電影教育作為實施美育的重要載體，自然成為了溝通現(xiàn)象世界與實體世界的重要樞紐，在審美功能的建構中使其更為接近美學的本質。

民國初年，時任教育總長蔡元培首次提出“五育并舉”教育方針，即軍國民主義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和美感教育。對應到人的培養(yǎng)，他認為，德、智、體、美“要無一偏枯，才可教練得兒童有健全的人格”[2]，而美育在其中的作用是“與智育相輔而行，以圖德育之完成者也”[3]104，其目的在于溝通理性與情感實現(xiàn)全人發(fā)展。蔡元培認為：“人人都有情感，而并非都有偉大而高尚的行為，這是由于情感推動力的薄弱。要轉弱而為強，轉薄而為厚，有待于陶養(yǎng)。陶養(yǎng)的工具，為美德對象；陶養(yǎng)的作用，叫做美育?！盵4]為此，從美學層面來講，蔡元培的電影教育思想可以看作其美育思想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看作其美育思想的本身，即“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培養(yǎng)感情為目的者也”，通過心靈的陶養(yǎng)以“養(yǎng)成高尚純潔之人格”[5]，強調人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下的解放和自由[6]。曾有學者就將蔡元培美學思想所理解的人的存在，歸納為“一種已經呼吸著‘五四’新文化氣息的現(xiàn)代‘啟蒙人’的世界性存在”[7]。

2.在個人與國家之間實現(xiàn)社會的啟蒙

近代以來，所有啟蒙思想的落腳點都在于通過更新民眾思想、改變其生活習慣以達到改造社會的最終目的。如果說西方的現(xiàn)代化是一場基于自身傳統(tǒng)的社會變革，在強調人的主體性的同時實現(xiàn)了人權對神權的更替，那么作為后發(fā)外生型的中國，其被迫回應式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路徑便決定了以國家與民族為主體的現(xiàn)代性探索，追求民族獨立與國家富強成為此時現(xiàn)代化國家建設的重點。蔡元培在將西方美學傳入中國的過程中，并沒有將美學狹隘地定義成一個獨立的學科體系，而是將其廣義化成一種與社會相關聯(lián)的藝術實踐：“美育之實施，直以藝術為教育，培養(yǎng)美的創(chuàng)造及鑒賞的知識，而普及于社會。”[8]蔡元培對教育電影的提倡，是其美育思想內容的深化與補充，同時也是其教育救國思想背景下的具體實踐。

在蔡元培看來，美育的實施場域不僅包括學校，還有家庭和社會，其中教育電影是社會美育的重要實施路徑。1922年6月，蔡元培在《美育實施的辦法》中指出，“社會美育從專設的機關起”[9]。1930年，蔡元培又在《美育》一文中提出，所謂美育，美術館、劇場與影院“均在所包”，“設公立劇院及影戲院，專演文學家所著名劇及有關學術，能引起高等情感之影片，以廉價之入場券引人入覽”[3]104。從美育向度來看，蔡元培提倡教育電影的目的是通過情感的陶養(yǎng)，“斷未有溺情于耳目之娛，侈靡之習，而可言救國者”[10]。教育電影的實施本質則是蔡元培美育思想從個人到社會各階層民眾中的發(fā)酵，通過對其價值認識的不斷強化，使民眾從被動說教轉為主動形成思維慣習，并能夠在實踐中付諸行動。正如有學者所說，蔡元培并非將“美育”作為一種固定化的思想觀念，而是當作“文化運動”的主要方式來推廣[11]。

二、金陵大學攝制的教育電影美學取向

金陵大學作為早期中國教育電影事業(yè)的重要民間支持機構，從引進和翻譯教學影片到攝制本國教育電影過程中，不僅得到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南京國民政府等的經濟支持，主要拍攝者孫明經等的電影觀也受到蔡元培美育思想重要影響。1931年，蔡元培與郭有守應邀到金陵大學電影教育委員會，以“電影與教育”為題作大會報告。當時，金陵大學理學院的孫明經為記錄員，據其子孫健三稱，孫明經整理的演講稿得到蔡元培和郭有守的賞識[12]。1932年，蔡元培參與籌劃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開始指導與支持孫明經進行教育電影的創(chuàng)作。在一次聚會上，蔡元培提到以前在上?？催^一部講述雁媽媽在空中向小雁們介紹大地上山川河流的美國動畫短電影，并展臂做飛行狀，如癡如醉。此情此景使得正在為其做記錄的孫明經深受啟發(fā)，并將蔡元培的飛鳥思想歸納為“鳥瞰美學”[13]。后來，在蔡元培“鳥瞰美學”思想影響及其本人的支持下，孫明經實現(xiàn)了“鳥瞰”《南京》的空中拍攝。該影片不僅展現(xiàn)了南京的最美形象，更增加了民眾對祖國的熱愛。在蔡元培的影響下，孫明經深信電影的美學價值并表現(xiàn)在其所攝制的教育電影中。

1.現(xiàn)代性的科學信仰

“五四運動”前后，民治主義教育思想激蕩。在重新審視“中體西用”教育主張前提下，中國知識分子逐漸認識到國家欲破舊圖強，必須從精神層面變革國民思想，培養(yǎng)科學精神。1920年代的“科玄論戰(zhàn)”更加給予科學以至高無上的地位，胡適曾在《科學與人生觀》序中寫道：“這三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tài)度。那個名詞就是’科學’?！盵14]可見，此時的科學不再只是一種實證方法或具體的知識形態(tài)，而早已變成一種無處不在的現(xiàn)代信仰。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理論的提出，部分目的在于破除宗教對人的轄制，在科學體制之外建立美育，推動美學與科學的共同發(fā)展。

金陵大學理學院自拍攝教育電影以來，除自行攝制影片外，還積極為教育部、事業(yè)部、財政部等社會機關代攝教育、科學、工業(yè)方面的影片[15]。1932年，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常務執(zhí)行委員郭有守草擬《中國教育電影取材標準》，將“灌輸科學知識”作為攝制教育電影五大標準之一。為實現(xiàn)“教育電影化”與“電影教育化”的發(fā)展目標，1934年，該協(xié)會與金陵大學正式合作，共同成立“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金陵大學理學院教育電影推廣委員會”，且撥定?？钇笇O明經為專任技師進行拍攝，題材以科學教育為主[16]。據《孫明經教育電影年表》統(tǒng)計顯示，孫明經所參與拍攝的教育電影中，工業(yè)常識片確實最多，共37部。在舒新城看來，科學教育的目的，消極方面在于破除迷信，積極方面在于普及科學方法于民眾而培養(yǎng)其創(chuàng)造能力[17]。孫明經所拍攝的科學影片，恰恰就是想通過教育電影這種現(xiàn)代媒體向中國四萬萬普通大眾傳遞科學之美，以此提高民眾的知識水平與文化素質，并樹立科學的世界觀。

《燈泡制造》是1936年由孫明經親自編導拍攝的一部科技短片，主要通過圖文交叉配合介紹燈泡的發(fā)明與制造。影片一開始即是一黑暗的小空間依次被豆油燈、煤油燈等各種燈光照亮，照明燈具的逐漸變亮代表著社會科技的不斷進步，隨后鏡頭切換白幕并在中央插入楷體黑字：“但是這些都不能達到光度適宜，使用便利的目的”“美國愛迪生苦心研究，發(fā)明了現(xiàn)代電燈，使沉沉的黑夜大放光明”(1)《燈泡制造》影片字幕，中國電影資料館藏。，從而引出燈泡制造的電影主題。玻璃罩下彎曲閃耀的鎢絲以及工廠上整齊劃一的制造流水線，讓人們不僅看到了科學技術的魅力，更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的未來圖景。其他科教片如《防空電廠》《長壽水力發(fā)電》《電話制造》《機械工業(yè)》等皆是如此，讓民眾在接受科學教育的同時享受現(xiàn)代性的科學之美。《防毒》屬于國防系列電影，但同時也是一部化學知識的科普片。孫明經化身科學家出現(xiàn)在鏡頭前，通過自己及群眾演員的表演，向觀眾們傳達“氯氣雖然猛烈，但不能持久，且易防御”(2)《防毒》影片字幕，中國電影資料館藏。的信息，并演示防毒面具的戴法及如何正確防毒。催淚彈前敵人流淚不止、噴嚏劑妙用后戰(zhàn)斗勝利等搬演鏡頭，讓民眾們感嘆原來應用科學離他們如此之近?！翱措娪昂孟窨磻?，不會看的看熱鬧，會看的看門道?！盵18]在孫明經看來：“電影是通訊工具中最有效的一種，可以給觀眾以直接的印象，可以給觀眾刺激，可以打破文字語言隔閡，化除空間的障礙，超出時間的限制，并且能由具體的環(huán)境進入到抽象的幻境，而領悟更多的事實和理論?！盵19]相比于劇情豐富的商業(yè)電影，孫明經所拍攝的科學影片雖少戲劇化表達，但科學之美感的呈現(xiàn)卻可以讓民眾產生心靈上的共鳴，透過科學的神秘看到愈發(fā)真實的未來。

2.神圣的勞工價值

民國成立前后，以工人動員為目標的團體組織的出現(xiàn)頗具提示性，它既表征了工人的社會角色開始得到社會其他階層的關注和認可，也揭示了工人力量的日益壯大及其在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的重要性日漸凸顯[20]。1918年11月15、16日，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的慶祝協(xié)約國大會上，時任北大校長蔡元培發(fā)表了題為“黑暗與光明的校長”“勞工神圣”兩篇演說，認為此次協(xié)約國的勝利是世界黑暗與光明的轉折點，并發(fā)出口號：“此后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我們要認識自己勞工的價值。勞工神圣！”[21]464蔡元培的此次演講得到知識分子的熱烈響應。“五四運動”后，“勞工神圣”聲勢愈發(fā)浩大，這不僅成為電影界中左翼電影的主題思想之一，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孫明經的電影美學創(chuàng)作。

在孫明經所拍攝的教育電影中曾出現(xiàn)過很多勞工形象，且這里的勞工正符合蔡元培的定義：“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勞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業(yè)，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力，都是勞工?！盵21]4641936年，孫明經赴煙臺拍攝《煙臺花邊》，他將鏡頭對準那些通過勞動獲得經濟地位的膠東婦女。這些民間婦女都衣著整潔，靈活的手指嫻熟地編織著細細的絲線，仿佛撥動琴弦，她們臉上洋溢著現(xiàn)代女性的自信和對勞動的熱情?！毒暗骆?zhèn)》一片則記錄了中國傳統(tǒng)陶瓷工藝的制作流程。畫面中那個從新石器時代就開始轉動的輪子，象征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明和普通勞動工匠的智慧。影片中似乎有意安排了兩個制作場景：一個是一位年輕男子在制作簡單的陶瓷定型工作，他表情認真，并將每一件制作好的陶瓷物件擺放整齊；而另一個場景是一位年長者在為陶瓷做復雜的噴繪上色。通過兩個場景的對比，孫明經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價值的創(chuàng)造在于勞動，也表達了其對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保護與傳承。當然，除手工業(yè)外，還有一些現(xiàn)代工業(yè)影片，如《開采煤礦》《淮海北鹽》等。

3.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情勢正如時人所形容的那樣，“中國時常在‘天災人禍、內憂外患’的四面楚歌之中”[22]。面對如此破敗的國民生活，1934年，蔣介石在南昌率先發(fā)起國民教育運動(也稱“新生活運動”)，擬“以中國民族固有之德性——禮義廉恥為基礎，利用最簡易而急切之方法，滌除我國民不合時代不適環(huán)境之習性，尋求國民之生活合理化”[23]。而此時中國電影事業(yè)如洪深之前所說：“最根本最迫切的要點，不可不使中國人的生活態(tài)度徹底地改善。像大多數(shù)中國人生活得散漫、頹唐、頑固，決不能接受近代科學的文化的，決不能使三民主義的政治原則具體實現(xiàn)的?！盵24]電影檢查制度在國民政府的支持下逐漸完善，教育電影運動也自此全面展開。其中，在孫明經所拍攝的教育影片中，公民類電影最為少數(shù)，但每部影片無不表現(xiàn)出其對現(xiàn)代化文明社會的向往及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如在1937編寫的《新生活》劇本當中，孫明經并沒有如尋常編劇一樣采取對比的手法，即為表揚新生活先展示驕奢淫逸的舊生活，而是從影片一開始就直奔主題，以小學生為對象，童聲歌謠為旁白，到重要部分反復合唱。至于不良生活習慣，影片概不介紹，鏡頭里簡單而童真的兒童給人以新生活的向往，重復合唱的歌詞更可以讓觀者記憶猶新，油然改變其生活習慣。

“五四運動”后，新一輪的體育熱潮迅速形成，體育運動會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蔡元培曾提出，中國要富強就必須根治愚、窮、弱、私，而治弱就必須加強全民族的體育鍛煉意識，因為“體育最要之事為運動。凡吾身體與精神，均含一種潛勢力，隨外圍之環(huán)境而發(fā)達”[25]。在蔡元培倡導下，教育部委托金陵大學理學院拍攝了一批關于體育教育的電影，孫明經將東吳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大學作為體育教育的范本向全國推行，其中《健身運動》一片是1936年孫明經與東吳大學合作拍攝的。東吳大學曾是華東八大學田徑運動會上的冠軍團體，但此時的東吳大學體育系已停辦10年，體操隊中并沒有一個專業(yè)運動員，很多高難的體操動作都是隊員們自己編創(chuàng)的。影片中東吳大學體操隊分別表演了兩種體操項目，即器械運動和徒手翻滾。片中男子依次展示鞍馬、單雙杠等運動，這些動作與現(xiàn)在的體操比起來身體造型略顯簡單隨意，但跟隨鏡頭的時快時慢，男子肌肉充滿力量與節(jié)奏的美感。片中也有女子，她們一律短發(fā)，身材勻稱，表演各種花樣造型，最后以在女子體育中頗為流行的項目疊羅漢謝幕。孫明經在同一年內共拍攝了5部與體育有關的教育電影，其中《女子教育》是一部專門錄制女子運動的教育影片，這部影片的主角是金陵大學女子學院的學生。女孩們身著白色短袖襯衣、黑色超短裙褲和白色運動鞋列隊操場，臉上笑容洋溢的鏡頭特寫讓這些姑娘們更顯青春美麗。正式鍛煉前女生們經過視力、牙齒、耳朵、體重、身高等項目體檢，隨后鏡頭逐次在各種現(xiàn)代化體育項目中切換：擊劍、拔河、體操、棒球等，每一運動項目女孩們都身著不同服裝，其中射箭時所穿著的民國改良式旗袍最為好看，用力拉弓的姿勢與高昂瞄準的神態(tài)，不但顯示著中國女子的古典美，更兼具現(xiàn)代女性的時尚與健康。

4.社會性民族認同

國民黨中央第49次會議厘定了電影生產的基本準則：“表現(xiàn)中華民族之尊嚴”“表揚本黨革命史跡”“發(fā)揚中國固有文化”“激勵民族意識”等。1932年，陳立夫發(fā)表《中國電影事業(yè)的新路線》長篇講演，他指出：“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的職責應該從積極方面努力，鼓勵甚或設法資助中國有希望的影業(yè)家，提高他們的趣味，充實他們的內容。創(chuàng)造不違背中國歷史精神和適應于現(xiàn)代中國環(huán)境的作品，滿足中國現(xiàn)代人的需要?！盵26]陳氏將“首先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和平”定為電影的最高準則。次年，中國教育電影協(xié)會第二屆年會積極響應陳立夫的講話，將“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定為優(yōu)秀電影的取材標準。金陵大學理學院的主事者在談及拍攝教育電影緣起時說：“本院職責所在，益當勖勉將事，協(xié)助政府，肩此重任，以副國家崇學至意，亦本院提倡教育電影之初衷也。”(3)參見：《金陵大學理學院教育電影部概況》，金陵大學理學院,1937年1月。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運籌下，民族主義與傳統(tǒng)文化無縫對接，并在民族主義電影思潮中得以高度融合，與“左翼電影運動”張揚的階級意識形成強烈對沖?？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教育電影的攝制工作轉移至大后方的金大理學院，以及“中電”“中制”等幾個官營電影制作單位，“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文化藝術的主旋律必然是熾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渴望自由民主的全民族的強烈意志”[27]，而“抗日救亡”與社會性的民族認同已然成為孫明經教育電影的主題。

1939年1月1日西康建省，在四川省主席劉文輝“開發(fā)西部以為抗戰(zhàn)張本”的主張下，由中英庚款會出資主辦川康科學考察團，組織各高校師生深入西康考察。孫明經隨行，偕金陵大學理學院完成了《西康》系列影片8部，展示了西康地理、風景、政治、軍事、交通、物產、宗教、教育、農牧和生活場景?！段骺怠贩庞辰庹f詞開篇便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了西康的地貌地產，直接話鋒一轉，道出拍攝此片的真實目的：“無限寶藏，唯待開發(fā)?！栌兄厩嗄曛蒙砥渲校瑥氖陆ㄔO也?！庇秒娪皵⑹率址ǎ瑵饽夭实孛枥L出劉文輝重視的“全城出動”的國民月會，解說詞中如此描述：“康定雖處邊陲，但各種活動一如內地，全市各界聯(lián)合舉行國民月會，參加者頗見踴躍，征集致前方將士慰勞信，第一次得五千封?！痹诮庹f詞的結尾，用充滿康巴色彩的《巴安情歌》“我們攜手前進，我們攜手前進”直接點題[28]。因《西康》影片遺失，我們只能從時人評價來窺探其影響力：“《西康》是一部國內不可多得的紀實片，不但在量上是鳳毛麟角，在質上也是中流砥柱，再從各方面來看，都是一部成功的片子，在這里我們不但可以見到西康若干部分的人情風物，還給我們以及每一個看到這部片子的觀眾若干有意義的教育和鼓勵?！盵29]

《自貢井鹽》是一部拍攝于1938年的工業(yè)常識類影片，影片當中孫明經很有策略性地用了許多遠景鏡頭來描述當時自貢井鹽工業(yè)的繁榮和壯觀，渲染了一片足以自給自足且前景無限的中國鹽業(yè)圖景，這對處于抗戰(zhàn)相持階段，國統(tǒng)區(qū)被日本切斷海鹽供應造成的人心惶惶起到了極大的安定作用，給觀眾傳遞了一種國民黨領導下國家一定能取得抗戰(zhàn)勝利的信念，大大鼓舞了軍民士氣。隨著此類影片的廣泛放映，群眾通過鏡頭不僅看到了用光影描述的地大物博、幅員遼闊的祖國，更會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一種社會自信與民族認同感。

縱觀孫明經所拍攝的教育影片，從藝術手法來說，雖多平鋪直敘且科教片居多，民俗風情類電影也多獵奇，缺少像英美紀錄電影一樣戲劇性的藝術表達，但其實孫明經也在不斷向其影片當中加入現(xiàn)代性審美元素以達到影像的美感。如在部分影片中開始運用手繪、動畫，并盡可能做到數(shù)字、圖形奇偶對稱，保持畫面的平衡與美觀。影片《防空》開片即以動畫繪制的機群在空中排出“防空”字樣，之后利用動畫和特技字幕對俄、美、法、英、意、日六國的空軍力量進行對比。影片中依然沒有連貫的故事劇情，但富有邏輯的敘事風格，緩動相宜的節(jié)奏控制，以及實景與動畫的交叉剪輯，同樣給影片增加了美學力量。除此之外，善于運用字幕也是孫明經電影的一大特色，這些字幕不僅在電影中起到了提綱挈領、內容銜接的作用，講究剛勁的筆體也為電影增加了幾分文化底蘊。

三、結語

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說：“從傳統(tǒng)制度的崩潰，可能導致心理的解體和紊亂，因而產生對新認同和新效忠的需要?！盵30]清政府自覆滅以來，中國的知識精英們就長期致力于“啟蒙與救亡”雙重變奏的探索當中。然而，統(tǒng)治者與社會精英們在一味追求民族獨立與國富民強的社會啟蒙時，往往容易忽視民眾個體的心智孱弱與價值觀的空虛。20世紀初，以蔡元培、朱光潛等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美學家在國家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潮流中，將審美與藝術從日?；顒又袇^(qū)分出來，關注空靈虛幻的美感經驗，并努力建立中國現(xiàn)代美學體系。如果說王國維的美學是超脫世俗的、沒有經過倫理檢驗的形而上的人生境界，那么蔡元培所倡導的美學則是強調社會實踐，體現(xiàn)其以整個社會精神文化改造為目的的社會責任感，而孫明經教育電影在一定程度上即可理解為蔡元培美學理想的社會實踐，他通過電影這種光影形式，實踐著對個人及社會的審美表達。如影片中凡有青年人影像的，不論是工人還是知識分子，無不神采奕奕、自信滿滿；凡有傳統(tǒng)民俗、山河風光的，無不讓人心生愛慕、流連忘返。

當然，教育電影作為舶來品，之所以能得到社會各界精英的提倡和大力推廣，“喚起民眾”“組織民眾”是最大動力。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家更是看中教育電影的思想意識灌輸與黨政宣傳的奇效而將其納入官營系統(tǒng)中加以重視。蔡元培曾在其口授的《電影事業(yè)之出路》中說道，面對國家的窮、弱、愚、私、亂的現(xiàn)狀，中國電影在教育上當肩負起“指導民眾以救貧致富之道”“指導民眾以起弱圖強之路”“灌輸以切要的常識”“提倡個人及集體的道德”“指示以組織的知識和能力”[31]的重任。顯然，在蔡元培的眼中，教育電影已不僅僅是外在的知識灌輸，更是能給予民眾以內在的精神啟迪的思想工具。孫明經對教育與電影之間關系更是賦予了哲學層面的理解，他說：“教育就是人生的真、人生的美和人生的善的培植，它的目標就是要使人生更豐富、更有價值?！倍娪皠t是“藝術和科學的綜合”[32]，是溝通理性與感性世界的思想津梁，可以幫助教育達到更完美的呈現(xiàn)。于是，作為民間力量代表，孫明經選擇了教育電影作為其一生為之努力的事業(yè)，并以美輪美奐的光影形式向廣大民眾傳達著科學教育、勞工神圣、積極人生態(tài)度，塑造集體記憶，喚起民眾的民族認同。

現(xiàn)代性的社會發(fā)展，往往根據其自身發(fā)展邏輯產生兩種趨勢：社會現(xiàn)代性與審美現(xiàn)代性。在西方，社會現(xiàn)代性是與理性現(xiàn)代性相一致的，代表了一種在社會經濟層面強烈追求現(xiàn)代性的理想，是功利性現(xiàn)代化意義的社會進步和人的解放；而審美現(xiàn)代性，因具有審美的感性特征而往往包含一種否定現(xiàn)實的情感性存在。但在中國的早期現(xiàn)代性探索中，社會現(xiàn)代性與審美現(xiàn)代性的目標是一致的，且審美現(xiàn)代性包含在社會現(xiàn)代性當中，以共同實現(xiàn)對廣大民眾的現(xiàn)代性啟蒙。如果說社會現(xiàn)代性是用理性的手段所進行的群體知識灌輸，那么審美現(xiàn)代性則是從感性層面對個體進行的價值熏染。在蔡元培美育思想影響下，金陵大學攝制的教育電影恰恰具備了對下層民眾社會啟蒙的社會功用與美學意義上的審美啟蒙，以致在兩者合一中實現(xiàn)了對中國現(xiàn)代性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