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趁活著,把后事辦了!
有違“善欲人見,不是真善”一說了。
發(fā)完朋友圈,趙武多打出個無比夸張的哈欠,把毛巾被往頭上一悶,打算睡個回籠覺。
睡不著,是必然的,那個哈欠本想營造出一點儀式感,讓睡意光明正大襲來。偏偏,表演過了頭,趙武多自己都覺得這行徑怪異,腦海中殘存的那點睡意,消失殆盡。
他體內(nèi)的生物鐘,早開啟了預警狀態(tài)。
一向以此引以為傲的趙武多,第一次對生物鐘的盡職盡責起了反感。
你違反一下指令會死?。?/p>
要知道,趙武多這么循規(guī)蹈矩的人,也是可以做出驚天之舉的。
說驚天之舉,太言過其實,畢竟,全國已經(jīng)有一百三十多萬人走在他前面。這讓趙武多有點泄氣,烏泱烏泱的一百三十多萬人中,他的舉動很容易被忽略不計,甚而至于連雪泥鴻爪都留不下。
選擇發(fā)朋友圈,是因為趙武多不想成為那個忽略不計。
總得讓身邊人驚一驚吧。
驚后面是奇,驚奇之余,好奇心自會泛起,別人對自己的關注度,就水漲船高了。
趙武多是那種活得很沒有關注度的人。
沒能生出一夜成名的長相,更不擁有一舉成名的智商。
愿意關注他的,除了老婆李麗英,便是兒子趙三有。
趙三有名字寓意好,你有我有他有,這氣度,直接奔著胸懷天下去的。
這是唯一讓趙武多欣慰的地方。
當趙武多把中國人體捐獻登記電子卡展示給趙三有時,他內(nèi)心還忐忑著,條款上面清楚寫有,如果家屬不同意,他這個捐獻卡等同于白紙一張,聊勝于無都算不上。
趙三有很認真地看了捐獻卡。
趙武多以為兒子還會很認真看一下自己的,致敬英雄的那種看。不是誰都有勇氣把遺體捐獻出來做醫(yī)學研究用的。
孰料兒子眼神潦草地滑過他,落到手機屏幕上。
都看了二十多年了,難不成因為簽了遺體捐獻,他這個爸爸突然間就寶相莊嚴了?
趙武多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起得可笑,有點滑天下之大稽。
確實有違“善欲人見,不是真善”一說。
是不是真善,不在趙武多的賬上算。
他在微信中給老同學王燕妮留言,如釋重負的那種,總算能夠知道我死后去到哪兒了。
能去哪兒呢?泡著福爾馬林的瓶子中啊。他最知心的大學好友——王燕妮第一時間回復。
這么大的身體,瓶子裝得下?趙武多想象了一下,他刻意省去了開頭的“我”字。
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體,趙武多覺得為時尚早。
王燕妮沒有覺得為時尚早,好像趙武多身體已經(jīng)處于任人切割的狀態(tài),我是說你的心肺肝脾!
五臟六腑被掏的感覺讓趙武多心里猛然一空。
好在王燕妮跟著一句話,讓趙武多心里馬上充盈起來,讓我捐獻眼角膜骨髓什么的,我目前還能夠接受,但要把整個遺體捐出去,我暫時做不到。
有區(qū)別嗎?趙武多問。他確實有點疑惑,簽協(xié)議時,有在他前面簽過協(xié)議的朋友提醒他,我們簽的是捐獻器官,不是整個軀體。
遺體也有尊嚴的!王燕妮的回復跟那些朋友出奇地一致。
趙武多覺得這個回復經(jīng)不起推敲,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單個器官跟整個軀體有區(qū)別嗎,非得說尊嚴,尊嚴都是給活著的人看的。
留著軀體在,怎么都比灰飛煙滅了強。
反正他的軀體不是留著給后人瞻仰的,這點趙武多很有自知之明,憑他這尊容,免費參觀都怕嚇著活人。
趙武多參觀過動物標本展,知道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動物標本蘊含著無可替代的科學價值、觀賞價值及科普價值,那么作為人體標本,其科研價值豈不是更大?畢竟,人不像其他動物,可以在需要時捕殺。
新冠肺炎肆虐時,那個留下遺囑捐獻遺體做病毒研究的感染者,讓趙武多深受感觸,人,不一定能使自己偉大,但一定可以,讓自己崇高。
捐獻遺體,無疑是趙武多走向崇高的第一步。
果不其然,有人在朋友圈給他點贊評論了。
善欲為人知,不一定是偽善,而是為了傳播善;惡不欲為人知,則必是大惡。
如此給力的評論,讓趙武多的頭在那一刻,如同歌手韋唯在《亞洲雄風》里唱的,仰成了高昂的山。
昂頭好啊,可以治療頸椎病。
自我感覺良好的趙武多就這么出了門,老婆李麗英有交代,中午做酸菜魚給兒子吃。兒子參加工作后,懂事了許多,回來吃頓飯吧,還弄得特矯情,說想吃媽媽的味道了。
李麗英的廚藝平常,平常趙三有再怎么矯情,都不好意思用“聞香下馬,知味停車”來形容,幸好有“媽媽的味道”這句爛大街的話,來熨帖一下李麗英,還能讓趙三有不至于難為情。
說爛大街呢,真有爛大街的一問在微信朋友圈的評論中出現(xiàn)了,是趙武多的另一大學同學吳珍珍,自詡有思想的一個女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捐獻遺體這么大的事,向父母申請過了沒有?
趙武多想了想,決定用一句有思想的話回敬她,這叫師夷長技以制夷,父母給了我身體發(fā)膚,就是讓我有自己的思想。
言下之意,這是趙武多思想升華后才做的決定。
像是為趙武多站隊似的,馬上有王燕妮跟著評論,趙武多你思想境界很高?。?/p>
王燕妮是當年的班花,班花的贊譽讓趙武多心里很是受用,老規(guī)矩,秒回,也沒多高,就九重天那么高。
九重天那么高,這話有出處,因為漂亮,讀書時大家都把王燕妮比作九重天的仙女,想要跟仙女比肩而立,當然得有九重天的思想境界了。
李麗英打死都沒有九重天的思想境界。
對趙武多這個先斬后奏簽下的協(xié)議,后知后覺的她是堅決持反對態(tài)度的。
作死啊,你這是?李麗英到底看見趙武多的微信內(nèi)容了,口氣明顯透露出不敬,沒見過好端端活著,把晦氣惹上門的人。
什么晦氣不晦氣的,人從一生下來就在一步一步走向火葬場!趙武多辯解說,掩耳盜鈴就能解決根本問題?
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也犯不著這么早就辦,不是還有幾十年活嗎?李麗英有的是話反駁。
幾十年后不還得辦?趙武多自以為滴水不漏把李麗英拖進另一個話題,正得意呢。
幾十年后還得辦,你以為你說了能算?李麗英一個回馬槍殺了過來。
這個家,趙武多還真的說了不算。
他們的家庭名分不是嚴格意義的夫妻,更多的時候,趙武多是秀才,李麗英是兵。
秀才趙武多跟李麗英這個兵談思想境界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是行不通的。
好在趙武多早準備了第二套方案。
一個于情于理都能說得通的方案。
情理情理,情在前,理在后。
趙武多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麗英你還記得上周給咱爸下葬買墓地的事不?
咱爸,是趙武多對李麗英父親的稱謂,很貼心。趙武多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哥哥嫂子長大的。
下葬?買墓地?
對啊,咱爸活著時常嫌住的地方擠,這話你該記得吧?
記得!李麗英眼圈紅了,為了孩子們有個寬敞住處,李麗英父親自己租了一個地下室,把房子讓出來還分了一份給她這個出嫁的姑娘。
老爺子是新冠疫情防控期間因咽喉癌去世的,趕上喪葬高峰,墓地貴得讓人咋舌,只能委屈老爺子在殯儀館的小格子先待了幾個月,上周才下葬,在公墓買的墓地,小得墓前只能容納兩人并排磕頭。
體積稍微大一點的兩人并排,就磕別人墓地上了。
整整一周,李麗英都耿耿于懷,趙武多理解李麗英的耿耿于懷,老爺子肯定是死不瞑目的。
趙武多之所以簽遺體捐獻協(xié)議,不是擔心自己死不瞑目,他是在給老爺子辦理后事期間,跟一個醫(yī)生聊天時,突然覺得為了祖國的醫(yī)學發(fā)展,自己應盡匹夫之責。
我們當年上解剖學的課,全班幾十個學生,醫(yī)學院只能提供一具人體,而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醫(yī)學院,學生上解剖課,卻能提供給每個學生一具人體。
多么大的差別。
難怪西方醫(yī)學比我們醫(yī)學發(fā)達。
趙武多頓時熱血沸騰了,我為什么不能捐獻出自己的軀體呢,沒準兒人類某個醫(yī)學難題,通過自己的軀體研究試驗獲得重大突破,一下子就造福蒼生了。
造福蒼生,多么蕩氣回腸的字眼。
多么氣沖霄漢的豪情。
剎那間,趙武多做出了這么個決定,捐獻自己的軀體。
書上說一念有九十剎那,一剎那中又有九百生滅。
念頭升起的剎那,趙武多自認為軀體已經(jīng)越過萬水千山,九百生滅了。
這個生滅,跟行尸走肉可是天差地別的。
麗英你仔細想想,對咱爸,你是不是有抱憾終身的感覺?
話,一下子擊中李麗英心坎。
對老爺子,她確實有抱憾終身的感覺。
老爺子一生很少為自己著想,難得想到自己頭上一次,身為子女偏是無能為力。
難不成,你想三有將來跟你一樣?
三有跟我一樣?李麗英不解。
跟李麗英掰扯,得務實,趙武多字斟句酌說,我這遺體一捐獻出去吧,可以給三有省去很大一筆開支的。
你這是咒三有將來沒出息,連爹媽的墓地都買不起?李麗英急眼了。
瞧你瞧你,趙武多笑,錢要用在刀刃上,這不是你常教育孩子的嗎?
李麗英喉嚨響了一下,啞了口,這話她不但說過,還時常在嘴里當歌唱。
還有啊,你想過沒有,趙武多循循善誘,地球上土地資源日漸緊缺,我這么做還可以給后世子孫留一塊土地。
曉得你這塊土地留給哪個后世子孫了?被趙武多套進話題陷阱的李麗英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反擊,只好悻悻地嘟囔了這么一句。
“天下皆為江東,河山即是父老”,地球都成村了,再分哪個后世子孫,有意義嗎?慷慨激昂地說到這兒,趙武多面上露出微微一笑,他知道,李麗英這一關總算過了。
換句話表達,趙武多可以在九重天那么高,享受別人對自己的致敬了。
趙三有沒有致敬趙武多的想法,至少目前不會,趙武多的死,對趙三有來說還是一個遙遠的話題,他活得那么精神,都精神得過了頭。
在趙三有看來,精神不過頭誰無緣無故搞遺體捐獻。
趙武多向來是屎到屁股門才脫褲子。這一舉動,實在是有反常態(tài)。
由著他吧,就當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殊不知,天底下的事,是不能由著人發(fā)狂的。
尤其趙武多這種活了大半輩子,把日子過得削足適履的人。
此刻的趙武多正在菜市場里昂首闊步——讀到這,喜歡較真的讀者肯定要在心里起問號,昂首闊步,菜市場?
所有人印象中,菜市場是熙熙攘攘的,人頭攢動的,得,犯經(jīng)驗主義錯誤了吧,那是電影電視中的菜市場,是大清早的菜市場,是上午的菜市場,絕對不是趙武多這會兒在里面昂首闊步著的正中午菜市場。
趙武多對買菜,有自己一套理論。
雞鴨魚這類活物,沒必要大清早買了回家,殺了洗凈放到中午,怎么都沒現(xiàn)殺現(xiàn)做的新鮮。他樓下,就是菜市場,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像小時候鄉(xiāng)下的菜園子,離廚房也就幾步腳的路。
趙武多的嫂子,每次做魚時,蔥蒜之類的出味料,都是要下鍋時,才把灶里柴火控一下,甩開膀子三兩步躥到菜地,拽一把蒜,掐幾根蔥,在堰塘邊洗干凈,甩著水珠子到案板上,三兩刀切成段,丟鍋里,那會兒鍋里湯水正突突跳著,蔥蒜投進去,如果你足夠細心,完全可以聽見它們嗞嗞的聲音。
蔥蒜怕疼,直接鉆魚身體里去了。
那魚湯就特別鮮美。
趙武多這會兒去菜市場,不是為了買蔥蒜,菜市場的蔥蒜,一個個都要死不得活的樣子,他是買那些水池里養(yǎng)著的鮮活的魚。
時間掐得好,魚下鍋時,尾巴還能甩出幾點漂亮的油花,魚身子還能在鍋里蹦跶幾番,那魚的口感,跟殺了半天的魚比,肯定天差地別。
李麗英的廚藝差點不要緊,可以借這個鮮活無形中拔高。
趙武多是個有心人。
昂首闊步不是他多么目中無人,目中無人是需要金錢地位來支撐的。
趙武多的昂首闊步,是玩減法。
一來省得碰上熟人打招呼,二來直接向目標靠近。
正中午的菜市場,基本可以用八竿子掃不到一個人來形容。
為什么是八竿子掃不到一個人呢?這一問讓趙武多腦海分了下神,老人常說,一只手抓不住兩條魚,八竿子得用幾只手抓起來掃?
眾所周知,人只有一雙手。
太不嚴謹了,古人。
作為今人的趙武多,大有必要,在以后的生活中,規(guī)避開這些不嚴謹?shù)淖龇ê托袨椋〉帽缓笕速|疑。
至于眼前,趙武多腳步停頓下來,他想起早上發(fā)的那個朋友圈。
趁活著,把后事辦了!這話,應該經(jīng)得起推敲吧。
他停腳的地方,很巧,正是一家賣魚的攤位。
賣魚的攤主陳大才,跟趙武多很熟悉。
草魚?還是三斤左右的?陳大才嘴里這么問著,手已經(jīng)下去水池里抓魚了。
這一問看似多余,其實一點都不,既打了招呼,又省去客套,陳大才不是步趙武多后塵玩減法,他是吆喝半天了,嗓子干,喉嚨疼,能不費口舌,盡量不費口舌。
趙武多還沉浸在對自己朋友圈那句話的說文解字中,陳大才這一問他壓根兒沒聽見。
陳大才以為趙武多沉默就是認可,二話不說,抓起魚往地上狠狠一砸,過秤,跟著沖電子秤上的紅燈努嘴,示意趙武多自己看價,付款。
魚被砸蒙了頭,過完秤,從疼痛中清醒,開始了垂死掙扎。
掙扎無效,陳大才非常嫻熟地刮鱗,剜鰓,破肚,血水還沒淌出,陳大才的手已經(jīng)麻利伸進去,一把將魚的內(nèi)臟全部掏了出來,往攤位前那堆垃圾上一丟。
陳大才丟的力道大了點,有血水濺起來,砸在趙武多小腿上。
大夏天,趙武多穿得很清涼,上面是一個小背心,下面是一條沙灘褲。
受了驚的趙武多從臆想中醒來,眼光落在那堆魚內(nèi)臟堆積成的垃圾上,你干嗎?!
給你殺魚啊!陳大才很奇怪趙武多有此一問。
給我殺,趙武多眼睛從魚內(nèi)臟上緩緩移開,我要你殺了?
陳大才一怔,趙武多確實沒有要自己殺魚。
經(jīng)驗是生活最大的敵人。這話終于得到印證。
不殺魚你站我攤位前干嗎?陳大才心疼這筆生意沒做成,語氣中有了不滿。
站你攤位前當然買魚啊!趙武多一開口,陳大才又犯常識性錯誤了,敢情趙武多只是跟自己開個玩笑。
夏天,人憋悶,開個玩笑好,敞氣,透汗。
這么一尋思,陳大才心情透爽了,你小子,跟我玩幽默呢。
幽默是需要智慧的,陳大才高估自己了。
趙武多沒打算啟用自己的智慧面對當下的生活,買條魚而已。
草魚,三斤!趙武多很認真地說。
陳大才把手里的魚提了提,再指一下電子秤。
我要的魚,不是你這種殺法!趙武多這次的神情不是認真了,是鄭重。
我攤位擺了多久,魚就這么殺了多久!陳大才有點不明就里。
你可以換一種殺法的!趙武多耐著性子,人都可以換種活法的。
陳大才不耐煩了,使勁把魚往趙武多面前一丟,就這種殺法,你愛要不要。
趙武多說你肯定沒看我朋友圈。
看朋友圈能多賣一條魚還是咋的?
你看看,今天就可以多賣一條魚!趙武多嘴角露出一絲笑。
這笑,讓陳大才沒來由地覺得詭異。
好奇心讓他忍不住掏出手機,打開微信。
趁活著,把后事辦了!什么意思?陳大才是那種不求甚解的人,對文字方面的東西向來潦草,費腦子的事,犯不著。
文字下面那張配圖,他完全無視了。
他只記住了“辦后事”三個字。
辦后事,得很多魚才夠??!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這種反應是連鎖的,陳大才趕緊打電話,說有人辦后事,需要緊急調魚,他水池養(yǎng)的魚,沒幾條了。
還好,接電話的人很愿意費腦子,陳大才你他媽白活了幾十年,哪有辦后事用魚的!
一通熊罵,令陳大才恍然大悟,他們這地方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白事席面上是不能出現(xiàn)魚這樣菜的。老祖宗遺訓,白事不食魚,原因再簡單不過,“魚”與“余”諧音,“白事有魚”因其諧音“白事有余”,太不吉利。
誰愿意白事有余,那不是咒自己家門不幸嗎?
你看看,今天就可以多賣一條魚!趙武多是成心消遣自己呢,陳大才抬起頭,滿腹疑惑抓了一下頭,他剛追劇看《水滸傳》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這一集,魯提轄找由頭打鎮(zhèn)關西玩的不就是這個套路?
問題是,自己一個賣魚的,一沒本事欺行霸市,二沒能力欺男霸女。
退一萬步講,自己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了,趙武多也沒魯提轄那三拳打死自己的能耐啊。
如果不是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看在老主顧份上,陳大才不欺負他趙武多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
朋友圈,陳大才看了,現(xiàn)在他倒要看看,趙武多怎么多買一條魚。
看了?趙武多見他視線從手機上滑落,問。
看了!陳大才視線飄忽著,答。
沒在陳大才目光中發(fā)現(xiàn)期待中的致敬,更沒在陳大才的聲音里發(fā)現(xiàn)期待中的震顫,趙武多內(nèi)心的憤怒可想而知。
擱古時,自己這一行為稱得上義舉,可以進史書,可以立牌坊。
你陳大才,充其量就是一引車賣漿之流,怎么可以對生命沒有敬畏之心?不行,得讓你知道大自然中所有的生靈,都是平等的,人類只是大自然機體上普通的一部分,人類只有與大自然中其他生物平等相處,才會不受滅頂之災。新冠疫情的爆發(fā)就是大自然因為缺少人類的關愛而選擇的回擊,盡管這個回擊是無意識的,但其對人類造成的危害,卻是觸目驚心的。
不能奢求人類不吃魚,那么,對死去的魚的內(nèi)臟,表達一下適當?shù)木匆?,總能辦到吧。
人,不能自私得只曉得唯有自己的遺體有尊嚴。
書上怎么說?人,是由魚類進化而來的。
趙武多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要對一條魚的內(nèi)臟表達自己的尊重,肯定不會把魚的內(nèi)臟裝進福爾馬林的瓶子里泡著,這不現(xiàn)實,但完全可以用一個大的方便袋裝著,不用讓這些內(nèi)臟暴露于污水橫流的地面,任由蒼蠅在上面直升飛機般,嗡嗡嗡,一會兒俯沖下來,一會兒騰地升空。
撇開人道主義層面不說,對環(huán)境衛(wèi)生也大有裨益不是?
你再看看!趙武多非常執(zhí)拗地把手機再度遞到陳大才面前。
還讓不讓我做生意了?陳大才被趙武多搞得心頭火起,眼睛一瞪,手中的刀一揚,信不信我把你當魚一樣在砧板上剁了?!
信!趙武多冷笑,我還信你能把我大卸八塊,不過剁之前我友情提示你一句,你剁的是國有財產(chǎn),損害的是國家利益。
國有財產(chǎn)?國家利益?陳大才著實驚嚇著了,上升到國家層面的事,可不是開玩笑的。
趕緊用圍裙搓干凈雙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趙武多手機,看微信屏幕上趙武多特意放大顯示的圖片。
那是一張電子版的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登記卡,卡中心赫然寫著趙武多的名字,右下角寫著“器官捐獻,生命永續(xù)”八個血紅的字。
狗日的趙武多,還真的把后事辦了,難怪買條魚這么豪橫。
陳大才不吭氣了。
看清了?
看清了。
給我挑一條三斤重的草魚!
陳大才很聽話地蹲下身子在水池里小心翼翼地撈。
怎么殺曉得不?看陳大才又舉起魚想要往地上砸,趙武多鼻子一哼,嗤出兩股氣來。
怎么殺?趙武多腦海中閃現(xiàn)出人的軀體被大卸八塊的樣子,不寒而栗了一下。
怎么殺肯定都不會滿趙武多的意,《水滸傳》里鎮(zhèn)關西切肉的場景一幕幕再現(xiàn)在陳大才腦海。
魯提轄先是要鎮(zhèn)關西給弄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跟著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作臊子;最后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作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
三通消遣下來,惹得鎮(zhèn)關西兩股岔氣從腳底直沖腦門,與魯提轄打起來,枉自送了性命。
擱平時,陳大才不會怕趙武多。
趙武多怕他還差不離。趙武多買魚,每次陳大才都敢短斤少兩黑趙武多的錢就是最好的證明。
今時不同往日,趙武多可是連遺體都捐獻了。
毋庸置疑,陳大才進入了理解上的誤區(qū),他以為,一個捐獻遺體的人,一定是抱著必死信念的,否則,誰好端端活著,尋這么個晦氣。
做生意久了,講究多。
這個講究跟財富積累成正比。
直白點說,陳大才現(xiàn)在日子很有的過,自然不愿意跟趙武多置氣了,一個將死之人,犯不著。
還得躲著。
陳大才躲得很巧妙,趙武多鼻子嗤出的兩股氣,他照單全收,更不忘深呼吸一口,陶醉之余臉上還滋生出一股無限敬仰的神情,趙老師啊,你讓我刮目相看了呢,才三日不見,這人生境界咋就飆升到讓我等凡夫俗子難以望其項背的高度了。
難以望其項背,嘖嘖,只有致敬英雄才用得上的成語。
先前陳大才口中的小子趙武多這會兒變成趙老師了。
由此可見,陳大才是與時俱進的,曉得人體捐獻者死去后有個很莊嚴的稱呼。
他給提前用上了,反正你趙武多不忌諱。
如同魯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寫的,趙武多這時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自己昂首闊步的后影,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菜市場所有擺攤的人仰視才見。對于被他俯視并拋置身后的陳大才,漸漸地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魚攤下面陳大才藏著的小來。
陳大才的小還真是藏著的,小有心機的那種小,他成功把趙武多綁架到九重天高的境界,慨然贈送了一條活魚給趙武多。
面對陳大才強烈要表達的敬仰之情,趙武多肯定無法拒絕。
怎么殺這條魚,不用陳大才操心了。
贈送的東西,趙武多沒有理由讓陳大才付出額外的勞動。
提著魚,趙武多幾乎飄飄然進了家門。
是李麗英一聲暴喝,讓他倏然醒過神的。
叫你殺條魚回來,比殺牛還難??!
糟糕,趙武多有如醍醐灌頂,魚還沒殺呢。
像是證明自己生命力有多么旺盛,那條草魚尾巴使勁彈了兩下,帶有魚腥氣的水珠濺到了他臉上。
你說你,這輩子能干成點什么人事?李麗英一把奪過魚,惡狠狠往地上一砸,趙武多感覺自己的頭狠狠撞在地板上。
你干啥?趙武多遭了電擊一般,身子猛地扭成一團。
魚很配合趙武多,頭尾蜷曲著,做垂死掙扎狀。
殺魚啊,難不成指望你來殺?李麗英氣咻咻地說。
殺魚這種事,確實指望不上趙武多。
說話間,李麗英已經(jīng)非常嫻熟地刮鱗,剜鰓,破肚,血水還沒淌出,李麗英的手已經(jīng)麻利伸進去,一把將魚的內(nèi)臟全部掏了出來,往廚房里的垃圾袋一丟。
李麗英丟的力道大了點,有血水濺起來,砸在趙武多小腿上。
趙武多穿得很清涼的小腿上再次受涼一驚。
跟在菜市場的表現(xiàn)不一樣,趙武多沒有吭聲,他悄悄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魚的內(nèi)臟用手輕輕捧起來,走到水龍頭下,用水輕輕沖洗著。
然后裝進一個玻璃瓶中。
要不要買點福爾馬林回來給泡著?。口w三有的聲音嘻嘻哈哈響起。
趙武多不說話,惡狠狠瞪了趙三有一眼。
那一眼瞪得力度太猛,趙武多眼淚居然飛了出來。
還好,沒有淚飛頓作傾盆雨。
神經(jīng)了吧,你!李麗英那會兒已手腳麻利將魚洗凈,油鍋里火候正好,嗞啦一聲,魚躍入鍋里,油煙和著水汽彌漫起來。
嗞啦聲繼續(xù),沒人聽見趙武多帶著哭腔的那句話——魚,是我們的祖先呢。
是祖先又如何,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進化成人的過程中,有沒有滋生趁活著把后事辦了的這個想法,魚肯定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