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乃榮
上海方言從起源來看是松江方言的分支。宋元之交,上海已經(jīng)發(fā)展為松江縣(原稱華亭縣)東北的大鎮(zhèn)。由于寬闊的松江(后稱吳淞江)發(fā)生淤塞,原來對外交流的青龍港被松江支流上海浦(即黃浦江)上的上海港取代。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已劃出華亭縣東北五個鄉(xiāng)建置上??h,華亭縣則升為松江府府治。此時,上海已成為濱海大港,蕃商云集,黃浦江中段東西兩岸已形成了一個巷陌縱橫的人口聚居中心,戶數(shù)達(dá)6.4萬戶,人口數(shù)十萬,一種有別于松江方言的上海話也生成了。上海話誕生于上海港,港口的活躍使上海話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新鮮活潑的元素。我們從220年前上??h城中張南莊寫的上海話小說《何典》中,可以看出清代乾嘉時期上海話就有很多生動活潑、十分傳神的詞語。①《何典》是一部用上海方言書面語寫的借鬼說事的清代諷刺小說,成于清嘉慶年間,翻刻于光緒四年(1879),1926年6月北新書局正式出版,1985年11月上海書店影印出版北新版,匯收于《魯迅作序跋的著作選輯》。
上海方言的快速變化始于1843年上海開埠。在租界和原縣城、南市、閘北等地很快形成了繁華城區(qū),上海成為國際性的移民城市,人口急劇增加,經(jīng)濟(jì)文化飛速發(fā)展,交際頻繁、快速,中西融合,城區(qū)上海話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單從語匯的增長來看,走向了輝煌。上海話不拘一格地大量吸收各地移民的有用詞語,同義詞變得很豐富。如常用詞“一共”集中了“一共、一總、一共攏總、總共、一道辣海、一齊拉起、一塌刮子、亨八冷打、擱落三姆”等許多同義近義詞,這就使講上海話有了多樣化的選擇。又如“一點點”不同于“一微微(mi)”“一屑屑”“一滴滴”“一沰沰(dok)”,同中有異,表現(xiàn)生活更細(xì)膩。
從晚清起,上海人衣食住行發(fā)生了大變化,從西方傳來了大量的新事物、新觀念,現(xiàn)代性洗禮了上海方言。上海話在該時的發(fā)展變化,主要是老上海人和移民一起以寬闊的胸懷,見一樣新鮮事物就造一個新詞。比如,從“黃包車”開始,一直到“電車、無軌電車、汽車、卡車、火車、棚車、睏車、吉普卡、自備車”等車子的名稱,都是上海人從上海話中造出來的。在上海都市化進(jìn)程中,像“馬路、洋房、自來水、自來火、電燈泡、書局、報館、影戲院、公司、商會、同鄉(xiāng)會、孤兒院、橡皮筋、粉筆、筆記簿、口琴、操場、雪花膏、花露水、水果糖”等新名詞在上海話里層出不窮地涌出,通過上海創(chuàng)辦的大量報刊傳到各地,上海成為新中國語的制造廠和集散地。
大量的音譯外來詞也誕生于上海,如“白脫(butter)、色拉(salad)、白蘭地(brandy)、開司米(cashmere)、派 力 司(palace)、麥克風(fēng)(microphone)、梵啞鈴(violin)、水門汀(cement)、熱水?。╯team)、凡士林(vaseeline)、來蘇爾(lysol)、司的克(stick)、課程(course)、臺頭(title)、差頭(charter)、樸落(plug)、倍司(bass)、凡爾(valve)、馬賽克(mosaic)、康乃馨(carnation)、維他命(vitamin)、司必靈鎖(spring)、老虎窗(roof)、啤酒(beer)、牛軋?zhí)牵╪ouget)、拿摩溫(No.1)”。我們從有些詞的發(fā)音如“沙發(fā)(sofa)、馬達(dá)(motor)、加拿大(Canada)、丹麥(Denmark)、倫敦(London)”等上,可以看出都是用上海話翻譯的。
民間還流傳著很多洋涇浜色彩的外來詞,如“嗲(dear)、番斯(face)、混腔勢(chance)、挖而思(ways)、吞頭勢(tendency)、退招勢(juice)、道勃兒(double)、扼隑(again)、拉斯卡(last car)、脫去包(touch ball)、派(pass)、捎(shoot)、搞爾(goal)、奧斯開(askfortimeout)、回絲(waste)、骯三(on sale)癟的生司(empty sents)、擱落三姆(gross sum)、黑漆板凳(husband)、麥克麥克(Markmark)”。
上海從農(nóng)業(yè)文化、手工業(yè)文化為主的城市轉(zhuǎn)變?yōu)橐粋€商業(yè)化、工業(yè)化的都市,其變化迅速反映在上海話語匯上。如大批商業(yè)詞語在上海話中產(chǎn)生,還蔓延到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去,使日常生活用語帶有商務(wù)氣息。
首先是日常用語的商務(wù)化。上海人最先把商業(yè)范圍中的職業(yè)稱作“飯碗頭”?!拌F飯碗”就指穩(wěn)定的職業(yè)。還有一種叫“橡皮飯碗”,敲來敲去敲不碎,也指那種甚為穩(wěn)定的職業(yè),如過去指郵政、銀行、自來水廠等職業(yè)?!俺燥埣疑保瑪U指為工作的用具。沒有經(jīng)濟(jì)收入叫作“吃死飯”,因為只有在工作中人們才活躍起來。“有飯大家吃”,是指提倡生意一起做,有福同享?!俺赃M(jìn)”,用于不合算的交易上。“飯碗敲碎”,就是指失去了職業(yè)。上海人還把不少習(xí)慣用語用于商業(yè)行為,如“伏(bhu)豆芽”指無工作或不參加工作,待在家中,坐待時機;“卷鋪蓋滾蛋”表示被辭退而離職;“開眼烏龜”喻見錢或見物眼開的家伙;“錢”叫“孔方烏龜”;“塞狗洞”喻把錢花到無用之處;“墊臺腳”指行賄和找靠山;“卷地皮”指席卷財物而光;“敲竹杠”指借端要索,或故意抬高物價;“拿摩溫”指工頭;“燒香”喻指行賄;“斬一刀”指敲一個竹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描繪商場上競爭兼并的你死我活景象;“一拳來,一腳去”形容利益爭奪的白熱化;“吃空心湯團(tuán)”指得到不能兌現(xiàn)的允諾。
其次是商業(yè)詞語生活化。商業(yè)詞語逐漸成為大眾生活中的常用語。如“賣相”原來指商品的外表,現(xiàn)在主要用來稱人的外表,狹義又指“臉蛋”?!百u樣”引申到把東西炫耀給人看。“吃價”稱贊人有能耐、與眾不同。“勿值銅鈿個”喻人差勁無價值。如果很看不起某個人,就說他“一鈿勿值”。給人情、通融,說“買面子”或“賣人情”,會做而故意不做不說以要挾。說書說到緊要處不說了,稱“賣關(guān)子”。行賄叫“買關(guān)節(jié)”?!百I賬”指承認(rèn)對方的長處,表示服從。“賣力”是盡心使勁。拼命干叫“賣命”。擺老資格叫“賣老”。裝作精通,實際弄假騙人,叫“賣野人頭”?!百u狗皮膏藥”指自我吹噓、弄虛作假。
貨物也用到指人品上去。如用“好貨”譏諷品質(zhì)不好的人,用“宿貨(因滯銷而積存的貨物)”譏諷或詈罵膽怯、易屈服的人,用“大路貨”喻很普通的人,用“推扳貨”稱品質(zhì)差或膽小、能力低的人,用“蹩腳貨”喻品質(zhì)差、能力差的人,用“次貨、次品、處理品”稱等次低下、不合格或淘汰下來的人,有時還指生活上有污點的女人。上海人還常直接把講人品的特征詞與類詞綴“貨”聯(lián)用,如罵“浪蕩子”為“浪蕩貨”,罵“粗魯?shù)娜恕睘椤按重洝?,稱“不涂脂抹粉的婦女”為“清水貨”,用“一票里貨色”稱一丘之貉,把“不懂”“搞不清”或“沒眼光”稱作“勿識貨”。某人思想不合時尚,就說他是“勿領(lǐng)市面”。
做生意的詞語也蔓延到生活中去。如“叫人勿折本,舌頭打個滾”一語。又如,把看不入眼、不像話的行為斥責(zé)為“勿是生意經(jīng)”,也表達(dá)堅決不答應(yīng)或不妙了的意思;搶事干叫“搶生意”;推介叫“兜生意”。這些足見生意在上海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在江湖上,用“放生意”指設(shè)圈套,用“放伊一碼”表示饒他這一遭,用“耳朵打八折”表示怪罪對方?jīng)]聽清自己的話,用“悶聲勿響大發(fā)財”比喻因沉默而得利。以生意、買賣作話題的還有許多商務(wù)詞語演變成的慣用語,如“買空包、掂斤兩、講斤頭、有還價、骯三(on sale)”等。另外,“勿管三七廿一”,其詞源出自賭場,因骰子六面共21點,與“孤注一擲”同出一源,現(xiàn)在指不顧一切?!皳軆z一只五分頭”,更是用形象做比喻,實是“打你一個耳光”的意思。
許多做生意中的商業(yè)行為用語都被賦予了生活常用意義。如“開碼頭”指出門去外地闖蕩?!瓣J市面”指闖蕩、打開局面。“上臺面”指談吐舉止落落大方、體面。“現(xiàn)開銷”指當(dāng)場以言語直率對付、不留情?!罢张祁^”喻依靠別人的力量做靠山辦事?!八阋恕痹概奖阋素?,后擴義為討便宜或占便宜,還指輕佻地打人行為或撫摸女人敏感部位的侮辱行為。“擺攤頭”原是小販設(shè)攤賣貨,現(xiàn)常指東放一些、西放一些。以錢財為對象的,如“撈外快”,本義指撈取額外的收入,引申用作撈到意外的好處;“講價錢”,原指做買賣時的討價還價,后來擴指為接受任務(wù)時提出要求的條件或報酬。凡一事要新開張,上海人稱“新開豆腐店”。商店“裝門面”,變成因底子太差而假裝出像樣的樣子。
票據(jù)乃商業(yè)交易的單據(jù),也引申到生活中。如“打回票”,原用于商務(wù)票據(jù),現(xiàn)用于一般的人或東西被退回的意思?!按虬薄保笇懴卤WC成功的單據(jù),現(xiàn)泛指一種保證,是包在自己身上的意思。“空頭支票”“遠(yuǎn)期支票”,都可指不能兌現(xiàn)的虛空允諾。女子出嫁,一切依賴男方,即把此男子稱為“長期飯票”。“地方糧票”,原是特殊年代使用的一種證券,上海知識界把它引申到享受限于某范圍中承認(rèn)的職稱及其有關(guān)的受益中去。
算賬也翻新擴用到日常生活中。如“出賬”“進(jìn)賬”用于廣義的支出和收獲,“倒扳賬”用來指事情結(jié)束后又重新翻出來,“翻老賬”是指把過去的事情抖摟出來,“勿關(guān)賬”就是不管的意思。此外,還有“勿買儂個賬”“一筆糊涂賬”“報報流水賬”“混賬王八蛋”等用詞。一事當(dāng)頭,要講究“合算勿合算”,算賬的意識人人皆備。有的人“一分洋鈿拗兩半”,指他節(jié)約;有的人“戇進(jìn)勿戇出”,指他“門檻精”。
算盤也做了引申。打算盤的加法口訣“三下五去二”,后來成為做事干脆利索的意思。除法口訣“三一三十一”,用作一分為三的意思?!按蛐∷惚P”,是指專為個人利益著想,斤斤計較。說某人非常會為自己利益著想,就說他“算盤珠撥了勿要忒響噢”“算盤珠打得滴篤響”。“洋盤”一詞,20世紀(jì)20年代誕生于上海商場,從指商品行情的“盤子”引申而來。“盤子”又引申自計算價錢的算盤。開店老板拿出算盤來搖上幾搖,曰“開盤”;打烊就說“收盤”;清理存貨就說“盤”或“盤點”;對客邊人即外地人,要利用他的人生地不熟開大價,老板只消對伙計高喊一聲“客盤”,伙計就會變價銷售;“洋人”走來,就叫聲“洋盤”,當(dāng)然會用“洋人加倍”的價錢開價了。有人不知有詐,于是就有“洋盤末切勿要去買個”①見法國傳教士蒲君南著:《上海方言語法》(法語),土山灣印刷所1941年版,第91頁。之類的忠告。上當(dāng)?shù)娜硕嗔?,不僅是外國人,那些花冤枉錢的人便皆冠以“洋盤”的稱呼?!把蟊P”現(xiàn)在則變成一個形容詞了,指不內(nèi)行、不識貨、對事物缺乏經(jīng)驗。從算盤到“洋盤”的詞義發(fā)展,可以看出在商業(yè)行為發(fā)達(dá)的都市上海,市民思路的開闊和造詞不拘一格的靈活性。那么多的商業(yè)詞語延伸到百姓生活中使用,都是從上海人海派的發(fā)散性思維中擴展、創(chuàng)造產(chǎn)生的。這種靈活性是上海人個性中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部分。不以新事物為懼,不為窠臼所囿,如水中魚,悠游自在,順勢而動,其中可識得上海人的海派靈動,從此便無往而不利了。
上海話被許多作家用進(jìn)海派小說、散文中。如20世紀(jì)30年代茅盾一篇不滿2000字的散文《上海大年夜》里,就用了24個上海話詞語:“年三十、天好、水汀、水門汀、市面、上墳時節(jié)、塊把錢、進(jìn)賬、老槍、剃頭店、野雞、瞎眼、穿夾、幾部汽車、轉(zhuǎn)彎角、鴨舌頭帽子、慢走、摜炮、年關(guān)、影戲院、打嗎啡針、打強盜山、自來水龍頭、兩頭勿著實?!雹诿┒埽骸渡虾4竽暌埂?,《文學(xué)季刊》1934年第3期。到20世紀(jì)40年代,報刊上用通俗的上海方言寫隨筆的人更多,如楊樂郎《洋涇浜獵奇錄》第一集中的海派小雜文《天文臺》中有這樣一段:“抗戰(zhàn)勝利之后,從內(nèi)地出來的一批仁兄大人,掮了抗戰(zhàn)八年野人頭,到上海住現(xiàn)成洋房的固然不少,可是在內(nèi)地住了好幾年白鴿籠,回到上海尋勿著房子而借干鋪的照樣也有,打樣鬼趙夾里,撥大世界門口一只炸彈一響,就此嚇得卷鋪蓋,二夫妻游碼頭游到內(nèi)地,結(jié)果比你我勿動身朋友,苦頭吃得說勿出話勿出之深,一份人家全部鏟光,險介乎在內(nèi)地討飯。勝利后直到今年春天,剛剛別著盤川回到上海,到了上海沒有等身之處,二夫妻在褚家橋小客棧里,又孵了一個多月‘抽斗’,后來大家朋友看勿過,寫公份替他在自來火街頂著一間‘樓外樓’,此乃一間在曬臺外面搭出來的一只閣樓也。一間房間小得實頭像只自來火殼子,一只三尺半鐵床擺進(jìn),面積已經(jīng)占去三分之二,趙夾里幾年來苦頭吃得套褲深,有迭能一間安身,心滿意足,夜里睏在床上,天窗里望出去,一輪明月滿天星俱在眼前,賽過睏在天文臺上一樣也。近來天氣漸熱,子碼二夫妻每日汏浴發(fā)生問題,因房間小得連一只腳桶亦放勿落,子碼到底是打樣師,一想橫里無法擴充,就朝空中發(fā)展,所以請一個木匠,將四只床腳接高三尺,利用床底下余地,擺只大腳桶進(jìn)去,作為浴室,家主婆汏起浴來,只要將被單朝下一拉,賽過浴室門簾也?!雹贄顦防桑骸短煳呐_》,摘自《洋涇浜獵奇錄》第一集,上海文化企業(yè)公司1948年版。文字下加著重號的都是上海方言詞語,下同。20世紀(jì)50年代強調(diào)推廣普通話,語言規(guī)范化以后,寫方言的文學(xué)作品大為減少。但是改革開放后,普通話文體的小說中,方言語句又開始出現(xiàn)。如程乃珊的《女兒經(jīng)》中有這樣兩段:“‘哼,伊拉的女兒跌煞鋪蓋般一只(原注,指無身段),上海人要她也不錯了’,沈家姆媽擺出一副不屑一聽的神情說?!薄啊铱纯矗愕褂悬c睏不醒,一提到簡雄,就是如此的興奮?!?dāng)心他,簡雄這種男人,上海灘上撈撈有一大把了,不值得與他多搭訕?!雹诔棠松海骸杜畠航?jīng)》,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當(dāng)代,為了保護(hù)和傳承上海話,許多上海人十分重視上海話的傳播,有大量的“上海話朗讀”在微信中廣泛傳播,還出版了有關(guān)書籍,如2018年筆者主編的《上海記憶——上海話朗讀》、③錢乃榮主編:《上海記憶——上海話朗讀》,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2011年胡寶談的上海話小說《弄堂》、④胡寶談:《弄堂》,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2014年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⑤金宇澄:《繁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渡虾C裰{》,⑥錢乃榮選編:《上海民謠》,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版。以及《童年辰光——少年滬語歌曲》⑦何東、王進(jìn)樓、畢勤樸:《童年辰光——少年滬語歌曲》,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等一些“上海話童謠”。
魯迅先生最早明確指出了上海文化姓“商”。在1934年上?!昂E晌幕币呀?jīng)很繁盛的歲月,報刊上發(fā)生過一場“海派”與“京派”的爭論。魯迅發(fā)表了《“京派”與“海派”》一文,以犀利的眼光分析道:“孟子曰‘居移氣,養(yǎng)移體’,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在分析了文人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chǔ)之后,他就一針見血指出上層建筑文化的屬性:“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雹圄斞福骸丁熬┡伞迸c“海派”》,《申報·自由談》1934年 2月 3日。即“京派”姓“官”,“海派”姓“商”。接著在第二天,魯迅又發(fā)表了《北人與南人》一文,指出“北人的鄙視南人,已經(jīng)是一種傳統(tǒng)”;又寫到江南文學(xué)發(fā)達(dá)的事實,“不過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卻受了影響”。⑨魯迅:《北人與南人》,《申報·自由談》1934年2月4日。魯迅在當(dāng)時預(yù)瞻到了文學(xué)界變化的必然趨勢。到1935年5月,他又寫了一篇《“京派”和“海派”》,進(jìn)一步揭示真相:“言歸正傳。我要說的是直到現(xiàn)在,由事實證明,我才明白了去年京派的奚落海派,原來根底上并不是奚落,倒是路遠(yuǎn)迢迢的送來的秋波?!雹怍斞福骸丁熬┡伞焙汀昂E伞薄?,《太白》1935 年第 2 卷第 4 期。魯迅當(dāng)年指出了海派姓“商”的深刻意義,即文化從為官走向為民,從官場走向民間,從農(nóng)業(yè)文化轉(zhuǎn)為商業(yè)文化,這是中國大地上一次最深刻的文化轉(zhuǎn)型。因此,上海的海派文化在以商業(yè)文化為基礎(chǔ)的大城市中便養(yǎng)成了開明睿智、扎根民間,不離草根性、本土性和全民性,又具有開放性和現(xiàn)代性,多元博采,追求卓越,通俗和深刻相統(tǒng)一,既大氣融合又個性鮮明等特征。
海派文化最顯著的特點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海派人有現(xiàn)代的眼光,所以這種文化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是活躍的、流動性最強的先鋒文化。上海人在開放社會和自由生活中活躍的思維和海派的奇思遐想,使上海話中產(chǎn)生了大量有海派風(fēng)味的熟語,如“牽頭皮、收骨頭、出風(fēng)頭、戳壁腳、淘漿糊、敲木魚、軋苗頭、搭訕頭、避風(fēng)頭、調(diào)槍花、隑牌頭、百有份、軟腳蟹、勒殺吊死、熟門熟路、一天世界、瞎三話四、七葷八素、死蟹一只、混克拉司、黃牛肩胛、吃空心湯團(tuán)、開年禮拜九、懸空八只腳、獅子大開口”等,表現(xiàn)生活具有極大的概括力。筆者在《上海話大詞典(第二版)》中收集的僅四字組的成語就有850多個,①錢乃榮:《上海話大詞典(第二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版。都活躍在上海人的口語中。
對于上海話詞語中表現(xiàn)出的上海人海派的寬闊思維和奇思遐想,可以舉幾個例子進(jìn)一步說明:
“秋風(fēng)起,蟹腳癢?!苯鹎锛竟?jié),上海人喜歡“持螯賞菊聞桂香,摩拳擦掌覓奘蟹”。從海派的奇思遐想里,一串佳詞妙語應(yīng)“蟹”而出。比如,秋天去買上市不久的蟹,先要“捏捏蟹腳硬勿硬”,后來這句話就引申出“掂量掂量對方有多少能耐”的意思。碰到“撐腳蟹”,就是腳伸直耷拉著的快要死的蟹?!耙潦且恢粨文_蟹了”,是說“他現(xiàn)在已情況勿妙,支撐不下去了,要防他出意外”,或是指身體不佳,或者指他辦的企業(yè)要倒閉了。
稱一個人“軟腳蟹”,是罵他軟弱無能,遇事只會退縮或者屈辱?!靶肥中纺_”,是說手腳不靈活,動作配合不協(xié)調(diào),樣子難看?!靶放馈保侵笜幼油嵝彪y看。“蟹腳”,則引申為“嘍啰”,是“下級幫兇”。拿他的“蟹腳”“儕拗脫”,他就成一個“光桿司令”,就是“嘸腳蟹”,只剩下來一只“蟹陀陀”,即一個“蟹身體”,動彈勿得,只差一口氣,比喻自助無力,成了孤家寡人,沒有幫助他的人。
上海人對“蟹”的發(fā)散性引申都十分傳神。當(dāng)人已不能動彈,就變成“死蟹一只”?!八佬贰保挥薪谢硬懦缘模袀€歇后語叫“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常比喻一個人要求很低,樣樣都能接受。上海話里還有兩個歇后語,一個叫“大煠(閘)蟹穿淮海路——橫行霸道”;另一個是“飛機浪吊大煠(閘)蟹——懸空八只腳”,就是說做事情沒有分寸,離開事實太遠(yuǎn),或者是牛皮吹得野豁豁,事情完全做不到,做出來連“蟹也會笑”!“蟹也會笑”指事情完全沒可能的意思。還有“蟹也會得飛”,是事情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的意思。上海還有一個氣象諺語,說“蟹爬高,發(fā)大水”。“老蟹打洞,小蟹受用”則是講兒孫輩坐享父輩所造的福。不過,沒有志氣的子孫,就是“一蟹勿如一蟹”,一個比一個差勁,坐吃山空,三代而亡。相反,有本事的孩子,“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一個個都有各自的法道或者門路,到后來各顯春秋。在自由競爭中,也常會發(fā)生“一蟹吃一蟹”,就是A制服了B,自有C制服A。
蟹殼有一種特殊的青顏色,上海人稱一種像蟹殼一樣的顏色叫“蟹殼青”或者“蟹青”。上海人也把一種表面狀似蟹殼的餅叫作“蟹殼黃”,因為它上面一層皮的顏色如燒熟的蟹殼顏色。還有一種像蝴蝶酥那樣的甜點,叫“蟹派”,“派”則是pie的英譯詞。
還有三種好看的花,與蟹的模樣有關(guān):“蟹爪蘭”,其花瓣的樣子像蘭花;“蟹爪水仙”,指將漳州水仙切割做成葉子呈蟹爪狀;“蟹爪菊”,是盛開的菊花花瓣卷曲成蟹爪的模樣。還有一個帶有洋涇浜色彩的外來語叫“沙蟹(show hand)”。
近來還有兩個新的蟹名,就是將外面捉到的蟹放到陽澄湖里浸個幾天,于是搖身一變改“籍貫”,大家稱它們?yōu)椤皻⌒贰薄傲魧W(xué)蟹”。
由于上海人思想的開放,造詞的活躍,一個“蟹”字會派生那么多生動活潑的詞語,這就是來自上海話骨子里靈動的“海派文化”。
據(jù)說,世界上各地的人由于使用的語言不同,會影響分出顏色的種類,對某種顏色的認(rèn)識也不一樣。于是,上海人眼里看出來的顏色,也就用上海話的詞語固定下來了。
上海有個童謠,叫“紅黃藍(lán)白黑,橘子檸檬咖啡色”,除“紅黃藍(lán)”三原色與“白、黑”色外,后面那句都是用吃的東西定顏色名的,具體生動。如上海人從來不說“赭石色”,而稱“咖啡色”。
上海人的海派眼光,會深度分析顏色,形容起來很出色,如用“鐵銹”的顏色命名一種色彩為“鐵銹紅”,這是一種比較淡的咖啡色中帶紅色,中老年婦女很喜歡穿這種顏色的衣裳。又如“胭脂紅、皮蛋青、象牙白、蟹殼青、血牙紅、玫瑰紅、生姜紅、西洋紅、豆青、杏黃、姜黃、米紅、月白、奶白、花青、青蓮、豆沙色、古銅色、米色”等,都是有具體的東西放在詞里旁襯,使顏色詞表達(dá)的色彩更明白、更形象化、更生活化,而且分得特別細(xì),如“皮蛋青”就跟“蟹殼青”青得不一樣。
上海男人穿最不顯眼的灰色褲子,也要翻點花頭出來,有種種的分類:除了“鐵灰”“銀灰”“中灰”等分得很細(xì),還流傳一種灰色叫“香煙灰”,就像香煙缸里的香煙灰那樣的顏色,具體形象。
綠色也是,除“草綠、墨綠、碧綠”等,還有“咸菜綠”,像咸菜上那種綠顏色;“鸚哥綠”,是鸚鵡身上很鮮艷的翠綠色;“秋香綠”,是秋天成熟后開始發(fā)黃的稻稈上的綠色。另外,還有“鴨頭綠、黃胖綠、橄欖綠、蘋果綠、蔥綠、湖綠、水綠”等。
像如此細(xì)膩地替顏色取名字,用法又各有差異,上海話是一只頂了。不過,那些色彩名稱,都還從“橘子檸檬咖啡色”的思路發(fā)散出來的。上海人取起顏色的名字來,是很輕松的,只消拿一樣事物放上去就可以了,看起來隨意,實為深刻。連“撥儂點顏色(厲害)看看”那樣的硬話,上海人也會輕松幽默地甩出一句“撥儂一盒彩色筆”。
上海人思維的發(fā)散性表現(xiàn)在拿來就用、很快從眾傳開。這也是海派文化的特色。下文再來看一下上海人在“吃”字上的發(fā)散性組合的慣用語。
上海從來就是個“吃”的世界,匯聚著世界上各種吃貨,吃出各種享受來,“吃”的樂趣使上海人把“吃”這個詞的含義到處引申。
除了“吃飯”以外,一些用嘴的動作,上海話都干脆說“吃”,如液體一類都用“吃”:“吃開水、吃茶、吃西瓜汁、吃飲料、吃湯、吃酒水”。抽煙,上海人也用“吃”:“吃香煙、吃雪茄煙”,有一個上海謎語,謎面是“一頭燒,一頭吃”,謎底就是“吃香煙”。當(dāng)然,就說用嘴吃液體,上海人各種吃法也分得很細(xì),如小口品味稱“渳mi”,如“渳老酒”;嘴唇輕輕地沾一下喝,稱“抿 min”,如“抿口鮮湯”;帶吸的說“嗍sok”,如“嗍奶、嗍汽水、嗍螺螄”。以上統(tǒng)稱“吃”。
“吃口”是吃到嘴里的感覺,或吃的能耐。“吃相”則是吃喝的樣子,引申到表示爭吵、發(fā)怒時的臉色和架勢。
“吃”還用于表示在某一出售食物的地方吃,如“吃食堂、吃排檔、吃黑暗料理”。依靠某種事物或職業(yè)來生活,也叫“吃”,如“吃木行飯、吃銀行飯、吃老本”。液體吸收,如“吃墨、吃水、油膩吃進(jìn)去了”。
以下的用法就離嘴吃東西較遠(yuǎn)了。如耗費:“吃勁、吃油”;受、挨:“吃一拳、吃批評”;按上:“吃錯排檔”;碰到、遇上:“吃硬檔、吃著搿只檔子”;鉆、嵌:“吃一只螺絲進(jìn)去,吃進(jìn)去深”;吞沒:“吃沒”;拉扯住、咬?。骸俺岳我廖鸱拧保磺终迹骸昂诔院?、吃脫一塊地盤”;得到,收進(jìn):“吃60分及格分?jǐn)?shù),吃進(jìn)廢牌”;接受,無異議:“搿兩張牌我吃進(jìn)”。
更有甚者,上海人把惹、欺負(fù)、占便宜說成是“吃吃儂”;相反,把敬佩、羨慕一個人也說是“吃伊”,如“吃伊漂亮”“吃伊唱得好”;如果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極點,忍耐不住了,會說:“我吃煞脫儂(我愛死你了)!”
“吃”畢竟是人的最重要享受,上海人發(fā)散性的靈動思維,使“吃”字處處開花,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慣用語,顯現(xiàn)了上海方言的奇特魅力。再如:“吃蘿卜干飯”,指學(xué)生意?!俺陨罪垺?,指態(tài)度很惡劣?!俺岳厦罪垺?,指只有花費而無收入,用以前的積蓄?!俺园紫囡垺?,指無正當(dāng)職業(yè),??壳迷p拐騙為生。“吃格子飯”,指坐班房?!俺苑酃P灰”,指從事教書生涯?!俺钥招臏珗F(tuán)”,指得到不能兌現(xiàn)的許諾?!俺灾窆S拷肉”,指挨一頓重打,過去是用竹尺揪打?!俺誀€污三鮮湯”,指不負(fù)責(zé)任、亂七八糟地爛吃亂混。
另有一些“吃”到了商業(yè)行為上去。如:“吃紅筆”,指生意不景氣?!俺园装濉?,指店鋪整天沒做成生意?!俺再r賬”,指自己賠錢。賬上的事,又引申到生活中去,如“吃軋賬”,指處于其間,兩面不討好?!俺耘刨~”,指因過失而受懲罰、挨批評?!俺耘祁^”,指挨指責(zé)。
人處何種地位,常用“吃”在某處表示,如:“吃軟檔”,指可上可下的安排。“吃硬檔”,指毫無異議由組織分配安排?!俺攒堫^、吃擱頭”,指受挫。“吃軋檔、吃夾檔”,指兩頭受氣。
各種“打”法也都會用“吃”開頭:“吃生活”,指挨打?!俺约疑?,指用棍棒尺打。“吃頭塔”,指頭頂挨打?!俺云ü伞?,指屁股挨打?!俺远狻保改樕习ご??!俺云だ祁^”,指挨拳頭打?!俺晕逯а┣选?,指挨手掌摑?!俺酝鈬鹜取?,指被外國人腳踢。
還有許多食物“吃”起來,比喻別的行為。如:“吃白食”,指不出錢去白吃,或未替別人做事而白吃別人飯。“吃豆腐”,指挑逗、侮辱?!俺曾喌啊保傅昧惴??!俺詼珗F(tuán)”,指舞女整晚無舞伴,或指考試得零分?!俺责Q飩”,指被人擰肉,是責(zé)罰的一種?!俺砸笆场保敢巴獾?、非正當(dāng)?shù)男孕袨??!俺源蟛恕?,指以冷水澆身以示罰?!俺运里垺?,指無職業(yè),靠家里人養(yǎng)活?!俺园宀琛保该刻毂厣喜桊^坐飲茶水?!俺灾v茶”,指舊時同去茶肆以喝茶方式私下仲裁,請公眾或有勢力者來評判是非?!俺匝?,指受賄?!俺运亍?,指軟弱可欺?!俺阅鄱垢?,指欺惹最軟弱者?!俺源住?,指產(chǎn)生嫉妒情緒?!俺韵履_”,指吃別人剩下的,如偷露天堆積物?!俺曰始Z”,指政府機構(gòu)、事業(yè)單位工作的人由政府發(fā)工資。“吃小灶”,指給別人特殊的待遇?!俺员苛堋保缸寗e人白歡喜一場?!俺运帯?,指上當(dāng)?!俺藻e藥”,指失常、神經(jīng)不正常?!俺源箫灐保柑畷r胸膛被水擊打。“吃螺螄”,指說話、唱歌時出現(xiàn)失誤性小停頓?!俺钥Х取保敢蛴绣e誤言行被請到有關(guān)部門去談話。“吃辣貨醬”,指給厲害嘗?!俺月槔踝印?,指用曲指節(jié)擊頭?!俺月樘m頭”,指用曲指節(jié)彈腦袋?!俺曰ㄉ住保笜寷Q。“吃定心丸”,指心中有數(shù)而安心?!俺跃葷?jì)糧”,指考試沒考好,低于平均分?!俺晕鞅憋L(fēng)”,指受冷。
還有一些“吃”的熟語,離吃的行為更遠(yuǎn),但也都是在“吃”的引申義項中發(fā)展出來的。如:“吃官司”,指坐牢?!俺詮椘す?,指要求被拒絕?!俺詢深^”,指民事調(diào)解,或利用優(yōu)勢兩頭施壓,從兩頭取得好處。“吃上風(fēng)”,指碰上好運氣。“吃老公”,指公家吃喝,用公家的錢?!俺怨Ψ颉保负木?,用功力技巧?!俺泽w力”,指用重體力。“吃灰塵”,指接受撲面而來的灰塵?!俺曰疖嚒?,指受火車開過的阻擋停止開車?!俺约t燈”,指遇上紅燈,只得停車?!俺缘囟巍?,指看重好的生活地域。“吃房型”,指看重好房型?!俺原h(huán)境”,指買房注重周邊環(huán)境舒適。
行為能不能順利展開,就像能不能吃到,如:“吃得開”,指路路通,受歡迎。“吃得準(zhǔn)”,指有把握?!俺晕鹇洹?,指吃不下或受不住、接受不了?!俺晕鹣保甘懿涣?,支持不住?!俺詼?zhǔn)”,指認(rèn)定,盯住?!俺攒洝?,指愿意接受委婉、柔順的方式?!俺杂病?,指接受直接不拐彎、強硬的方式?!俺晕鹱R頭”,指吃苦頭。
還有一些“吃”的俗語,變成了別致的有較強概括力的形容詞了,如:“吃癟”,指被強勢壓倒、壓垮或理虧而無言相對。“吃價”,指了不起、看不出或指值錢。“吃香”,指受歡迎、入時。“吃重”,指費力?!俺运帷?,指棘手,難堪,懊惱。“吃老酸”,指無可奈何,沒話說了。
以上這88個“吃”,都是上海人從“吃”發(fā)散開去的海派“吃文化”。從中也看到上海海派方言的豐富性。
上海方言的鄉(xiāng)音語匯及其文化積累中,蘊含著上海這個城市發(fā)展成長的歷史,浸透了江南水土孕育出的上海市俗民風(fēng),閃爍著上海人五方雜處、中西融合中形成的寬闊胸懷和睿智,深藏著多元博采的海派文化的基因和密碼。上海方言的發(fā)展歷程,充分傳達(dá)出上海人民創(chuàng)造生活的輝煌,也證明了開放創(chuàng)新、海納百川對優(yōu)化語言的重要作用。滬語的魅力是獨特、鮮明的。海派的滬語形象滲透在上海人海派生活的方方面面。
方言帶來人際交往的親和力,是重要的情感紐帶,潛藏著精致深切的鄉(xiāng)愁。上海話是上海人從自己心底靈魂中發(fā)出來的獨特聲音。上海話中包含上海人凝聚的價值觀、素養(yǎng)、靈動、創(chuàng)意等可以調(diào)動的靈性數(shù)據(jù)和神秘的共同意識。
上海人的文化素質(zhì)、文明習(xí)性、精神面貌都深刻地浸淫并概括在上海話的詞語中。如:
“實打?qū)崱薄懊鞔蛎鳌?。上海是移民城市,多?shù)人是“腳碰腳”來闖蕩的,在平等的機會中積極謀生,練就了做事扎實、頂真的硬碰硬和光明正大、不是拆爛污的作風(fēng)。上海產(chǎn)品的紛繁高質(zhì)一直譽滿全國。
“門檻精”“活絡(luò)”。自由競爭的商業(yè)社會中磨礪了上海人精明、“懂經(jīng)”和講究技巧,養(yǎng)成了“頭子活、路道粗、花露水濃、兜得轉(zhuǎn)”的能力?!皯摺薄澳尽笔巧虾H俗罴芍M的。
“橋歸橋、路歸路”,講究立“單據(jù)”的契約精神。上海人奉行“各人頭上一爿天”的原則,自管自,各人管好自己的事,“脫儂渾身勿搭界”;也不占人便宜,別人有什么嗜好,“關(guān)儂啥事體”,反對“軋一腳”;崇尚“產(chǎn)權(quán)分明”,合作辦事要簽張“單據(jù)”(“單據(jù)”也是產(chǎn)自上海話的“正偏式”名詞),關(guān)門落閂,十分討厭“防空炮”“開大興”“放白鴿”。
“勿領(lǐng)盆”“拼死吃河豚”。有了契約規(guī)則,創(chuàng)新就頻出。上海人十分崇尚進(jìn)取開拓,覺得沒有“花頭”就“勿適意、勿太平”,喜歡“碰碰額角頭、出風(fēng)頭”,“一篷風(fēng)”勇往直行,不怕“老虎頭上拍蒼蠅”,因此,上海就成了“冒險家的樂園”。
上海人的做派也都深深融入上海人充滿自信的海派文化生活中,并通過方言表現(xiàn)。如:
“派頭大”(來自pattern的延伸)。上海人講究派頭大,舉止行為,做出的事情,哪怕造出的高樓,都要有格調(diào),講體面,風(fēng)范高雅?!皳サ贸觥薄吧吓_面?!?/p>
“做人家”。這在滬語中用“1+2”形式分讀,是“支撐一家人家”的意思。合起來三字連讀,便成“節(jié)儉”的意思了,也就是上海人說“算算吃吃,吃吃算算”“扳節(jié)頭,過日腳”?!靶坊荨笔且泼窨途?、創(chuàng)家立業(yè)的上海人的本色。
“識相”。上海人生活追求精致,處理人際關(guān)系時講究識時務(wù),深得“識相”之道,矜持不張揚。遇事要“軋苗頭”“安分,知趣”,做事要“候分候數(shù)”。
“大路”。這是指與朋友合作處事、交往養(yǎng)成的基本素質(zhì)。做事大方,氣量寬宏,處事有底線,是“上路”。反對做事“自說自話”,行為“脫線、落撟”(作梗、拆臺、損人)。
“拎得清”。指“接領(lǐng)子”快且準(zhǔn),處事“貼心貼肉”,深懂游戲規(guī)則。不論什么來歷、身份,拎勿拎得清是一條公平線。
“有腔調(diào)”。這是新青年創(chuàng)造的慣用語。講究為人有個性,有型,有氣質(zhì),有內(nèi)涵,時髦瀟灑,風(fēng)度翩翩。包括辦事做得漂亮。腔調(diào)不足,就“拗造型”拗出來。
新上海話的高速發(fā)展使古代、近代、現(xiàn)代以及農(nóng)業(yè)社會、手工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商業(yè)社會的各種詞語,同時濃縮和積累在幾代人的口語中,使上海話的日常用語成為一種時代層次和社會層次都十分豐富的語言。上海話在100多年間從一個小縣城的方音一躍而成為中國三大方言(北京話、廣州話、上海話)之一。
上海話從來就有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海派文化襟懷,上海話的強勢和對江南吳語的深遠(yuǎn)影響一直維持到20世紀(jì)80年代。在網(wǎng)絡(luò)初開放的歲月里,“80后”和“85前”的年輕人思想異?;钴S,也曾創(chuàng)造、傳播了上海話中的大量新流行語。2006年,他們正在讀大學(xué)時,筆者曾收集過他們2500條充滿生氣、幽默風(fēng)趣且兼有童趣的上海話新流行語,如“有腔調(diào)、拗造型、黑暗料理、少年系男生、粢飯糕(又癡又煩又搞的女生)、有face、有型、垃圾股、套牢、PMPMP(拼命拍馬屁)、3.72平方(十三點不三不四)、419(for one night,一夜情)、一腳踢儂到十六鋪、摜儂三四條橫馬路、去買根線粉吊殺、儂是前公盡棄,祝儂再結(jié)再離”等,并出版了《新世紀(jì)上海話新流行語2500條》。①錢乃榮:《新世紀(jì)上海話新流行語2500條》,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6年版??上В痪蒙虾T捑图眲∷ヂ?,這批新詞語所存無幾。現(xiàn)在,除了中老年人外,“80后”似乎是最積極呼吁保護(hù)上海方言的一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