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山
1
西冷拍賣行一錘砸下去,我的心突地顫了一下,坐在我旁邊的徐厚基,扯了我的袖子一把,小聲說,張老,成交了,8856萬!《枯石鴛鴦圖》得了一個好價錢,一幅八大山人賣了一片叫好聲。收家是個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捧著《枯石鴛鴦圖》咧著嘴巴笑,好多人上去合影,想得一個彩頭。我扭頭走了。
從西冷出來,我打車去了鼓山。鼓山在城西,離城遠著呢。鼓山不高,也不像鼓,不知怎么就得了個鼓山的名字。是六月,樹陰正濃,綠得滴水。滿耳朵蟬的聒噪,像一根刺,往腦子里扎。我從東側上山,樹叢里埋著一條野兔踩出來的路,路像一根線,牽著我往山上走。
好似有人向我招手,到了跟前,是一棵樹。往前走了一段,我站住,一腦子迷惑。以前沒這么多草,沒這么多樹。兩年沒來看老徐,腦子里長滿了草,把記憶荒蕪了。老徐埋在了哪里呢?我站在樹下,叫了一聲老徐,樹叢里驚起一只綠尾巴鳥,噌噌地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老徐去世,從火化場接了老徐的骨灰,我和老徐嫂子商量了半天,不知把老徐埋在哪兒。老徐嫂子說,你們不是常上鼓山捉蛐蛐嗎,埋在鼓山,誤不了老徐聽蛐蛐叫。這一年是2006年,老徐五十六歲。五十六歲就走了,走得不坦然。老徐晚上喝多了茶水,半夜出來小解,廁所在院子對過,沒幾步路。沒走到廁所,老徐腳下一軟,跌了一跤,嘴里含著一口血,眼角掛著一行淚。走了。
老徐老家在徐州,上千里路呢,路費不說,老徐家里也沒什么人,墳地也沒了,改成了鋼鐵廠。老家沒來人,兒子在美國,我和老徐嫂子決定把老徐埋在鼓山。鼓山多好啊,山下是雍河,雍河的水,在鼓山腳下繞了一圈,再往南,不知流向哪里。
我和老徐逮蛐蛐,累了,坐在石頭上閑看。雍河上波光閃閃,莊稼地里埋著一帶村莊。老徐說,鼓山是塊福地,前左臨水,右后靠山,穩(wěn)穩(wěn)當當。老徐把前朱雀后玄武講了一遍。以前我瞧不起老徐,沒想到養(yǎng)蛐蛐的還有一肚子學問。老徐沒上幾天學,文化不多。老徐望著山下的雍河,認真地說,我死了,你做主把我埋在鼓山。那年,老徐不到四十歲,離死還遠著呢。
老徐磕磕絆絆,啃了幾年《周易》,讓文化別住了,沒嚼出什么名堂??衫闲斓淖彀秃?,會說,談天論地,五行八卦,有的是能耐。不知怎么的,老徐出了名,有人請老徐看陰陽宅,遠近幾百里,老徐跑遍了??赡芾闲熳约阂灿X得看不準,一概不收錢。老徐有一雙法眼,沒花幾個小錢,收了一堆盆盆罐罐,成了小有名氣的收藏家。老徐最喜歡的是蛐蛐罐。
我經常去看老徐收的蛐蛐罐。老徐一件一件擺出來,講它們的來歷,講他買這批罐子的智謀。有紫砂的、青花的、黑陶的、葫蘆的,也有楠木的,一概擦得锃亮,不停地把玩。有藏家來收,老徐死活不賣。老徐小氣,好蛐蛐送好友一兩只,不眨眼皮,蛐蛐罐不行,買也不行,藏品換也不行。
我和老徐喜歡斗蛐蛐。老徐有現成的蛐蛐罐,我們到鼓山逮蛐蛐。那時候鼓山很荒涼,樹也不多,山上有一座荒廟,到處殘垣斷壁。晚上,月亮在廟頂上朗照,天氣清涼,蛐蛐的叫聲,分外明亮。我和老徐騎車十幾里地,來鼓山過過閑趣,涉水過了雍河,把車子寄存在村民家里,拿著手電,踩著月光,帶著蛐蛐籠子,上鼓山捉蛐蛐。
我們在廟前行完了禮,掀開青石板,掀開磚頭瓦片,揭開肥大的樹葉,一只愣頭愣腦的蛐蛐,嘭地跳出幾尺遠。老徐把籠子從懷里掏出來,開了籠子,里邊拴著一只俊俏的母蛐蛐,老徐齜著兩根大牙學蛐蛐叫。外邊的蛐蛐不知是個套,一頭扎進去了。
運氣好,一晚上逮十幾只,分裝在幾只籠子里,搭在肩上,騎車回家,背上蛐蛐跳來跳去,特別自豪。運氣不好,逮一串青頭螞蚱,回家一烹,一碟兒酥黃的酒肴,香噴噴的。我和老徐對著臉,望著天上的月亮,喝幾盅小酒,說說蛐蛐的事,渾身的乏氣,霎時不見了。
好的蛐蛐自己養(yǎng),跟朋友炫耀,朋友追問哪兒逮的,我和老徐只笑不說。不入老徐法眼的,我們拿到蟲鳥市場去賣,一只青頭賣百八十元。老徐家的日子不好,老徐嫂子沒工作,老徐在廠里當門衛(wèi),錢也不多。兒子在美國上學,美國消費多大,伸手就要錢。兒子向老徐要錢,老徐向蛐蛐要錢。蛐蛐住在鼓山上,鼓山是老徐的風水寶地。
那年,老徐把玩了十多年的烏頭金翅賣了,錢還是不湊手,沒幾天,把一只蟹青、一只栗紫、一只蘇葉黃賣了,得了一大把錢,寄到美國去。賣了蛐蛐,老徐像把魂賣了,捧著蛐蛐罐,發(fā)了幾天傻。我看不下去,咬牙把我的山楂紅送給老徐。老徐死活不要,一只好蛐蛐,就是養(yǎng)蛐蛐的半條命。
老徐這個人,多好!天年太短了。老徐死后這些年,我年年來鼓山看他,跟老徐坐一坐,說說話,抽一根煙,聽聽蛐蛐叫。去年沒來,今年清明,讓事情絆住了,也沒來。一眨眼,老徐找不到了,在鼓山上化了。老徐變成了一只蛐蛐,草稞里一蹦,怎么也找不見了。
老徐死的那年,我把蛐蛐罐抱到鼓山,把我和老徐養(yǎng)的名貴蛐蛐,一概放了。這些年,我和老徐把鼓山上的蛐蛐收養(yǎng)了,離開了鼓山,蛐蛐的膽子一天天小了,叫聲也不脆亮了。蛐蛐是老徐的魂,老徐原本是只蛐蛐,白天守著一座廠房睡覺,晚上嗻嗻嗻,叫個沒完。
我們院子里,大人孩子煩老徐,滿院子蛐蛐叫,蛐蛐的叫聲聽膩了,聽膩了就心煩。老徐又能說,跟誰也胡吹一通。剛結婚的小夫妻最煩老徐胡扯,耳朵里、眼里、鼻子里灌滿了老徐的說話聲。老徐很晚才睡,伺候完了蛐蛐,坐在院子里發(fā)呆。
老徐埋在哪兒呢?我記得我和老徐嫂子挖了一個小坑,把骨灰盒摁進去,抓了一把樹葉,敷了一層土。老徐嫂子說,老徐,你自由了,當蛐蛐去,鼓山沒人煩你,叫得響亮亮的。我在老徐墳前豎了一塊石條,石條上趴著一只蛐蛐,不蹦不跳,傻傻地看著我。
過了老徐的周年,賣了蛐蛐罐,老徐嫂子來了一趟鼓山,給老徐燒了一刀紙,燒了寒衣,告了一聲別,到美國養(yǎng)老去了。老徐太孤單了,只有鼓山的蛐蛐陪著老徐叫。我想給老徐立通碑,算了,老徐是個小人物,跟蛐蛐一樣,只有晚上才敢叫一聲。一個養(yǎng)蛐蛐的,立了碑,未必是件好事。
這幾年,蟲鳥市場一派旺相,一只青頭,好幾千元呢。老徐走了,我早沒了玩蛐蛐的興趣,有時轉轉蟲鳥市場,多半是想老徐的時候。來鼓山逮蛐蛐的太多了,天翻地覆,山上的荒廟拆了,磚石沒了。蛐蛐一律吃了啞巴散,躲在樹葉底下不敢叫了。
我找老徐干嘛呀,老徐就是鼓山,鼓山就是老徐,老徐就是蛐蛐,蛐蛐就是老徐。老徐一輩子繃著身子,弓著腿,抵著須子,總想跳起來,日子太沉,把老徐跳起來的念頭壓下去了。我跟老徐交了一輩子,差點兒變成蛐蛐。老徐臨走前幾天,我們喝酒,老徐說,你該干正事兒了,別當蛐蛐,好好畫你的畫,給后人留下個念想。
太陽沉下去了,雍河的水變暗了,好像不流動了。西天上起了一抹彤云,彤云邊兒上,一只又大又亮的星,在天幕上閃爍。我往山下走,嗻嗻——,蛐蛐突然叫起來了,嗻嗻嗻——,我停下腳步,蛐蛐不叫了,剛走幾步,嗻嗻聲又起來了,滿山滿地蛐蛐叫。老徐不想讓我走,他想跟我說說話。
我來鼓山,是想跟老徐說句話,跟老徐交代清楚。老徐,你牽掛了一輩子的八大山人,我原物歸主了。你的兒子——徐厚基,從美國趕回來,拿走了《枯石鴛鴦圖》,放在西冷拍賣行,聽了一片叫好聲,抱走了8856萬,回美國投資去了。我說什么好呢,你這個兒子呀。
老徐,《枯石鴛鴦圖》不在我手上了,別怨我,你兒子是敗家子,我和你老徐一輩子的念想,一輩子的朋友,就此結束。老徐,明年我不來看你了,我沒力氣來了。過幾年,也許十幾年,你給我留一塊兒地,我也埋在鼓山,咱們一起聽蛐蛐叫,一塊兒斗蛐蛐。
老徐的大名,叫徐衣棠,好多人念不對,把老徐叫成了洗衣裳。老徐一輩子背了這么個名字,洗呀洗,把頭發(fā)洗白了,把念想洗沒了,把自個兒洗成了一身瘦骨。老徐這一輩子呀,命里不好,苦惱就在這個名字上。
徐爸爸是有名的大學問家啊,怎么給老徐取這樣一個名字呢?
2
我們家住在喬家河。從喬家河橋往北一折,是喬家河胡同,胡同梢頭上是江北大學的教工宿舍。我們家住一個獨院兒,徐衣棠家也是一個小獨院兒。兩家小院,隔著一道矮矮的墻。徐衣棠趴在墻上伸舌頭,像一個吊死鬼。媽媽討厭徐衣棠的樣子。
我們家的小花貓,在墻上喵喵地走,徐媽媽把魚尾巴放在墻頭上,小花貓就沒動靜了。徐衣棠家的小棗樹,從墻上探過身子來,過了中秋,棗子紅透了,一半歸我們,做年糕,包粽子,煮蓮子湯,媽媽捏上幾顆,好像多么不舍得。媽媽說,明年,咱們也栽一棵小棗樹。媽媽年年說,到了春天,就忘干凈了。
爸爸喜歡牽?;?。過了清明,天氣暖融融的,爸爸買幾只小花盆,放在向陽的墻根下,丟幾粒種子,沒幾天破土,沒幾天抽芽,欣欣然,在春陽里,攀援著它的情思。牽牛花的秧,像一根銅線,銅線上穿著幾片肥圓的葉子,紅的、紫的、粉的牽?;?,蓬蓬勃勃開了一矮墻。仿佛有人召喚,牽?;ㄐ咝咔忧樱缸υ竭^了矮墻。落霜的時候,牽?;ㄩ_在了墻那邊,一兩朵,在寒風里抖擻。
徐爸爸是大學校長。爸爸是畫家,也是江北大學的教授。爸爸師從朱厚元老先生,朱厚元是城里最有名的畫家。爸爸專攻花鳥,兼畫山水,研究八大山人與吳門畫派。徐媽媽也畫畫,畫工筆。我特別喜歡徐媽媽畫的紅蓮白蓮。徐媽媽捏著眉筆,蹙著眉心,勾著蘭花指,一筆一筆地畫,一點也不心煩。
每逢我過院找徐衣棠玩,徐媽媽說,過來看看徐媽媽的畫。徐媽媽缺少一個知心的人,我補了一個小缺。我坐下看畫,在荷花上添幾筆粉彩。徐媽媽放下畫筆,抱出一只好看的蒲柳籃子,捏一顆棗子放在我嘴里。徐媽媽說,衣棠有你一半就好了。過年的時候,趁徐衣棠不在,徐媽媽在我身上揣兩角錢,拍拍我的小口袋說,好孩子,自己買糖吃,別讓你媽看見。
徐爸爸擱筆多年了,常來家和爸爸說畫畫的事。有時徐爸爸拿來一軸畫,對著畫稿,一談就是多半天,偶爾爭論起來,像吵架。媽媽趕緊沏一壺龍井,笑吟吟地端過去,給兩個斗嘴的人,生津降火。爸爸說徐爸爸原來也是畫畫的,拜的也是朱厚元。爸爸和徐爸爸有同門之誼。
夏天,徐爸爸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瘦得像一架魚骨,胳膊上的汗毛,像從骨頭里扎出來的。爸爸是一個矮胖子,趴在畫案上,顯得格外胖。媽媽說,徐壽山怎么不長肉,怪可憐人的。徐媽媽說,下生就這樣子。好像徐爸爸是徐媽媽生的。徐媽媽說,張以岑多好,像一只粗甕。媽媽也說,下生就這個樣子。兩個女人咯咯地笑。
從江北大學出來,抬頭就是喬家河。喬家河清凌凌的,細細的一根水系,河道里長滿了碧綠的水草。水草漂亮極了,有的像海綿,有的像流蘇,隨著水流搖蕩。幾叢肥綠的蒲子草,幾根瘦巴巴的蘆葦,幾支半開半合羞澀的荷花,伶仃地插在水里。荷花開了,我和徐衣棠從橋欄上跳下去,撈完了魚,掐一朵荷花,回家插在花瓶里。
媽媽見了荷花,批評說,哪兒掐的,別敗壞人家,莊稼人不容易,掐了花就不結蓮蓬了。我說,喬家河的,徐衣棠掐了一把呢。媽媽說,多多,少跟徐衣棠在一塊兒,徐衣棠是個皮猴子。我的小名叫多多,多多是不討人喜歡的意思,為什么妹妹不叫多多呢?
喬家河出了城,在城邊兒上結了個湖,湖面老大,湖面上有人劃船,有人下網子。湖邊有種藕的人家,種了一大片紅蓮,一大片白蓮。蓮花上落蜻蜓,我和徐衣棠常到湖邊跑來跑去粘蜻蜓,粘不到蜻蜓,徐衣棠跳進水里,采一大把蓮花,一手舉著紅蓮花,一手鳧著水過來。我不敢下水,在藕塘邊兒上,抱著衣裳,替徐衣棠害怕。
藕塘邊兒上,一個一個小窩棚兒,像扔在地上的幾頂破草帽??磁禾恋氖莻€老頭兒,一嘴巴白胡子,老頭兒是個老八路,幾個窩棚變換著住。采荷葉,摘蓮花,偷蓮蓬的賊爪子被老頭兒當場拿住,大聲訓斥一通。碰上農村不聽話的野孩子,老頭兒把那些偷摘蓮花的手,用麻繩一系,拴在窩棚桿上,等著村里帶介紹信來領人。
我給徐衣棠看衣裳,放哨,徐衣棠下水采蓮花,分給胡同里的小女孩。徐衣棠剛爬上岸,窩棚里大吼了一聲,白胡子老頭沖過來,不等徐衣棠穿衣裳,老頭兒的大巴掌,蒲扇似的,帶著嗖嗖的風聲,摑在徐衣棠屁股上,大聲罵道,熊孩子,你老子怎么調教的!
徐衣棠的屁股上,起了兩道紅手印,我在心里替徐衣棠叫疼。我和徐衣棠抱著荷花往回走,遠遠看見幾個小女孩在胡同口踢毽子。到了跟前,女孩子蜂擁過來,徐衣棠把蓮花一一分給小女孩們。徐衣棠說,多多,別跟我媽說,我爸知道了,非揍死我不可。
有一天,不知誰給徐衣棠告了狀,徐爸爸把徐衣棠綁在小棗樹上,掄圓了皮帶,打一下,樹上落幾顆棗子,打一下,落幾顆棗子。徐媽媽像一個觀眾,一點兒也不心疼。徐媽媽說,該打,看你改不改!徐衣棠不告饒,緊閉著嘴巴,任徐爸爸抽打。徐媽媽說,衣棠,快說改了,快說呀!徐衣棠依舊一聲不吭。
端午快到了,看藕塘的老頭兒,沒來賣荷葉。媽媽說,賣荷葉的把端午忘了,往年這時候,荷葉早下來了。徐媽媽在那邊聽見了,說,多多,快過來拿荷葉,讓你媽包粽子。媽媽說,徐媽媽呀,從哪兒買的,沒見賣荷葉的下鄉(xiāng)。徐媽媽說,衣棠從喬家河摘的。喬家河的荷葉,早讓徐衣棠敗壞光了,哪來的荷葉呢?
過了酷暑,老頭兒挑著擔子,來喬家河沿街叫賣,一頭是半干的蓮子,在笸籮里嘩啦著響;一頭是尚未殺青的蓮蓬。一顆顆蓮子,藏在蓮蓬里,像一只只眼睛,好像要滾出來。喬家河的水好,蓮蓬子脆甜脆甜。有時候,媽媽買幾支蓮蓬,哄妹妹玩。妹妹像扛著一柄玉如意,嘭嘭地敲我的頭。
老頭兒跟媽媽說,張媽媽,今年的蓮蓬,不如往年,收成少了,咱喬家河的孩子,掐荷花,掐藕葉,糟蹋了不少。媽媽說,孩子還小,不懂事兒,長大了就好了。老頭兒說,張媽媽,您費心打聽打聽,哪天開學呀?我緊張地躲在媽媽身后,生怕被老頭兒認出來。
高天上一行雁陣,排空而去,秋天一天比一天深了。喬家河的蒲子枯了,蜻蜓不知藏哪兒去了,燕子回南了,小棗樹葉子落光了,牽?;ㄩ_敗了,小花貓懷孕了。我們向陽小學,開了幾天學,又關門了,女老師被剃了陰陽頭,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了,學校停課了。班主任說,回去跟家長說,放假了,啥時開學,在家聽通知。
湖邊沒什么可玩的了。我們遠遠看著農民們在塘里出藕,一個個拖排子,把藕從泥塘里拖出來,在湖里洗凈泥巴,把一車車的白藕,拉到喬家河來賣。挖完最后一池藕,窩棚拆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湖面,沒看見白胡子老頭兒。徐衣棠說,看藕塘的老頭兒死了,落進湖里淹死了。
這個秋天,是最沒意思的秋天。
晚上,媽媽跟爸爸說,讓多多跟你學畫,再跟徐衣棠瘋,不定瘋出啥禍事來呢,你費心教教他,沒準他是個畫畫的材料呢。爸爸把我叫過來說,多多,想不想學畫畫?我摳著指甲說想,誰想呢,不想準挨打。我才不跟徐衣棠似的,老挨爸爸的皮帶。爸爸說,多多,從明兒開始,哪兒也不許去,在家畫畫。爸爸扔給我一截鉛筆,幾張素描紙,一塊橡皮擦。爸爸說,多多,你想畫什么就畫什么,一天兩張畫,不許偷懶。第二天吃過早飯,媽媽把我鎖在房里,囑咐說,多多,在家聽話,規(guī)規(guī)矩矩的!媽媽挎著一只柳條籃子,牽著妹妹的手趕喬家河集去了。
我捧著兩腮發(fā)呆,畫什么好呢?我把爸爸的水彩擠出來,畫了一大張畫。一大片湖水,湖上長滿了荷花,荷箭上站著一只大眼睛蜻蜓。跟爸爸一樣,在畫角寫上:夏趣,張多多畫,一九六七年荷月,寫于喬家河。畫完了,我在爸爸的筆洗里涮筆,砰的一聲,筆洗落在地上碎了。我的心也砰地碎了。爸爸最喜歡的青花荷葉筆洗,是朱厚元老先生送他的寶貝。
我把打碎了的筆洗藏起來,把爸爸的腰帶也藏了起來。爸爸很晚還沒回家。媽媽說,多多,到胡同口看看去,你爸把魂掉進喬家河了。我跑出去,徐衣棠在胡同口等徐爸爸,我把打碎筆洗的事,告訴了徐衣棠。徐衣棠說,多多,別怕,你爸打你,你就說小花貓蹬翻的。正巧,小花貓領著三只小貓咪,在胡同里散步。我把小花貓抱起來,預備給小花貓告狀。
爸爸的臉色很不好,吃了幾口飯,進了畫室。我的心怦怦直跳。媽媽說,你爸爸不知怎么了,吃得這么少。一會兒,爸爸大聲喊,張多多,進來!媽媽眺了我一眼,多多呀,你爸爸心情不好,別惹你爸爸生氣。我進了爸爸的畫室。爸爸叼著大煙斗,在看我的畫,看得那么仔細,那么專心。爸爸摩挲著畫稿說,張多多,你畫的?我不敢抬頭。
爸爸說,多多,畫畫先從素描開始,不會走就想跑可不行。我不敢看爸爸的臉。爸爸把我攬在懷里說,張多多,往后多看爸爸作畫,做個聽話的孩子。我把打碎筆洗的事說了,還說了徐衣棠教我的話。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頂說,多多,你是個誠實的孩子,誠實的孩子沒虧吃,多多,記住爸爸的話。
晚飯爸爸沒吃好,媽媽煮了一碗蓮子湯,給爸爸端過去。哥哥們睡了,妹妹們睡了,只有我睜著眼睛。爸爸和媽媽的說話聲,從畫室傳過來。媽媽問,你怎么了?半天,爸爸說,徐壽山挨批了,你多過去跟徐媽媽說說話。外邊鬧得很厲害,媽媽多少知道一些。爸爸說,上邊找我談話了,讓我跟徐壽山劃清界限。媽媽說,那邊的根扎過來了,怎么劃得清!
兩人一陣兒沒說話。爸爸說,好好看著多多,咱多多是個畫畫的好材料,膽子大,構圖好,用色也好。媽媽說,你多教教他,那么多學生,不差咱多多一個。爸爸嘆息一聲說,世風如此,看多多的造化吧。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們再說什么,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沒過幾天,徐爸爸不上班了,在家發(fā)脾氣,不來串門了。徐衣棠不敢過來了,徐媽媽也不來跟媽媽說親昵的話了。徐衣棠爬上矮墻,把他家伸過來的棗枝砍了。徐爸爸把越過墻的牽?;ㄈ舆^來。徐媽媽說,樹砍了,根在那邊呢。
徐爸爸在院子里大聲吼,把大門關??!找根鏈子把衣棠鎖??!我徐壽山是壞分子,告訴張以岑,不來往了,誰也不來往了!徐爸爸說給誰聽呢。媽媽的嘆息聲,只有她自己聽得到。爸爸躲在畫室里抽煙,好像什么也沒聽見。
沒過幾天,江北大學起了一叢大火,把江北大學革委會指揮部燒了。公安派人去查,白墻上分明寫著:放火者,徐衣棠張多多也!公安局開著警車,把喬家河胡同堵了。徐衣棠爬墻跑了,從此無影無蹤。爸爸懇求胡同里的所有人,為我作證,總算把我保下來了。徐爸爸被公安局提走了。
有一天晚上,徐媽媽急匆匆跑過來,問媽媽,以岑呢,張以岑呢?爸爸從畫室出來,徐媽媽把手里的一軸畫交給爸爸,嘴巴打著哆嗦說,以岑啊,這幅《枯石鴛鴦圖》你一定保管好,除了徐壽山,誰也拿不走。沒等爸爸說話,徐媽媽捂著眼睛走了。
沒過幾天,學校來了一幫人,把徐家抄了。又沒過幾天,徐爸爸徐媽媽被發(fā)到遠處勞動改造去了。徐衣棠呢,徐衣棠哪兒去了呢?胡同里的人說,徐衣棠是個討債鬼,喬家河總算太平了。媽媽時常說,多多,去看看徐衣棠回來沒有,回來了來咱家住。我把著門縫往里看,徐家院子里,只有一棵可憐巴巴、半邊身子的小棗樹。
第二年春天,我們家也下放了。我們的下放地,叫白河子。
3
白河子是農村,在城邊兒上。站在白河子橋上,城里錯落的樓群、參差的街道、煙囪里溜直升空的黑煙,清晰可見。我們住的也是一個小院落,院子里一片菜地。
過了清明,爸爸忙碌起來了,整地起壟,上了一遍牛糞,春陽一曬,地里暄騰騰的。我?guī)桶职址N蕓豆,種茄子,種辣椒,種一畦子韭菜,種一畦子茼蒿。不過幾天,地里有了綠影兒。韭菜是多年生的,心急不得,很久才拱芽,像插了一地綠針。倒是茼蒿潑辣,生長期短,幾天就是一茬,像是有人催著逼著,沒幾天就蔥郁了起來。蕓豆抽秧了,蕓豆丫杈上,有了點點的紅,蕓豆花快開了。茄子也躥身子了。從河里飄過來的風,掀開茄子的葉子,看看開花了沒有,瞧瞧架上的蕓豆結莢了沒有,比我還心急呢。
爸爸叼著大煙斗,在菜地里轉來轉去。每逢見了鄰居,問節(jié)氣,問栽種,問育秧,對種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白河子的人,人人是種菜的行家呀,種了菜挑到城里賣,捎回幾樣時興玩意兒,出口轉內銷的滌棉布呀,青松牌肥皂呀,龍虎牌花露水呀,手牌蛤喇油呀……
過了清明好多天了,農民們忙著種瓜種豆,爸爸在墻根下種絲瓜種葫蘆,沒提種牽牛花的事,興許忘了,不知該不該提醒他。媽媽說,還是鄉(xiāng)下好,莊稼在嘴邊兒上,想吃什么種什么。
清早,爸爸抱著扁擔,挑水澆菜,累得滿頭大汗。媽媽心疼爸爸,一邊給爸爸抹頭頂的汗,一邊說,別挑了,明兒種幾壟耐旱的。爸爸是個粗胖子,他哪是種莊稼的人呀。爸爸挑水的樣子很滑稽,老鄉(xiāng)們見了說,大畫家呀,好生抱住扁擔,別讓扁擔跑了。老鄉(xiāng)笑,爸爸也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隊長也是個喜歡畫的,土改那年,收了地主家的幾軸古畫,他也不知道畫畫的是誰,也不知道價值幾何,聽說爸爸是城里下放的大畫家,抱過來讓爸爸打打眼,一幅《春谷幽居圖》,一幅《江南小景》,一本兒厚厚的冊頁。我看了幾眼,疑惑地看著爸爸的臉,耕煙散人是誰呢?好一個閑淡的名字!
沒想到在白河子,他見到了王石谷的真跡,爸爸興奮得起了一頭汗。隊長搖頭說,八成不值錢,不值錢就引了火。爸爸說,不得了,可不得了!清初六大家呀,多少年見不到了。隊長說,大畫家,您說,這幾軸畫值幾個錢。爸爸沉吟了半晌說,無價之寶。隊長依舊搖頭。爸爸說,過幾年,這幾幅古畫買下半個白河子城。隊長呆了半天,把畫抱走了。
第二天,隊長來家里坐,給爸爸帶來兩扎煙葉。隊長說,大畫家,您嘗嘗我的煙,自己種的,抓了好幾把豆餅呢,您啊,不是咱莊稼地里的人,明兒您看牛去,不耽誤您畫畫。牛棚離家近,爸爸高興地抱著畫板看牛去了。中唐的韓滉是畫牛大家,李可染是畫牛高手,爸爸會不會也是畫牛的呢?
媽媽是家庭婦女,半天上工,半天洗衣做飯。村里的人好,見了媽媽,有時贈幾張煎餅,送一把小蔥,有時是半袋小米。鄰居媽媽說,張媽媽,你們是下放的呀,在農村安個家多不容易呀,缺了少了的,長了短了的,您別不好意思張口呀張媽媽。
爸爸的嘆息聲,一天比一天少了。
進了夏天,白河子來了一幫男女。隊長說他們是城里來的下鄉(xiāng)知青。我們家旁邊橫斜著幾間牛棚,隊長讓人把牛趕到敞棚去了,牛糞起了,墻上刷了一層白石灰,角落里支了幾條火炕。隊長說,把大畫家請來,畫一張畫。
爸爸在牛棚墻上畫了一幅畫,爸爸畫的是《山鄉(xiāng)巨變》。我有一套賀友直先生的小人書,好像是六六買的,六六當兵去了,走之前,六六贈給了我。爸爸也喜歡賀友直的畫,聳著眉頭,咬著煙斗,翻來覆去地看。隊長說,大畫家,你的畫好,比王石谷畫得好。爸爸只是抿著嘴巴笑。
知青們鼻子不好,沒聞出牛糞味兒來,跟社員們一起上工下工,整天嘻嘻哈哈??匆娝麄?,媽媽想起徐衣棠來了。媽媽說,徐衣棠啊,不知跑哪兒去了;又說,以岑,你找隊長打聽打聽,有個動靜兒也好呀。沒過幾天,爸爸說,徐壽山下放到廣西去了,遠著呢。
早上,知青們在白河子邊兒上洗漱,一人一只臉盆,一人一只牙缸,在河邊打鬧夠了,往嘴里搗牙刷,一人一張白嘴巴。晚飯后,余暉尚在,知青們在白河子橋上咿咿呀呀地唱歌。
河水淙淙,到了橋下,被泥沙困住了,流不動了,結成了一面鏡子,倒映著一叢叢安靜的蒲柳,一張張青澀的臉。爸爸支了畫板,刷刷幾筆下去,知青們活脫脫地站在畫板上。我托著腮,對著夕陽,看爸爸作畫。爸爸的畫,有了賀友直的神采,他的吳門畫風一點點地淡了。
我在白河子上初中,學校開課不多,農忙的時候,學校放幾天假,我們給隊里幫工。夏天割麥子,我們揀麥穗;秋天割豆子,我們弓著身子揀豆粒。白河子有秋耕的習慣,過了霜降,氣溫突地降下來,衣著半單半棉的時候,秋耕就開始了。天空那么高遠,遠山在寒煙里朦朧。每一塊地里,都有一頭牛奮力耕作,鞭聲脆亮脆亮的。
秋耕的農民伯伯,高挽著褲管,肩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鞭子,吆喝著耕牛。新翻的土地,又松又軟,飄蕩著熱乎乎的濕氣。今年的燕子,大概忘了節(jié)氣,回南晚了,在地里來回盤旋。
入蟄的秋蟲,比如蠐螬呀,螻蛄呀,大白蛾的蛹呀,讓燕子一只一只叼跑了。這就是秋耕的好處。我們跟在牛尾巴后邊,揀拾落在地里的地瓜,揀滿一筐,抬到生產隊里去。
爸爸是看牛的人。到了深秋,地里沒活兒了,牛閑下來了。落雪前,爸爸進山放牛。隊長說,這叫添秋膘。秋天的草,草籽熟透了,吃一口草,等于吃一口糧。白河子的大北邊,臥著一架大山,終年飄著白茫茫的霧氣,白河子的人叫它蛤蟆山。
春天,學校組織我們去蛤蟆山拿蝎子,剜蒲公英,刨遠志,賣了錢學校買煤過冬,有時給我們發(fā)一支鉛筆,有時口頭表揚兩句。我是一個笨人,沒力氣,也沒眼力,很少受表揚。老師說,張多多,你給班里畫板報,畫好了,年底評個三好學生。我畫了一黑板荷花,白荷花紅荷花,受了一通表揚。
放年假的時候,老師沒再說評三好學生的事,老師忘了他說的話了嗎?我們是下放的呀,很多同學拿著獎狀,在路上蹦啊跳啊,我什么也沒有,心里委屈極了,回家抱怨。爸爸說,多多,春天不光是他們的,你也有份呀,只要心里有陽光,就會花開滿屋。
爸爸吆喝著牛群,興沖沖地上山了,帶著畫板,帶著干糧。山上有去年的窩棚和火炕,爸爸住在蛤蟆山,當一陣子下凡的神仙。吃過晚飯,媽媽站在院子里往山上看,一片黛青,那么遠。媽媽說,多多,不知你爸爸冷不冷,不知牛聽不聽話。
一側的院子里,知青們點起了火堆,火光暖暖的,把天空照亮了。有人抱手風琴,有人敲臉盆,有人吹口哨,搖晃著身體,像莊稼一樣起伏。他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聲像信風,在白河子上,在月光里涓涓流淌。
深夜花園里,
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么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
心兒多爽朗。
……
媽媽跟著節(jié)拍唱,歌聲那么憂郁。我看見媽媽的眼里,盈滿了淚水。知青們唱完了,烏拉了一聲,回房睡覺去了。天上一枚月亮,數點寒星,白河子的流水聲,在夜空里嘩嘩作響。媽媽抱著肩膀說,多多,你說徐衣棠會在哪兒呢?天冷了,該添衣了!
下了一場小雪,住窩棚的人,趕著牛群回來了。爸爸沒回來,媽媽急得掉眼淚。隊長說,丟了一頭牛。畫家心眼兒實,找牛去了。隊長發(fā)出去幾支人馬,進山找爸爸。到了傍晚,把爸爸抬回來了。我和媽媽嚇傻了,不知如何才好。
爸爸滾下山去了,摔斷了一條腿。隊長人好,找來一個正骨的中醫(yī),給爸爸對上骨頭,上了夾板,貼了膏藥,服了接骨散。隊長批評說,大畫家呀,你咋這么不省心呀,丟了一頭牛嘛,牛認路嘛,人要緊還是牛要緊?爸爸說,牛是隊里的,我是自己的。
爸爸下不了地,在床上半躺半臥,把畫板支在眼皮上,仰著面孔作畫。有時候爸爸讓我看他的畫,爸爸畫的全是牛。爸爸畫的牛,胖胖的,憨憨的,或立或臥,各有風骨。我最喜歡的是《風雪夜歸牛》,大片的雪花,衰草迷離,黑云銜著一枚寒月,牛抵著寒風,高揚著牛尾,弓身奮蹄,在雪天里奔跑。這不正是爸爸嗎?
李可染畫的是江南的牛,是水牛,水牛是柔韌散漫的,有水的氣質。爸爸畫的牛,正像北方高大的農民,豪氣,粗獷,骨子里帶著倔強和勤苦。
爸爸教我念《戴嵩畫牛》: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有戴嵩《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斗牛與?牛斗力在角,尾搐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斗,謬矣!”處士笑而然之。古語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辈豢筛囊?。
我理解爸爸的苦心,畫畫從觀察開始,向生活學習。戴嵩是韓滉的弟子,是畫牛的高士,觀察尚有不足。觀察不細致,修為不到,學問不高,畫出來的畫必定有虧欠。天氣冷了,爸爸偎著火爐,教我畫畫。媽媽在一邊織毛衣,望著窗外的風雪嘆息。
她在想,下雪了,徐衣棠住在哪兒呢?
過了小雪,我們把院子里的白菜儲起來,在院心挖一個深坑,坑沿兒上搭幾條木桿子,上面敷草,草上蓋一層黃土,留下一個上下的井口。今年的白菜長得好,菜心卷得實。媽媽站在窨子里,把白菜緊緊靠在一起,菜根接了地氣,在和暖的地下繼續(xù)生長。我和爸爸搬運,把白菜一顆一顆從井口遞下去。
白河子橋上多了一個人影,朝這邊看。高高瘦瘦的一個孩子,背著一個小小的鋪蓋卷,頭發(fā)長長的,在疾風里飛揚。橋欄上的傲雪,還沒來得及化,天空一派迷蒙,星星點點的碎雪花漫天飛舞。爸爸往橋上看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爸爸說,多多,快看,是不是徐衣棠?果然是徐衣棠。
我捧著嘴巴大聲喊,徐衣棠——徐衣棠!
我跑過去,接了徐衣棠的鋪蓋。徐衣棠凍得一嘴巴鼻涕,說,多多,你不恨我?我說不恨。徐衣棠就咧著嘴巴傻笑。媽媽跑過來,攥住徐衣棠的胳膊,搖來搖去。媽媽哭著說,徐衣棠啊,你可想煞張媽媽了!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
媽媽給徐衣棠換了衣服,煮了一鍋面條,一邊看著徐衣棠狼吞虎咽,一邊掉淚,徐衣棠啊,這兩年,你去哪兒了呀?見你爸爸媽媽沒有?。啃煲绿难劾锕锹抵箢w的淚水,像一盞小燈籠,小燈籠一閃,啪地掉進碗里。
吃完了飯,媽媽又問,徐衣棠,這二年,你在哪兒來著?沒凍著?沒讓狗咬著?徐衣棠說,我上廣西找爸爸媽媽去了。媽媽問,怎么去的?多遠的路???徐衣棠說,跟紅衛(wèi)兵一塊兒去的,好多人呢,坐火車過衡陽,過長沙,過柳州,過了柳州,沒火車了。柳州在哪兒呢?我傻傻地想。
媽媽拉著徐衣棠的手,左看,右看,又問,徐衣棠,見到你爸爸了沒?你爸爸還是那么瘦?你媽媽好不好?徐衣棠眼里包著一顆淚,我的心里疼了一下。徐衣棠撲到媽媽懷里,哇的一聲哭了。媽媽也哭。徐衣棠哭著說,張媽媽,我爸我媽沒了……
我哭了起來。
徐衣棠無處可去,住到家里來了。爸爸說,多可憐的孩子?。∴従計寢屵^來說,張媽媽呀,你們是下放的,可容不得外人呀,快跟隊長說一聲去,畫家肩膀嫩,擔不動是非。爸爸給隊長送去一幅畫。隊長說,住到知青點去,沒大不了的事,有事我擔著。徐衣棠搬到知青點去了。
爸爸常常站在白河子橋上,望著遠方發(fā)呆。媽媽停下手中的活兒,抹一把眼淚說,徐媽媽多好啊,人長得好,畫的畫也好,怎么會沒了呢?徐爸爸徐媽媽是怎么死的呢?
徐衣棠的話,一點也不可靠。我這樣想。
4
那年,徐衣棠十八歲,媽媽堅持說十七歲。徐衣棠跟二哥同歲。二哥是六月初六生的,小名叫六六。荷花開了,湖里瀲滟一片紅,爸爸在湖邊寫生,荷葉田田,荷風香暖,好似有一個胖娃娃,咕嘟一聲從荷葉下邊冒了上來,爸爸給二哥六六取了個風荷的名字。二哥六六的大名,叫張風荷。
我的大名叫張子房,生我的時候,牽?;ㄩ_了,蓬蓬勃勃,矮墻上落了一片霞光。好似應了花瑞,上邊有了一個張風荷,爸爸也一定要給我取一個與花有關的名字。子房是花的器官,子房里有胚珠,胚珠受精,就是種子呀,子房是種子的前生。我是一顆革命的種子,是這樣嗎?
徐衣棠的名字,又是怎么來的呢?媽媽說,棗子熟了,徐衣棠蹦蹦跳跳地來了。媽媽說,徐衣棠一沾上身,在徐媽媽肚子里拳打腳踢,你徐媽媽呀,可遭罪了,吃一口吐一口。這孩子呀,跟別人不一樣,下生也不安穩(wěn),臍帶在脖子上繞了三圈,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攥著臍帶,掰都掰不開。哪有這樣的孩子呀!
進了八月,徐媽媽的產期未到,夜里受了驚嚇,媽媽陪徐媽媽住進了醫(yī)院。媽媽說,徐衣棠呀,像只小刺猬,急著落生吃棗子呢。那年的棗子可真好,又大又甜,滿樹都是紅棗子。徐爸爸的幾盆千頭菊開得正盛,花架上一派金黃。爸爸說,徐衣棠應了秋瑞,跟棗子同一天落地。
那日,徐爸爸正關門讀詩,李洞的《繡嶺宮詞》:
春日遲遲春草綠,
野棠開盡飄香玉。
繡嶺宮前鶴發(fā)翁,
猶唱開元太平曲。
醫(yī)院電話打過來了,醫(yī)生說,徐校長呀,祝賀您,您夫人生了個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徐爸爸高興得搖頭晃腦,又把詩句吟了一遍,大聲說,這名字好,就叫徐衣棠。
徐衣棠上邊只有兩個姐姐,徐家香火怎么辦?愁壞了徐媽媽。媽媽生了六六,徐媽媽跟媽媽商量,她生不出兒子,把六六過繼到徐家去。媽媽猶豫了半天,好像點了頭。徐媽媽說,你們老張家兩兒兩女,一張桌子四條腿,多好??!老徐家呢,三代單傳,可怎么辦呢?徐衣棠生了,六六不用到徐家去了。
徐爸爸跑過來問,以岑兄,你說,名字好不好?
媽媽不喜歡衣棠這個名字,多難聽呀!徐媽媽也不喜歡。媽媽跟爸爸說,衣棠,還不如叫衣裳呢。徐壽山沒見識,還大學問家呢,真是的!爸爸笑笑說,你不懂,棠者,牡曰棠,牝曰杜。男孩子家,叫個棠可是有講究的,水木清華,棠韻沾衣,非富即貴。媽媽說,反正這個名字不響亮。
這幾日,不知怎么的,大約是想到徐媽媽,勾起了媽媽的心事。媽媽說,徐衣棠名字不好,名如其人,你是知道的。爸爸專心作畫,好像沒有聽見。媽媽又說,他爸,讓徐衣棠跟你學畫。端不住一個飯碗,沒一技在身,怎么活人呀,咱們怎么對得起徐爸爸徐媽媽呀!爸爸依舊沒言語。徐衣棠太頑皮了,怎么是作畫的人呢?
徐衣棠進了知青點。媽媽一直為他擔心,唯恐城里人容不下他。爸爸說,吉人自有天相,沒準兒混出個名堂來。媽媽說,徐衣棠啊,生的時辰不對,落地一聲不哭,哪有這樣的呀!以為他被羊水嗆著了,給了兩巴掌,還是不哭。爸爸說,徐衣棠出生不足月,上天虧待了他,咱們多心疼他。
徐衣棠來串門,領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是城里的,沒一絲閑愁,臉上掛著笨笨的笑。徐衣棠每回來,媽媽臥兩個雞蛋,下一把面條。媽媽問女孩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女孩子說,阿姨,您知道時傳祥嗎?媽媽搖頭。女孩子說,您多看看報,全國勞模都不知道,我爸爸叫宋大林,也是掏糞工,阿姨,沒文化不要沒覺悟,好不好?我爸爸是掏糞工!懂了吧,掏糞工!
媽媽開始討厭掏糞工的女兒了,長得不好,瘦瘦的,黃黃的,像一根稗子草,眼睛也不好,鼻子也不好,耳朵扇風,嘴巴上翹著一顆黑痣,脖子后邊有一塊胎記。女孩子走了,媽媽說,一嘴巴大糞味,怪不得她爸爸是掏糞工呢。爸爸說,咱們是下放的,人家是工人階級。媽媽說,下放的又怎么了,下放的可沒罪過。
以后,徐衣棠經常帶這個女孩子來,媽媽依舊臥兩只雞蛋。女孩子吃完,從黃書包拿出一張報紙,往媽媽眼前一扔,說,阿姨,您仔細看看,這是我爸爸的照片!媽媽看了幾眼,報上登載了一篇文章——《人民的掏糞工——宋大林》,并配發(fā)了一張照片:一個灰塌塌的中年人,穿著一條藍圍裙,擠著小眼睛,背著糞桶,拿著糞勺,笑哈哈的。人家爸爸是全國勞模呀,媽媽不敢吱聲了。
到了秋天,徐衣棠當了知青隊隊長,帶著二十幾個知青,開進蛤蟆山修水壩去了。天氣冷了,媽媽改好了一件棉衣,打了一個小包,多多啊,你把棉襖給徐衣棠送過去。媽媽從柜子里翻出一條紅圍巾,多多,這一條給宋秀尚。宋秀尚是徐衣棠的女朋友,掏糞工宋大林的女兒。媽媽嘆息著說,漂亮一點就好了。你徐媽媽呀,可是個人樣子。
蛤蟆山有一道大石罅,上面有一眼泉,一年四季,泉水汩汩流淌。冬天凝成的冰瀑,站在白河子橋上,看得清清楚楚;夏天,所有的間歇泉一起冒水,轟隆隆,水勢又大又急,淙淙地流進白河子里。
多浪費呀。蛤蟆山下有大片農田,春秋兩旱,收成不好。隊長說,村里早想閘壩子,沒人懂工程啊。徐衣棠和宋秀尚弄了個計劃,跑了幾趟縣里,跑下來一宗經費,他們想搞個自流灌溉工程。隊長說,徐衣棠啊,是個干大事的人。爸爸沒說話,手心里替徐衣棠攥著一把汗。
蛤蟆山有看牛的窩棚,每個窩棚都住著知青。我上山的時候,壩身多少有了一點模樣。山上插滿了紅旗,知青們推小車,夯壩基,打炮眼,熱火朝天。徐衣棠當真是個人才,渾身都是本事,把知青們指揮得團團轉。我和徐衣棠坐在山頭上看風景,徐衣棠嘴里叼著草棒子,望著山下說,多多,明年你來看,山下那片旱田,全部實現自流灌溉。
每天傍晚,蛤蟆山上起幾道白煙,白煙落下去,轟隆隆的炮聲傳過來。鄰家媽媽說,可不得了了!蛤蟆山是神仙住的地方,山有靈性,土有靈性,動不得呀張媽媽。在農村久了,媽媽跟鄰居媽媽學了不少尊仙奉道的事。媽媽也說,徐衣棠啊,不要戳蛤蟆山的眼窩呀。
到了冬天,蛤蟆山果真出事了。放了一遍炮,有一炮啞了。每次排啞炮都是徐衣棠的事,他是知青隊長,是沖鋒陷陣的人。傍晚的余暉照在蛤蟆山上,漫天硝煙,遍地丹霞,沒等煙塵落下去,宋秀尚想也沒想,一個人沖出去了,一聲沖天巨響,把太陽染紅了。宋秀尚死了。
宋大林過來看了一眼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找個地方葬了吧。宋秀尚埋在了蛤蟆山。隊里買了一具棺木,徐衣棠在水壩一側,給宋秀尚起了一個小小的墳丘。墳丘圓圓的,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宋秀尚變成了一堆孤零零的黃土。徐衣棠挨了一個處分,知青隊解散了。隊長說,這個徐衣棠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徐衣棠在宋秀尚跟前,搭了一個窩棚,整個冬天住在蛤蟆山上,打炮眼,放炮,推沙土,夯壩基,誰也勸不下來。隊長說,徐衣棠啊,一根筋,讓狼啃了咋辦!那年我在白河子上高中,放了寒假,媽媽說,多多呀,徐衣棠一個人在山上可不行,你去陪陪他。我背了一床棉被上了蛤蟆山。
我和徐衣棠住在山上,我們一起陪著宋秀尚。我們打炮眼,炸山,往壩子上填土,壩子合龍了,壩身一天一天高起來。到了春節(jié),爸爸媽媽上了蛤蟆山,我們在山上過年。蛤蟆山下了一場大雪,大雪把年埋住了。
我們去給宋秀尚上墳。媽媽上了一炷香,掉了一行淚說,秀尚呀,你和徐衣棠沒緣分啊,走得那么早,張媽媽還沒來得及喜歡你呢。蛤蟆山上一朵云,云朵孤零零的,在冬陽里繾綣不散。云邊兒上鑲著一片橘紅,媽媽送給宋秀尚的那條圍巾,不正是這個顏色嗎?
春天,徐衣棠沒下山。夏天,徐衣棠沒下山。
秋天一天比一天深了,壩子里蓄滿了水,青蒼蒼的,像一片幽靜的湖。過了小雪,牛閑下來了,進山添秋膘。看牛的人,看見了徐衣棠。徐衣棠站在壩子上,咧著嘴巴笑。徐衣棠笑什么呢?
5
知青們陸續(xù)回城了,徐衣棠沒城可回,依舊留在白河子。隊長想把女兒嫁給徐衣棠,收徐衣棠做上門女婿,這是件好事。徐衣棠沒答應。徐衣棠說,白河子是根拴牛樁,多多,你離開白河子,我也離開,你到哪兒,我也去哪兒。我當是一句玩笑話,徐衣棠是沒有根的浮萍,離開了白河子,他能去哪兒呢?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中央美院。臨行前,媽媽做了一桌飯,徐衣棠陪爸爸喝酒。爸爸說,衣棠,多多走了,你跟張爸爸學畫畫,將來,你也考美院,做一個畫家。徐衣棠搖頭。媽媽說,衣棠,聽你張爸爸的,你爸爸和媽媽可都是畫畫的人。徐衣棠說,多多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媽媽沒當事兒。
我離開白河子不到一月,徐衣棠不見了。爸爸來信說,多多,在你走后的不多日子,徐衣棠一個人走了,全村人找遍了蛤蟆山,也沒找到,會不會找你去了呢,也未可知,你多留心就是。徐衣棠會不會去廣西了,徐爸爸徐媽媽死了,他去那兒做什么?
有一天,我們上人體寫生課,我的心里緊張極了,是男體還是女體呢?我旁邊的同學說,今天上男體,沒意思,怪不得逃課的那么多呢。兩個女生捂著嘴巴哧哧地笑。老師進來說,今天的男體是新來的,你們不要嚇唬他。老師說完,門外邊一只手,推進來一個小伙子。我一下子愣住了,這不是徐衣棠嗎!徐衣棠分明看見我了,做了一個手勢,不要我聲張。
下了課,徐衣棠提上褲子跑了。我在后邊追,徐衣棠——徐衣棠!出了校門,徐衣棠在人群里消失了。以后每一節(jié)課,徐衣棠準時來,寬衣解帶,一點也不難為情,下課鈴聲一響,徐衣棠奪門而去,不知所蹤。他為什么來當人體模特呢?我真的不懂。
我在美院周圍不停地找徐衣棠,花家地、望京街、南湖公園、郎家園,找遍了,沒有徐衣棠半個身影。在北京,徐衣棠連只螞蟻也算不上。他住在哪兒?他有沒有飯吃?有沒有人欺負他?我常為他擔心,有時夢見徐衣棠,破衣爛衫,沿街乞食。
星期天,我和同學小薇去買顏料。大山子有一個跳蚤市場,路過那兒,小薇非要去看看。小薇說,她宿舍里的同學,有在大山子買電子表的,香港那邊過來的,又便宜又好看。果然,有幾個穿花格子衣裳的男人在那兒閑轉,見了我和小薇上前跟我們搭訕。我看見了一個人,在跟一個女孩討價還價。
徐衣棠!
我支開小薇,走了過去,伸手拉住了徐衣棠。徐衣棠摘下墨鏡朝我笑。我們找了一家小餐館吃飯。徐衣棠點了鹵煮小腸、炒肝兒、爆肚、門釘火燒,全是老北京的硬家伙。徐衣棠說,多多,多吃一點,補補腦子。徐衣棠把皮夾子往桌上一扔說,不就是花個錢嗎,錢咱有的是。徐衣棠住在望京街老胡同里,鄰居們衣棠衣棠地叫,在這個大雜院里,徐衣棠的人緣兒不知有多好。
徐衣棠每周四節(jié)寫生課,余下的時間,在大山子跳蚤市場賣電子表。徐衣棠分別讓公安局、市場管理、收容站抓了幾回,好在有驚無險。徐衣棠又能說,又能騙,花里胡哨,誰也拿他沒辦法。我們每周都聚一聚,徐衣棠請我吃飯,有時塞給我?guī)资X。我問徐衣棠,為什么當模特?徐衣棠說,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給你當保鏢。
第二年春天,徐衣棠在望京街買了一套房,老房子不通煤氣,在走廊燒蜂窩煤,嗆得眼淚嘩嘩的。沒過多長時間,徐衣棠找了對象,沒辦婚禮,匆匆忙忙住在了一起。他還像以前一樣,上寫生課,賣電子表。到了秋天,孩子生了,名字是我取的,叫徐厚基。
美院畢了業(yè),我分到了湖州,在鼓山中學當美術老師。臨行前,我去跟徐衣棠道別。徐衣棠說,你先去湖州,給我占塊地兒,過一陣子,我把房子一賣就過去。說說而已,有了徐嫂子,有了徐厚基,有了一個安樂窩,徐衣棠不會再當云游僧了。
那年暑假,二哥六六寫信來說爸媽的身體不怎么好,盼著見我一面。日子過得很快,爸媽落實了政策,回到了喬家河胡同的小院里。二哥六六當兵復員了,隨父母一起住。落實政策的時候,爸爸提了一個要求,讓六六進江北大學,校方安排六六干總務。
徐家的院子,依然閑著,爸爸糊涂了,時不時站在院子里喊,徐壽山!徐壽山!
小棗樹長粗了,還是半邊身子,政策好了,也不敢往這邊長。二哥六六買了一串花盆兒,跟爸爸一樣,種牽?;ā?墒牵绮坏梅ㄑ?,牽?;ㄔ趺匆膊煌鶋ι吓溃瑵M地兒匍匐,花開得也不精神,三兩朵,蔫頭巴腦,一點也不好看。二哥說,徐家的院子還回來了,徐衣棠不在,手續(xù)沒法辦。
在家住了幾天,鼓山中學催我趕緊回去,學校建了一棟宿舍樓,我回來的時候正說分房不分房的事。二哥說,這是大事,快回去,爸媽有我呢;二哥又說,你要有徐衣棠的消息,跟他說一聲,讓他回來辦辦手續(xù),徐爸爸徐媽媽還有一筆補償金呢。
離家前一天晚上,爸爸突然來了精神,把我叫到他的畫室。爸爸許久不作畫了,畫案上毛毛躁躁的,筆洗干了,硯臺也干了。爸爸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問,你和徐衣棠還有來往?我把徐衣棠的事說了一遍。爸爸哈哈笑了兩聲說,徐壽山呀,還活著呢,這老東西,跟我躲貓貓呢。
我不知爸爸說什么,徐爸爸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廣西柳州。爸爸往書櫥上努嘴巴,示意我把樟木箱子拿下來。我抱下箱子,愣愣的。爸爸說,打開。我打開箱子,箱子里放著一軸字畫。爸爸說,把畫打開。我打開畫,嘴里吸了一口冷氣,八大山人!在美院,我的老師,書畫大家陳開云說,中國畫家亦僧亦俗亦仙亦道,畫筆凌厲,畫骨錚錚,只有八大山人。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無大于我也!
爸爸看著畫稿,眼圈紅了。爸爸說,這幅《枯石鴛鴦圖》珍貴無比,是八大山人精髓所致,是國之大寶,多多呀,這畫是徐家傳家的東西,你徐爸爸托我代為保管。爸爸的手,抖抖的,不停地在畫稿上摩挲。爸爸嘆息了一聲,把畫稿折起來,遞到我手上說,我張家沒有貪心,也不能起這個貪心,多多,替我還給徐家。爸爸又說,多多,你先替徐家保管著,徐衣棠啊,性子忒毛愣了,等徐衣棠心里干凈了,性情穩(wěn)當了,生活安定了再給他。
第二天,我回到了湖州。車站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到了跟前,是徐衣棠。徐衣棠傻傻地笑,多多,我搬到湖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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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閑來無事,我瀏覽《中國書畫報》,二版上有一則人物新聞——《中國旅美畫家徐壽山在紐約逝世》,我讓題目嚇著了。徐爸爸不是早死了嗎?驚詫之余,我耐下心來讀這篇文章:
中國著名旅美畫家徐壽山,2015年10月21日病逝于紐約康奈爾長老會醫(yī)院,享年九十一歲。紐約華人書畫研究會會長、著名書畫家陳啟人先生,華人同鄉(xiāng)會著名投資家韓非先生,紐約華文學院經學大師李思年先生,以及紐約華人團體代表近200人為壽山先生送行。
壽山先生曾任江北大學校長,是吳門大家朱厚元先生的高足,壽山先生一生致力于學問,長期研習八大山人及吳門畫派,灼灼其華,成就斐然。其人高品,其畫高古,多得八大山人真意。
1969年7月,徐先生攜妻子李月華女士,輾轉流徙,在同門師兄燕兆赫先生幫助下,經香港赴舊金山,后定居紐約。徐先生為人謙和,居善如流,為光大中華學問,倡建紐約經學院,多方籌措資金不逮,今年6月,使其長孫徐厚基先生親赴祖國,拍賣傳家珍藏《枯石鴛鴦圖》,得錢8856萬,悉數捐獻,作為紐約中華經學院首批建設基金……
我摩挲著報紙,該不該拿給爸爸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