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國
1040年發(fā)生的三川口之戰(zhàn),是西夏立國后對北宋王朝發(fā)起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戰(zhàn)役。此次戰(zhàn)役西夏方面謀劃在先,夏國主元昊在鄜延路先攻西線保安軍、繼擾東路承平寨,成功地將宋軍防御力量分散于此兩處;然后從土門路突入塞門、金明寨,包圍了鄜延路軍政中心延州城。延州知州范雍以為元昊要強攻州城,急調(diào)鄰路守將劉平馳援,恰好落入敵方圍城打援作戰(zhàn)的圈套。三川口一戰(zhàn),宋將劉平、石元孫等率領步騎萬余全軍覆沒,震驚北宋朝野,開啟宋夏近百年對峙局面。關于這次戰(zhàn)役的背景、經(jīng)過、勝敗原因、歷史影響,以及與之相關的民族關系、政策演變,乃至情報、屯田、堡寨等方面的研究,前賢已有豐富論述①姚二濤:《宋夏三川口之戰(zhàn)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1—3頁。。但在一些細節(jié)認識方面還存在一些瑕疵,如三川口具體位置等。近年來,又有一些文章論及三川口之戰(zhàn),有的對鄜延路地形認識有誤,有的甚至搞錯了元昊進軍的土門路的位置②母雅妮、郝振宇:《宋夏三川口之戰(zhàn)的歷史影響》,《寧夏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雷家圣:《北宋時期綏州的戰(zhàn)略地位與宋夏關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4期。。筆者近年一直關注相關研究,有些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歷和認識,現(xiàn)就兩個問題做一辨析。
三川口之戰(zhàn)的得名,蓋因宋將劉平、石元孫馳援延州進抵三川口遇敵,激戰(zhàn)后覆沒于此。關于三川口的大體位置,學界的看法一致,即延安西北。史念?!逗由郊?、白濱《元昊傳》、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編《中國戰(zhàn)爭史地圖集》相關圖錄亦將其標在延安西北處①陳振:《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4頁;史金波:《西夏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頁;史念海:《河山集》(四集另圖袋第18幅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白濱:《元昊傳》,吉林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80頁;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宋遼金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18頁;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編:《中國戰(zhàn)爭史地圖集》,星球地圖出版社,2007年,第102頁。。
學界對三川口大體位置的普遍看法是正確的,但在具體位置的認識方面存在問題——僅有少數(shù)論文如周偉洲《五代至宋陜北的黨項及宋夏在陜北的爭奪戰(zhàn)》的標注正確。較早涉及此問題的是《西夏史稿》和《簡明西夏史》。前書以括號注明三川口在今陜西省安塞區(qū)東,即延川、宜川、洛川三條河流的匯合處;后著認為:“所謂三川口,在今安塞縣東,即延川、宜川、洛川三條河流的匯合處?!雹趨翘燔骸段飨氖犯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6頁;李蔚:《簡明西夏史》,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2頁。繼后《西夏通史》稍有變化,“三川口位于今陜西志丹縣南,因延川、宜川、洛川三水于此匯合,故名”。此外,如《宋夏關系史》《遼宋西夏金代通史》《元昊傳》《話說西夏》等論著亦作此類表述,而《陜西通史》《西夏戰(zhàn)史》等論著則不做標注③李范文:《西夏通史》,人民出版社、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7頁;李華瑞:《宋夏關系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30頁;漆俠主編:《遼宋西夏金代通史·政治軍事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1頁;汪天順:《西夏戰(zhàn)史》,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3頁。。
事實上,將三川口理解為延川、宜川、洛川三川交匯處的說法是錯誤的。延川、洛川是流經(jīng)延安市域的兩條主要河流,但宜川首先是延安東南一個縣的專名(宜川縣確實有川),經(jīng)過縣城的是仕望河,經(jīng)過縣域北境的是云巖川,無論是仕望河還是云巖川,與延川、洛川均無任何交匯。延川、洛川均發(fā)源于陜北白于山,宋代文獻稱之為橫山,前者流經(jīng)靖邊縣、志丹縣、安塞區(qū)、寶塔區(qū),在延長縣匯入黃河;后者又稱北洛河,流經(jīng)吳起縣、志丹縣、甘泉縣、富縣、洛川縣、黃陵縣、宜君縣、澄城縣、白水縣、蒲城縣、大荔縣,先匯入渭河,繼入黃河。云巖川源于延安南部的勞山,流經(jīng)南泥灣、麻洞川、臨真鎮(zhèn)、云巖鎮(zhèn)后匯入黃河;仕望河源于黃龍山,北流經(jīng)宜川至壺口入河。因此,延川、洛川和云巖川、仕望河流向完全不同,沒有任何交匯。
圖1 宋夏三川口之戰(zhàn)形勢圖
細查這一錯誤認識史源,可溯至清代名作《讀史方輿紀要》。該書“萬安寨”后記載:
又東有三川口,《舊志》以為宜川、延川、洛川之口也。①[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七《陜西六》,中華書局,2005年,第2725頁。
筆者查閱弘治《延安府志》,未見有此記載。不知顧祖禹所謂《舊志》是否有更早史源。依目前所見,這條記載是學界錯誤認識的史源。
三川既未交匯,則宋夏戰(zhàn)斗的三川口具體位置究竟在何方?因戰(zhàn)前宋軍從保安軍(今陜西志丹縣)經(jīng)萬安鎮(zhèn)(今寶塔區(qū)磚窯灣鎮(zhèn)古城)馳援延州,故學界均知其大概在延州西北即今西川河川道上②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陜西分冊》(下冊),西安地圖出版社,1998年,第791頁。。《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戰(zhàn)爭史地圖集》將其標在西川河中游約今高橋鎮(zhèn)附近③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宋遼金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18頁。。筆者以為仍有偏差,三川口應即西川河匯入延河處。
圖2 三川口之戰(zhàn)
史載,三川口之戰(zhàn)前,宋將劉平、石元孫等人過保安軍后,“丁丑,至萬安鎮(zhèn)。平、元孫領騎兵先發(fā),步軍繼進,夜至三川口西十里止營,令騎兵先趨延州奪門”④[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六,康定元年正月癸酉,中華書局,2004年,第2967頁。,次日一早,因“步兵未至”,劉平等人又逆行“二十里”,然后合步兵、騎兵萬余“結(jié)陣”“齊進”,至“三川口”遇敵?!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雖未言明三川口與延州的位置關系,但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從萬安鎮(zhèn)至三川口西十里,用時一日;第二,三川口西十里處距延州城已相當近,宋軍騎兵已可先趨奪門。
關于三川口之戰(zhàn),學界也常引用宋人魏泰的記載:“西戎初叛,范雍以節(jié)度使知延州,環(huán)慶大將劉平、石元孫之兵二萬自合水走延州,次郭堡。平去延州三十里,令軍士晚餐畢,列隊而行,至地名大柳樹,去州二十里……二將大驚,遽使人偵視,即云延州城上并無燈火,而前隊不知所之矣。二將知有變,遂整隊而前,至五龍川,去延州才五里,人心稍安,忽四山鼓角雷鳴,埃煙斗合,蕃兵墻進,倏忽之際,已陷重圍。”①[宋]魏泰:《東軒筆錄》卷九《全宋筆記》第二編第八冊,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71頁。據(jù)此,雙方大戰(zhàn)之地在五龍川?!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也有這樣的記載:“始,元昊陷金明、承平、塞門、安遠、栲栳寨,破五龍川,邊民焚略幾盡,籍既至,稍葺治之?!雹冢鬯危堇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五,慶歷二年四月戊子,中華書局,2004年,第3237頁。
五龍川又在哪里?后來陜西體量安撫使王堯臣奏報,西夏“大寨在五龍川,去延州三里”③[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二,慶歷元年六月己亥,中華書局,2004年,第3140頁。。宋代延州城有兩處,三川口之戰(zhàn)時州城尚在今清涼山上,后移至延河川谷即今延安古城所在。按此五里、三里的記載和延州城附近地形地貌,所謂“五龍川”應指延河楊家?guī)X至嘉嶺山下這一段川道——西川河在蘭家坪、石佛溝至楊家?guī)X處匯入延河后南流,南川河在嘉嶺山、清涼山、鳳凰山下匯入延河后東流。在此數(shù)里范圍內(nèi),延河兩次出現(xiàn)二川交匯,呈現(xiàn)出五龍奔騰之象??刀ㄔ辏?040)四五月間,塞門、安遠尚處于危險之中,宋將趙振不敢前往救援,奏稱“領兵屯延州北三川口,會連日風雨,使人覘候,賊盛兵尚在塞門,而安遠路泥淖,蓬蒿深至人腋,又分兵渾州川等處,絕官軍歸路,臣恐賊乘虛襲延州,遂令都監(jiān)朱吉將所部兵屯金明,臣以大兵屯魚家莊,以備奔突”④[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八,康定元年九月癸亥,中華書局,2004年,第3029頁。。趙振領兵應溯延河往金明方向,如他屯兵三川口,則其位置只能在西川河匯入延河川口處,而不會處于西川河中游處。因此,宋夏發(fā)生激烈戰(zhàn)斗的三川口,就是西川河川口。元昊利用西川河地形扎布袋,在川口以逸待勞,又留下川口后方通往鄜州山路,網(wǎng)開一面,正是此戰(zhàn)戰(zhàn)術精彩之處。
另外,史籍記載宋軍進抵戰(zhàn)場前的狀態(tài)為“結(jié)陣”“整隊”而前,側(cè)面反映了行軍之處的地形地貌。從川口往高橋鎮(zhèn)方向,西川河川直平闊;自高橋鎮(zhèn)上溯,河谷蜿蜒曲折,川道漸窄。因此,適合宋軍步騎萬余“結(jié)陣”“整隊”的地形,也應是高橋至川口一帶開闊的川谷地帶。還有,從萬安鎮(zhèn)至延州城近八十里,距離不算太遠。但宋軍騎兵用時一日方至三川口西十里處,速度不可謂快。其中緣由,一則應考慮河川道路狀況,二則應慮及宋將劉平的謹慎態(tài)度。盡管后人批評這位赴湯蹈火的敗將“輕敵”“輕躁”,但作為一名久任邊地的老將,他在接近戰(zhàn)場時應有起碼判斷危險的能力。以上兩個細節(jié)亦側(cè)面反映三川口即距離延州城不遠處的西川河川口。史載,三川口之戰(zhàn)中戰(zhàn)歿的宋將郭遵,“所用鐵杵、槍、矟,共九十斤,其后,耕者得其器于戰(zhàn)處,皇祐中,乃并與衣冠葬之河南”①[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六,康定元年三月癸酉,中華書局,2004年,第2986頁。。所憾者,西川河川口一帶土地早經(jīng)開發(fā),不聞有戰(zhàn)斗遺物出土。
三川口之戰(zhàn),史載元昊揚言攻保安軍,其實“自土門路入”,突襲金明,直撲延州城②[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六,康定元年正月癸酉,中華書局,2004年,第2967頁。。土門路在何處,相關研究并未過多涉及?!吨袊鴼v史地圖集》將其大致標在塞門寨北邊,是正確的;《西夏地理研究》判斷在志丹縣張渠鄉(xiāng),其實是誤解了園林寨“西控土門一帶賊路入渾州川至瓦堂川”之意③楊蕤:《西夏地理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9頁;[宋]曾公亮、丁度:《武經(jīng)總要》卷一八,解放軍出版社、遼沈書社,1988年,第884頁。。
近期,論者以《讀史方輿紀要》為準,指綏德州所屬“土門寨”即元昊路經(jīng)之“土門路”④雷家圣:《北宋時期綏州的戰(zhàn)略地位與宋夏關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4期,第121頁。。該文本意“討論綏州在宋夏對立關系中的戰(zhàn)略位置,并從宋朝對綏州的經(jīng)營來分析其對夏策略”⑤雷家圣:《北宋時期綏州的戰(zhàn)略地位與宋夏關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4期,第120頁。。但第一節(jié)的立論存在嚴重差誤,需予以糾正。該文欲以三川口之戰(zhàn)論證綏州的戰(zhàn)略位置,認為“康定元年(1040)的宋夏三川口之役,便是綏州戰(zhàn)略地位的明證”“三川口戰(zhàn)役的經(jīng)過,即是西夏軍由綏州的土門出擊,佯攻保安軍,然而卻轉(zhuǎn)向攻打金明寨,俘李士彬父子,再撲向延州城”“可見三川口之敗,除了宋軍在延州無銳兵宿將以外,西夏軍從綏州出發(fā),可以在三日內(nèi)趕抵延州城下,讓劉平的援軍來不及救援,也是重要的原因”⑥雷家圣:《北宋時期綏州的戰(zhàn)略地位與宋夏關系》,《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4期,第121、122頁。。以上論述錯誤之處在于論者對元昊行軍路線存在誤判,尤其在土門路的地理位置這個關鍵問題上認識不清。
土門路并不是綏州的土門寨,元昊進攻延州也不由綏州出發(fā)。該文論據(jù)是《讀史方輿紀要》,但論者失于細察,混淆了宋代土門路與明代土門寨兩個相似的地名。依《讀史方輿紀要》,綏州西向附近確實有土門寨,但為明代堡寨,宋代文獻并未言及。宋代土門路在何處?《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史》《元豐九域志》等史籍均未明言。不過,《讀史方輿紀要》直言“土門即蘆子關矣”⑦[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七《陜西六》,中華書局,2005年,第2725頁。?!疤J關”條下的記載更為明確:
蘆關在縣北百七十里。有東西二城基址,亦曰蘆子關。唐杜甫詩:延州秦北戶,關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疾驅(qū)塞蘆子。謂此也。蔡夢弼云:去延州百八十里有土門山,兩崖峙立如門,形若葫蘆,故謂之蘆子。后唐長興四年,李彝超以夏州拒命。詔樂彥稠等討之,進屯蘆關。彝超遣黨項抄掠糧運及攻具,官軍自蘆關退保金明。趙珣《聚米圖經(jīng)》曰:蘆關在延州塞門寨北十五里。自蘆關南入塞門,謂之金明路。舊有蘆關寨,宋至道中,廢。元豐四年(1081),復為戍守之所?!雹伲矍澹蓊欁嬗碜?,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七《陜西六》,中華書局,2005年,第2724頁。
顧祖禹所引趙珣《聚米圖經(jīng)》記載又見于《資治通鑒》,應屬可信②[宋]司馬光編,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二七八《后唐紀七?明宗圣德和武欽孝皇帝下》,中華書局,1956年,第9083—9084頁。。由此可知,土門路即蘆關路,宋人又謂金明路。鄜延路與夏州的交通大體分東、中、西三路。東路順延河往東至豐林驛、永平寨、延川縣,越山可至綏州,沿無定河川北行可至銀州、夏州;西路經(jīng)萬安寨至保安軍,出順寧寨后上長城嶺,往北直達宥州、夏州,往西至鹽州,此路又稱國信使路;中路則溯延河而上,經(jīng)金明寨、龍安寨、塞門寨,度蘆子關至夏臺,此即金明路。東路大部分線路與今210國道重合,中路與今包茂高速路線重合。
翻檢史料可知,元昊早在寶元二年(1039)十一月即率軍西攻保安軍,東圍承平寨(承平寨確實在綏州附近);當宋軍小勝慶祝時,元昊又出一套迷魂拳,先假意向延州知州范雍投降,繼揚言“盛軍攻保安軍”,實則由土門路直撲金明寨、延州城。就是說,三川口之戰(zhàn)前,元昊成功地隱藏了軍事目標,并將宋軍主力牽制于鄜延路東、西兩路,待時機成熟,則從中路發(fā)起突襲,即從蘆關而下,越過安遠、塞門寨,攻陷金明寨后直達延州城。
蘆關具體位置在哪里?《元和郡縣圖志》謂:“蘆子關,屬夏州,北去(塞門)鎮(zhèn)十八里。”③[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78頁。宋人又謂蘆關在塞門寨北十五里。塞門寨的位置在今安塞區(qū)鐮刀灣鄉(xiāng)塞木城村。1984年,陜西省文物部門曾于此獲殘石碑銘,證實其為塞門寨址④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陜西分冊》(下冊),西安地圖出版社,1998年,第791頁。。后呂卓民考察,得知其北15—20里處城河村有古城寨兩處,分別稱為城山城、城塘城,判定其均為蘆關舊址⑤呂卓民:《西北史地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56頁。。2019年,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隊再次對靖邊縣天賜灣鄉(xiāng)以南的四處疑似蘆關的城址進行了調(diào)查。其中,二號城址為宋代塞門寨,一號、三號即城山城、城塘城,四號為石堡寨。城山城南距塞門寨7.5公里,與史籍記載的十八里或十五里大體相合;延河從其北、西、東三面繞過,石崖壁立數(shù)十米。該項調(diào)查因附近僅有城址一處,與《讀史方輿紀要》所記“有東西二城基址”不符,難以下定論。其實,呂卓民已指出“城山城在城塘城西南,兩城相距3里左右”,所謂“有東西二城基址”應指兩城而言①呂卓民:《西北史地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56頁。。不過,筆者以為,城山城應是蘆關舊址??妓未墨I,哲宗開邊時曾有鄜延路走馬郝平奏稱塞門北有故蘆關,請修復作守御堡寨。“平以為西賊入漢界,至蘆關百三十里乃有水,水源在蘆關。若據(jù)之,則西賊往還二百六十里無水。”②[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七,元符元年四月丙戌,中華書局,2004年,第11818頁。調(diào)查顯示,城河城正是控扼延河水源之處,因此當可認定為蘆關舊址。至于三號城塘城址,據(jù)調(diào)查資料可知,面積明顯小于城山城,城內(nèi)地形平坦,地表無明顯建筑基址,也不見陶片、板瓦等遺物。筆者判斷,此城當是唐代在蘆子關北修筑的壘塞,“又以黨項為盜,于蘆子關北木瓜嶺筑壘,以扼其沖”③[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中華書局,1975年,第509頁。。
蘆關路即土門路,緣何史籍不經(jīng)稱蘆關路?蓋因宋太宗淳化五年(994)短暫收復夏州、綏州等地后,曾將夏州城予以毀棄;后又將橫山南麓塞門、蘆關、石堡、安遠諸寨皆廢棄④[元]脫脫等:《宋史》卷八五《地理一》,中華書局,1985年,第2147頁。。史籍反映,三川口之戰(zhàn)前后,塞門寨、安遠寨仍有宋軍把守,但往北則已無守御,唯金明都監(jiān)李繼周、李士彬父子兼差“新寨解家河蘆關路都巡檢”⑤[元]脫脫等:《宋史》卷二五三《李繼周傳》,中華書局,1985年,第8870頁。。三川口之戰(zhàn)后,宋朝同知樞密院事陳執(zhí)中曾建議:“別以諸司使為盧關一路都巡檢,以填士彬之闕,仍以兵二千人屬之,使為三寨之援。”⑥[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六,康定元年三月戊午,中華書局,2004年,第2982頁。說明宋朝后來恢復了塞門、安遠二寨,但將蘆關路巡防之責交于金明李氏父子。換言之,蘆關處于廢棄狀態(tài)。故史載元昊進軍“由土門路入”,也就是從蘆子關方向進軍。
圖3 城河古城航拍圖
蘆子關是橫山南麓一處重要關隘,在唐代就是延夏官驛大道必經(jīng)之路,曾發(fā)揮過重要作用①艾沖:《隋唐北疆史地新探》,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7頁。。橫山,即今白于山,是陜北黃土高原地形高地,延河、洛河源其南,無定河繞其北,大理河、淮寧河皆出其東。白于山南望延河、洛河河谷,時人謂“皆土山柏林”;北望則是無垠的鄂爾多斯風沙草灘區(qū),時人謂“夏臺”是也。蘆子關所在的城河古城,正位于白于山南麓延河河源流經(jīng)地帶,河谷兩岸經(jīng)流水沖刷,呈現(xiàn)丹霞地貌景觀,崖壁高聳,形勢蔚為壯觀。安史之亂時,詩人杜甫取道延州,欲度蘆關前往靈武。當他看到蘆子關地形時,不禁發(fā)出“焉得一萬人,疾驅(qū)塞蘆子”的警悟。尷尬的是,叛軍隨即出現(xiàn),杜甫被迫原路返回。鑒于蘆關重要的軍事地位,唐代夏州節(jié)度使李佑曾奏議:“于塞外筑烏延、宥州、臨塞、陰河、陶子等五城,以備蕃寇。又以黨項為盜,于蘆子關北木瓜嶺筑壘,以扼其沖。”②[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中華書局,1975年,第509頁。五代時,后唐明宗為解除夏州李彝超的割據(jù)勢力,派兵強令其遷鎮(zhèn)延州。唐軍先進屯蘆關,后受到黨項各部攻擊,終由蘆關敗退金明。宋初五路伐夏,延州一路即從蘆關出兵。
綜上,三川口具體位置在今西川河川口處,三川并不是延川、洛川和宜川,三川口也不能簡單理解為三川交匯。這種理解模式可能與《元和郡縣圖志》對三川縣(今富縣三川驛村)的解釋有關,其謂三川縣“以華池水、黑源水及洛水三川同會,因名”③[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71頁。。黃土高原千溝萬壑,兩河相匯的地理景觀時則有之,小者稱三岔口、三交,大者稱三川口,如唐代三川縣地理景觀;兩川交匯后繼又接納另一河、川的現(xiàn)象也時則有之,如子洲縣三川口鎮(zhèn)河川景觀;但三條大川同時交匯的地理景觀則為罕見。三川口之戰(zhàn)時,元昊率軍經(jīng)由的土門路,并非綏州附近之土門寨。土門路即蘆關路,又稱金明路;土門即蘆關舊址,即今靖邊縣城河村古城。此地正北即西夏的夏州、宥州、洪州、龍州等地。元昊路經(jīng)蘆關,必不由綏州發(fā)兵。論者以元昊路經(jīng)蘆關來論證綏州的戰(zhàn)略地位,是搞錯了土門路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