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艷
(賀州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廣西 賀州 542899)
“清”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清”流文化亦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一,在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中,“清”美人格與“清”美精神總是成為詩人尤其宋元詩人追求的重要美學理想之一。關(guān)于“清”境與“清”美的研究,前輩學者多有論述,并已達成共識:“清”美是“淡”美的內(nèi)核,關(guān)于“淡”美,其理論成熟在宋代,實踐高峰在元代。是以研究“清”,必然涉及“淡”,涉及“淡”,必然會提及宋元,是以論文將元詩“清”境與宋詩“清”境放在一起研究。就宋元人而言,盡管他們對“清”美理想的追求各有側(cè)重,且各具特色①,但他們對“清”美的識鑒與闡釋,本質(zhì)上明確地與“淡”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并在審美形態(tài)、意象的審美選擇與意境的營造方面,有諸多共同之處,本文主要圍繞“清”與“淡”之關(guān)系,“清”境的兩種審美形態(tài)及其經(jīng)典意象,力圖對宋元詩學中“清”之意境的構(gòu)建與營造及其富贍意蘊進行些許探討,以窺宋元詩歌乃至中國詩歌中“清”境之“淡”美的文化詩學精神,茲求方家指正。
“清”作為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胡曉明指出它是“中國文化所含有的一種生命境界?!雹谑Y寅于《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中進一步指出:“‘清’在中國詩學中是一個特殊的概念,它既是構(gòu)成性概念亦是審美性概念,‘清’于古典詩學中被視為一種難以企及的詩美境界?!保?]146-147而劉暢更是指出:“宋人審美趣味的主流,包括平淡、老成亦包括以‘清’為美,三者之間是互相聯(lián)系的?!保?]231查洪德亦指出,元代詩風追求“清和”,就文人而言,“清”是他們清雅離俗之格調(diào),“清”才是他們自身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清氣”“清新”“清言”是他們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3]63-65。其他以“清”論文化與藝術(shù)的論文和著作更是蔚為大觀,可見“清”作為中國文化藝術(shù)的重要概念被普遍認同。而“清”與“淡”關(guān)系非常密切,清代學者李聯(lián)琇《雜識》云:
詩之境象無窮,而其功候有八,不容躐等以進。八者:由清而贍而沈而亮而超而肆而斂而淡也。至于淡,則土反其宅,水歸其壑,仍似初境之清,而精深華妙,有指與物化、不以心稽之樂,非初境所能仿佛。東坡《和陶》其庶幾乎?顧學詩唯清最難,有集高盈尺而詩尚未清者。未清而遽求贍,則雜鞣而已矣。甫清而即造淡,則枯寂而已矣。(《好云樓初集》卷二八)
他認為詩美境界有八等,以清始以淡為最高境界,八等之間循序漸進至最高境界,最高境界的“淡”又復歸于清。一方面表明在造境過程中清乃淡之起點亦是其終點,“清”自始至終貫穿整個詩美理想,在詩學中有重要地位。另一方面表明“清”與終極審美理想“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清”乃“淡”的基礎(chǔ),而“淡”之境界即是包含“清”的境界,并指出“清”“淡”與“濁”“濃”之間是相對關(guān)系,“清”則能“淡”,未清則富贍、則“雜鞣”?,F(xiàn)代學者劉暢明確指出“以清為美,實際上是以老成及平淡為美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更具審美意味。”[2]237馬自力《清淡的歌吟》一書將“清”“淡”并稱,以“清”形容“淡”,細致地分析了中國古代詩歌史上以“清”為“淡”的詩風與詩人心態(tài)。其中陶淵明、韋應(yīng)物、柳宗元這些被宋元人如蘇軾、黃庭堅、元好問等推崇的詩人,皆被列為“清淡”詩風的代表,而梅堯臣這位首推平淡詩風者,亦位列其中。蘇軾關(guān)于陶、韋、柳三家詩平淡的議論,更是得到以“清”為淡詩人們的認同,元好問的“豪華落盡見真淳”,蘇軾的“絢爛而歸于平淡”的詩論亦成為“清淡”詩歌的主要風格特征[4]25,56,66,85,86。這些論述皆表明,“清”乃“淡”的底色亦是其內(nèi)核所在,就宋元人而言,淡必清,未清則不淡。韓經(jīng)太亦于《清淡美論辨析》中指出,思想文化史和文學藝術(shù)史上的“清”與“淡”關(guān)系密切,辨“清”“濁”才能識“濃”“淡”,“‘清’美文化自然包含著以素為本的價值觀念和崇尚清淡的審美心理。”[5]1,9他于《中國詩學的平淡美理想》中甚至認為“清虛”乃平淡詩美的兩種基本形態(tài)之一[6]173。胡曉明亦認為,“清”乃中國畫家詩人心中的無上粉本,其表現(xiàn)出來的風格論,是自然之美,淡掃蛾眉之美,是“清水芙蓉”之美;并舉歐陽修詩例指出“清”的審美觀照由“心”而來,心靜、心澄、心空、心曠、心閑、心明皆可達“清”之境[7]45,總言之,心“淡”,則“清”,反之,“清”則必“淡”。
同時,縱觀關(guān)于宋元各門類藝術(shù)關(guān)于“淡”的論述,亦可以看到前人論宋元人的“淡”,皆運用大量與“清”相關(guān)的詞語,諸如清空、清麗、清雅、清健、清狀、清新、清爽、清閑、清澈、清澄、清明、清韻、清潔、清奇、清遠、清靜、清寂、清真、清淺、清秀、清味、清和、清幽、清音、清逸、清淡、清曠、清邃、清蒼、清簡等,可謂比比皆是,皆以“清”論“淡”。如此,“清”之意境,不可避免地成了宋元人精心營造而表“淡”的經(jīng)典之境。清境具有怎樣的審美特點?蔣寅、胡曉明、韓經(jīng)太以及劉暢皆有指出。蔣寅指出:“‘清’的基本內(nèi)涵為明晰省凈,超脫塵俗而不委瑣,新穎清冽而古雅,是以呈現(xiàn)的是構(gòu)建者泯滅了世俗欲念、超脫于利害之心的心境,體現(xiàn)的是他們超塵脫俗的審美胸襟和審美趣味?!保?]胡曉明指出:“清由人格轉(zhuǎn)出,與污濁社會相對立,其境界是一種‘靜故納萬境’‘一片心理自空明中爛漫縱橫’的虛靜的境界?!保?]45韓經(jīng)太以“水鏡”形容“清”,指出“清”“其靜若鏡”“心如明鏡臺”“滌除玄鑒”[5]4-5。劉暢指出“清美者,清曠、清新、清空之謂也?!薄耙郧鍨槊栏w現(xiàn)在深一層的人生境界上,胸襟清曠,樂觀曠達,無意為文而文自工。”“‘清’境追求的是一種清遠曠達、去留無跡的意境,不雜塵埃,不著渣滓?!保?]237-238這些學者無一例外皆認同“清”與水的性質(zhì)與形態(tài)密切聯(lián)系,“清”之境具有的特點是“靜”“空”“明”,心境澄澈清明,胸襟情懷曠達空明,高風絕俗,這些皆與“淡”之內(nèi)涵相契合,是以宋元詩學“清”之境的審美形態(tài)主要有兩種,一為清空,一為清雅,最能展現(xiàn)“清”境的“靜”“空”“明”及其高風絕塵。
眾所周知,宋元“清空”之說由張炎提出,但在意境營造方面的代表者則是姜夔。姜夔營造的“清空”之境,表現(xiàn)為以清冷為審美形態(tài),他喜用冷色調(diào)之物象營造出清冷幽遠而又玄密空靈的意境,呈現(xiàn)出一片寧靜淡雅、超塵絕俗之清淡之氣?!扒濉敝砸约啊扒濉敝车摹办o”“空”“明”及其高風絕塵的特征,使宋元人更喜選擇與“水”“月”相類既為冷色調(diào),又透明清冽澄澈高潔的物象來對“清”境進行營造。如蘇軾《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贈邵道士》詩,江月江水清寒,于“虛寒”“飄渺”之清空意境中產(chǎn)生出淡定情懷。又如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云: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yīng)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
此詞中的“水”“月”營造了一個“表里俱澄澈”的天人一體同清、同明的“清空”之境,歷來被與蘇辛豪放詞相提并論,事實上,宋詞之豪放更多的是超曠,超曠與豪放的區(qū)別在于超曠能游于物外以達物我兩忘之平和淡泊境界。張孝祥的“水”“月”清空之境,正如胡曉明所言:“莊子的宇宙清氣,釋氏的萬境空明,儒家的冰雪人格,融合為一片。”[8]208事實上是純潔人格之持守,思想之達觀,一切風雨過后澄澈空明心境的復現(xiàn),是以有豪放之氣,但更準確地說是清曠,清空而曠達,空明而淡泊。又如林逋《山園小梅二首》(其一)詩云: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林逋描繪了小園中月下清冽水中疏淡的梅花與梅枝影子,幽幽梅香帶出清虛之意境,傳達出月下獨自賞梅的自娛自樂之情,月下水中梅之清影及梅之幽淡清香,無不于清虛、清空中彰顯出詩人的超塵絕俗與靜、空、明之心境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平和淡泊之情志。林逋這種通過“水”“月”“梅”“影”營造清明空虛之境傳達出清淡之情志的方式方法對宋元人的“清”境構(gòu)建影響很大。
首先,宋元人喜以“清影”“疏影”營造清虛空明的意境③。他們喜寫“影”,“影”的意象種類繁多,有“月下影”“燈下影”“水中影”“鏡中影”等等。當時寫影非常著名的文人有張先,號“張三影”④,但是正如胡曉明指出的那樣,事實上,“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青門引》)、“浮萍破處見山影”(《題西溪無相庭》)、“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其妙處遠在其自負的“三影”名句之上。原因就在于它們將閑淡之情化為“清影”,以“清影”呈現(xiàn)出一個無限清虛空明的意境[8]214。很明顯,林逋和張先皆喜以“月下影”“水中影”來營造清虛空明之境。而“清影”“疏影”寫得為人稱道的還有王安石和蘇軾。電腦粗略檢索王安石寫“影”詩共34 首,胡曉明引《彥周詩話》言荊公好水中影,并指出不止水中影,凡月光、日光之影皆喜賞愛[8]214。如:“浮云倒影移窗隙,落木回飆動屋山”(《次韻祖擇之登紫微閣二首》其二)、“陂梅弄影爭先舞,葉鳥藏身自在啼”(《次韻平甫村墅春日》)、“花影隙中看裊裊,車音墻外去轔轔”(《酬吳仲庶小園之句》)、“澗水繞田山影轉(zhuǎn),野林留日鳥聲和”(《題友人壁》)、“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饒各占春”(《北陂杏花》),描繪的云、梅、花、山等之影皆為日光下之影。這些景物大多皆處在偏遠荒僻之處,遠離塵俗,其影子就顯得格外孤清而空靜??梢娛聦嵣贤醢彩粌H如《彥周詩話》指出的那樣愛賞水中影,他更喜歡寫日光之影,并喜歡于日光之影下獨枕獨臥甚至作白日清夢。如《獨臥二首》《午枕》《日西》等詩皆以茅檐、疏簾、花影、清夢,營造出一片虛空而清遠的意境⑤,閑淡的情思于清空之境中流出,清淡而悠遠。而蘇軾更愛賞月下影,其“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記承天寺夜游》)描繪了一個極其“空明澄澈”的意境,將其極其明凈坦蕩的胸襟情懷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蘇軾似荊公一般亦喜日影下作清夢,如云“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但他更喜月下或坐看竹影,或步月踏花影,或獨自弄清影,或月下獨徘徊。如:
清風來無邊,明月翳復吐。松聲滿虛空,竹影侵半戶。(《夜坐與邁聯(lián)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水調(diào)歌頭》)
空庭月與影,強結(jié)三友歡。(《次韻毛滂法曹感雨》)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月下的清影、疏影既凝融了蘇子高潔脫俗的人格,亦展現(xiàn)了他空明、通透之心態(tài)。其他如“月落步疏影,空明見幽姿”(蔡沈《和吳伯綸早梅》)、“時有清香度竹來,步月尋疏影”(陳三聘《卜算子》其二)、“波面長橋步明月,人家疏影帶殘陽”(吳中復《眾樂亭二首》其一)、“水中疏影月中香,枯樹前頭獨自芳”(郭印《正紀見遺梅花云春信數(shù)枝輒分風月以助清樽而一樽無有也戲成兩絕贈之》其一)、“今夜回廊無限意,小庭疏影月朦朦”(釋德洪《殘梅》)、“不避山茶小雪,似愛江梅新月,疏影伴昏黃”(白樸《水調(diào)歌頭·十月海棠》)⑥,皆以梅之“清影”“疏影”營造清虛空明之境,展現(xiàn)他們“透脫”之胸襟情懷⑦。真可謂“水邊疏影黃昏月,無限風騷在客心”(曹既明《過林和靖舊址》)、“夜深立盡扶疏影,一路清溪踏月回”(張道洽《梅花二十首》其十七),無限的風流雅淡。
其次,宋元人喜以“窗”“影”組合營造清空意境?!按啊迸c門扉一樣,具有隔與不隔之現(xiàn)實意義,關(guān)窗向內(nèi)隔開形成一個獨立內(nèi)在的自得世界,開窗向外打開一個開闊的世界,就宋元人而言,這一開一關(guān)實際頗有進退自如的意味蘊于其中,加之窗的透明性,“窗”于文學與藝術(shù)中就具有了虛實、藏露、有無的哲學意味。尤其月光下的窗,更具有透明清冷之感,這些都與宋元人所追求的“清”之境相契合,加之對梅之“清影”“疏影”的鐘情,“月移疏影上窗紗”的“月窗”“梅影”相互組合,即“一窗梅影”,就成了宋元人營造“清空”之境的經(jīng)典意象之一。如王冕吟詠梅花的詩,有四首用了“一窗梅影”的相關(guān)意象來營造清虛空明之境。如:
何處尋春信,江南路渺漫。夜深山月白,疏影隔窗看。(《梅花十五首》其五)
面墨已無情,豈但心如鐵?昨宵疏影橫,空山半窗月。(《梅花十五首》其十四)
天寒江國霜如雪,草木無情盡摧折。不知春意到江南,疏影橫斜半窗月。(《素梅五十八首》其十七)
疏籬瀟灑綠煙寒,老樹鱗皴艾葉攢。昨夜天空明月白,一枝疏影隔窗看。(《素梅五十八首》其二十)
可以看到,王冕一方面強調(diào)的是在月夜欣賞映在“月窗”上的梅花之影,顯出其孤高空寂之情懷,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窗”的“隔”,“隔窗看”“半窗月”,月照窗更顯透明,滿窗清光,呈現(xiàn)出一個清澄脫俗的世界。而靜夜或者雪夜對窗獨坐,最容易使人坦露內(nèi)心情感,引發(fā)詩人對人生的深切感懷。又如陸游《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與《贈惟了侍者二首》其二兩首詩,前者以一窗梅影抒懷,后者以月窗梅枝明志。而“一窗梅影”之“窗”“影”,則往往將所有人生之沉重情感淡化為虛空,將所有濁世之煩惱凈化為清澄淡泊,所謂“明蟾交映,一窗清影梅弄”(衛(wèi)宗武《酹江月·山中霜寒有作》),充滿淡逸怡情之趣。趙長卿《和梅》詩云:
新移白閣峰,遠訪中條客。結(jié)茅授經(jīng)臺,共坐云間石。松龕讀易朝,月窗談道夕。從此到終身,區(qū)中了無跡。最愛夜堂深迥,疏影占、半窗月。
“松龕讀易朝,月窗談道夕”展現(xiàn)出一種游于物外,往來于天地間的淡泊自在,梅影窗明,清虛空明的意境隱含著“易道”之精神。
“雅”具有“平淡”的內(nèi)涵與特征,對于中國文人而言,淡雅與平淡相合相融,甚至在他們的觀念里,淡雅就是平淡。是以“清雅”之境至少有兩大特征,一為心境閑雅。心境之閑雅即閑適雅致,展現(xiàn)的是心靈的自適與寧靜平和。二為有雅心清氣。雅心即淡泊之心,摒除功利之心,洗盡塵俗之念,清氣即超凡脫俗,無塵俗之氣。宋元人的“清雅”,具體體現(xiàn)為文雅、儒雅而無塵俗之氣,與他們好讀書,具有濃郁的人文氣息密切關(guān)聯(lián)?;羲闪峙c鄧小軍曾指出,宋詩的特質(zhì)在于“借助自然意象,發(fā)揮人文優(yōu)勢”,指出人文意象在宋元文學中營造意境的重要地位,并指出人文意象最大的特點即具有生活性、日常性[9]66。文人讀書的地方稱為書齋,書齋發(fā)展到宋元相當?shù)姆笔?,是文人讀書、著述、書畫、鑒賞等活動的重要的、獨立的、不可或缺的生活空間,展現(xiàn)出士人們的日常生活常態(tài),是以與書齋相關(guān)的日常生活意象就成了宋元人營造“清雅”意境,表達他們清雅情志的重要意象。如瓶花意象,宋元人愛簪花,不僅把花簪到頭上,還喜歡把花插到書齋的花瓶里,瓶花憑借其清香的韻致與書、硯、書燈這些俱為文雅高潔的書齋意象,共同營造出一片清雅而溫馨的書齋意趣,所謂人與花皆高潔矣。又如宋元士人好斗茶品茗,邊讀書邊煎茶品茗更是成了他們的書齋雅事。如云:“匣硯細磨鴝鵒眼,茶甌深泛鷓鴣斑”(李綱《春晝書懷》)、“硯涵鴝鵒眼,香斮鷓鴣斑”(陸游《無客》)、“棐幾硯涵鴝鵒眼,古奩香斮鷓鴣斑”(陸游《齋中雜題四首》其三),邊煮茶品茗邊硯臺磨墨,充滿雅趣。翁森《四時讀書樂》(其四)詩云:
木落水盡千崖枯,迥太吾亦見真吾。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地爐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稱讀書者。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
雪夜烹茶讀書,是何等的閑雅,又是何等的雅心清氣。雪夜、書燈、烹茶、讀書,點點落梅,營造出一個洗盡塵俗,心與天地同一清明雅潔的境界。讀書需要靜心專注,而茶可以清心提神,加之茶呈現(xiàn)的清性,與文人們追求的清潔人格相契合,是以幾乎成為文人書齋的必備品,“筆床茶灶”由此也就成了文人們營造清雅意境的經(jīng)典意象之一。如“更叢書觀遍,筆床靜晝,篷窗睡起,茶灶疏煙”(張輯《沁園春》)、“瀟灑軒窗,波光隱映,筆床茶灶”(謝應(yīng)芳《水龍吟》)、“茶灶筆床清意思,蒲團竹榻靜工夫”(尹廷高《再辟耕云隱居》),以“筆床茶灶”描繪了書齋的清靜氛圍以及自我的閑雅心境。張道洽《詠梅雜詩》(其九)詩云:
茶灶熏爐與筆床,黃昏待月在東廂。無人知得花清處,影落寒池水亦香。
這首詠梅詩,筆床茶灶、明月花影,寒水清香,營造出一個清雅絕倫的意境,筆床茶灶的運用,使作為自然意象的梅花亦帶上了濃郁的人文色彩,透出文雅清氣。又如陸游《泛湖》詩云:“筆床茶灶釣魚竿,瀲瀲平湖淡淡山。浪說枕戈心萬里,此身常在水云間”。沈禧《風入松》詞曰:“筆床茶灶總相隨。蓑笠不須披。煙波深處耽清趣,任逍遙、不管伊誰。抱膝吟余好句,回頭又得新詩。”筆床茶灶這個書齋意象,亦給他們的漁釣閑淡生活增添了幾分書齋的文雅清趣。其他如:
惟有翛然,筆床茶灶,自適筍輿煙艇。(陸游《蘇武慢》)
且釣竿漁艇,筆床茶灶,閑聽荷雨,一洗衣塵。(陸游《沁園春》)
山色湖光精舍敞,筆床茶灶釣船輕。(牟巘《西湖書院》)
我家本住湖水邊,筆床茶灶依漁船。(馬臻《為楊簡齋題空蒙圖》)
欸乃一聲歸去,對筆床茶灶,寄傲幽情。(張炎《聲聲慢·賦漁隱》)
溪上燕往鷗還,筆床茶灶,筇竹隨游屐。(張炎《念奴嬌》)
一棹煙波震澤空,筆床茶灶滿清風。(孫銳《過震澤別業(yè)次壁間韻》)
數(shù)頃荒田負郭耕,筆床茶灶看鋤云。(孫銳《三高祠·甫里先生》)
茶灶筆床淡生活,一帆先借老龜蒙。(岳珂《寄江州趙倅季茂二首時過溧陽舟中正遇順風張帆》其一)
筆床茶灶素圍屏,瀟灑幽齋燈火明。(張耒《官舍歲暮感懷書事五首》其五)
酒壺釣具有時樂,茶灶筆床隨處安。(文天祥《借道冠有賦》)
茶灶筆床隨陸子,莼羹鱸鲙憶張生。(李綱《吳江五首》其二)
扁舟乘興不知晚,筆床茶灶常相隨。(李綱《讀陸龜蒙散人歌三復而悲之賦詩以卒其志》)
筆床茶灶湖光里,欸乃聲中弄清泚。(王洋《借笠澤叢書于陳長卿以詩還之》)
在這些詩歌里,筆床茶灶儼然成為一個象征清雅生活的意象,它與湖光煙波、清風白云、燕鷗筇竹、荒田江湖這些自然意象組合,共同營造出一個充滿人文氣息的清雅意境,傳達出文人們閑雅的心境以及對這種雅心清氣的閑適生活的強烈向往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文人們的書齋雅事除讀書煮茶之外,還有臨窗讀書。黃庚《寒夜即事》詩云:“讀書窗下篝燈坐,一卷離騷一篆香?!标惐貜汀杜汲伞吩娫唬骸皽斐幉幌映厮洌瑢憰鴲郯绱懊??!睙o論是寒夜還是日午,皆喜臨窗讀書。而在書齋一窗疏梅下讀書更是充滿雅心清氣。如:
南樓 下疏更,一點紗籠滿院明。映月疏梅入簾影,讀書稚子隔窗聲。(陸游《燕堂春夜》)
柳風拂岸時鳴櫓,梅月橫窗夜讀書。(施樞《廨宇傍河彷佛家居》)
山色青邊屋,幽深稱隱居。瓶梅香筆硯,窗雪冷琴書。(黃庚《月山書館》)
疏花冷蕊映書窗,勾引逋仙蝶夢狂??v使春風吹散后,又隨霜月上書囊。(葉颙《書窗梅影》)
書窗、明月、梅花、瓶梅、寒雪、清霜、筆硯、書囊、古琴,營造出一片淡雅清氣。窗、月、花、瓶、雪、霜因筆硯、書囊、古琴而具人文色彩,筆硯、書囊、古琴因明窗霜月、清霜寒雪、冷梅疏花而具淡雅清氣。明月靜靜灑落庭院,從明凈的窗戶而進,或映照書案上的瓶梅,或?qū)⑹杌ɡ淙镉硶?,瑯瑯書聲隔窗傳出,淡淡梅香在窗?nèi)窗外飄散,書聲與梅香于空氣中相互縈繞,梅花隨風飄落到書囊上,這樣的讀書畫面可謂充滿詩情畫意。文人們的雅心閑趣,自安自適之情懷隨著詩情畫意、清氣之流轉(zhuǎn)而傳達出來。宋元文人們還喜歡書窗弄影,即臨窗讀書時欣賞梅影。如:
雪屋戀香開紙帳,月窗憐影掩書钅工。(劉克莊《和方孚若瀑上種梅五首》其三)
不是金波吹瀲滟,肯分清影到書窗。(胡布《題風煙雪月梅》其四)
梅花懸影書窗上,應(yīng)待詩人帶月看。(黃庚《夜窗》)
梅影映書窗,不僅是一個清空的意境,亦是一個清雅的意境,一方面顯示出清雅與清空這兩種“清”境之審美形態(tài)的相互交融,使“清”境意蘊更為富贍。另一方面以書窗梅影比況書齋內(nèi)的讀書人之影,自安自適、自得自樂中更是增添了自珍自戀的人文情調(diào)與自賞自足的詩性之美。王冕《白云歌為李紫筼作》詩云:“忘機在我讀書窗,要養(yǎng)貞姿歸太素?!彼卧酥韵才R窗讀書,便在于窗之明凈,書之靜心清性,將人心之靜凈空明通過書、透過明凈之窗與天地共一體之清明。是以宋元人非常喜愛“梅花寒飐書窗月”(魏了翁《烏夜啼》)的讀書生活,而讀書時一窗梅影,筆床茶灶,再焚香一炷,這種生活是他們心中所追求的最美好的理想生活。一窗梅影與筆床茶灶意象相互糾結(jié)融合,展現(xiàn)出宋元人清雅空明的人生境界,宋元詩學“清”境的富贍意蘊由是可見一斑。
注釋:
①就宋人而言,“清”美是一種“至清至淡”,即老成即平淡,而就元人而言,“清”美則是一種“至清至和”?!扒濉笔亲匀坏?,“淡”是心境的(個人的),“和”是社會的,從此角度而言,宋代詩學中的“清”美與“清”境更側(cè)重于自然與心靈的溝聯(lián),而元代詩學中“清”美與“清”境則更專注于自然與社會的融合。它們的差異,將另篇論述,此不再贅述。另元代“清”境“淡”美的藝術(shù)實踐最突出的是其繪畫,詩歌也有體現(xiàn),但是遺憾的是成就相對不高,所以論文中元代的詩例會相對少一些。
②胡曉明于《中國詩學中的“清瑩”境界》中開篇即指出:“中國的陶瓷,以清淡幽邃為上品;中國的音樂,以‘清明象天’為至樂;中國的園林,以小窗花影為絕勝;中國的繪畫,以清淡水墨為妙境;中國的詩歌,以山水清音為佳賞?!卑ㄎ娜说娜粘I钊纭扒醚┘宀琛薄皫夺劽贰钡冉愿磺迕睢⑶迦?。(參見胡曉明《中國詩學中的“清瑩”境界》,《文藝理論研究》1991 年第3 期,第41—45 頁。)
③本文的清影指孤清之影,疏影指疏淡之影,它包括了梅影在內(nèi)。由于林逋《山園小梅》的緣故,宋元很多詩詞里的“清影”“疏影”專指梅影,但如張先詞與蘇軾詩詞里的“清影”“疏影”就并非專指梅影,它們就是孤清、疏淡之影。王安石詩歌里的“影”亦大部分皆指孤清、疏淡之影。
④宋李頎《古今詩話》載:“有客謂張子野曰‘人皆謂公為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唬骸尾荒课胰埃俊筒粫?。公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風絮無影”。此予平生所得意也?!保▍⒁娝巍の淞暌菔贰妒奉惥幉萏迷娪唷肪矶?,四庫全書本,第15 頁。)
⑤《獨臥二首》其二詩云:“茅檐午影轉(zhuǎn)悠悠,門閉青苔水亂流。百囀黃鸝看不見,海棠無數(shù)出墻頭。”《午枕》詩曰:“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飏夢,隔水山供宛轉(zhuǎn)愁?!薄度瘴鳌吩娫疲骸叭瘴麟A影轉(zhuǎn)梧桐,簾卷青山簟半空。金鴨火銷沈水冷,悠悠殘夢鳥聲中。”
⑥此詩將海棠比作梅,用梅之“疏影”比海棠之影。
⑦“透脫”乃宋理學常用語,即通明、脫俗之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