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三重差序格局”的觀點,認為中華文化共同體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及其文化認同的靈魂和根基。中華文化包含了三個方面:多民族文化交融共生的中華文化;基于中國文化的中華文化;面對世界的基于中華文明的中華文化。相應地,中華文化有三個方面的文化認同:各民族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以國家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世界華人“祖國”基礎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本文的主要觀點是將“中華文化”視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靈魂,文化認同是一個學術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實踐。
關鍵詞:文化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三重差序格局;文化自覺
中圖分類號:C9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2)01 - 0035 - 06
本文的主要觀點是將“中華文化”視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靈魂,由此將中華文化的文化認同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基礎,進而體現(xiàn)出“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民族團結之根、民族和睦之魂”1。文化認同(culture Identity)是一個學術概念,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實踐。作為一個概念,它給出了一個“表征性的事實”,而表征性事實(representational realities)不僅本身是一種信息實在,且通過“實化(reification)”也會成為一種客觀的事實。2在很大程度上,表征性事實具有某種做秩序的“先在性”,因而在國家與日常生活的文化實踐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礎是中華文化。在人類學中,文化是人類行為的意義編碼體系,是社會運行的“軟件”,它給一個群體以身份認同和歸屬感?!爸腥A文化”是凝聚中華民族的靈魂。正如錢穆所言:“民族創(chuàng)造出文化,文化又融凝此民族。中國古人,正為能創(chuàng)造出一套如上述的文化傳統(tǒng)者,因此,此下的中華民族,遂能更融凝,更擴大,成為一個更新更大的民族?!盵1]由此形成的中華文化認同的要點是“文化”,不僅涉及語言文化,還涉及民族文化、各種日常生活文化,以及深層的文化意義體系和文化模式。
《周易·系辭下》有“物相雜,故曰文”,“文明以止,人文也?!薄坝^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意思是說:“文”為萬物相互作用的表達,“文明”是人文的最高境界,由文明而化生天下,即由文化將人類連接成我們這個世界。因此可以說,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中華文化凝結和中華文化認同的歷史。
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三重差序格局”來看,包括:(1)各民族凝聚而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2)中國人民圍繞國家凝聚而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3)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一部分的世界華人認同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貫通和凝聚中華民族共同體之差序格局的,正是中華文化共同體,它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及其文化認同的靈魂和根基[2]。由上面的三重差序格局,中華文化也包含了三個方面:多民族文化交融共生的中華文化;基于中國文化的中華文化;面對世界的基于中華文明的中華文化。
相應地,中華文化有三個方面的文化認同:各民族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以國家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世界華人“祖國”基礎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同時,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還要聯(lián)系到“樹立正確的國家觀、歷史觀、民族觀、文化觀和宗教觀”,即“五觀端正”。(參見表1)
表1 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及其“五觀”
[差序結構 各族人民的中華民族 中國人民(中國人)
的中華民族 世界華人的中華民族 中華文化 凝聚了各個民族 凝聚了中國人民 凝聚了海內外華人 文化認同 各民族凝聚的中華民族
共同體的民族文化認同 以國家為凝聚的中華民族
共同體的中國文化認同 世界華人“祖國”基礎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中華文化認同 國家觀 多民族共和的民族國家 中國人民的主權國家 世界華人文化認同的“祖國” 歷史觀 各民族文化交融多元一
體的民族歷史 中國的人民歷史 作為世界古老文明的中華文明歷史 民族觀 漢族和各少數(shù)民族凝聚
而成的中華民族 中國民族(國族)基礎上的
中華民族 世界民族之林的中華民族 文化觀 各民族多元一體的中華
文化 中國人民的中國文化 海內外華人的中華文化 宗教觀 敬族愛國愛教 敬民愛國愛教 敬祖愛華愛教 ]
首先,各族人民的中華民族,本質上是以“文化”作為基礎而形成和定義的,從學理上,“文化”是定義和理解“民族”的首要前提和原生基礎。近代以來,如何建立新國家成為關乎中華民族的大問題,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文化思潮,直接推動了主權國家的產(chǎn)生,同時也帶動了諸如中國民俗學、民族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發(fā)展。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第一個就是“民族”,它所起到的作用,就是通過民族主義這樣一種文化思潮建立起民族國家的文化認同,進而為建立主權國家的“中國”提供支持。至于“民族”被用來做狹義的文化解釋,或者作為社會經(jīng)濟、宗教、教育、政治等的文化資源而被使用所產(chǎn)生的多義性,都是“民族”的次生含義。相對于“民族”形成的文化核,經(jīng)濟、政治和宗教等因素盡管有重要貢獻,卻很難成為“民族”的文化核心。或者反過來說,如果一個民族——無論是漢族、少數(shù)民族還是中華民族——一旦失去自己的文化并被經(jīng)濟、宗教或政治所定義,它也就失去了作為“民族”存在的意義。因此,應該避免對“民族”的去文化,真誠熱愛、悉心呵護我們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警惕一些盲目的借城鎮(zhèn)化、鄉(xiāng)村發(fā)展、現(xiàn)代化等口號下面的文化標準化。對民族去文化的結果,不僅會導致因文化多樣性喪失帶來的文化生態(tài)的失衡,還會喪失許多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無助于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從歷史經(jīng)驗來看,越是文化匱乏之民族,越容易導致文化秩序的破碎,越容易走向極端政治、極端宗教和極端狹隘的文化認同。
第二,中國人民的中華民族,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三重差序格局中的重要一重,強調的是以“人民國家”為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認同。潘光旦曾提到國家的歷史文化認同落腳于“中華人民的大共同體”[3]165,這一“人民國家”的含義十分深刻。他認為,在祖國漫長的幾千年的歷史里,不同民族之間接觸、交流與融合的過程,就是“祖國的歷史”。
文化是固國之本。經(jīng)過20世紀50年代的民族識別,本來作為文化群體的“民族”有了國家政體意義下的明確屬性。然而,這一國家政治屬性并不意味著要消除民族原有、固有的文化屬性。不同于鮑曼(Zygmunt Bauman)所認為的文化上統(tǒng)一的、同質的“國家民族”(state nation)會消除地域基礎上的語言或風俗習慣上的差異[4]。我們的多民族共和反而促進了民族文化的發(fā)展,促進了一種“民族—國家—社會(nation state society)”的文化模式[5]。在中國,還應該補充“人民”,促進“民族—國家—人民—社會(nation-state- people-society)”的文化模式。以此來建構深層次的文化認同。
第三,對于海外的華人,雖然他們身在異鄉(xiāng),加入了其他國籍,但是與中華民族及其祖國血脈相連,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都有著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有著對中華文化和“祖國”——作為一種文化表征的國家——之深深眷戀。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提出“推動各民族堅定對偉大祖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高度認同,不斷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把偉大“祖國”的認同放在第一位,可見“祖國”認同的重要。“祖國”是海外華人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根基,也意味著:海外華人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國籍相異,但是大家的文化血脈卻是相通的。
從文化認同的意義上,如對于加入了外國籍的海外華人同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包括一些主體在中國境內的跨境民族,一方面他們有自己跨境的民族認同,另方面也會有其連帶的國家認同。從文化的意義上,我們不應排斥這類復合國家的文化認同,多重認同絲毫不妨礙這些人群對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有“精神文化方面尤為融合復雜民族之要道” [6]。任何共同體的建立,不論是人類世界的還是中華的,都首先要有共同的文化意義編碼體系的建立。
中華文化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礎支撐??v觀世界,“國家”的聯(lián)合——聯(lián)合國的存在價值已經(jīng)令人看到了這個基于國家利益之聯(lián)合體的局限,而任何從利益出發(fā)的利益共同體都不可能達到和帶來真正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在這個意義上,“文化”不僅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靈魂,亦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靈魂。
二、文化認同的文化自覺
文化認同有其前在的邏輯,首先,具有的各自不同文化的人群,需要找到某種共同的文化;第二,共同的文化并不是以消滅各自的文化差異為前提。如果以消滅差異和多元一體之多元為前提,便沒有文化認同可言了,而是變成了“文化同化(cultural assimilation)”。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文化認同的文化自覺,是一種主體能動性的文化境界,既包括對中華文化的民族意識之自覺,也包括隊自己文化土壤、文化基因保護的自覺。在文化認同上強調文化自覺,是因為當今世界的文化溝通和文化認同已經(jīng)成為人類發(fā)展的主要促進方式。在世界的變化中,中國社會怎么走?如何保持我們的文化認同?縱觀人類的“民族”文化共同體演進的歷程,有一個從自在的民族文化共同體,到自為的民族文化共同體,再到自覺的民族文化共同體的過程。費孝通曾明確表達了三個層次的文化自覺:各個民族、中華民族、全人類[7]。由此,可以理解中華文化共同體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自覺的三個層次:
(一)各民族文化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自覺。聯(lián)合國關于原住民權利的宣言強調各族群的文化保護,目前的民族地區(qū)盲目的城鎮(zhèn)化過程和鄉(xiāng)村旅游的過渡商業(yè)化大潮當中,都存在對民族文化的深層次破壞和文化保護不夠重視的情況,缺乏對民族文化的文化自覺,也表明對聯(lián)合國宣言缺乏文化他覺。費孝通當年提出文化自覺的概念,就是有感于鄂倫春民族文化如何得到保護的問題。沒有文化自覺和文化他覺,就會帶來對民族文化的破壞,動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根基。文化生態(tài)是理解民族文化多樣性存在與保護的基礎視角,在這一方面,已經(jīng)有很多具體的研究成果問世。1
除了上面一般的基于聯(lián)合國原住民權利的理解,中國一直有自己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化的研究脈絡和積累,主要是近代以來伴隨近代新的主權國家之建立,形成了“定疆守土”的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也形成了本土化的民族學以及一大批民族學研究的先驅。在很大程度上,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以及后來的民族識別,恰恰是近代伴隨著新的國家建立而開始的,是對“中華文化”之文化自覺的體現(xiàn)。這是十分珍貴的,也是多民族共和的國家觀的文化認同基礎。
(二)中國文化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自覺。圍繞國家建立的文化認同,是三重差序格局的文化認同中最重要的基礎。我們的國家是多民族共和的國家,是“祖國”的文化載體,因此,以國家為基礎的中國文化認同至關重要。
中國文化的本質是人民的文化,這也是國家憲法賦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歸人民”的具體體現(xiàn)。中國人民的文化凝聚成中國人民的共同體,中國人民中包括了各族人民,孫中山早在1912年發(fā)表演說時就說:“今我共和成立,凡屬蒙、藏、青海、回疆同胞,在昔之受壓制于一部者,今皆得為國家主體,皆得為共和國之主人翁……?!?[8]潘光旦也曾經(jīng)提出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研究必須與漢族,“乃至全部中華人民的大共同體,是如何形成的這樣一個總問題密切地結合起來進行”。[3]165費孝通后來這樣評述道:“正如潘光旦先生所說的,我們祖國的歷史是一部許多具有不同民族特點的人們接觸、交流、融合的過程。這個過程從沒有間斷過,而且還在發(fā)展著?!薄爸腥A民族是一個民族實體,因為他具有與世界上其他民族不同的特點,而且具有共同的民族意識?!盵3]31931年,潘光旦發(fā)表“文化的生物學觀”一文,強調了自然選擇和文化選擇的共通性。他所提出的概念金字塔,從頂尖往下,依次是文化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心理現(xiàn)象—有機現(xiàn)象—理化現(xiàn)象[9]。不難看到,最頂層的文化是最重要的。近代“民族國家”“中國民族”“中華民族”等概念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中國文化自覺的具體體現(xiàn)。
(三)中華文明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自覺。費孝通曾經(jīng)談到,在一個全球和世界的背景之下:
只有在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確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經(jīng)過自主的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共同建立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種文化都能和平共處、各抒己見、聯(lián)手發(fā)展的共處守則。
21世紀是一個世界性的戰(zhàn)國世紀。意思是這樣一個格局中有一個前景,就是一個個分裂的文化集團會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個文化共同體,一個多元一體的國際社會。[10]
把“文化共同體”作為一個全世界和平共處的基礎,正是因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是不可能依靠其本身解決的,只有“文化”才可以完成對其的超越。中華民族共同體最終要與人類命運共同體交融和共生,這就需要參與人類共同文化價值的建構,貢獻自己的優(yōu)秀文化價值于世界。人類的共同文化價值當然應該包括中國提供的思想價值。共同價值的后面,反映出來的是世界各文明的思想貢獻,這關乎對于海外華人,“祖國”是他們的國家觀之核心。潘光旦曾言“祖國的歷史”:在祖國漫長的幾千年的歷史里,這樣一個族類之間接觸、交流與融合的過程是從沒有間斷過地進行著,發(fā)展著,我們現(xiàn)在還在這過程之中,從人文學的方面來看,也不妨說,這過程就是祖國的歷史[3]165。
中華民族是一個幾千年文化融合凝聚的民族。包括了國家之內和國家之外的所有華人——歷史傳承和今天的所有華人——共同擁有中華民族和“祖國”的文化認同。海外華人正是祖國文化認同和文化超越的一個典范,是超越國家的世界文化共同體的一個典范。他可以在“文化”上找到共通和共同的價值,可以用寬廣的文化主義來超越狹隘的國家主義。
幾千年的中華文明,能夠帶給世界什么樣的思想文化資源?毫無疑問,世界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中華文化對人類的巨大貢獻,人們甚至可以感受到世界對中國文化的尊重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國人。在這個意義上,文化認同既包括文化自我認同,還包括文化他者認同。中國能否真正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一方面取決于自我文化認同和文化自信,另一方面也取決于中華文化的他者認同。這是不言而喻的。許倬云在《萬古江河》中,談到中國如何從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國”,一步步走向世界文化中的“中國”。每個階段都有對別的人群和文化的接觸交換,或迎或拒。這一“自己”與“他者”之間的互動融合為一個新的“自己”,使得中國文化不斷成長。世界的各條大河,各處的水滴將在本來就分不開的大洋之中,難分彼此!萬古的江河,不只屬于中國,也屬于全人類[11]。這樣才能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
理解自己幾千年的厚重文化,需要全體各民族人民、中國人民和海外華人對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敬仰之心,需要把文化及其文化認同作為民族之魂和國魂。對于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僅需要發(fā)掘,更需要愛護和保護其文化基因和文化土壤。特別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文化,是不可能通過做一點研究課題就可以真正理解的,也不是任何功利的商業(yè)或者行政目的可以達成的(顯示中反而帶來一些破壞),即不能為了滿足資本和政績等需要而臨時抱“文化”的佛腳。要讓中華文化扎根各個民族、扎根中國人民、扎根世界華人,唯有對文化的真愛、真知、真覺。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以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的人文精神,化成中華民族之偉大的文化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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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才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