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歪五飯店臨街,與雨瀟瀟美容美發(fā)、李文裝潢店、好運來副食批發(fā)部毗鄰,三間水泥結(jié)構(gòu)的樓房矗立在參差不齊的樓群中,略顯寒酸破敗。夜里一場大風(fēng)驟然而至,將“歪五”兩個宋體描金的大字生吞活剝,剩余的“飯店”兩字在殘破的廣告布上趴著,像兩個頑皮的木偶。
這棟樓的產(chǎn)權(quán)不在歪五名下,紅彤彤的房產(chǎn)證上也沒有素花的名字,趙一沒緩過神兒,名字就和房產(chǎn)證綁在了一起。遠在天邊的趙一通過電話聯(lián)系到姑母,姑母當(dāng)時患感冒,鼻音很重,他從姑母那里知道土坯房翻修的信息。晚上,他打電話給歪五,說,姑父,這么多年,你們不容易——趙一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挺好的,晚上沒熬夜,吃嘛嘛香,肉嘟嘟的——當(dāng)時這樣跟姑父說,是因為趙一考慮到兩個殘疾人的接受能力,不想給短期內(nèi)不能謀面的前輩增加心理負(fù)擔(dān)——姑父你知道我,除了上課,有兼職的……后面的話想必姑父清楚,趙一除了能養(yǎng)活自己,還有結(jié)余。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房子落成,雨雪天就不擔(dān)心了,照顧好身體,什么也別掛……
萬水千山,趙一不止一次給姑父姑母打電話。歪五放大手機音量,或者干脆把手機放在素花耳朵上,趙一誠懇的話伴著絲絲電流在兩人耳邊環(huán)繞。時差的關(guān)系,趙一總是選擇午夜打電話,為了打消兩位老人的顧慮,他語氣誠懇,全部用方言。歪五明白趙一的想法,這小子,他對素花說,沒白念幾十年書。素花含著淚,黑紗巾裹著半張臉,烏黑的頭發(fā)垂在胸前,對著手機,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完整話,一,你有這份心,姑高興。
歪五在老街落腳是緣分。那時候老街還沒有成集,只是一個自然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沿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參差不齊地排列著。趙家經(jīng)營著一個小飯鋪,經(jīng)營面條、水餃、炒菜。平常沒多少吃客,偶爾有吃客過來,從地里摘些豆角、茄子、黃瓜,抓一只雞宰了,剁成塊,炒熟,然后和青菜燴在一起,客人也不講究,吃個肚兒圓。那時候老當(dāng)家的還在,里里外外一個人操持,小飯鋪勉強維持下來。
歪五沒地方去,喜歡坐在小飯鋪門前的石凳上打盹,一個沒有籍貫的流浪漢終日無所事事地混日子。老當(dāng)家看不慣,一腳把歪五踢醒,年紀(jì)輕輕,就想吃現(xiàn)成飯,老鴰屙給你還要張張嘴,幫我去翻地。老當(dāng)家把一把鐵锨丟在歪五腳下。那天晚上,歪五第一次進小飯鋪吃了頓熱乎乎的飯菜。記住,世上沒有吃閑飯的,不管到哪兒到啥時候,都要干活掙飯吃。老當(dāng)家一番話,說得歪五面紅耳赤,揉揉眼睛,拍拍腚上的土,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飯鋪。幾天后,歪五重新出現(xiàn)在老當(dāng)家面前,一身黑棉布衣褲,雖然有幾處破窟窿,但干干凈凈,一雙解放牌膠鞋穿在腳上,大小正合適。沒等老當(dāng)家發(fā)話,歪五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瓶酒,大爺,咱爺倆喝點。歪五嘴咧到耳朵根,半邊臉擰成了麻花。聽說歪五到河套給人裝沙子,一天掙五塊錢,老當(dāng)家很高興,拍了兩個黃瓜,炒了一盤花生米,兩人從中午喝到晚上,竟然沒有醉意。
小當(dāng)家的割葦子回來,一板車葦子卸完,看到父親跟一個陌生流浪漢喝酒,氣不打一處來,躥到桌前,把酒杯里的酒悉數(shù)潑在歪五臉上。老當(dāng)家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人不打上門之客,這是作哪門子妖。
歪五很長時間沒在老街出現(xiàn)。
后來出現(xiàn),是來吃飯。每次來,掀開門簾,眼睛在亂哄哄的飯鋪脧一圈,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他不舍得花錢,每次要一碗面條,澆上免費的蔥花,吃得津津有味。歪五和一幫人組成的裝卸隊,不務(wù)農(nóng)的時候都坐在街面上等活,靠一雙手和兩個肩頭,出苦力,換幾個錢,貼補家用。他們什么都干,卸化肥、水泥、沙子、磚瓦,凡是出力的活,給錢就干。老板扯嗓子喊一聲,這邊有活,一幫人呼啦跑過去,跟在老板后面,仿佛一群饑餓的野獸。錢,使人喪失尊嚴(yán),也使人不再懶惰。大伙領(lǐng)了錢,都喜歡到小飯鋪吃飯喝酒。
素花高考落榜,沒再復(fù)讀,在飯鋪幫父親料理。雖然一條街住著,熟識她的人不多,原先她在鎮(zhèn)上讀高中,每周回來一次,很少出去逛。大家來吃飯,多半為看素花,大家或坐或站,一邊吃喝,一邊看小飯鋪年輕漂亮的女人裊裊婷婷地在房間里穿梭。素花最初沒有留意歪五,那個歪嘴巴男人實在不引人注目,記住他,是因為他太丑。吃客太多了,素花后來這樣跟歪五解釋。歪五每次來吃飯,一碗面條,兩個饅頭,外加一碗免費的面條湯。湯太燙,不急,一小口一小口啜,有好幾次,人差不多都走了,他仍然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喝湯,額上浸出了汗,熱氣騰騰,像頂著一個籠屜。
小當(dāng)家的拉著臉,扯住歪五的胳膊,說有一次吃面條沒給錢。歪五說,哪有啊,往外掙,小當(dāng)家的不撒手。無奈,歪五只好掏出一份面條錢,付了。
歪五突然消失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歪五再出現(xiàn)在老街時,原來拇指粗細(xì)的梧桐樹長成了胳膊粗,街道拓寬了,兩邊出現(xiàn)了很多門面,隔不多遠,就有一棟樓房在土坯房中間突兀地矗立著。小飯鋪換了主人,老當(dāng)家一個月前仙逝了,患了噎食。幾年前,老當(dāng)家就感覺吃東西費勁,莫非那次喝酒,老當(dāng)家就有了先兆?歪五跑到老當(dāng)家墳前,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嚎啕大哭,捶胸頓足,大爺,歪五看你來了。他給墳?zāi)固砹艘蝗ν?,插了一根?xì)柳棍。當(dāng)?shù)厝苏f,只有兒孫才給死去的人添墳栽柳。歪五不管這些,俺是你的兒啊……砰砰砰,又磕了三個頭。
小飯鋪坐西朝東,陽光穿過兩棟樓間的縫隙照到了玻璃門上。趙一起床很久了,已經(jīng)沿著水泥路在河堤走了一圈。老街上的人大部分認(rèn)不出他,每每跟人照面,趙一總是先打招呼,走過去后,人家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嘀咕,小伙子看著面生啊。有人認(rèn)出來說,是趙家后生,狀元郎。
老街坊們?nèi)匀挥浀泌w家小子考上北京大學(xué)時全村人祝賀的場景,開天辟地,村里頭一個高考狀元,趙家小飯鋪擠滿了前來賀喜的人,簡陋的土坯房盛不下,大伙站在院子里和馬路上,來的時候沒空手,雞蛋、花生、紅棗、石榴、白面饃、爆米花,能拿的東西都拿了。歪五頭天早晨就張羅酒席,凡來賀喜的人,都有酒喝。歪五拉著趙一,滿頭大汗,給人敬煙敬酒,撒喜糖。素花裹著臉,跟在歪五后面,嘴角咬著紗巾,一直在流淚。老街坊高興,有人提議,素花喝一杯酒。素花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扯掉紗巾,人們不再喧鬧,靜靜地看著她把一杯酒喝下去。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照在素花疤痕累累的半張臉上。素花喝完酒,跑到臥室,抱住父親的遺像,嚎啕大哭。母親死得早,父親沒有再娶,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輩子不容易。
老街坊的人聽說,趙一在學(xué)校非??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碩博連讀,出國深造。
歪五和素花沒想到趙一招呼不打就從國外回來了,他站在小飯鋪門口,兩人幾乎沒認(rèn)出來。
趙一也許還沒有從時間差中轉(zhuǎn)換過來,從一雙浮腫的眼瞼上,歪五看到睡眠帶給他的煩惱和疲憊。歪五沖了一杯綠茶,放在趙一面前,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早晨他有喝一杯白開水的習(xí)慣。兩人挨窗坐在一張長方形飯桌前。趙一雖說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但離家時間長,很多事情不熟悉,他說了一個笑話:在街上看到一個人站在碌碡上走,地上鋪著葦篾,他很好奇,想上去試試,可不管怎樣努力,碌碡一動不動,過來一個孩子,背著一捆草,那孩子跳上碌碡,雙腳用力,碌碡咕嚕嚕往前滾動。他抽出一棵帶穗的草把玩,人家問他什么草,他脫口說,麥苗,惹人好一場笑。
那天,陽光格外明亮,歪五開了扇窗,陽光噗嚕嚕涌進來,悄悄在桌面上移動。歪五給趙一續(xù)茶,問趙一吸不吸煙,趙一搖頭,歪五抓了一把糖塊,放到趙一面前說,吃糖。趙一有點不適應(yīng),把我當(dāng)孩子了,想笑。這么多年沒回來,做夢都想家。家,漸漸成為他的一種模糊的記憶。小時候的印象,隨著歲月的更迭化為縹緲的云影,夢中抓住一根柔軟的稻草在記憶的河流中沉浮,身子越來越輕,最后化作一片羽毛,消失在空曠的天空。
頭天晚上,兩位老人推掉預(yù)約的酒席,一把U型鎖反鎖了兩扇玻璃門。坐在餐桌靠窗的高背椅子上,趙一仿佛感覺自己在異域彈奏琵琶,舒緩的樂曲如細(xì)小的波紋,裊裊的茶水氣息在圓形杯口徘徊,陽光緩緩移動,微風(fēng)從窗口絲絲縷縷吹進來,拂在臉上,有細(xì)膩的柔滑感。姑母不斷把熱氣騰騰的炒菜從廚房端過來,香噴噴的氣味在房間氤氳。從廚房到大堂,距離說不上遠,穿過走廊,推開一道門,就進來了。門是單扇,很少關(guān)閉,吊著半截門簾,便于出入。姑父沏好茶就去廚房了,坐在窗前的趙一雖然看不到廚房里的姑父,但從姑母頻繁送菜的次數(shù)上能夠想象出姑父忙碌的樣子。那陣悠揚的樂曲再一次傳來,趙一忽然覺得眼前豁然一亮,身子如凌空的羽毛,一雙有力的翅膀托舉著自己,飛向遠方。
那頓飯吃到半夜,三個人吃飽了,也沒打算離開。他們回憶過去的時光,更多的是感慨。
歪五說自己這個名字還是老當(dāng)家起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老當(dāng)家扯著我的歪嘴巴子說,沒個名不中,叫歪五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給我起個五,也許是按家族小字輩排到的。小當(dāng)家的知道了,氣得跳腳。其間,我回來看老當(dāng)家,小當(dāng)家的怎么也不讓我進門,拿著棍子追著我打。好不容易來一趟,見不到老當(dāng)家心有不甘,等到夜里,小飯鋪關(guān)門了,隔著窗戶,我第一次看見你姑姑,她給老當(dāng)家擦洗完,出來潑臟水。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長得這么標(biāo)致的人,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你姑姑愣了一下,看我不走,好像知道我是誰了,說你是那個歪五,我點頭說,是。你姑姑二話沒說,往家里拉我,偏偏這一幕被小當(dāng)家的看見,拿著棍子打過來。我坐在河堤上,看著月光下流淌的河水,氣惱,絕望。一個人活著,讓人瞧不起,像鬼一樣?xùn)|躲西藏,有啥臉面活在世上。河水柔軟寬闊,像一張大床,我一狠心,想跳下去。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你敢。我一驚,那不是老當(dāng)家嗎?我跑過去,抱住一棵樹,嚎啕大哭。
按照素花的意思,歪五將趙一安排在二樓的一個房間,原來里面堆滿碗碟、籠屜,兩人收拾出來,擱在走廊下的過道上。歪五不讓素花插手,素花閑不住,幫助歪五把東西清理出來。雖然趙一在家住不了幾天,但歪五還是在墻上貼了壁紙,燈也換成了暖光燈,窗簾是紗質(zhì)的,垂地,依稀看到對面馬路上行駛的車輛和行人。
把趙一安排妥當(dāng),歪五從樓上下來,素花在等他,紗巾包裹著半邊臉。兩人面對面坐著,白熾燈燃燒的咝咝聲清晰可聞,馬路對面的商鋪大部分打烊了,黑黢黢的夜像一張網(wǎng)。趙一睡不著,站在平臺上看著一樓。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夸張了許多。太晚了,趙一伸了個懶腰,連著打了兩個哈欠,這幾天,太累了,默默地走回樓上。
那場變故真的沒有給自己留下過多印象,姑母談起那天夜里的大火,疤痕累累的半張臉痙攣著,烏黑的頭發(fā)掩蓋不了臉上的痛苦,歲月使姑母變得遙不可及,趙一再也找不到那個溫柔漂亮的小姑姑了。
你媽媽真的受不了了,你爸爸喝醉酒,扯她的頭發(fā)褲子,再疼,你媽媽也要讓他扯,反抗,就要挨打。你媽媽走那天我知道,她哭著對我說,妹妹,給俺一條活路吧。你爸爸睡著了,我給你媽望風(fēng)。那天,下著雪,天很冷,你媽媽給你喂飽,頭也不回地走了。你爸爸不知道是我放走了你媽媽,他越來越放肆,喝酒,賭博,逛窯子。我說他,他竟然不跟我犟,想想,老人死了,媳婦跑了,誰還管他?只有我這個妹妹。說罷他,他就好幾天沒黑沒白地到河套里割葦子。那些日子,家里到處堆滿了葦子,冬天不用為燒鍋犯愁了。我想想,也是,只要不出去瞎混,干什么都成。就一件事你爸跟我想一塊兒了,以后你上學(xué),再難也要你讀下去。他這輩子就因為沒讀書,事事不如意,你爸爸就這一點好。
那天該著出事,我去趕集,老街那時候沒成集,買賣東西要到河堤對岸的柳子集去。你爸爸喝完酒回來,吸著煙,栽在葦子堆上就睡著了,屋里院子里到處是葦子,家里成了火海。我跑到家,到處找你,見不到人,我瘋了。要不是歪五,我們都沒命了。
趙一起初感覺像躺在一張溫暖的大床上,柔軟的氣流親昵地包裹著孱弱的軀體,他甚至愜意地想喊出來,但柔軟的感覺很快不見,周圍什么也看不見,熾熱像尖利的牙齒啃噬著皮膚。他恐怖極了,無助地掙扎,沒有用,空氣讓人窒息,火無情地吞噬著一切,小小的他沒有了知覺。忽然,一道光劃破紅色的火焰,伴隨著一聲重物落地的轟鳴,他被托起,飛了起來。
后來,每每感到孤獨,他便拿起琵琶彈奏《十面埋伏》,時而舒緩時而驟急的音弦將自己置身在音樂的王國,對親人的思念化作音符,漸漸消融。
很多年前,趙一孤獨無依地躺在姑母懷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奪走了爸爸的生命,年幼無知的他甚至不知道失去親人意味著什么,一雙恐怖不安的小眼睛懵懂地看著絕望的姑母。一場秋雨如期而至,氣溫驟降,姑母將僅有的一條毛毯折起來,包裹在趙一身上。小孩子抵抗能力差,稍有不適就哭,姑母也哭。三間飯鋪變成了廢墟,后院一片狼藉,院墻被救火的人扒開,土燒成了紅色,四季菜匍匐在地面上,黑乎乎一片。姑母燒傷的半張臉還沒有結(jié)痂,血水不斷滲出,疼痛難忍。姑母機械地抱著趙一,像一截木頭,另半張臉蒼白,淚水和血水決堤般打濕了衣服。
看著熊熊燃燒的大火,大伙兒都蒙了。歪五分開人群,一下子沖進火海,把娘倆背出來。天黑透了,火終于熄滅。他跳到河里,一直泡到凌晨。白天,他像風(fēng)一樣消失了,有人看見他在老當(dāng)家墳前站了很久。
歪五再一次出現(xiàn),是在一個太陽落山月亮升起的黃昏。
歪五站在廢墟上,像一座黑塔,看著咱娘倆,他什么也沒說,丟下一些吃的,就走了。后來姑母談起歪五,語氣中多了一些親昵和牽掛。
歪五跟裝卸隊的伙計們說,該把小飯鋪辦起來,要不我們到哪兒吃飯?伙計們在一起時間長了,什么話都能說,有幾個打退堂鼓的,也不勉強。大伙兒把裝卸的活放在晚上,早晨睜開眼,就跑來幫忙蓋房子。拉土砌墻,力氣活沒輕重,都是出苦力的,這點活不在話下。素花年輕,不知道怎么做,大伙兒說,素花燒點水吧,素花就去燒水;大伙兒說,素花你出去一會兒,我們要撒尿,素花半張臉紅了一下,出去了。大伙兒知道素花難,干罷活,回自己家吃飯。素花把菜園子新長出來的菜剜給大家,沒啥好東西,自家種的,拿著吧拿著吧。大伙兒不客氣,順手抓一把。眼看要立秋了,得蓋房頂,蓋房頂需要檁條,到哪兒弄檁條?大伙兒犯了難?;钊瞬荒茏屇虮锼溃嵛逑氲揭粋€主意,怕連累別人,夜里,他一個人扛著斧頭偷偷上了河堤。河堤上有成片成片的雜樹林,枯樹、野生柳、歪脖子樹,這些樹成不了材,遲早被人砍伐。歪五連著干三個晚上,卻不知道有一個人躲在窩棚里,小眼睛蛇信子般陰鷙地窺視著他。檁條解決了,幫忙的人都來了,剛把檁條架到房頂,警察來了。證據(jù)確鑿,歪五以破壞環(huán)境罪被逮捕,交不起罰款,蹲了三年大獄。
出獄后,歪五胡子拉碴,一下子老了許多,到老當(dāng)家墳上哭了一場,磕了三個頭,回來的路上,掏出刀片胡亂刮了幾下胡子,往小飯鋪走。三年了,不知道小飯鋪怎樣,他心里放不下素花和孩子。如他所愿,小飯鋪正在營業(yè)。土坯房低矮破舊,但結(jié)實牢靠,能遮風(fēng)擋雨。天晚了,他沒進去,站在馬路牙子上看著里面,食客不多,素花身材還是那么耐看,腰間圍著一條紅色圍裙,像三年前那樣干練,長辮子剪掉了,齊耳的短發(fā)烏黑,半張臉裹著紗巾,眉宇間刻著三道皺紋。他希望看到孩子,幾年不見,孩子一定長高了。幾個食客有說有笑走出來,沒有留意歪五,有幾個臉熟,他想打一聲招呼,又打消了念頭。他默默站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河堤上有幾個散步的人,他想問一問當(dāng)初那個看林子的窩棚是不是還在,如果在,說不定里面還有那個看林人,沒別的意思,就想問問,三年,能不能抵一板車歪脖子樹?很快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都過去了,問問有啥用?
趙一假期短暫,很多事情占據(jù)了與姑母姑父在一起的時間,有時候計劃好了,哪也不去就陪兩位老人,電話忽然來了,不是導(dǎo)師叫他交流就是同學(xué)找他喝酒。歪五每次在趙一出門前,都問一下要不要帶東西,趙一難得回來,同學(xué)聚會總不能光讓他們掏腰包。聽說趙一回來,大家都想見一面,通過各種渠道打聽他的日常安排,趙一有同樣的心理,只要通知,他就去拜訪。歪五每次送趙一出門,不是給他兩瓶酒,就是打包一份菜,不讓他空手。素花難得嘮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拿什么東西,他說了算。歪五知道素花不是吝嗇,是想給趙一自由的空間,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聰明,有個性。聽說,從外國回來的留學(xué)生,滿腦子洋東西,過節(jié)跟本土不同,喝洋酒吃蛋糕,跳舞唱歌,趙一這孩子還好,沒什么特別。
有一天趙一出去,很快回來了,歪五和素花剛好送走一批客人,飯鋪里食客不多。趙一說,事情安排好了,姑姑姑父,我給你們做百味茄子。兩人做了幾十年菜,知道百味茄子做法考究,工序復(fù)雜,茄子眼下是緊俏貨,那天趙一跑了好幾個菜市場才買到。歪五要搭把手,趙一把姑父按在椅子上說,別動,今天我值班,他俏皮地聳聳肩,拎著編織袋,走進廚房。
紫紅色皮層薄如蟬翼,深層潔白如玉,柔軟黏糯,濃郁的青禾氣息如煙般掩蓋了刺鼻的油膩。趙一一身標(biāo)準(zhǔn)廚師服,專心致志忙碌。
坐在桌前的歪五想象趙一在如歌的丁當(dāng)聲中制作美食,臉上掛著得意。素花解開紗巾,傷疤有些發(fā)癢,歪五給她涂了京萬紅,感覺好了一些。隔壁廚房傳來趙一壓抑的咳嗽,這孩子是不是感冒了?歪五從抽屜翻出一盒氨麻美敏,素花拉住歪五,年輕人,不礙事。
廚房里,物質(zhì)和精神的聚交會產(chǎn)生一種超乎想象的完美,歪五想起那次回來,信心十足的他在素花驚詫的目光中走進廚房,除了手里的食材,他還帶回了制作燒雞的絕技。小飯鋪,需要一種傳統(tǒng)美食支撐,有自己的絕招,戲才能在市場這個大舞臺唱下去。
出獄后,再次離開老街,歪五感覺自由了。為了小飯鋪,他要掌握一門廚藝。一個店,想站住腳,除了軟服務(wù),要有自己的拿手戲。歪五走了很多地方,臟活累活,什么活都干。只要手里有錢,看到比自己不如的人,他便傾囊相助。有幾個流浪漢,知道他心軟,吃不上飯就找他;碰到殘疾人討飯,他二話不說掏出錢就丟過去。他自己身無分文的時候,睡地下橋、水泥管道,沒有吃的就翻垃圾桶。一個獄友在街上碰到他,嚇了一跳,兩人喝了一瓶二鍋頭,獄友讓他到重慶發(fā)展。那個獄友因為打人蹲的大獄,狗改不了吃屎,跟著一幫文身漢瞎混。歪五跟獄友到重慶以后,加入一幫文身人的行列,白天睡覺,晚上行動。歪五跟了一趟,差點嚇破膽。那幫家伙專干整人的事,找到目標(biāo),不整死也扒層皮,不把人當(dāng)人待,掐脖子,剃陰陽頭,吃屎喝尿,用煙頭燙生殖器……他看不下去,偷偷跑了,沒錢買票,給貨車司機義務(wù)押車,走到哪兒算哪兒。
一個窮小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沒人把他放眼里。他沒忘學(xué)廚藝的事,有機會就抓住不放。街上有一個賣燒雞的老頭,看到他像轟一只蒼蠅,嚷,一邊去一邊去。等燒雞佬走后,歪五往地上吐口水,罵,個舅子。燒雞佬沒固定攤位,架子車上放兩只籮筐,里面裝著熱氣騰騰的燒雞,他站在街面上吆喝,燒雞嘍,聲音悠長,在街面上傳開,兩籮筐燒雞很快被一搶而光。
歪五遠遠看著這一幕,口水差點流出來。他跟著燒雞佬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小胡同。小胡同不長卻很直,一眼能看到頭。燒雞佬走進一處獨門獨院,歪五跟著燒雞佬走到胡同,把一捆柴火放到門口。有一天燒雞佬發(fā)現(xiàn)了歪五,把一條狗拴在門口,狗看見歪五走近,齜牙咧嘴,大聲吠叫,歪五扔過去一塊骨頭,狗埋頭啃骨頭,不叫了。燒雞佬進門,歪五放下柴火就走,每天如此。有一天燒雞佬把狗鏈子解開,狗一下子撲上來,歪五喊,忘了給你骨頭了!狗聽不懂人話,還是往前撲,歪五丟下柴火就跑。夜晚,歪五又來了,背著柴火。燒雞佬沒睡,站在棗樹下,門開著,狗不見了。燒雞佬說,進來吧。
幾個吃客跟歪五熟,知道有好吃的,坐著不走。素花看出來了,要去幫趙一料理,讓這幫人吃到特色菜。歪五起身,我去吧。他掀開門簾,放輕腳步。趙一光顧忙,沒發(fā)現(xiàn)身后的歪五。他在案子上擺好食材和佐料,把茄子切成五公分長的條,和佐料一塊兒過油;雞蛋清瀝出來,蛋黃和好面粉,攪勻,拌在茄子上;勾芡是關(guān)鍵,面粉不能多,也不能少,完全憑經(jīng)驗。趙一動作嫻熟,連貫,看來這小子不是頭一次做。開始吧,趙一回過頭,發(fā)現(xiàn)歪五,喊了聲姑父,打著煤氣罐。
歪五喝過趙一的三杯敬酒,食客們興致勃勃品嘗了百味茄子,都說好,味道獨特,散了。素花敷過藥,身上有一股中草藥味,趙一給她搬了一張帶坐墊的椅子,素花坐下,抿了口趙一特意從國外帶回來的拉菲。趙一給歪五也倒了一杯,歪五說喝不慣,還是喝本地酒。趙一坐在一旁,看著歪五漸入佳境,想起前幾天在書上看到的一段話,覺得有味道。喝酒有三種境界:一、微醺,一杯酒下去,靈感顯現(xiàn),文思泉涌,微醺入雅;二、酣暢,兩杯酒下去,看破人生,警句迭出,酣暢升智,三、酩酊,三杯酒下去,物我兩忘,神游天外,酩酊升仙。
歪五站起身,準(zhǔn)備給趙一做一碗雞蛋羹,小子光顧忙,沒吃東西。素花說,我去吧。趙一拉住姑母,太晚了,我不餓。
歪五回到臥室,翻出一張趙一小時候的照片,是病愈出院后照的,背景是醫(yī)院后面的一棵常青樹。素花突然臉色蒼白,眼瞼低垂,歲月的煙云仿佛一張網(wǎng),霎時籠罩了她的心。
小飯鋪不忙的時候,素花喜歡一個人到河堤上去,如果有要洗的衣服和抹布,待得時間便長一些,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樹枝上,看著波瀾不驚的河水,素花默默無語。
歪五看見素花走回來,才從樹下離開,怕素花想不開,一直跟在她后面。那幾天,歪五在河堤上沒看到素花,跑回小飯鋪,門反鎖著,他著急,四處打聽,原來趙一病了。歪五好不容易把門打開,跑進臥室,背起趙一就往醫(yī)院跑。素花六神無主,跟在后面泣不成聲。趙一神志不清,歪五氣得跺腳,孩子病成這樣,為啥不去醫(yī)院?素花像一片弱不禁風(fēng)的樹葉,渾身顫抖。鎮(zhèn)醫(yī)院在幾十里開外,沒有車,抄小路。趙一趴在歪五背上,有氣無力地呻吟。為了減少顛簸,歪五放平腳步。夜越來越深,幾乎看不到路面,歪五全憑感覺往前摸。云層很厚,沒有風(fēng),空氣干燥,一絲火星就能燃著。離鎮(zhèn)上五里路的光景,天驟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很快起風(fēng)了,雨突然大起來,瞬間淋濕了衣服。素花突然絆了一跤,歪五抱起她,把上衣脫掉,讓素花披在身上,怕她冷,用前襟裹緊,她像一只小貓,蜷在他懷里。繼續(xù)趕路,趙一醒了,掙扎著要下來,歪五安慰道,我沒事,快到了,聽話乖。趙一安靜下來,把臉貼在歪五背上,很快又昏迷過去。走過一座小木橋,一道閃電劃破夜幕,瞬間照亮了地面,雨水亮晃晃的,嘩啦啦往小河里灌,小木橋吱吱扭扭,不堪重負(fù),橋面險些被河水吞沒。河對岸是一片莊稼地,小路像一把劍把田野劃開,路這面是玉米,那面是高粱,風(fēng)肆虐著,像一群瘋子斗毆。地頭有一個草庵子,平??辞嗳嗽诶锩嫘_,歪五背著趙一趕忙鉆了進去。
雨終于停了,他們繼續(xù)趕路,天蒙蒙亮,來到了醫(yī)院。
歪五是第一個接到趙一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人。素花和趙一從河堤回來,歪五把第二籠燒雞做好,坐在窗前,耐心等他們。
素花每天到河堤散步成了習(xí)慣,那天她特別高興,好像有什么喜事。趙一用柳枝編了一個頭環(huán),戴在姑母頭上,他吹著柳笛,一蹦一跳像一條小狗。娘兒倆玩到傍晚,才回來。
歪五把通知書拿出來,準(zhǔn)備遞給趙一,素花接過去,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趴在歪五懷里,哭起來。趙一把兩人攬在一起,趴在歪五耳邊,低低地喊了一聲,姑父。
素花難以置信,小飯鋪起死回生,是因為一只味道獨特的燒雞。那天中午時分,進來一個挎著包的男人,那人操一口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一落座,問有沒有特色菜。歪五剛好端著一盆燒雞出來,那人指著燒雞說,來一只。那人真能吃,連骨頭都嚼碎吃了。沒幾天,外地買燒雞的人多起來。原來那人是個記者,在報上登了一篇文章,介紹了歪五燒雞。小飯鋪一夜之間食客盈門。
李文裝潢店的老板是歪五小飯鋪的常客,兩家相隔不遠,走動比較頻繁。李文給小飯鋪做了一個嶄新的招牌,名字沒改,仍然是“歪五飯店”。
晚上,素花從河堤散步回來,歪五把包好的兩只燒雞交給素花,素花知道歪五的意思,不想虧人家,拿起燒雞出了門。素花很快回來了,說,李文很高興,啥時候過來,要跟咱喝一杯。歪五忙著,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素花準(zhǔn)備去二樓取一張趙一的校服照,很長時間沒趙一的消息,怪想他。剛好趙一發(fā)來視頻,歪五在飯鋪忙碌,聽到趙一彈琵琶,感覺整個房間洋溢著悠揚的氣息。素花擎著手機快步走下來,俏皮地回答著侄兒的問候。
歪五接過手機,朝視頻中的趙一說,小子啥時候回來,給你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