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杰

一、智愛有亟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為吏治官及黔首》簡9：“智愛有亟嗇夫弗行【士】吏捕盜?！雹僦鞚h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12頁。

“智愛有亟”，原整理小組未出注釋。廖繼紅認(rèn)為“智愛”“即‘知愛’，賞識喜愛?！端螘ぶx靈運(yùn)傳》：‘（謝）靈運(yùn)少好學(xué)，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從叔琨特知愛之?！庇帧柏酵ā畼O’，中，中正的準(zhǔn)則?！雹诹卫^紅：《〈為吏治官及黔首〉補(bǔ)釋》，簡帛網(wǎng)2011年2月28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407）。近出《〈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亦注“智愛”為“賞識喜愛”③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第48頁。。劉雨林引《孟子·盡心章句上》：“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薄赌印ぜ鎼壑小罚骸敖裰T侯獨(dú)知愛其國，不愛人之國，是以不憚舉其國以攻人之國。今家主獨(dú)知愛其家，而不愛人之家，是以不憚舉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獨(dú)知愛其身，不愛人之身，是以不憚舉其身以賊人之身?！薄秴问洗呵铩ぐ菜馈罚骸胺驉廴苏弑姡獝廴苏吖选！币浴爸獝邸辈⒎菑?fù)合詞，“知”訓(xùn)為知道，“愛”訓(xùn)為關(guān)愛，“亟”讀如本字，取緊急、急迫之義，認(rèn)為“知愛有亟”意為“知道關(guān)愛有緊急需要（之人）”④劉雨林：《〈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通假字研究》，長沙：湖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6年，第61—62頁。。

今按，廖注以“智”讀為“知”，甚是，引《宋書》證“知愛”為復(fù)合詞，則失之以今度古；劉注以“知愛”為動詞連用，可從，謂“知愛有亟”意為“知道關(guān)愛有緊急需要（之人）”，則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未得確詁。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主要為“居官”類文獻(xiàn)，多側(cè)重治民及處理官府事務(wù)，以臨民治事為主，兼及居官需要注意的修身問題，故“智（知）愛有亟”之“愛”，當(dāng)就居官者愛民而言，簡63、64“欲人敬之必先敬人，欲人愛之必先愛人”，強(qiáng)調(diào)的就是居官者需要首先敬“愛”其民，方能敬“愛”于民；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簡51“茲（慈）愛萬姓”，義同于此。居官者何以“愛”民，戰(zhàn)國秦代出土簡帛文獻(xiàn)中不乏其解，如郭店楚簡《淄衣》簡25“故慈以愛之，則民有親”，上博簡《顏淵問于孔子》簡6+7“修身以先，則民莫不從矣；前以博〈?—愛〉，則民莫遺親也”①參看復(fù)旦吉大古文字專業(yè)研究生聯(lián)合讀書會：《〈上博八·顏淵問于孔子〉校讀》，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1年7月17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592）。等，皆為其說。

“智（知）愛有亟”之“亟”當(dāng)讀為“恒”，“亟”字上古音為見母職部，“恒”字為匣母蒸部，二字的聲母同屬見系，韻部職、蒸對轉(zhuǎn)，語音相近②參裘錫圭：《是“恒先”還是“極先”？》，《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5卷，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6—337頁。；又郭店楚簡《魯穆公問子思》簡1+2：“恒爯（稱）其君之亞（惡）者，可胃（謂）忠臣矣?！标悅ヒ浴昂惴Q”釋讀為“亟稱”③陳偉：《郭店竹書別釋》，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頁。，可為佐證?！稜栄拧め屧b上》：“恒者，心之常也?！焙萝残辛x疏：“恒，常也?！薄墩撜Z·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朱熹注：“恒，常久也?！薄爸牵ㄖ塾胸剑ǔ＃绷x為“（居官者）知道關(guān)愛（其民）要能恒久”，即要恒持慈愛之心?！睹献印るx婁章句下》：“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笨蔀閰⒆C。

二、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39—44：“●新地吏及其舍人敢受新黔首錢財酒肉它物，及有賣買叚（假）賃貣于新黔首而故貴賦〈賤〉39其賈（價），皆坐其所受及故為貴賦〈賤〉之臧（贓）、叚（假）賃費(fèi)、貣息，與盜同法。其貰買新黔首奴婢畜產(chǎn)40及它物盈三月以上而弗予錢者坐所貰賈〈買〉錢數(shù)，亦與盜同法。學(xué)書吏所年未盈十五歲者41不為舍人。有能捕犯令者城旦辠一人，購金四兩。捕耐辠一人，購金一兩。42新黔首已遺予之而能捕若告之，勿辠，有（又）以令購之。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43論之。44”④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51—53，53、76頁。

簡43—44“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為原整理者句讀，并就句中“論之”作一注釋，謂“多數(shù)情況為‘律論之’”⑤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51—53，53、76頁。。

今按，上引簡文“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后實(shí)不當(dāng)斷，簡43—44“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當(dāng)讀為“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

簡文39—42中的令文內(nèi)容涉及新地吏及其舍人收受錢財酒肉的處罰和相關(guān)購賞規(guī)定。簡文42—44是圍繞“犯令者”，針對知情黔首所作購賞與處罰的規(guī)定。其中簡43—44“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則是就故地黔首中知情而未能捕告者的處罰規(guī)定，句中后一“者”字緊接兩個聯(lián)合的連動短語“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后面，用于指代故地黔首中“見犯此令者（而弗捕告）”和“弗見（犯此令者）或告之而弗捕告”這兩類人。

“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論之”中的“犯令者”即觸犯令文規(guī)定的新地吏及其舍人，“捕告”是將犯令者扭送官府并舉報其罪行，全句大意為：故地黔首中見到犯令者未能捕告的人和未見到（犯令者）但有人告知卻未能捕告的人，需依據(jù)放走罪人的律條論罪。

三、縣道官謹(jǐn)以讂窮求，得輒以智巧（潛）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19—20：“●諸治從人者，具書未得者名族、年、長、物色、疵瑕，移讂縣道，縣道官謹(jǐn)以讂窮求，得輒以智巧19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敢有挾舍匿者，皆與同辠。20”①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45頁。

陳偉認(rèn)為“以讂窮求”后用逗號比較好，其后文字?jǐn)酁椤暗?，輒以智巧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②陳偉：《〈岳麓書院藏秦簡〔伍〕〉校讀》，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18年3月9日（http：∕∕www.bsm.org.cn∕？qinjian∕7735.html）。，未作詳論。

今按，上引簡19—20當(dāng)斷讀為“諸治從人者，具書未得者名族、年、長、物色、疵瑕，移讂縣道?？h道官謹(jǐn)以讂窮求，得輒以智巧訊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

簡19—20主要圍繞搜捕“從人、從人屬、舍人”的相關(guān)文書“讂”進(jìn)行規(guī)定，包括文書記錄內(nèi)容和名單的增減等。由簡文可知，通緝文書下發(fā)到縣道后，縣道官府根據(jù)“讂”的記錄進(jìn)行搜捕，“得”后即省略了據(jù)讂捕獲的從人。“得輒以智巧訊”為連謂結(jié)構(gòu)，可以不點(diǎn)斷。對于這些捕獲的從人，可以智巧“訊”?！坝崱?，原整理者讀為“潛訊”，以為取深究詳細(xì)盤問之義；陳偉武主張“”如字，其為“譖”之聲符替代字，有起訴義，“譖訊”意為起訴審訊③陳偉武：《秦漢文字釋讀散札》，《中國文字》2019年夏季號，臺北：萬卷樓，2019年，第125—126頁。，其說甚是。“譖訊”在秦漢簡牘司法文書中不乏其例，如：

（1）譖訊同歸義狀及邑里居處狀……（岳麓秦簡三143）

（2）即各日夜別薄（簿）譖訊都官旁縣、縣中城旦及牒書其亡者……（岳麓秦簡三153）

“譖訊”之后皆帶賓語，即訊問對象。故簡19—20“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實(shí)為“譖訊”的對象，“譖訊”之后毋需句讀。

以智巧譖訊從人所知的“從人、從人屬、舍人”當(dāng)有兩種情況：一類為已在“讂”中，可直接據(jù)“讂”抓捕；另一類則是由“譖訊”獲知的不見于之前“讂”中的新從人等，這既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也是以智巧譖訊的重點(diǎn)，對于后者，則需要“以益讂求”，即增補(bǔ)入“讂”再行抓捕。故“未得而不在讂中者”并非“其所知從人、從人屬、舍人”的后置定語，而是對前述兩種情況的后者予以補(bǔ)充強(qiáng)調(diào)，“未得”前需要逗號點(diǎn)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