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濤
(青島城市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6)
審別與衡鑒歷史人物是中國思想文化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而人物鑒別衡量之尺度卻因時、因人而異。評判尺度往往與評判者所處時代背景、思想認同、價值取向、境界差異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評判的褒貶內容則是由以上諸要素共同發(fā)揮作用的思想成果。若追溯人物評判的歷史,則自有歷史記錄以來便當存在。歷史終究是由人寫就者,屬人之歷史。其所敘述自然以人類活動為主體,而必涉及到人類言行,則必有相關評判。所謂歷史有態(tài)度,其意正在于此。
較為系統(tǒng)的人物評判需等待系統(tǒng)化、專門化書寫的出現(xiàn),而較為自覺、系統(tǒng)、全面且上升到理論高度的人物評判專著當屬三國魏劉邵所著《人物志》。其出現(xiàn)并非橫空出世、突如其來,而是有著漫長而又深厚的思想史積淀。先秦是歷史評判的精神原鄉(xiāng)。早在先秦典籍中便已存在大量人物評判,并初步形成了較有特色的人物評判準繩。荀子身處戰(zhàn)國末期,站立于先秦與秦漢的歷史轉捩點上(1)張祥龍曾將華夏文化與哲學的歷史拐點定位于秦代,并認為極少有人想到秦的興亡和中國古代哲理變化乃至和儒家命運改變的內在聯(lián)系。實則,莫不如將歷史拐點定在戰(zhàn)國末期,一則秦制暴虐無道,加之國祚太短;二則先秦諸子爭鳴所寓示的思想道路與歷史可能性極為繁富;三則戰(zhàn)國末期荀子融攝百家的深沉理性之思與傳經弘道之行于思想史影響巨大。參見張祥龍:《拒秦興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董仲舒到陸象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10頁。,其對人物的審鑒彰顯了深邃的思想史闡釋自覺,具有承前啟后、截斷眾流、繼往開來的重要文化史價值。
儒家之學是以人為研究對象和實踐對象的生命學問,其觀照旨域為人間社會及其所附麗的人與人之間復雜多樣的倫理角色、社群關系。生命所涵攝的終極旨歸便是,于人倫日用的生存境域中成就并展露出一個完美、純粹、大寫的人。換言之,儒學為人學,為成人之學。成人歷來是儒家的入思向度與終極關切,從“仁者人也”(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頁。按:“仁者人也”雖現(xiàn)于《中庸》,實則為儒家通義,且為儒學為人學之標志?!叭收呷艘病薄傲x者宜也”以訓詁學上同音互訓的方式呈露,于是變得饒有興味。的語義架構與傳承序列中可窺其端倪。先秦儒家對“仁者人也”進行了充分表述與反復詮釋。如孔子云“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69頁。,好人與惡人便是活潑潑的人物審鑒,而此唯仁者方能當之。孟子云:“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庇衷疲骸叭室舱?,人也。合而言之,道也?!?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78、344頁。人之為道,是為人道,亦是仁道。荀子有著深刻的問題意識與高度的文化闡釋自覺,高標人道之尊。他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庇盅裕骸暗勒吆我玻吭唬壕酪??!?5)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22、232頁。君子之道或曰君道是人道,是群體成人的禮義之道,自是現(xiàn)實合理的人間正道。荀子曾言:“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9頁。全粹盡美、生死由是、能定能應是個體成人的境界與方法,亦是自成高格。而這,無論對于個人修養(yǎng)的方法路徑還是治國理政的頂層設計皆極具學理與現(xiàn)實意義。
審如是,先秦儒家對人本身的關注必然催生人物的品評與鑒別??鬃用鎸Α白迂暦饺恕?,雖言“夫我則不暇”以示批評,但孔子對人之為人確有深刻體察,并對弟子、時人曾有極為妥帖的評價。如《論語·微子》所載“逸民”將諸人分為三類并評論之(7)陳柱曾言,孔子實后世分類論學之嚆矢,孟子承用此法論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四人志行之異。至《莊子·天下》遂變而為專論學術之流別矣。至荀子《非十二子》,則為分別學派之說。參見陳柱:《諸子概論:外一種》,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5-173頁。。孟子不僅觀水有術,觀人亦有術,論人之志行,知人論世之說影響深遠。若論到荀子,更是不遑多讓,既有系統(tǒng)論述,如《非十二子》篇,又潛隱于其他篇章,對歷史人物多有審鑒。荀子著作將渾厚篤實的文風與周密謹嚴的批判完美融合,形成了先秦人物評判史上一道靚麗風景,構筑起一大學術景觀。
《荀子》一書涉獵人物眾多,品評人物為數(shù)不少,有百家學派人物,有列國政治人物,甚至還有“愚而善畏”的小人物涓蜀梁等。若能對其中的典型人物之評價進行考察與反思,便可查考出背后所隱藏的評價尺度與價值取向,甚至可與前賢時人之評價進行一番“較量”,梳理出人物審鑒觀念之演進。尤其當涉及到爭議人物的審別與衡鑒時,可進而探究評價之所以相去甚遠的淵源線索與潛在緣由,可窺探荀子思想及潛在的良苦用心,助力對隱秘于字里行間的荀子思想之研究。
鑒于荀子對諸子百家、某些歷史人物的衡定評價,學界已多有涉獵且爭議不大,故而可視為定論。如對管仲的評價,孔子有“如其仁”“不知禮”的客觀衡定,孟子有“曾西之所不為也”的輕蔑指陳,荀子有“仲尼之門,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的鄙夷表示。因此,對此類人物可置而不論。反觀申徒狄、陳仲、史三人,其對政治有獨特的觀點與持守,其行為在后世頗具爭議,甚至在孔孟荀之間竟有截然不同的評價。故而將三人拈出,以觀荀子之審別與衡鑒,以見所蘊含的深邃意味。
申徒狄是何時人,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有夏末殷初、殷末周初和六國時人三種說法。如據(jù)楊倞,據(jù)《莊子音義》,其為殷時人。據(jù)劉臺拱,據(jù)服虔《漢書注》,則是“殷之末世介士也”,據(jù)高誘《淮南子·說山訓》注,亦為“殷末人”。據(jù)《韓詩外傳》其答崔嘉有“吳殺子胥,陳殺泄冶”,則又不為殷人,且不得早于伍子胥被殺(公元前484年)與泄冶被殺(公元前600年)之年,若是,申徒狄又似為春秋戰(zhàn)國時人。據(jù)當代學者考證,申徒狄為殷末人之說較為允當(9)董治安、鄭杰文、魏代富整理:《荀子匯校匯注附考說》(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頁。。
關于申徒狄事跡,學者無疑異。結合《莊子·外物》《莊子·大宗師》《莊子·盜跖》《荀子·不茍》《韓詩外傳·卷一》《淮南子·說山訓》《論衡·書虛》等典籍,經簡單的歷史還原,其事跡不難想見。申徒狄不愿與渾濁的社會為伍,由于個人進諫不納,政治理想未能施行于世,所以不愿茍活于亂世,義無反顧地負石自投于河,以示對個人觀點的持守與對社會的強烈抗議。負石投河成為申徒狄人生的最大標識。關于他的是非、功過、榮辱,則成為爭議未休的話題。
《莊子》提到申徒狄3次,均將之與伯夷、叔齊等并列?!洞笞趲煛吩疲骸叭艉毁伞展狻⒉?、叔齊、箕子、胥馀、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10)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12頁。莊子從葆真重己的道家立場出發(fā),視此類人物為“利害不通”“行名失己”“亡身不真”,不將利害視為相通,為博取名聲失去本性,喪失身軀,泯滅本性,皆非真人?!锻馕铩吩啤吧晖降乙蛞怎酆印?1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28頁。,隨后引出“得魚而忘荃”“得兔而忘蹄”“得意而忘言”。其意為申徒狄羨慕務光與紀他而投河自盡,屬“小人所以合時”者?!侗I跖》則曰,“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為魚鱉所食?!瓱o異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yǎng)壽命者也。”(1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75頁。莊子的批判以“世之所謂賢士”言之,反見當時世人對申徒狄行為有相當程度的肯定。需要指出的是,莊、荀雖對申徒狄皆持批判態(tài)度,但其批判之標準迥異?!肚f子》對申徒狄的否定性評價,完全從道家立場出發(fā),指其“不自適其適”,將其視為汲汲于功利之名而失喪掉天真本性。而這與荀子所代表的儒家立場及其“非禮義之中”的獨特視點大異其趣。
“自投于河”是申徒狄的標簽,在后世博得廣泛同情與極高贊譽,然并不符合荀子的人物審別與衡鑒標準。歷史地看,荀子無疑是申徒狄評價路上的最大異數(shù),幾乎以一人之力承擔起拆穿申徒狄之流人設之重任。概言之,荀子之審鑒,既有顯性評價,又有隱性寓示。
1.顯性評價:非禮義之中
荀子對申徒狄的顯性評價出現(xiàn)1次,在他篇至少影射2次。顯性評價曰:“故懷負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貴者,非禮義之中也?!?13)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7-38頁。楊倞注:“申徒狄恨道不行,發(fā)憤而負石自沉于河?!?14)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7頁。荀子指出,申徒狄的行為是“行之難為者”,因其不合禮義,所以君子并不推崇。《不茍》篇:“‘當’字為一篇之大旨?!?15)董治安、鄭杰文、魏代富整理:《荀子匯校匯注附考說》(上),第120頁。所當者何?當于“禮義”,當于“時”。可見,禮義之中與時,成為評價準繩。君子的行為、言論不在于難為、難持與否,而在于是否符合禮義之中。禮義之中,楊倞注為:“時止則止,時行則行,不必枯槁赴淵也?!?1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頁。楊倞以時釋中,符合“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大義(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頁。,而未若將禮與時合釋:禮有禮之中,時有時之中?!岸Y義之中”,即是禮義之當,此與“比中而行”“仁之中”之“中”意義相類。荀子綰合禮與時二者,適恰成一衡鑒人物標準。這與荀子以義變應、宗原應變、與時遷徙、與世偃仰諸意,亦相吻合。荀子云:“小辯不如見端,見端不如見本分。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18)王先謙:《荀子集解》,第87頁。見端、見本分,皆是智之事也。在《解蔽》篇對人君之蔽、人臣之蔽、賓孟之蔽的論述中,荀子確立了仁知且不蔽的標準。綜而言之,荀子構筑了極具整體性與系統(tǒng)性的審別與衡鑒人物的標準:仁、智、禮的合一。
申徒狄為保持自身清白,以身死示與社會決裂,這本身并不符合先秦儒家的價值觀。生而為人,何必赴死?死即不仁,赴死不智,人若不存,禮將焉附?依孔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邦無道,完全可以“卷而懷之”。依孟子,“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曾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1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92、153、329、339頁。難道不是讓人在無道之世,以死衛(wèi)道嗎?故在此一并說明。其說有二。
第一,殉道并非死道,解釋為從道可能更合適。以死衛(wèi)道之說,因朱熹主此說,故多為人所從。朱熹集注云:“殉,如殉葬之殉,以死隨物之名也。身出則道在必行,道屈則身在必退,以死相從而不離也。”(2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9頁。要知道,“殉”字未必是殉葬之義。若是,“以道殉乎人”又當作何解?孟子曾言:“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2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41頁。趙岐注:“殉,從也?!?22)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789頁。可見,殉有從之義。以身殉道,可解為以身從道,而從道未必赴死。關于此,王恩洋有善解:“有道之世,道隨身之顯達而愈顯達,如禹稷契皋陶之于堯舜,伊尹周公之于商周是也。無道之世,身隨道之隱晦而隱晦,全道于身,而不可榮以爵祿也。如孔孟之于春秋戰(zhàn)國是也。”(23)王恩洋:《孟子疏義》,《王恩洋先生論著集》(第七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04頁。梁惠王“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僅長子死焉,可見殉并非殉葬義。殉道非死道,明矣。
第二,申徒狄之行與孔子殺身成仁、孟子舍生取義,亦有齟齬不通之處。退一步講,若以身死道,當是積極主動的迎頭而上,而不是轉頭如愚夫愚婦般死于溝壑之中。面對事情沖殺過去解決之,而不是自殺抗議而回避之。成仁取義,不當自殺,而當他殺。荀子描述亂世之征時提到,“賤禮義而貴勇力”(24)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73頁。,此語正合批評申徒狄之徒。君子完全可以“見閉則敬而齊”,而小人“見閉則怨而險”。申徒狄非“不避義死”,完全屬于回避問題,是“怨而險”之小人。
2.隱性寓示:倚魁之行、天下所棄
荀子對申徒狄的評判并不僅僅存在于顯性評價之中,而是關乎《荀子》全書,曾于字里行間影射、隱寓過申徒狄之行。隱性寓示,約有二。
第一,申徒狄之行,倚魁之行。王先謙在解釋“倚魁之行,非不難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時認為,“《不茍篇》申徒狄,行之難為者也……然而君子不貴,亦即此義,文可互證”(25)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2頁。。其說有理。倚魁之行,君子止之。依荀子此論,申徒狄恰是“倚魁之行”的絕佳代表者,故于篇章之中多有評述。此處所言者,至少囊括申徒狄之行。此更加印證了在荀子心目中,申徒狄決非君子,而是小人。
第二,申徒狄之行,天下之所棄。荀子言曰:“行辟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無法,勇而無憚,察辯而操僻淫,大而用之,好奸而與眾,利足而迷,負石而墜,是天下之所棄也?!睏顐娮ⅰ柏撌鴫嫛睍r指出:“謂申徒狄負石投河。言好名以至此也,亦利足而迷者之類也?!?2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8頁。歷來楊倞之注不為后世注家所取。若仔細思之,前文所言“古之大禁”等行為皆似申徒狄,如“利足而迷,負石而墜”一樣,非禮義之中。如此理解,“既能夠顯示出該比喻所應有的貶的色彩,又能夠貫通上下文文意”(27)李中生:《荀子校詁叢稿》,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另,申徒狄之行,亦符合其中“行辟而堅”“勇而無憚”“利足而迷”三項罪名。申徒狄之行,表面上是因社會昏暗而結束生命的個人行為,實則行為邪僻,輕易就死,營營茍茍于聲名之利。正所謂“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28)方向東譯注:《新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54頁。。
3.荀卿別子之論:其德不厚,其人不祥
清人汪中曾論:“《韓詩》,荀卿子之別子也?!?29)汪中:《述學》,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88頁。此言不虛。從對申徒狄的評價,亦可見此。據(jù)《韓詩外傳》所載,申徒狄將自投于河時,崔嘉曾以“圣人仁士之于天地之間也,民之父母也。今為濡足之故,不救溺人,可乎”(30)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頁。為勸,而其終不為所動?!板ψ恪保弊g為沾污了腳,引申為名聲被沾污。此正與荀子所見略同。韓嬰借君子之口,給予申徒狄“廉矣。如仁與智,則吾未之見也”(31)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第27頁。的評價。申徒狄達到了“廉”,而未抵至仁與智的境界。“廉”本義為器物的棱角,引申為人的品質棱角分明、行為方正。在另一處評價申徒狄時,韓嬰將仁分為圣仁、智仁、德仁者、磏(廉)仁四個境界,而以磏(廉)仁為下。其引“傳曰”評價道:“山銳則不高,水徑則不深,仁磏則其德不厚,志與天地擬者其人不祥。”(32)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第26頁。以此觀之,韓嬰對申徒狄的評價較之荀子,雖在運思路向上有較大轉變,但仍將其置于第四等,言其德不厚,其人不祥。
荀子之后,典籍中對申徒狄的評價越來越高。如《淮南子·說山訓》云:“申徒狄負石自沉于淵,而溺者不可以為抗;弦高誕而存鄭,誕者不可以為常。事有一應,而不可循行。”(33)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劉文典著,諸偉奇、劉平章主編:《劉文典全集》(增訂本)(第一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86頁。顯然,申徒狄被定義為溺者中的高尚者。又,《論衡·書虛》云:“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34)黃暉:《論衡校釋》(上),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58頁。王充將申徒狄與屈原相提并論,可見對于申徒狄已完全肯定??梢哉f,從西漢初的韓嬰對申徒狄的認知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至東漢時,申徒狄的形象實現(xiàn)了根本性的轉折,由基本否定變?yōu)橥耆隙?,并漸漸成為主流的價值評價。
4.對屈原沉江的可能態(tài)度
一談到負石赴河的申徒狄,馬上讓人聯(lián)想到抱石沉江的屈原。從時間先后的意義上,申徒狄無疑是抱石沉水之先驅者,而從歷史影響的角度看,屈原才是抱石沉水之家喻戶曉者。據(jù)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屈原的最后結局是“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35)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019頁。,與屈原時代相近的荀子會有何種態(tài)度呢?
荀子生卒年,已經成為學術之謎。學界前賢時彥皆做過考證,茲列表如下(36)表1梁啟超、游國恩之考證,據(jù)王天海輯《荀子行歷年表輯錄》,參見王天海:《荀子校釋》(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2-1210頁。其他觀點參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697頁;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29頁;馮友蘭著,趙復三譯:《中國哲學簡史》(英漢對照),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頁;馬積高:《荀學源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廖名春:《荀子新探》,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0頁;劉蔚華、苗潤田:《稷下學史》,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264-273頁。。
表1 荀子生卒年諸說表
將表1所列荀子生卒年與屈原(約公元前340年—公元前278年)相對照,可以得出如下結論:荀子與屈原基本同時而略晚。荀子雖在著作中并未提及屈原,但當知其沉江之事。從荀子對于申徒狄的評價,可窺見荀子之于屈原之死的內心態(tài)度。此當與揚雄觀點類似,即:“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37)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59頁。
荀子對人物衡鑒的理論支撐與價值取舍反映的是其思理邏輯、觀察框架、理解視野和致思取向。如荀子特別重視“三”這一邏輯架構(40)姚海濤:《荀子讀書為學的抽繹與省思》,《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第84-91頁。,喜用三分法來分類、界定、審鑒人物。王先謙早有洞見:“荀書以士、君子、圣人為三等,《修身》、《非相》、《儒效》、《哀公》篇可證?!?41)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1頁。士、君子、圣人三分,即是其例。從士、君子到圣人的三級位階,是荀子人格修養(yǎng)境界的客觀進路,亦是荀子人物評判理據(jù)。另如,“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42)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頁。所對應的耳聞目見、理性思索、實踐工夫亦是三分法之例。
《不茍》中的三茍與《非十二子》中的三奸,通過“茍之,奸也”(43)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2頁。的表述而連接起來。名辭、志義無不可如此觀?!恫黄垺分黝}實為批判“三茍”。若將《非十二子》與《不茍》貫通來看,可見“三奸”(44)三奸,古之大禁。荀子論三奸曰:“故勞力而不當民務謂之奸事,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辯說譬諭、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謂之奸說。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眳⒁娡跸戎t:《荀子集解》,第97頁。與“三茍”有著某種對應關系。奸事、奸心、奸說,是為三奸。茍難、茍傳、茍察,是為三茍。茍難所對應的是行為,正是奸事。茍傳所對應的是名聲,正合奸心。茍察對應的是學說,正為奸說。此正與申徒狄、陳仲、史三人事跡相吻合。申徒狄是負面的行動派,屬茍難。陳仲、史二人盜名,屬茍傳。陳仲、史二人,荀子在《非十二子》中亦論列而非之為“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又與茍察相類。以荀子的視角,此三人亦構成了三茍、三奸,只是陳仲、史并為茍傳之名與茍察之說的代表者而已。三奸、三茍所沖撞者,正是統(tǒng)言之為仁、智、禮合一的標準。
陳仲(或曰田仲)事跡見于《左傳》《孟子》《戰(zhàn)國策》《荀子》等。其事跡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記錄較詳,主要有三日不食、辟兄離母居於陵、食鶂鶂而哇三事。他到底是一股清流還是一潭濁水,人見人殊,竟有廉士與不如盜的截然相反評價。
有意味的是,關于陳仲評價,不少人為其鳴不平,與孟荀出現(xiàn)嚴重對立。早在戰(zhàn)國中期的孟子學生匡章那里,在漢代之時已有陳仲的正面評價。匡章認為:“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4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55頁?!痘茨献印镎撚枴氛J為:“季襄、陳仲子立節(jié)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46)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第496頁。作為不食亂世之食的氣節(jié)之士,陳仲子的形象慢慢被塑造出來。宋王應麟曾言:“陳仲子之操,雖未能充其類,然唯孔、孟可以議之。斯人清風遠韻,如鸞鵠之高翔,玉雪之不汙,視世俗殉利亡恥、饕榮茍得者,猶腐鼠糞壤也。小人無忌憚,自以為中庸,而逸民清士,乃在譏評之列,學者其審諸!”(47)王應麟:《困學紀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4-165頁??酌峡勺h陳仲,學者則請謹慎從事。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一書第七章《戰(zhàn)國時之“百家之學”》中專列“陳仲子”一節(jié),許以“當時特立獨行之士也”(5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頁。。馮先生曾作一推測:“(陳仲)名聞諸侯,為當時統(tǒng)治階級所深惡,必亦一時名人也。”(5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第112頁。韋政通將陳仲與伯夷相提并論,認為是“值得欽佩的大隱士”,孟子帶有“偶像式的偏見”,所得出伯夷為“圣之清者”、陳仲則連“廉士”都稱不上的結論,非是(53)韋政通:《荀子與古代哲學》,第254-255頁。。韋政通從孟子道德意識重、荀子政治意識重(與隱逸精神相反)的角度論之,雖有其理,但與孟荀所見不同。金德建則從階級立場角度出發(fā),認為陳仲自食其力,與其兄所處的奴隸主貴族劃清界線,難能可貴(54)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148頁。。歷來評價,幾乎全為陳仲與史鳴不平,而這針對的正是孟荀的特定評價。
2.孟子評陳仲:“齊之巨擘”、蚓而后可
孟荀對于陳仲雖同是批判立場,但在批判力度、視角方面存在差異。面對學生匡章之問,孟子回答說“于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5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55頁。,言下之意,陳仲在齊國士人中可稱巨擘,若置于列國之中則不一定稱得上巨擘,在歷史長河中竟連“廉士”也稱不上了。孟子屬鄒魯之士,以道任天下,言必稱堯、舜,對齊人并無特別好感,如在其弟子齊人公孫丑問管仲之事時,孟子竟譏之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5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1頁。
依孟子,陳仲之所以稱不上“廉士”,因為“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孟子又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5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55、336頁。趙岐云:“圣人之道,親親尚和;志士之操,耿介特立;可以激濁,不可常法,是以孟子喻以丘蚓,比諸巨擘也?!?58)焦循:《孟子正義》,第390頁。大人當惟義所在,舍棄人倫之大道義而屈從小廉,實不足取。孟子之意,陳仲不知人倫之道,不明親親之理,雖然其可耿介一時,但不可作為推人擴充常法。世人若想學習陳仲,那就只有活得像蚯蚓一樣了。
章太炎《論諸子學》一文指出:“孟子、荀卿皆譏陳仲:一則以為無親戚、君臣、上下;一則以為‘盜名不如盜貨’。”(59)章太炎:《國學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05頁。孟荀雖同譏陳仲,但批判力度有異,孟子對陳仲的批判,似并無荀子般嚴苛。另,其所持論不同,因評價標準有異。孟子從倫理角度言之,以血緣關系、君臣關系角度言之,而荀子則從盜名盜貨之辨的角度言之,認為其為沽名釣譽之徒。
第一,悖離人之欲惡通情
楊倞注為“賢人欲惡之(情),不必異于眾人也”,說明楊倞所見本有“人之所欲”一句。其證一也。本章接續(xù)“欲惡取舍之權”章而來,自當與欲、惡句相連方是。荀子并不避諱人之欲,豈能只言惡而不言欲?執(zhí)于一偏而無權,正中奸人弊病。其證二也。荀子往往欲、惡連言,如“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人之所惡何也?曰:污漫、爭奪、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71)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4、291頁。,其證三也。
第二,不中禮義,欺惑愚眾
清人陳澧認為:“(陳仲)欲自表異以驚世駭俗,此亦戰(zhàn)國時風氣也?!?83)陳澧:《東塾讀書記》(上冊),北京:朝華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頁。此觀點當與荀子盜名之觀點不謀而合。荀子所處時代為戰(zhàn)國末期,離陳仲既近,所觀者當有其理據(jù)。劉師培引荀子《不茍》“盜名不如盜貨。田仲、史不如盜也”,進而指出:“此即《左傳》或求名不得之義,所謂有所有名而不如其已也?!?84)劉夢溪主編:《黃侃 劉師培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88頁。劉氏雖以之論證《左傳》《荀子》相通,此處可借以觀二人求名之切。其苛責于己,以貧賤為榮,以富貴為辱,欲惡取舍悖于人情,悖于君主,惑于群眾,混淆是非,導致社會價值觀的錯亂,“險莫大焉”。此正是荀子對陳仲、史二人耿耿于懷的原因所在。
在荀子看來,“盜賊人皆賤之,‘盜名’者則巧博眾譽,很可能使人們爭相仿效,而無視真正的‘名’背后所應有的實質支撐;這對社會風氣的危害自然遠大于盜賊”(85)陳文潔:《荀子的辯說》,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4頁。。依荀子,盜名者,一則名實不符,不合儒家自孔子以來的正名原則;二則個體極端行為會引發(fā)轟動效應,人群爭相仿效,將帶來不可估量的社會治理隱患。從社會治理角度言之,荀子建基于對人性的不信任,為防患于未然,及時封堵可能的漏洞,這種思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荀子所贊賞的是積極正面的建設行動派,而非消極負面的破壞行動派,是符合“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8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1頁。荀子并不反對辯論,如他曾言“君子必辯”“故君子之于言無厭”等,但要“合先王”“順禮義”。的辯論派,而非“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8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74頁。的名家詭辯派。陳仲之徒似善實惡,因為荀子認為善惡均與政治有關,“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88)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25頁。??鬃由杏谐髓醺∮诤!⒕泳乓闹?,孟子亦有獨善其身之想,而荀子則從無隱居以避世之念。荀子所推崇者,乃是“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89)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20頁。。有趣的是,《莊子》再次與荀子站在了一邊:“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9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23頁。荀子從禮法、國家的角度觀察問題,對于陳仲之流,當然難以容忍。唐文治《孟子正義》曾云:“廉者,士人立以為有用之基,非庸人借以為盜名之具也。孟子之斥仲子,為其偏而不通也,為其偽而不義也,為其迂謬而無用也。是故能通而后謂之士,能義而后謂之廉,能有用而后謂之人。”(91)唐文治:《孟子大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頁。唐氏所言,正可作荀子批判陳仲盜名、無用之注腳。
荀子對田仲之態(tài)度亦可與韓非以及《戰(zhàn)國策》中趙威后的觀點引為同道。《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評論云:“今田仲不恃人而食,亦無益人之國,亦堅瓠之類也。”(92)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8-269頁。陳仲不恃人而食,于群眾不利,于國家無益。《戰(zhàn)國策·齊策》載:“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93)繆文遠等譯注:《戰(zhàn)國策》(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8頁。齊威王派使者聘問女政治家趙威后之時,趙威后在答問之間提及陳仲,可見其當時聲名遠播,異國當權人物也比較了解他。從實用主義角度指出其“無用”,又從其可能對國家、民眾帶來的消極影響角度認為其可殺。此正是荀子所謂“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者,此正是“圣王起,所以先誅也”,因為“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
4.荀子獨辟盜名者與孔子誅少正卯
荀子獨辟盜名者與孔子誅少正卯有何關聯(lián)?孔子誅少正卯事之真?zhèn)?,眾說紛紜。此事《孔子家語·始誅》《荀子·宥坐》《說苑·指武》《論衡·定賢》《劉子新論·心隱》等著作中有之。金代學者王若虛曾懷疑云:“孔子誅少正卯事,誰所傳乎?其始見于荀卿之書,而《呂氏春秋》、劉向《說苑》、《家語》、《史記》皆取而載之。作《王制》者,亦依仿其意,著為必殺之令。后世遂信以為圣人之大節(jié)而不復疑。以予觀之,殆妄焉耳?!?94)王若虛:《王若虛集》(上),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2頁。錢穆《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認為:“至首辨其事者,當為朱子。其言曰:‘少正卯之事,論語所不載,子思孟子所不言,雖以左氏亦不道也。獨荀況言之,是必齊魯諸儒,憤圣人失職,故為此說,以夸其權耳。’”(95)錢穆:《先秦諸子系年》,第30頁。錢穆懷疑,孔子誅少正卯之事出自荀子之徒韓非、李斯輩之手??梢?,孔子誅少正卯事之真?zhèn)?、傳播甚至?chuàng)作皆與荀子有些關系。
孔子曾曰:“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唐文治認為:“穿窬之盜,所謂充其類也?!睹献印吩唬骸四艹錈o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矣。’蓋穿窬者,非必專為盜物者也。茍充其類,則天下之穿窬者多矣,誅其心也?!?96)唐文治:《論語大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7頁。按:唐文治書所引“義不可勝用矣”之“矣”,查證他本《孟子》,皆為“也”。依乎此,荀子心中的田仲、史是詐偽的盜名者,亦為天下之穿窬之盜類,小人耳。也可能正因為荀子汲汲于戰(zhàn)國虛偽詭詐之事頻出,其本人杜撰孔子誅少正卯之事以正世人,“以重言為真”,也有可能??傊?,孔子誅少正卯恐是假托孔子以證杜撰者之主張,而非歷史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