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宏
(浙江大學 哲學學院[籌],浙江 杭州 310058)
魏晉玄學是中國哲學史發(fā)展的重要階段之一,研究成果眾多,成績斐然,形成了共識性比較高的學術范式。當代重玄哲學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多篇論文和幾部著作(1)單篇論文較多,茲不羅列,代表性的論文集有陳鼓應主編:《“玄學與重玄學”專號》,《道家文化研究》(第19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主要著作有盧國龍:《中國重玄學》,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版;董恩林:《唐代老學:重玄思辨中的理身理國之道》,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強昱:《從魏晉玄學到唐初重玄學》,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李大華、李剛、何建民:《隋唐道家與道教》,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與前賢專論魏晉玄學和重玄哲學不同,本文力圖運用比較學的方法,比較唐前道家和重玄哲學,在道家而非道教的視野下,聚焦于本體論,闡述重玄哲學的開新之功。
道家認為,道是萬事萬物共同存在的最根本的依據(jù)。從哲學本體論的角度來說,道就是本體。對《道德經(jīng)》而言,作為形而上的抽象本體,道與形而下經(jīng)驗領域的具體事物并不相同,是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手摸不到,鼻子嗅不到的,具有“?!薄耙摹薄拔ⅰ钡刃再|。如果說經(jīng)驗領域中的事物是“有”的話,那么道就是“無”,所以,《道德經(jīng)》有“有生于無”“有無相生”之說。如果說經(jīng)驗領域的事物具有“實”的性質的話,那么道具有“虛”的性質。道雖然“虛”,但卻是“實”的根據(jù)。如果說經(jīng)驗領域的事物具有“動”的性質的話,那么“道”具有“靜”的性質。道雖然“靜”,卻又能“動”而生化萬物。道的無、虛、靜的性質只是說明它不存在于形而下的經(jīng)驗領域,但是存在于形而上的抽象思維世界中。作為本體,道的存在是先驗的,如莊子所說,是“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在太極之先”;作為本體,“道法自然”,即效法它自身,意謂道的存在是客觀的,其存在是獨立的,自己就是之所以如此而不是如彼的充分而必要的條件和理由,完全自足,不依賴于任何外界事物,也不受任何外界事物的影響或干擾。作為本體,道的作用范圍在空間層面是無限的,覆蓋它自身之外的一切,如《莊子·天地》所說“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2)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20頁。;作為本體,道的作用時間是無窮的,如《莊子·大宗師》所說“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3)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137頁。。
作為抽象的本體,要用語言來描述道是很困難的?!兜赖陆?jīng)·一章》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4)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頁。用道來指稱它,只是一個非常勉強卻又不得已的做法?!兜赖陆?jīng)》已經(jīng)談到,對道的闡明存在著困難,因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進而對語言的局限性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在《知北游》中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5)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403頁。這已經(jīng)指出,對形而上的本體的探索,應該用肯定與否定相結合的方式。魏晉玄學秉承這一觀點,基于有無關系的探討,王弼把道定位于無,提出了“以無為本,崇本舉末”的貴無論,接著裴危提出了崇有論,郭象則力圖超越無、有,基于道的完備性、自在自足性提出了“獨化”論。這就把先秦以無為道之內(nèi)涵的道本論推進到了基于有無關系的“玄”學階段。
但玄學仍局趣于在有無關系中用肯定的言說方式。在語言中,一旦對某事物肯定地定義它是什么,那么就在事實上排除了它是其他無窮事物的可能性。而且,讓人滿足于這一種答案,頭腦就此封閉了,思維停滯了,不再繼續(xù)探索,這對形而下的經(jīng)驗領域事物的研究往往是夠用的,但對形而上的探討卻是遠遠不夠的。
看到了這一局限性,魏晉時期與阮籍、嵇康同一時期的隱士孫盛、孫登就已經(jīng)基于《道德經(jīng)》中“玄之又玄”的觀點展開了初步的探討。孫登乃孫盛之侄,從學于孫盛。孫盛是東晉大思想家,學問淵博,“善言名理”。孫盛作《老子疑問反訊》,其中說道:“《道德經(jīng)》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故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f說及王弼解,妙謂始,徼謂終,夫觀始要終,靚妙知著,達人之鑒也。既以欲澄神昭其妙始……何以復須有欲得其終乎?宜有欲俱出妙門,同謂之玄,若然以往,復何獨貴于無欲乎?”(6)釋道宣:《廣弘明集》,《四部叢刊初編》(第473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62頁。這是對以虛無為宗的嚴君平、王弼關于有欲與無欲、始與終、妙與徼遣其一端、執(zhí)著一端的批評。作為重玄學之宗的雙遣方法也于此嶄露端倪。蒙文通先生說:“重玄之說,實由‘有欲俱出妙門,同謂之玄’之難詰而屬之也?!?7)蒙文通:《古學甄微》,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350頁??梢?,重玄思想是在對老子的“故常無欲以觀其妙,故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進行解釋時,糾正執(zhí)著于虛無之偏的解釋而產(chǎn)生的。事實上,阮籍、嵇康已拜孫登為師,但孫登的觀點卻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沒有把這一點發(fā)揚光大。郭象之后,玄學余緒匯歸佛教者開出五家七宗,卻因與佛教的結合不倫不類而矛盾甚多,同時也因其缺乏理論深度,很快在思想史上銷聲匿跡。而繼續(xù)闡揚道家者,發(fā)揚孫登的重玄之音而逐步光大,至隋唐而蔚為大觀,形成重玄哲學之潮流,代表人物有成玄英、李榮、王玄覽、唐玄宗(李隆基)、杜光庭等。
關于道的有無的探討,成玄英、李榮、王玄覽的觀點頗有代表性。成玄英是唐代論道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吸取了魏晉玄學、佛教和此前道家的理論,為道家本體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他認為,作為世界的最高本體的道是“無對待”的“至無”“冥寂”,同時是本源,本身“不生不滅”卻又能產(chǎn)生萬物,“至精(道)感激”而生“真一”,“真一”生元氣,元氣生“天地萬物之形”。就道的現(xiàn)象而言,道是非無;就道的本體而言,道是非有,所以道是深遠幽微、非有非無的“玄”。這樣的“玄”自然是不可言說的,“至道絕言,言即乖理”。所以,既要排遣“滯于有”和“滯于無”的偏見,還要排遣滯于“非有非無”,即“玄”。也就是要“遣之又遣”,以追求“玄之又玄”的道,這就是“重玄之道”。
這里使用的是佛教中觀學派三論宗的正、反、離、合的四句否定論證模式。佛教學者們主張要對有與無均進行否定。羅什師徒所立中觀學派被稱為“三論宗”。三論宗最著名的思辨方法是“中道”方法。何為“中道”?《中觀論疏》解釋說:“非有非無則是中道?!?8)吉藏:《中觀論疏》,《大正藏》(第42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160頁?!洞蟪诵摗氛f得更詳細:“雖無而有,不滯于無;雖有而無,不累于有。不滯于無,故斷無見滅;不累于有,故常著冰銷?!焕塾谟校什怀?;不滯于無,故非斷,即中道也?!?9)吉藏:《大乘玄論》,《大正藏》(第45冊),第55頁。既不滯于有,也不滯于無,不常不斷,就是中道。從思維路徑來看就是: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簡單地說,以病和藥的關系為例,藥是用來治病的,病好了,藥也就沒用了,所以要把藥也拋棄。這就是重玄之理。
李榮在成玄英的基礎上進一步推演重玄之理,說:“借玄以遣有無,有無既遣,玄亦自喪,故曰又玄。又玄者三翻不足言其極,四句未可致其源,廖廓無端,虛通不礙,總萬象之樞要,開百靈之戶牖,達斯趣者,眾妙之門?!?10)強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1頁。這是主張要依次排遣有、無、非有非無。王玄覽把成玄英、李榮“雙遣雙非”的重玄之道推進了一步,認為人們之所以執(zhí)著于有或者無,是因為執(zhí)著于真、妄。所以,應該進一步排譴它們。他認為,道既離妄,又離真?!凹鹊谜嫱?,則入于環(huán)中;在中不見邊,以是中亦遣”(11)王玄覽:《玄珠錄》,《道藏》(第23冊),第627頁。。也就是說,矛盾的兩個極端都是偏,不能執(zhí)著,要守“中和之道”。但“以中為用”仍然有被執(zhí)著的可能,應該把“中”也遣掉才是真正的“滯于不滯”。
關于道的性質,先秦道家提出了虛、靜、自然的說法(12)孔令宏:《道教概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魏晉時期的玄學家們整體上沒有突破這一點。到了唐代,成玄英提出了“冥寂”的主張,但沒有展開闡述。李榮同樣強調(diào)道的虛寂的性質。他指出,至道“不蛟不昧”,是“虛極之理”。這個理不能用日常經(jīng)驗的時空觀來認知,必須用重玄的方法來進行頓悟:“希夷之理既寂,三一之致亦空,以超群有,故曰歸無。無無所有,何所歸復?須知無物,無物亦無,此則玄之又玄,遣之又遣也?!?13)強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第390頁。對靜、寂的強調(diào),往往有心性論的背景。王玄覽就是這樣,他以心性論為基礎來討論道的性質,認為道有空、寂兩個性質??盏挠^點是他受佛教空思想影響的表現(xiàn),但他顯然并非簡單地把佛教空的范疇搬到道家中來,他說:“道體實是空,不與空同??盏芸?,不能應物。道體雖空,空能應物?!钡荔w的實質是空,但不是什么也沒有的無,它能夠轉化為用而響應物之感,順化萬物。道體的空就像鏡子照物,所照之物各各不同,但鏡子本身不變不動,不執(zhí)著于某一物,空空如也。王玄覽還用寂來解說道體的性質——道體的本性是寂,即“真體常寂”。這樣的理解顯然是把心性論作為背景了:“大道師玄寂,其有息心者,此處名為寂?!边@里所說的道的“息心”是指道動而生化萬物之后仍然能復歸其本來的寂靜。不過,寂與動又是一體的,所以說:“只于動處寂,只于寂處動。只將動動于寂;只將寂寂于動。動寂雖異,正性止一?!?14)王玄覽:《玄珠錄》,《道藏》(第23冊),第623頁。王玄覽往往把寂與動相對,這就有混同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危險,在理論上顯得不夠周詳。
寂與動的關系實際上就是對道的動靜關系的探討,這是討論本體與萬物之間的關系,是本體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玄學家王弼主張道的本性是靜,“靜為躁君”“動起于靜”(15)王弼:《道德真經(jīng)注》,《道藏》(第12冊),第275頁。,這大體上還是先秦道家的觀點。唐代重玄哲學在動靜觀上的闡述,最有代表性的是成玄英。他把動靜關系分成四個層次:“妙本雖動不動”(16)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成都: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408頁。,“動不乖寂”,“動而常寂”(17)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道藏》(第16冊),第300、362頁。,“動寂不殊,故能虛會”(18)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第406頁。。這就是說,道本體就其本性來說是靜,但它是動的根源。它雖然靜,但卻能生化萬物,這就是動。但這種動不會改變它靜的本性。動是相對于形而下的萬物而言的,實際上,在道那里,本無所謂動與靜,或者說,動與靜就道本身來說是沒有差別的。成玄英的這一思想獲得了李榮的認可,他對此做了更為清晰的說明。他認為,“至道玄寂,真際不動”(19)嚴靈峰:《無求備齋老子集成初編》(第2冊),臺北:藝文印書館,1965年影印版,第62頁。。這就是說,道是寂(靜),但不是普通的寂,而是“玄寂”,是本真的不動。它能夠“應物斯動”,但響應物之感而動并不會導致自己發(fā)生變化,應物而動結束之后,仍然能回歸本來的靜寂,“動不常動,息動以歸寂;寂不常寂,從寂而起動”(20)嚴靈峰:《無求備齋老子集成初編》(第2冊),第66頁。。總之,動不離本,寂不枯滯,無論是動還是寂都發(fā)揮著它作為本體的作用。
這樣,本體與形而下的關系即體與用的關系。成玄英指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凝常之道,寂爾無為,從體起用,應物動作”(21)強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第441頁。。道有體也有用,道受物之感,應其感而動作,這就是它的用。通過用,重玄之道落實到形而下的生死問題上,成玄英運用性、命兩個概念展開論述。他認為,道是性的根源:“道者,虛通之妙理,眾生之正性也?!?22)強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第449頁。道是無,眾生是有。有既能自無而生,當然就能“同于無”。通過修養(yǎng),人的精神如果能夠達到虛靜而“身神為一”“身心俱遣,物我雙忘”,進一步“與道為一”,就能如同道一樣永恒存在,“不復生死”(23)張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第396頁。。那如何達到虛靜呢?方法是通過“屏息囂塵,心神凝寂”而達到“復于真性,反于慧命”(24)顧歡:《道德真經(jīng)注疏》,《道藏》(第13冊),第288頁。。在操作上首先要“忘情”,“忘情”不是滅情,也不一定要“斷情忍色,棲托山林,或卻掃閉門,不見可欲”(25)顧歡:《道德真經(jīng)注疏》,《道藏》(第13冊),第326頁。,關鍵是要領悟“夫萬象森羅悉皆虛幻”不實,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在心中念念不忘、記掛不休,更不要殫精竭慮地去追求攫取,如此“外無可欲之境,內(nèi)無能欲之心”,做到了這一點,哪怕“恣目之所見,極耳之所聞”(26)強思齊:《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道藏》(第13冊),第422、478頁。也無妨。這類似于郭象所說的“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通過“忘情”達到了“虛靜”,還要進一步“復于真性”,即回歸本自天然而無矯偽的“真性”“本性”,“率性合道”。為此,要心神凝寂,使得“心冥至道”。這樣就可以得道了。成玄英對得道頗有新意,他在《齊物論疏》中認為,所謂“得”,是內(nèi)不資于我,外不資于無,無思無為,絕學絕待,“適爾而得,蓋無所由”。得道意味著與道一樣永恒長存而超越生死。與得道的獨到理解相關,成玄英對生死也有頗具特色的理解。他認為,“從無出有,名之曰生,自有還無,名之曰死”(27)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道藏》(第16冊),第373頁。。這里基于有、無范疇把生和死都理解為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時刻,讓生、死具有了哲理內(nèi)涵,有助于打破人們對生的眷戀,對死的恐懼,打破執(zhí)著。這背后所呈現(xiàn)的是超越生死,不生不死的觀念,與莊子的齊一生死的觀念比較接近。
唐代重玄哲學家中,唐玄宗對本體論的闡發(fā)頗有獨特性(28)唐玄宗李隆基并非不能著書之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雖然未必是他的個人專著,但以他的名義頒行,足以代表他的思想。,他把道家哲學本體論推進了一步。老子曾在《道德經(jīng)》中提出了兩個命題:一個命題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另一個命題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對這兩個命題的關系的處理,是道家哲學本體論建構中一個頗為艱深的難題。唐代以前,《西升經(jīng)》和《升玄內(nèi)教經(jīng)》等經(jīng)典一方面主張道是萬物的本體,另一方面在解釋“道法自然”時認為“道出于自然”或“道本自然”。直到成玄英也還一方面說“道即是本,物從道生”,另一方面又說“道是跡,自然是本”。這受到佛教學者們的攻擊。從哲學理論的周圓性來說,一個哲學體系只能有一個本體,道家哲學同時有兩個本體,所以是不周圓而有矛盾的。唐玄宗明確意識到這個問題并提出了解決方案:“虛無者,妙本之體,體非有物,故曰虛無。自然者,妙本之性,性非造作,故曰自然。道者,妙本之功用。所謂強名,無非通生,故謂之道?;皿w用名,即謂之虛無自然道爾?!?29)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68頁。也就是說,虛無、自然、道是妙本的三個特性,是從三個方面來說明妙本的。其中,虛無是就“體”狀而言,自然是就“性”質而言,道是就功用而言。這樣一來,真正的本體只有一個,即妙本,從妙本可以解釋說明一切,道家哲學的本體論就顯得周圓多了。
唐玄宗把成玄英提出的妙本視為最高的本體,認為妙本是道的根本:“吾不知其名,但見其大通于物,將欲表其本然之德,故字之曰道?!?30)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68頁。妙本有體有用,體是虛無,用是道。妙本作為宇宙萬物的最高本體,并不含蘊著具體的事物。作為最高本體的地位,它是通過用而得以顯現(xiàn)的,例如,通過道來表露其通生萬物的根性。
道作為妙本之用,其功能是通生。那么,道的通生究竟是怎樣實現(xiàn)的呢?唐玄宗繼承成玄英的“歸于妙本”“從本降跡”的觀點而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他認為,一切可道可名、有欲無欲、有形無形的具體事物,都是妙本之“跡”,同樣運用語言、概念、范疇來把握的也是妙本的跡,不是妙本自身。妙本是無法言說,不可言說的。從有名無名來說,無名、有名分別是圣人勉強用來說明“本”與“跡”的同異關系的概念,與道本身沒有關系,道本身并無所謂有名還是無名(31)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50頁。?;蛘哒f,有名、無名不是用來描述道的性質的。妙本與“跡”之間的關系,從衍生與被衍生的角度來看,“自出而論,則名異,是從本而降跡也”。從同的角度來看,“自同而論,則深妙,是攝跡以歸本也”。既然這樣,“若住斯妙,其跡復存,與彼異名,等無差別”(32)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50頁。。這里“與彼異名”之名,是“非常名”。顯然,這里的通生,主要是從邏輯的先后關系來討論的,有明顯的本體論的色彩。
當然,道家哲學的本源論,唐玄宗也沒有拋棄,所以,通生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他指出:“至道降氣,為物根本,故稱妙本?!边M而指出:“和氣沖虛,故為道用。用生萬物,物被其功。論功則物凝其光大,語沖則道曾不盈滿,而妙本深靜,常為萬物之宗。”(33)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88、751頁。這是說,作為妙本的功能,道衍生出氣,進而生化萬物。道的通生功能是借助于氣來完成的,和氣源源不斷地分化出來,凝聚而為物。物的不斷衍生說明了妙本的虛、深和靜。至于通生的具體程序,唐玄宗在注釋《道德經(jīng)》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時說,“一”是指沖和之精氣,“道生一”指的是“道動出和氣,以生于物”。但是,精氣尚不能直接產(chǎn)生具體的事物,“應化之理,由自未足,更生陽氣,積陽氣以就一,故謂之二也”。精氣必須有陽氣配合。這還不夠,精氣“積陰就二”而成“三”,這樣陰陽交泰,沖和化醇,萬物于是產(chǎn)生出來。這樣產(chǎn)生出來的萬物,“當須負荷陰氣,懷抱陽氣,愛養(yǎng)沖氣,以為柔和”??傊畋镜摹吧?,一方面是“運動無窮”的,另一方面是“遍于群有”而“無所偏私”的。萬物形成后,妙本不居功,也“不為主宰,于彼萬物,常無欲心”(34)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82、759、767、775頁。,自然而然。質言之,妙本既是本源,也是本體。
對于妙本,唐玄宗還從有、無的角度做了進一步的闡釋。他認為,妙本在混沌之中而形成,本無形質,但萬物都從它而來,都得依靠它而存在、變化,它“品物流行,斯可謂有無狀之形狀,有無物之物象,不可名之為有,亦不可格之于無”(35)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59頁。。如同不能用有名、無名來描述道一樣,也不能用有、無來解釋道。這可以結合《莊子·知北游》來理解:“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唐玄宗想要表達的意思是“道非色、聲、形、法”,然而“乃于無色之中能應眾色,無聲之中能和眾聲,無形之中能狀眾形,是無色之色,無聲之聲,無形之形”。所以,用“色”之“?!保奥暋敝拔ⅰ?,“形”之“夷”來稱謂妙本之道,只是“明道而非道”。有與無也是如此。雖然“有之所利,利于用,用必資無”“無之所用,用于體,體必資有”,而有與無又相互以為“利”(36)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59、757頁。,但畢竟“涉有”只可稱“器”,“約形器以明道用”,不能把“道用”之有,即“形器”,等同于道體(妙本)本身。總之,談論形而下的有只是為了把人引向對形而上的無之本體的頓悟,是捕魚的網(wǎng),而不是魚。得到了魚,網(wǎng)就沒有用了。從本體論的角度,唐玄宗不同意“有生于無”和“有無相生”的說法。他借鑒佛教大乘空宗的思想解釋說:“有無對法,本不相生。相生之名,猶妄執(zhí)起,如美惡非自性生,是皆空故?!币簿褪钦f,“夫有不自有,因無而有”,“無不自無,因有而無”。說有說無,最終還是為了說妙本。“妙本不有不無”,“謂之有,則寂然無象”,“謂之無,則湛似或存”。所謂“自無而降有”,其實質就是“從本降跡”(37)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51、764頁。。這似乎想把本源論轉化為本體論。
對道與物之間的關系,唐玄宗繼承王玄覽的路徑,基于感、應這一對概念做了探討。他認為:“道性清靜,妙本湛然,故常無為也。萬物恃賴而生成,有感而必應,故無不為也?!睂Φ纴碚f,“物感必應,應必緣感”,道之所以能澤被萬物,就是因為它“應物遂通,化成天下”(38)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77、787、750頁。??傊?,物有所感,道必有所應。而且,道應物之感是“無心”“無常心”“無私”的。物與道之間有感應的關系,人與道之間也同樣。與物不同,人能夠積極地感道而修道。唐玄宗指出:“夫人之正性,本自澄清,和氣在躬,為至柔也?!比说恼耘c妙本、道在實質內(nèi)容上是一致的。但是,“及受形之后,六根愛悅,五欲奔競,則正性離散,失妙本矣”。為此,要“修性反德”“望道為本”“不離妙本,自有歸無,還冥至道”(39)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83、760、789、763頁。。那如何回返正性呢?唐玄宗認為,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是靜,出生之后與物相感而動,人就有了欲望。如果能常常保守清靜,讓心無所累,神無所系,回歸本來的正性,就能夠見到妙本。否則,如果不能合于正性,讓情感追逐欲望而動,性為欲所牽,迷途于道原,想見到妙本,那是不可能的。在具體操作層面,唐玄宗比較強調(diào)兩點。一是因學知道,悟理忘言。他說:“夫為學者,莫不初則日學以知道,修功而補過;終則悟理而忘言,遺功而去執(zhí)?!薄把浴笔菫榱恕霸徖怼保绻皥?zhí)滯言教,則失妙理矣。失理則無由得道”(40)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86、766頁。。得道的關鍵在于“悟”:“道在于悟,悟在了心,非如有為之法,積日計年,營求以致之爾。但澄心窒欲,則純白自生也。”但僅僅“悟”還不夠,“悟”還必須落實到“行”?!拔蚪讨?,在于修行。行而忘之,曾不執(zhí)滯?!薄靶卸钡膶嵸|就是“于諸法中,體了真性,行無行相,故云善行。如此則心與道冥,故無轍跡可尋求”。再說清楚一點,就是“行不言之教,辯凋萬物,窮理盡性”。二是無為清靜,守柔用謙,恭儉自牧(41)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道藏》(第11冊),第797、808、727、784、784頁。。
晚唐道家學者杜光庭可謂重玄哲學的總結者。首先,他對重玄哲學的方法論做了概括。他給出了“玄”的定義:“玄,深妙也,不滯也?!币簿褪菍κ挛锍址穸☉B(tài)度,不執(zhí)著其某一個階段和特定狀態(tài),而是持續(xù)深入探尋而不停滯,讓人有深與妙的感覺。對“又玄”,他說:“寄又玄以道玄,欲令不滯于玄,本跡兩忘,是名不住,無住則了出矣。”(42)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44頁。這就是說,“又玄”是就道之玄而言,不執(zhí)著于玄,遣除本,也遣除跡,思維不停滯,如此才會不斷開出道的新意。把“玄”與“又玄”聯(lián)系起來運用,就是重玄。以有無而論,“道之為無,亦無此無,德之為有,亦無此有。斯則無有,無無,執(zhí)病都盡,乃契重玄,方為雙絕”。重玄的思辨方法要求人們既不執(zhí)著于有,也不執(zhí)著于無,因為“執(zhí)無者則病于有,執(zhí)有者則病于無”。但一般人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唯有“圣人知道非有非無,兩無所執(zhí),能病所執(zhí),是以不病”。如何做到不執(zhí)著呢?重玄哲學家們給出的方法就是忘。據(jù)此,杜光庭對重玄方法總結道:“夫攝跡忘名,已得其妙,于妙恐滯,故復忘之,是本跡俱忘,又忘此忘,吻合乎道。有欲既遣,無欲亦忘,不執(zhí)有無,不執(zhí)中道,是契都忘之者爾?!?43)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47、548、344頁。把本、跡忘記,這還不夠,還要把忘記的執(zhí)著也忘記,才符合重玄。同樣,“不滯有無,不執(zhí)中道”,才是“重玄之道”,這無疑是對重玄哲學方法論的一個很好的概括。
其次,杜光庭對重玄哲學有關本體性質的探討做了總結。作為本體的道,它有什么性質呢?重玄哲學對此有所推進。杜光庭系統(tǒng)地總結了前人對道的種種描述,認為道的“形體”有虛無、平易、清靜、柔弱、淳粹、素樸六個方面:“此六者道之形體也。虛無者,道之舍也;平易者,道之素也;清靜者,道之鑒也;柔弱者,道之用也;淳粹者、素樸者,道之干也?!彼J為,能夠把這六個方面作為行動的原則并遵守的人就是“道人”,因為他們“行與道同,故曰能順事而不滯,悟言教而同道也”。這六個方面中,杜光庭認為,虛無是根本性的。為此,他把虛無與自然并列,討論了它們與道的關系。他在《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中說:“大道以虛無為體,自然為性,道為妙用。散而言之,即一為三;合而言之,混三為一,通謂之虛無、自然、大道,歸一體耳。非是相生相法之理,互有先后優(yōu)劣之殊也。非自然無以明道之性,非虛無無以明道之體,非通生無以明道之用?!?44)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408、417頁。這可視為他對虛無、自然與道三者關系的總論,其要點主要有二:其一是大道以虛無為體,以自然為性,以道(即通生)為用;其二是虛無、自然、道(通生)三者是相統(tǒng)一的,三者之間不存在相生相法的關系,也不存在先后、優(yōu)劣之別。在這個總論的指導下,杜光庭對三者做了分別論述。對于虛無,他引孔穎達《周易正義》的話解釋說:“義曰:道者,虛無之稱也。以虛無而能開通于物,故稱曰道,無不通也,無不由也。若處于有,則為物滯礙,不可常通。道既虛無為體,無則不為滯礙,言萬物皆由之而通,亦況道路以為稱也。……乃是無中之有,有中之無,不得指而定名?!?45)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402頁。正因為虛,所以能變?yōu)閷?;正因為無,所以能生有。正是因為道以虛無為體,所以能夠通生萬物而不會遇到障礙而停滯。體與用是相互依存的。沒有虛無之體,也就沒有通生之用。對于道之用,杜光庭說:“義曰:夫道之無也,資有以彰其功。無此有則道功不彰矣。物之有也,資道以稟其質,無此道則物不生矣。”(46)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70頁。無通過有而表現(xiàn)其存在,道通過物而表現(xiàn)其通生萬物的偉大功能。至于自然,主要表明道的存在的客觀性、獨立自主性、不可改變性、常在遍存性。
杜光庭進而根據(jù)上述思想對道的三個方面的功用即理、導、通,作了闡發(fā),但把道的功用分為理、導、通并非他的首創(chuàng),《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卷五《釋疏題明道德義》說:“臧玄靜云:‘道者通物,以無為義?!庇终f:
臧玄靜云:“智慧為道體,神通為道用也?!庇衷疲骸暗赖乱惑w而具二義,一而不一,二而不二。二而不二,由一故二;一而不一,由二故一。不可說言有體無體,有用無用。蓋是無體為體,體而無體;無用為用,用而無用。然則無一德非其體,無一用非其功。尋其體也,離空離有,非陰非陽,視聽不得,搏觸莫辯;尋其用也,能權能實,可左可右,以小容大,以大容小。體既無已,故不可思而議之;用又無功,故隨方不示見。”(47)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38頁。
這說明,杜光庭認為道有理、導、通三個功能的觀點,是對臧玄靜即臧矜思想的繼承。他對此做了詳細的闡述,認為這三者:“一理也,二導也,三通也?!本唧w來說,“理者,理實虛無,以明善惡;導者,導執(zhí)令忘,引凡入圣;通者,通生萬法,變通無壅”(48)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37頁。。“理”即客觀地存在于現(xiàn)象背后的“虛無”之實體。在社會生活中,它是根本的價值標準,尤其是倫理學中善惡規(guī)范的依據(jù),具有鑒別善惡的功能。“導”即引導,其涵義一是返歸真性之本而去妄情,二是“攝有用之跡,歸無為之本”。這包括理身與理國兩個方面。“通”是生化萬物而無滯礙。
對道與氣的關系,前人已經(jīng)有所探討。《淮南子》說:“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49)高誘注:《淮南子》,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35頁。由此可引申出道生氣的觀點,但普遍認可的觀點是道和氣共同完成生化萬物的任務。那么,在職能上道與氣在化生萬物的過程中究竟是如何分工的呢?《老子河上公章句》說:“言道稟與,萬物始生,從道受氣?!?50)河上公:《老子河上公章句》,《道藏》(第12冊),第6頁。這里雖然提到“從道受氣”,但對于道與氣的關系卻說得不夠清晰?!短浇?jīng)》進了一步,它指出:“夫道者何等也?萬物之元首,不可得名也。六極之中,無道不能變化。元氣行道,以生萬物,天地大小,無不由道而生者也。故元氣無形,以制有形,以舒元氣,不緣道而生。”(51)王明:《太平經(jīng)合?!罚本褐腥A書局,1960年版,第16頁。元氣之上還有更加根本的道,“元氣行道”一說明確把氣與道的功能做了分工,道是萬物的主宰,是萬物變化的根據(jù)。元氣則具體生化萬物,但在這一過程中道仍然發(fā)揮控制、規(guī)范的作用。這暗含有道是元氣生化萬物的所以然的意思?!短浇?jīng)》的這一思想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整體上奠定了道與氣在化生萬物過程中道靠氣來推動而發(fā)揮作用的思想。杜光庭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闡發(fā),他說:“道,通也,通以一氣生化萬物,以生物故,故謂萬物之母?!?52)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34頁。在他看來,道最根本的特性在于“通”,氣最根本的特性在于“生”。“通”體現(xiàn)的是規(guī)律性,“生”體現(xiàn)的是變化性。在杜光庭看來,在萬物衍生的過程中,道的功能體現(xiàn)為衍生的規(guī)則、規(guī)范、規(guī)律、秩序,也就是變中的不變性、穩(wěn)定性。氣的功能體現(xiàn)為衍生的具體活動,即變化的方面、不穩(wěn)定的方面、適應環(huán)境的方面。這就是說,道與氣的功能是有區(qū)別的,道的功能是“通”,氣的功能是“生”。道在化生萬物中起控制的作用,具體地化生萬物則是元氣的功能。而“道通氣生”的命題可謂對道氣關系的爭論做了總結:“以其道氣化生,分布形兆,乃為天地。而道氣在天地之前,天地生道氣之后?!?53)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34頁。
杜光庭認為,以道通氣,“通”與“生”兩者相合,“道—氣”則達于直接的無差別的同一。所以說:“道者,虛無之氣也?;煦缰?,乾坤之祖,能有能無,包羅天地?!?54)李道純:《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注》,《道藏》(第17冊),第183頁。把道直接等同于氣,也就是把本體與本源合而為一成為“混元”,目的是把本體論和本源論統(tǒng)一起來,更好地解釋在萬物衍生的過程中道與氣的關系,即“混元以其道氣化生”(55)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34頁。。
最后,杜光庭對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關系做了總結。如果以體用這一對范疇而論,杜光庭繼承《易傳·系辭上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思想,其闡發(fā)說:
形而上者道之本,清虛無為,故處乎上也。形而下者道之用,稟質流行,故處乎下也。顯道之用以形于物,物稟有質,故謂之器。器者,有形之類也……此乃道是無體之名,形是有質之用。凡萬物從無而生,眾形由道而立,先道而后形,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而上謂之道,自形而下謂之器。形雖處道器兩畔之際,形在器上,不在道也。既有形質,可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謂之器。夫道,無也。形者,有也。有故有極,無故長存。(56)杜光庭:《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道藏》(第14冊),第370頁。
在他看來,道清虛無為,處于上;物稟質流行,處于下,為器;道無形無體,為無;器有形有質,為有。道在器先,器由道立。道是體,器是用。該思想被五代時的道家學者施肩吾簡潔地概括如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上以下為基,道以器為用?!?57)施肩吾:《西山群仙會真記》,《道藏》(第4冊),第426頁。
綜上所述,對道的本體論詮釋,從方法論上可分為三大階段:早期著眼于特定的一個范疇而把它詮解為無,這主要是在先秦時期;中期著眼于兩個范疇之間的關系,即基于有無關系把它解釋為玄,這主要是在魏晉時期;到了唐代,則著眼于關系的超越,即基于有無關系的超越把它解釋為重玄。詮釋方法的更新帶來了不同的詮釋結果,因而為道家本體論帶來了不同的風貌。從總體看來,不僅深化了道家本體論,也促成了道家哲學的發(fā)展。就第三個階段所取得的成果來看,由于引入了重玄方法論,道家本體論得到深化,解決了道與自然相關的二重本體的問題,在本體的性質、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上有了新的拓展。而且,重玄哲學家們力圖基于本體論而闡發(fā)本源論,削弱本源論的地位而強化本體論,這是哲學思維更加成熟、思辨性更高的表現(xiàn)。
此外,前面提及,重玄哲學有糾正執(zhí)著于虛無之弊的理論自覺,但重玄方法對抽象思辯性的追求卻作為一個內(nèi)在原因強化了道家哲學對虛、靜的闡述;另外一個原因是日益強大的佛教對心、性的強調(diào)也迫使道家利用自身思想資源并吸收佛學來強化心、性的論述,這導致重玄哲學繼魏晉玄學之后繼續(xù)強化道的虛、靜性質的論述,積極發(fā)展心性論,并力圖向下落實到功夫論和境界論。
對重玄哲學本體論的探討,一方面,有助于回溯魏晉玄學,看到其道家發(fā)展新階段的實質,突破既有的基于有與無、動與靜、自然與名教三對傳統(tǒng)學術范疇,以做出新的詮釋。另一方面,有助于梳理此后老莊詮釋的學術思想史,明晰后世學者詮道為心、大談道性,提出性命雙修功夫論的歷史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