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悅華

一、引言

《金光明經(jīng)》是大乘方等部的重要經(jīng)典，與《法華經(jīng)》《仁王經(jīng)》一同構成護國三大經(jīng)。此經(jīng)由北涼曇無讖始譯成漢文本四卷，前后共有五部重要漢文譯本①五部漢譯本為：北涼曇無讖譯《金光明經(jīng)》四卷本；北周耶舍崛多譯《金光明更廣大辯才陀羅尼經(jīng)》五卷本；陳真諦譯《金光明帝王經(jīng)》七卷本；隋阇那崛多譯《金光明銀主陀羅尼品》一卷；隋寶貴等糅合前四本作《合部金光明經(jīng)》七卷本；唐義凈譯《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十卷本。，其中流傳最廣、影響力最大的譯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于武周長安三年（703）由唐高僧義凈奉詔譯制。全本共十卷三十一品，因其義理最為完備，逐漸取代了北涼曇無讖本《金光明經(jīng)》并流行于唐宋及以后，目前僅敦煌文獻就可見3000多件中唐至吐蕃時期《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的漢文寫本②張涌泉、李玲玲：《敦煌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音〉研究》，《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149—154頁。。

西夏時期金光明信仰流行，現(xiàn)存多部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西夏文本重要遺存有：俄藏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俄藏漢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莫高窟北區(qū)第53窟出土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封面、國圖藏西夏文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景泰藏西夏文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西安文管處藏西夏文泥金字寫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等。從形式上可分為寫本、刻本、泥金字寫本三種；從版式上可分為插圖本及純文字本。其中插圖本現(xiàn)僅有國圖藏西夏文本一部。

國圖藏西夏文刻本出土于寧夏靈武，最早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四卷第三號周叔迦的《館藏西夏文經(jīng)典目錄》有介紹①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編輯部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臺灣學生書局，1967年，第2772—2773頁。。《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西夏文獻》及《中國藏西夏文獻》均影印出版此件珍貴的佛教文獻。

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字考釋及圖像釋讀兩方面。王靜如考釋了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全文②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第三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胡進杉著《西夏佛典探微》第三章《西夏文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扉畫述要》介紹了國圖本的版本，翻譯了流傳序及跋文，認為其為元刻本，并且翻譯了西夏文題記，對應畫面簡要介紹了扉畫的內(nèi)容，同時還提出國圖本有內(nèi)容翔實切中要點、構圖新穎頗富奇趣、扉畫奇珍經(jīng)變瑰寶三個特色③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6頁。。楊浣《黑水城出土版畫整理與研究》（13BМZ066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介紹了黑水城出土《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的存佚、收藏、刊布情況。前人的成果主要是對這批材料做了初步研究，但未對畫面從信仰、美術學等方面進行圖像學考察。本文基于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希望在扉畫圖像學研究方面進行拓展。本文首先依據(jù)經(jīng)文對未釋讀圖像的做以說明，完整敘述扉畫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思路，對其中特殊圖像的含義進行分析，并以此為基礎進行圖像學考察，說明宋夏元時期佛教宣教方式逐步轉(zhuǎn)變對宗教圖像內(nèi)容、構圖等方面造成的變化，以及金光明信仰旺盛的生命力。

二、圖像內(nèi)容敘述

國圖本為經(jīng)折裝，高25.1厘米、寬10.2厘米④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中心、國家圖書館、甘肅五涼古籍整理研究中心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敦煌文藝出版社、甘肅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頁。，卷一扉畫共計四折，表現(xiàn)義凈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序品》及《無量壽限品第二》的六個主要情節(jié)（圖1）（圖2）⑤卷一情節(jié)可分為六部分：（ 1）釋迦牟尼在王舍城鷲峰山頂為大苾芻眾、菩薩、天人及藥叉眾等說妙法（《序品》）。（ 2）妙幢菩薩思惟釋迦牟尼如來壽命短促因緣，四如來乘蓮花而來為之解惑（《如來壽量品》）。（3）四佛勸請釋迦牟尼演說金光明經(jīng)甚深法要（《如來壽量品》）。（4）婆羅門求取舍利供養(yǎng)，梨車毗童子為其說頌，令其得知佛非骨血身，并無舍利，法身即正覺，法界即如來（《如來壽量品》）。（5）妙幢菩薩講解如來三種十法解如來應正等覺真實理趣（《如來壽量品》）。（6）妙幢菩薩講解如來行十種稀有法（《如來壽量品》）。，可分為五個小畫面。畫面中有榜題，榜題以經(jīng)文情節(jié)為主，未涉及圖像內(nèi)容，故而在此試做解讀。

圖1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扉畫（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圖2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扉畫示意圖①此處漢文榜題釋讀來源于胡進杉在《西夏佛典探微》中對卷一扉畫西夏文榜題的研究。

（一）畫面A:釋迦于鷲峰山演說金光明法

畫面A，主尊釋迦牟尼居中，于其手中化現(xiàn)出畫面B至畫面Е，均為經(jīng)文第二品諸情節(jié)（圖3）。大量云紋填充空白，顯得畫面豐富緊湊，烘托了法會的莊嚴氣氛。畫面四角有四方佛，左上方佛施觸地印，代表東方不動佛；左下方佛施無畏印，從其手印看應為北方不空成就佛；右上方及右下方兩尊佛像僅存一小部分，難以辨認尊格，根據(jù)其所處方位及頭光身光的特征，大體可以判定剩下兩處佛應為東方阿閦佛和南方寶相佛。

（二）畫面B：釋迦為妙幢菩薩說涅槃緣由

畫面B無相應榜題。畫面中主尊施禪定印，結跏趺坐，身旁二比丘、二菩薩脅侍。主尊右側菩薩仰面向佛，雙手合十，似在向主尊發(fā)問。佛前散落珊瑚、珍珠等珍寶。畫面右下側還有一佛側躺呈涅槃狀（圖4）。《如來壽量品》有相關情節(jié)：

圖4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扉畫局部：“釋迦為妙幢菩薩說涅槃緣由”（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爾時王舍大城。有一菩薩摩訶薩。名曰妙幢……是時妙幢菩薩，獨于靜處作是思惟：以何因緣，釋迦牟尼如來壽命短促唯八十年……以佛威力其室忽然廣博嚴凈。帝青琉璃種種眾寶。雜彩間飾如佛凈土。有妙香氣。過諸天香芬馥充滿。①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23—25頁。

如來入涅槃，可激起世人產(chǎn)生如來稀有難遇之想，故如來雖壽命無盡但示現(xiàn)短促。因此畫面B主尊下右前側為發(fā)問的妙幢菩薩。佛前散落的珍寶即“帝青琉璃種種眾寶”。涅槃像與經(jīng)文中如來示現(xiàn)涅槃方便成就眾生內(nèi)容契合，是表現(xiàn)本段情節(jié)主旨的重要圖像，比對經(jīng)文應表現(xiàn)了第二品妙幢菩薩問如來示現(xiàn)壽量短促的情節(jié)。

（三）畫面C：以諸事顯舍利無性

畫面C有一處榜題，譯為“以此諸難事顯舍利無性”②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5頁。，對應經(jīng)文，應分為8個小畫面，由左至右觀看（圖5）。其中三處已有釋讀，另五處未做釋讀的畫面內(nèi)容應是：

圖5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扉畫局部：“以諸事顯舍利無性”（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1.佛塔。此塔塔剎共相輪10圈，塔周飄散花瓣?！度鐏韷哿科贰份d：“婆羅門言：童子。我欲供養(yǎng)無上世尊……是故我今求佛舍利如芥子許，持還本處置寶函中恭敬供養(yǎng)?！雹弁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44—47頁。對應經(jīng)文，此處佛塔應代表婆羅門供奉舍利之所。

2.樹。婆羅門求佛舍利貢奉后，童子為其說舍利難得之偈語，據(jù)經(jīng)文載：“假使贍部樹，可生多羅果，朅樹羅枝中，能出庵羅葉，斯等稀有物，或容可轉(zhuǎn)變?！雹偻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46—47頁。即若樹上生出其他植物的枝葉果實，則可得佛舍利。此處圖像與童子所說偈相合。

3.云上彎月。據(jù)經(jīng)文載：“鼠緣此梯上，除去阿蘇羅，能障空中月，方求佛舍利。”②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48—49頁。圖像與童子所說偈相合。

4.魚形生物。據(jù)經(jīng)文載：“假使水蛭蟲，口中生白齒，長大利如鋒，方求佛舍利?！雹弁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48—49頁。畫面中魚形生物應為經(jīng)文所說水蛭蟲。

5.四足動物。據(jù)經(jīng)文載：“若使驢唇色，赤如頻婆果，善作于歌舞，方求佛舍利?！雹芡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48—49頁。畫面中四足動物應表現(xiàn)了經(jīng)文唇色赤紅如頻婆果并善于歌舞的驢子形象。

（四）畫面Е：如來十種稀有行（圖6）

圖6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扉畫局部：“如來十種稀有行”及示意圖（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畫面Е畫十佛，姿態(tài)各異，有題記一條。結合情節(jié)順序，應由下至上閱讀，圖像結構及排序如圖所示。三處圖像已有解讀，參照經(jīng)文，其余七組圖像內(nèi)容應分別是：

1.一人于蓮池所生蓮花中化生出半身，表示第一如來行。“由于生死及以涅槃，證平等故。不處流轉(zhuǎn)。不住涅槃。于諸有情。不生厭背。”⑤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65—67頁?；c凈土往生思想有關，可見圖像與第一如來行表達的佛教不生不死、涅槃寂靜的生死觀念相契合。

2.一佛結跏趺坐，為俗人說法，表示第二如來行?！拔医耖_悟令得解脫。然由往昔慈善根力，于彼有情隨其根性，意樂勝解，不起分別，任運濟度，示教利喜，盡未來際，無有窮盡，是如來行?！雹偻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66—67頁。第二如來行即依聽法者根性，為其說法令其解脫，故此處圖像應是第二如來行。

3.一佛跏趺坐，表示第五如來行。“五者：如來之身。無有饑渴。亦無便利。羸憊之相。雖行乞取。而無所食。亦無分別。然為任運利益有情。示有食相，是如來行。”②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68—69頁。佛神力廣大，無疲憊羸弱之相，此處佛陀安坐寂靜之形象與第五如來行相一致。

4.一佛施無畏印，三俗人跪坐于前，左側一人身形較右側兩人高大，表示第六如來行。“六者：佛無是念：此諸眾生有上中下，隨彼機性而為說法。然佛世尊無有分別，隨其器量，善應機緣，為彼說法，是如來行?！雹弁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68—69頁“能生為根，數(shù)習成性?！雹埽廴眨荽笳磺薪?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6冊，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203頁。人性有生善業(yè)或惡業(yè)之力，故稱根性⑤丁福保：《佛學大辭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458頁。。畫面中三位聽法者身形不一，應是在表示三人根性之別。故此處畫面應是第六如來行。

5.一佛結跏趺坐，是第八如來行?！鞍苏撸褐T佛如來無有愛憎，憍慢貪惜及諸煩惱。然而如來常樂寂靜，贊嘆少欲，離諸喧鬧?！雹尥蹯o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68—69頁。畫面中如來安坐之態(tài)即表示了第八如來行——如來無愛憎、傲慢、貪婪等煩惱，寂靜常樂。

6.一佛跏趺坐，身旁一支架上有兩圓輪，是第九如來行。隋智顗《金光明經(jīng)注疏》解第九如來行：“九任運利益行。無一法不知，智所緣；無一法不通達，智所了。鏡智任運頓能知達，然隨意轉(zhuǎn)，根性意樂，熟有前后，方便引誘，令出生死?！雹撸鬯澹葜穷?、［唐］慧沼撰：《金光明經(jīng)注疏》，線裝書局，2016年，第268頁?！耙磺刑庣R智”僅見于《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意為如來于一切處無不通達知曉，故第九如來行是指如來無所不知，以諸有情之狀為其說法。圖像以莊嚴寂靜的跏趺坐佛表示了第九如來行。

7.佛跏趺坐，面前跪坐兩俗人，是第十如來行?！笆撸喝鐏砣粢娨环钟星榈酶皇r不生歡喜，見其衰損不起憂慮。然而如來見彼有情修習正行，無礙大慈自然救攝。若見有情修習邪行，無礙大悲自然救攝。是如來行。”①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二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70—71頁。如來慈悲予樂，拔除眾生之苦，圖中二俗人恭敬面佛，靜聽佛法，應指第十如來行。

通過畫面分析，國圖本卷一扉畫有三個圖像特點：

第一，圖像信息極為豐富。敦煌莫高窟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變以一幅畫面展現(xiàn)全卷三十一品內(nèi)容，僅在金光明法會下方出現(xiàn)各品法主，無具體情節(jié)。國圖本扉畫分卷繪制，經(jīng)文內(nèi)容無一遺漏地表現(xiàn)于畫面之中，是情節(jié)最為完備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變。

第二，構圖上存在圖像借用。卷一扉畫五個畫面對應卷一六段主要情節(jié)，《序品》億萬眾赴金光明法會及第二品“四如來解妙幢菩薩問”兩情節(jié)均使用同一圖像——畫面A。

第三，“回環(huán)式”的閱讀順序。通過畫面內(nèi)容梳理可知，卷一圖像閱讀從右至左，由畫面A開始，向畫面B至畫面Е釋迦牟尼手中所化而出無量限品第二諸情節(jié)展開，結尾又復歸于畫面A，在線性時間的串聯(lián)下于二維的畫幅中安排了一場盛大的金光明法會。

另外，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包含扉畫、像記、經(jīng)文三部分。卷一像記缺失，第二、第三折中縫處有一題記僅存右半部，無法辨識。六處可辨識榜題正可對應經(jīng)文六段情節(jié)，全卷情節(jié)無一遺漏，因此缺失題記內(nèi)容應與畫面所處位置有關，可能是一處輔助題記?！稛o量壽限品》全文情節(jié)相應畫面均由釋迦牟尼手中所放光明引出，畫面被線條明確分隔，缺失題記被置于妙幢菩薩講解如來三種十法相應畫面中，故其內(nèi)容應與此段經(jīng)文相關。同樣的注解方式在卷四、卷五中也有②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9頁、第382頁。，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為完整表現(xiàn)經(jīng)義對于畫面布局的巧妙設計，也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經(jīng)義內(nèi)涵的深刻理解。

三、圖像問題辨析

通過前文對卷一扉畫內(nèi)容的梳理可見，扉畫是宣教講經(jīng)的輔助圖像，表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金光明信仰的崇敬。扉畫并不是經(jīng)文的圖像再現(xiàn)，還有一處經(jīng)文并未涉及的特殊圖像，展現(xiàn)出國圖本扉畫圖像的獨創(chuàng)性，并且不同于其他附有扉畫的佛經(jīng)，國圖本扉畫與經(jīng)文正文間附有像記，其主要功能也是前輩學者尚未涉及的問題，仍需進一步探討。

（一）發(fā)光圓輪即“如意寶珠”

畫面A中主尊佛座前一圖像無相應榜題，也無相應經(jīng)文對照，胡進杉先生稱之為“發(fā)光圓輪”，內(nèi)繪諸珍寶，表示此經(jīng)殊勝，難得聽聞①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5頁。。但圓輪中的“珍寶”與宋夏佛經(jīng)版畫常見的七寶圖像并不相似，且圓輪位于佛座前，位置特殊，其含義應結合經(jīng)文重新討論。

在宋夏時期佛經(jīng)版畫佛說法圖中，佛座前可以觀察到非財供養(yǎng)的供物圖像，包括梵文種子字、七寶、法輪、佛菩薩比丘化現(xiàn)等。如由畫院待詔高文進繪，僧知禮刻印的北宋雍熙元年（984）刻本《彌勒菩薩像》（圖7），圖中彌勒座前有石臺，石臺上有蓮花，花上有金輪。法輪基部與主尊彌勒法座表現(xiàn)方式相同，而法輪常常帶有明顯的救世意味，這一圖像意味著給世俗社會中的帝王告白自己“天賦神權”提供參考②童怡倩：《京都清涼寺藏〈彌勒菩薩像〉賞析》，《美與時代》（中）2015年第9期，第128—129頁。。此處金輪供物圖像主要起到“點題”的作用。

圖7 彌勒菩薩像（采自《中國佛教版畫全集》第二卷第12頁）

西夏仁宗（1140—1193）刻本《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等三經(jīng)合刊》是一部西夏重要的觀音信仰經(jīng)典遺存，此件《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版畫（圖8）佛座前蓮臺上有梵文。

圖8 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等三經(jīng)合刊版畫之一“佛說法圖”（采自《中國佛教版畫全集》第三卷第203頁）

另外，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現(xiàn)存下幅扉畫中，有兩卷扉畫主尊釋迦牟尼座前繪一大圓輪，圓輪中有佛、菩薩、比丘等化現(xiàn)圖。卷五佛座前圓圈中有法師六人，演說傳頌是經(jīng)（圖9）①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3頁。。卷九佛座前圓圈中繪有三出家眾及四天王，天帝釋、風、火諸神、藥叉王等，旁有榜題“一切諸神共守護頌持演說書寫此經(jīng)相”（圖10）②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8頁。。兩卷佛座前圓圈圖像均標識持頌本經(jīng)功德無量，表現(xiàn)了金光明信仰的重要特點。可見佛座前圖像除常見的供養(yǎng)物外，還有一些闡釋經(jīng)義主旨或與本經(jīng)核心內(nèi)容相關的特殊圖像。

圖9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五扉畫（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圖10 國圖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九扉畫（采自《西夏佛典探微》第403頁）

通覽《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全文，其中多次提到“如意寶珠”“如意寶珠陀羅尼”，第十四品名為《如意寶珠品》，此圖像或與之相關。據(jù)《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載：

譬如依如意寶珠。無量無邊種種珍寶。悉皆得現(xiàn)。如是依大三昧寶。③［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6冊，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431頁。

爾時多聞天王。從座而起白佛言。世尊。我有如意寶珠陀羅尼法。若有眾生。樂受持者。功德無量……共來擁衛(wèi)持咒之人。又持咒者。壽命長遠，經(jīng)無量歲，永離三涂，常無災厄，亦令獲得如意寶珠，及以伏藏。④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三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50—61頁。

指出得如意寶珠陀羅尼者可獲種種珍寶，所愿皆成，永受護持庇佑，遠離地獄輪回之苦。經(jīng)文對如意寶珠現(xiàn)世利益功能的強調(diào)或許就是創(chuàng)作者在佛座前繪出“發(fā)光圓輪”的緣由。希望此如意寶珠可護佑本卷讀者，受其庇佑，所求所愿無不稱意?！鞍l(fā)光圓輪”中所繪圖像可能是寶珠化出的種種珍寶。

（二）丟失的像記

觀察高清圖片，卷一扉畫與懺悔滅罪記之間有黑色寬邊框為分界，邊框跨越折頁印刷，這與國圖本其他卷“封面—扉畫—像記—經(jīng)文”的排列情況并不相同，卷一像記很可能位于卷一懺悔滅罪記及流傳序之后。

卷一扉畫后附懺悔滅罪記18面，流傳序10面①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中心、國家圖書館、甘肅五涼古籍整理研究中心編：《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敦煌文藝出版社、甘肅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頁。，此刻本平均五個半頁為一版，兩版接縫處有漢文“金光卷幾”“金光幾”及“幾卷尾”字樣②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1頁。。國圖藏B11024（53-16）（圖11）為卷一流傳序的最后一頁，可見左側折頁與下一折頁并非同一紙版，左側紙頁粘貼于右側紙頁之下，接縫處寫有漢文“金光一”及“一”字樣。其他各卷像記均綴于扉畫之后，卷一扉畫與懺悔滅罪記間無接縫，懺悔滅罪記與流傳序間、流傳序與經(jīng)文正文間有接縫，且兩處均有粘貼痕跡，因此依照整部版本的內(nèi)容排列規(guī)則，原卷一如存在像記，則像記只可能位于懺悔滅罪記或流傳序之后。除卷一外現(xiàn)存各卷扉畫之后均有像記，則卷一像記很可能被置于懺悔滅罪記、流傳序之后，經(jīng)文之前。若像記位置確如推測，則讀者閱讀時扉畫與像記間隔數(shù)頁，并不便于翻閱對照題記，因此像記可能與刻版印刷的制作工序有關。經(jīng)文為西夏文，刻工為漢人，因方便校對印刷粘貼，故以漢文數(shù)字作為標識。

圖11 B110·243[1.03]西夏文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第一（53-16）（采自《中國藏西夏文獻》第3冊）

由上文對圖像細節(jié)的分析可知，國圖本扉畫并非卷首裝飾畫，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是一幅與經(jīng)文結合共同宣揚金光明信仰，幫助信眾閱讀理解經(jīng)義的圖解。因此在呈現(xiàn)出經(jīng)文全部內(nèi)容的基礎上，在佛座前繪出如意寶珠，寓意持有、念誦《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可獲無盡福報，釋迦牟尼的神力可令信眾心中所求如愿以償，將金光明信仰核心思想圖像化，還使經(jīng)典更具有其所宣揚的解脫救度的現(xiàn)實意義。

四、藝術特色

佛經(jīng)版畫扉畫的創(chuàng)作應是在充分考慮如何為閱讀理解提供便利，如何更好地達到功德主實現(xiàn)愿望的目的下進行的。因此，佛經(jīng)版畫有不同于壁畫及其他題材類型的藝術風格，具體表現(xiàn)在其特殊的圖像創(chuàng)作及使用程序上。

（一）版畫排版及閱讀方式

國圖本卷一附流傳序載：

愿以此善根，上報四恩，下濟八苦，復隆正法，重新佛事……罪業(yè)消滅，三惡八苦報不受，現(xiàn)生極樂，終成佛道。①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2頁。

功德主所求的消災避禍、護國利民的愿景正是《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圖像的核心功能。但不同的圖像載體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在石窟寺壁畫中，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變常繪制于大型洞窟窟門兩側，多為上下式構圖，上部以金光明法會為中心，下部僅為各品求法者形象。在說法圖下部或兩側，還繪有條幅式長者子流水及薩埵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畫。壁畫更加注重表現(xiàn)莊嚴法會、輕表現(xiàn)情節(jié)，多繪于中、大型洞窟，觀者較難一覽整鋪壁畫全貌，故從其構圖看，功德主更看重此經(jīng)現(xiàn)實的護法、護世、護國作用。

版畫構圖則與壁畫相反，分為佛說法會和經(jīng)文故事兩部分，符合經(jīng)折裝的閱讀方式。佛說法會與壁畫構圖及人物相似，但出現(xiàn)了許多壁畫從未表現(xiàn)過的經(jīng)文故事情節(jié)及義理思想。以卷一扉畫為例，右起第3至第4折畫面中闡釋佛為何示現(xiàn)壽命短促之問答的圖像即為首次發(fā)現(xiàn)。并且版畫閱讀以卷為單位，以卷一為例，閱讀始于釋迦牟尼說法，佛手中向左側散發(fā)光明幻化出菩薩與釋迦牟尼關于涅槃的問答情節(jié)，結尾又返回法會，呈現(xiàn)出“回環(huán)式”的閱讀順序。不僅如此，讀者在閱讀經(jīng)文時榜題以標題式的語句簡潔扼要地概括了本段主旨，可見創(chuàng)作者是為了幫助讀者理解經(jīng)文在畫面布局設計時的創(chuàng)作思路。

這種便利讀者的構圖為何產(chǎn)生？主要是由于《金光明經(jīng)》重視持有、閱讀、傳抄此經(jīng)的無上功德，如《滅業(yè)障品》第五：

善男子。若有苾芻苾芻尼。鄔波索迦鄔波斯迦。隨在何處。為人講說是金光明微妙經(jīng)典。于其國土皆獲四種福利善根。云何為四。一者。國王無病離諸災厄。二者。壽命長遠無有障礙。三者。無諸怨敵兵眾勇健。四者。安隱豐樂正法流通。②王靜如：《西夏研究》第三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3年，第128—129頁。

本卷功德主為得此經(jīng)王之護佑，消災避禍，往生極樂世界，精心排版制作了此件珍貴版本。由此可見得，載體和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使同一題材表現(xiàn)方式產(chǎn)生了巨大差別。

（二）抽象畫

卷一扉畫為中國古代繪畫史上極為少見的抽象畫。此種抽象，在于將難懂難解的佛教哲理用具象的圖像表達出來。如畫面Е中，創(chuàng)作者使用三重圓輪表現(xiàn)釋迦牟尼解釋如來應正等覺真實理趣的三種十法之情節(jié)，解釋世尊為何超脫輪回，進行涅槃。其中所論及的煩惱、因緣、生死、涅槃、修行等均是抽象的義理思想，圖像中很少表現(xiàn)。卷一扉畫創(chuàng)新性地使用了幾何圖形——三重圓輪表示三種十法的并列關系。第一、第二種十法直接使用文字簡略表示。第三種十法談及如來具施舍、戒律、勤奮等具體的修行方式，畫面則以不同行為的人物表現(xiàn)。除卷一外，其他各卷扉畫中也有許多表現(xiàn)佛教哲理思想的畫面。又如卷五以一空樓表示六塵因緣和合聚成。畫一樓閣，樓下四賊人奔走覬覦，又樓前畫一水池，池中有四蛇，昂首張望，此四蛇代表構成眾生身軀的水地火風，此四大和合之身，驅(qū)使眼耳等六根追逐聲色等六塵，造種種惡業(yè)，而一再輪回①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1頁。。

石窟壁畫題材豐富，但表達佛教哲理的圖像卻較為少見。一方面是由于抽象概念難以通過具體圖像語言表達；另一方面，壁畫作為公共性的視覺空間，需要考慮晦澀難懂的經(jīng)義是否可通過壁畫有限的空間精確地傳達給觀者。因此壁畫少見表達整部經(jīng)典情節(jié)的畫面，即便是佛經(jīng)版畫，像國圖本繪制全部經(jīng)文情節(jié)的圖像也較少見?？梢?，在活字印刷術、書籍業(yè)逐漸興盛的宋夏元時期，工匠已經(jīng)有意識地開始通過版畫有限的畫幅表達較為深奧的教義思想。

五、小結

國圖藏西夏文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是一部珍貴的西夏佛典，不僅因其保存完好，刻印精良，更因為其六幅扉頁版畫首次完整表現(xiàn)了《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整部經(jīng)典情節(jié)，展示了西夏人創(chuàng)作的全新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變之新面貌。其卷一扉畫以《序品》及第二品《如來壽量品》為主要內(nèi)容，畫面以五部分展現(xiàn)了第一卷中的六段主要情節(jié)。讀者既可以根據(jù)榜題概覽圖像，了解經(jīng)文內(nèi)容；也可對照扉畫閱讀理解經(jīng)文。最早在唐代，敦煌莫高窟壁畫中《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圖像的流行應與武則天、中宗、睿宗三位皇帝對其倍加推崇有關②施萍亭：《金光明經(jīng)變研究》，載《1987年敦煌石窟研究國際討論會文集·石窟考古編》，遼寧美術出版社，1990年，第414—455頁；另載《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經(jīng)變篇》，甘肅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18—262頁；另載《敦煌習學集》（下），甘肅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556—597頁。，自莫高窟曹氏歸義軍開鑿第55窟之后難覓其蹤跡。而元初刻印完成的國圖本扉畫是近300年③據(jù)施萍亭研究，敦煌莫高窟金光明經(jīng)變共有十鋪，隋代第417窟最早，宋代第55窟最晚。后再次出現(xiàn)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圖像。元初版本圖像內(nèi)容及構圖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不僅因載體自石壁移至紙張，而且因裝幀方式使圖像產(chǎn)生了閱讀順序的變化，展現(xiàn)了前所未見的“回環(huán)式”敘事方式，并且為表現(xiàn)佛教義理，創(chuàng)作出極為少見的佛教抽象畫。新樣式更注重通過圖像達到金光明信仰的現(xiàn)實功能，壁畫圖像則更多與貴族功德主需要、中央王朝的大力弘揚等有關。金光明信仰流傳深遠，宋代天臺宗大師智顗將金光明懺悔法思想化、體系化，明清時期金光明懺法與水陸會作法、供天儀式以及道教的齋天儀式有所統(tǒng)合①林鳴宇：《〈金光明經(jīng)〉信仰及其懺法之流傳》，《佛學研究》2004年01期，第168—174頁。，可見信仰深入社會生活，故因信眾的現(xiàn)實需要，其圖像應運轉(zhuǎn)變?yōu)閹椭饨?jīng)讀經(jīng)的工具，承擔起宣揚教義的重任?？傊菆D像功能的轉(zhuǎn)變致使創(chuàng)作者運用新的圖像語言和構圖方式，創(chuàng)作出了一幅全新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