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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太忙

2022-01-26 10:51濮穎
當(dāng)代小說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包子鋪小雅包子

濮穎

郝英蓮賣完最后一只包子的時候,路燈還沒有亮。大街上的行人比以往更多一些,快到年末了。郝英蓮抬眼看了一下還亮著的天空,估摸著女兒很快就會從“大智培優(yōu)”回來。

跟以往一樣,女兒會騎著暑假剛換的橘色電瓶車,右手握著車把,左手握著一杯奶茶,耳朵眼里塞著一只乳白色的藍(lán)牙耳機。因為半張臉靠著奶杯,使得郝英蓮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她知道,女兒多半沉著臉,小小年紀(jì),好像這個世界就跟她有太多的過節(jié)兒。郝英蓮怎么也想不起來女兒的臉是什么時候開始從圓變長的,就像不知道這張臉上的表情什么時候從天真變得矜持一樣。隨著這些一起變化的,還有女兒的身體,直到如意餛飩的老板娘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尖叫,天呢,小雅發(fā)身子了!兩只胸,嘖嘖……說著拿眼看一眼躺在竹籠屜里的包子。郝英蓮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并下意識脧了一下自己那對高聳的、把外衣?lián)蔚糜悬c走樣的胸脯。

天色在眨眼之間暗了下來,快得叫人來不及細(xì)想,緊接著街燈與霓虹交錯出迷幻的色彩。在郝英蓮的眼里,夜晚的城市除了漂亮,還有白天沒有的那種舒坦。女兒還沒有回來,今天是本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課,培優(yōu)班的老師一定有許多的事情布置,甚至要留下一部分學(xué)生打掃衛(wèi)生。說是培優(yōu)班,其實就是補習(xí)班。在這個城市里,像這樣的機構(gòu)有很多,女兒除了上學(xué),其余時間都被郝英蓮丟在這樣的機構(gòu)里,從一年級到高中從來沒有斷過。郝英蓮記得他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為小雅找到了一家除了管飯還可以輔導(dǎo)家庭作業(yè)的地方,它有一個叫人特別放心的名字——“陽光托管”。小雅每天回家都會抱怨小飯桌的菜是多么難吃,平菇帶著一股泥土的腥氣;還有那個豆腐,像石膏一樣澀嘴。輔導(dǎo)老師連普通話都不會說,好多題目自己都做不出來。但是郝英蓮還得把她丟在那里。托管中心在小雅的抱怨聲中改成了培訓(xùn)中心,地方也換了一處又一處。女兒說自己已經(jīng)是王牌客戶了,補課費卻從來沒有少交過。平菇燉豆腐倒是沒有了,僵尸雞腿卻是隔天一只。郝英蓮說咱家的包子也沒有因為老客戶就打折,照樣是菜包子兩塊、肉包子兩塊五。她想說,凍雞腿也是腿,就像咱家的包子有時候也會摻和一點凍肉一樣。女兒甩了甩頭,扎在腦后的馬尾也跟著甩動,發(fā)梢掃過那張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有些冷漠的面孔上。

郝英蓮盯著店門口那三只空蕩蕩的大竹匾,包子屁股的痕跡深深淺淺印在竹匾里,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她又瞄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支付二維碼,突然從心底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豪邁。明天,臘月二十九——不,后天,年三十,一定到鼎盛購物中心去買一件羊絨大衣;還有,配一雙像米老板老婆腳上穿的那種皮靴。年三十商家會打好多折扣。

大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男人,女人,圍著各色圍巾,戴著統(tǒng)一的口罩。大多數(shù)人的手里都提著一只印著超市名稱的購物袋,里面是各色各樣的年貨。有人經(jīng)過包子鋪時,郝英蓮會用一種略帶高亢的語調(diào)說道:賣完了,明天來!

女兒還是沒有回來。郝英蓮決定先把空竹匾收到店堂里去,這間店堂也是她家的堂屋。正面墻上掛著一塊玻璃鑲嵌的畫匾,玻璃表面已經(jīng)斑駁不清,以至于里面的圖畫看不真切,大概是一個山水的輪廓。每年年三十晚上,郝英蓮都會用一頭系著一束雞毛的舊竹竿在灰暗發(fā)黃的墻面上掃一遍,順便也在這塊匾上晃動幾下。鄭大眼說要用毛巾擦,郝英蓮眼皮往上一翻,你來。鄭大眼就不再說話,低下頭用一把滿是銹斑的鑷子繼續(xù)去拽豬頭上的白毛。中堂下的香爐、蠟燭臺一定是要花力氣擦的,郝英蓮從來不含糊。香爐里的香灰早已溢出了爐口,在暗黃的條桌上積了一層銀色的煙灰,郝英蓮不許擦,也不許倒。在郝英蓮的眼里,這些溢出的香灰就是溢出的財富,等到正月十五,她會用一把小掃帚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刷到一張紅紙上,然后帶出門去,再小心翼翼地撒進(jìn)護(hù)城河的一灣清水里。

鄭大眼下班回來的時候,車頭上掛著一只紅色的塑料袋。不用說,里面一定是一塊豬頭肉,還有半斤花生米。今天是廠里發(fā)工資的日子,還有雜七雜八的一點加班費。鄭大眼把塞在案板下面的小方桌往外一拽,酒瓶往桌上一放,就意味著晚餐正式開始了。郝英蓮看著他倒?jié)M一杯紅星二鍋頭,心里直發(fā)毛。明天一大早又叫不醒他,這幾天正是包子鋪最忙的時候。

“臘月的黃土貴三分。”一到年下,什么都漲價,人們就像不要錢一樣穿梭在各個商場、超市、購物中心。包子鋪對面菜市場的水芹已經(jīng)賣到八塊錢一斤了;豌豆苗更貴,十二塊錢一斤,還要搶。簡直就是瘋了。在老家,每天早上在菜地邊上轉(zhuǎn)一圈,隨手掐幾把就有了,就像薅野菜一樣,還帶著新鮮的露水。郝英蓮的妹妹郝翠蓮前些年臘月里來過,除了買年貨,就是在商場特價區(qū)里淘幾件衣服。每次來的時候她總會給郝英蓮捎上幾十個自家母雞生的蛋、自己舂米做的糯米粉團(tuán),還有自家菜地里掐的一把豌豆苗。郝英蓮實在沒時間招待她,忙得屁股冒青煙。郝翠蓮一邊手忙腳亂地幫她起籠、揭蓋,一邊在心里盤算著郝英蓮一天的收入。郝翠蓮臨走的時候是帶著一袋包子和滿肚子的不悅走的,近兩年就沒再來過城里,或者來了沒有告訴郝英蓮。從冬月初就開始接受預(yù)定的郝英蓮滿腦子都是包子,妹妹郝翠蓮來與不來,也就沒放在心上。眼下上千只包子要用多少面粉?多少鮮肉?一天蒸多少籠才能趕在年三十前完成?要不要多雇一個小工?按照今年的行情小工的工資要加多少……

米老板的老婆買菜回來的時候幫她帶回一把水芹和一斤豌豆苗。一斤凍肉六塊多,胡老板家的槽頭肉才四塊八,郝英蓮接過這兩把菜蔬的時候只覺得肉疼。水芹被郝英蓮放到一只塑料盆里,加滿了水,那是鄭大眼從前用過的洗腳盆,郝英蓮沒舍得扔。豌豆苗用塑料袋包著,放在墻角旮旯。這兩樣是年三十晚上的頭盤,預(yù)示著來年安安穩(wěn)穩(wěn)、路路順暢。在郝英蓮的心里,這兩樣蔬菜缺一不可。

郝英蓮今年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回老家過年了,“就地過年”成了她最堂皇的理由。鄭大眼才有異議,立即被郝英蓮懟了回去:拿錢來呀!鄭大眼立即像被點了穴,再不會開口。小雅還沒有回來,這讓郝英蓮有些著急。鄭大眼已經(jīng)倒好了酒,把那只有些瘸腿的塑料凳塞在屁股下面了。塑料袋口已經(jīng)被扯開,露出一排切得整整齊齊、油光水亮的肉片,上面零星地撒著一些蒜花??雌饋磬嵈笱垡呀?jīng)有些迫不及待,八個小時的體力活,確實耗盡了他的能量,他急于用一頓飽餐來填充自己有些虧空的身體,然后去華清池泡一把澡。那是城南一家最老的浴室,一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熱烘烘的、臭腳丫和肥皂水混合的怪味。來這里的浴客們合用公共的拖鞋和毛巾,還有一池漂著一層皂沫的浴湯。郝英蓮反對過,然而反對無效。鄭大眼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天活干下來,切二兩豬頭肉,喝半斤二鍋頭,撈一把老渾湯,這才叫生活。

郝英蓮一家三口難得聚在一起吃頓飯,正常都是各吃各的,一桌飯菜總是吃得七零八落。鄭大眼上兩班,郝英蓮照顧生意,小雅大都是點外賣。鄭大眼時常抱怨郝英蓮只舍得給女兒花錢,卻舍不得給他買瓶好酒。郝英蓮的臉拉得比馬臉還長,郝英蓮平時把笑臉都給了買包子的顧客,把溫情都給了小雅,對鄭大眼確實沒多少好臉色,更談不上好口氣。這一點讓鄭大眼感到憋屈,不就是包子鋪掙得比我多嗎?也不至于總是這樣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鄭大眼眼紅隔壁的米老板,他有貓咪一樣溫柔的老婆。那是一個整天穿著高跟鞋、把圓潤的屁股裹在窄窄的裙子里、走路像風(fēng)擺柳枝的女人。他們就這么坐在明晃晃的店堂里,大門敞開著,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女人給米老板倒酒,給米老板捏背,給米老板削蘋果。把鄭大眼的心都要看醉了。當(dāng)然,這是鄭大眼的秘密,一直埋在心底,只有一次,鄭大眼差點露了餡。那是一個雨夜,當(dāng)他在郝英蓮敦實的、有些僵硬的身上奮力的時候,腦子里全是米老板老婆的影子,直到在最后時刻含混地叫出了那個女人的名字。郝英蓮在黑暗中睜開雙眼,像突然驚醒的母獅,狠狠擰了一把還在云端上的男人。鄭大眼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跌落到凡塵里,他對著外面轟隆隆的雷聲賭咒發(fā)誓說自己從沒想過那個女人,至于那聲叫喚,可能是郝英蓮聽錯了。鄭大眼一邊說著,一邊伸出那雙粗糙的大手試探著去撫摸郝英蓮胸前那對碩大卻已然下垂的雙乳。郝英蓮的身體就像被揉倒的面團(tuán),慢慢地癱軟下來,她用有些肥厚的腳背在鄭大眼多毛的腿上不停地摩挲著。就在鄭大眼快到山頂?shù)臅r候,郝英蓮?fù)蝗徽f,這么多年了,怎么就聽不見隔壁米老板家的床響呢?

郝英蓮看一眼已經(jīng)斟滿酒、拿起筷子的丈夫,心里有些不快。自己從早到晚就吃了幾只包子,喝了兩口白開水,你倒一個人先喝酒吃肉了。女兒還沒回家,再等一刻餓不死!鄭大眼也不悅了,平時不都是這么吃飯的嗎?有生意沒生意都要等,好像坐下來吃碗飯就錯過了一個億。確實,郝英蓮的包子鋪太忙,從早市到晚市幾乎不間斷。米老板的老婆偶爾也會來買兩只三鮮菜包,每次都會離蒸籠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郝英蓮滿頭滿臉的汗珠,總是一副憐惜的口氣,錢賺不盡,身體要當(dāng)心。郝英蓮熟練地掀開熱氣熏人的竹籠,將一只只暄軟軟、胖乎乎的包子夾到準(zhǔn)備好的打包盒里,頭也不抬地笑道,各人各命,我哪能跟你比哦!米老板的老婆接過包子應(yīng)道,我也是苦命,一天到晚就服侍那個老東西。說話間眉眼是跳躍的,臉上擦的薄粉便有些散開,露出略顯微黃的底色。

郝英蓮從不搽粉,冬天的早上,最多也是用溫水匆匆抹過臉后,挖一坨寶寶霜在臉上胡亂地涂抹一下。那是怕被堂口的寒風(fēng)吹出凍瘡來。干這一行的,除了力氣,本事就在一雙手上,凍壞了雙手,就是有牛一樣的力氣也白搭。好在郝英蓮皮實,再冷的風(fēng)也沒有吹破過她的雙手,倒是黑黑的臉頰在冬天里總是泛起兩團(tuán)紅暈,摸上去有些粗糙,遇到熱氣的時候還有些癢。米老板經(jīng)常調(diào)侃她,說她扛米揉面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女匪!郝英蓮則說,要是都像你老婆那樣,風(fēng)吹吹就倒,一家三口吃個屁!郝英蓮在家是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父母身體一直不好,她從小就承擔(dān)起家務(wù),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練就了一副好筋骨,還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剛到這個城市來的時候,郝英蓮干過很多雜活:幫人家?guī)『?,在服裝廠剪線頭,也販過魚蝦,最困難的時候是跟在一群渾身酸臭的男人后面踩租來的三輪車。

郝英蓮做包子也是天意。那是因為合租屋里的一個大姐家里出了點事情,不得已辭去了如意飯店服務(wù)員的工作,因為走得匆忙,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以接替她的人。這邊老板不肯結(jié)賬,那邊家里催得緊,正是黃梅時節(jié),大姐望著屋檐下一趟沒曬干的衣服,臉色比天色還要難看??匆姾掠⑸彍喩頋皲蹁醯貜拈T外進(jìn)來,她眼睛一亮。

郝英蓮就這樣到了如意飯店。如意飯店的主打是做早茶,早茶就是包子。郝英蓮第一次看師傅做包子的時候竟然傻了眼,這哪里是做點心,分明就是一種表演。一直到現(xiàn)在,郝英蓮還記得湯師傅跟她說過的四句話:壯肥大酵,輕肥漫漲,緊捏細(xì)化,兜湯成圓。前兩句說的是發(fā)面的過程,后兩句說的是包包子的方法。湯師傅如今做不動了,他帶出來的徒子徒孫也漸漸走出了業(yè)界,干起更加賺錢的營生。只有郝英蓮這個旁聽生如今繼承了他的衣缽,還照著湯師傅的模子做包子。

都說世上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做包子就是第四苦,十幾年來,除了五天過年,郝英蓮沒有睡過一天的好覺。夏起三更,冬起五更;洗案板,生爐子,剁肉餡……滿城人還在沉睡的時候,郝英蓮早就在昏黃的燈光下弓起了身子,啟明星在天上望著她,寂靜的沿河大街上傳來一陣陣有節(jié)奏的剁肉聲,篤篤,篤篤,篤篤篤……

就在郝英蓮準(zhǔn)備出門看小雅有沒有回來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郝翠蓮發(fā)來的視頻。不用問,是詢問郝英蓮回家過年的事情。屏幕上的郝翠蓮顯然被美顏過了,原本粗糙的皮膚變得光滑細(xì)膩,連法令紋都不見了,看起來像是年輕了十歲。

啥時回???

不回了。

去年沒回,今年也不回?

響應(yīng)號召,就地過年。

號召歸號召,又沒強制。

店里忙,走不開。

又不會忙到三十晚上,老娘叨咕好幾天了。

郝英蓮沉默了片刻,等下,丫頭還沒回,我出去迎迎她。

郝翠蓮哦了一聲,有點想丫頭了。

掛了郝翠蓮的電話后,郝英蓮心里就七上八下起來,似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樣。去年因為疫情,包子鋪前前后后停了近倆月。開頭幾天還好,自己寬慰自己說這是老天放她假呢,生怕把自己給忙死了!可越往后,心就揪得越緊,就像拉緊了的橡皮筋。個體經(jīng)營戶好比雞尋食,有一口啄一口,一天不開門,一天就沒有收入。那兩個月的煎熬像火燒心一般。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回去,郝英蓮害怕去年的情景再現(xiàn)。想到這里,她趕緊將兜在下巴的口罩拽了上來,嚴(yán)實地遮住口鼻。

巷子里沖出來一個騎電瓶車的小姑娘,像是小雅,到了近前一看卻不是。小姑娘扎著跟小雅一樣的馬尾,耳朵上也別著跟小雅一樣的藍(lán)牙耳機。現(xiàn)在的孩子咋都長成一個樣呢?但是小雅今天梳的什么辮子,郝英蓮不知道。她記得小雅小時候最怕自己給她梳頭,嫌橡皮筋扎得太緊,經(jīng)常齜牙咧嘴哇哇叫,還竄來竄去地躲著。郝英蓮拿著塑料梳子跟在她后面追,一邊追一邊罵,死丫頭,再磨蹭早飯都吃不成!現(xiàn)在的小雅早就不用她梳辮子了,她自己會扎各種各樣的發(fā)式。鄭大眼說,這丫頭現(xiàn)在是一天一出,有時候頭發(fā)扎得像雞窩,衣服短得露肚臍眼,實在不像樣子。郝英蓮就納悶,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

小雅一定是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了,今天是補習(xí)班的最后一天,說不定還要幫老師在那兩扇大玻璃門上貼副對聯(lián),再貼上一個福字。這丫頭雖然學(xué)習(xí)不上心,做事還是挺玲瓏的。家里的門對子都是他們爺倆貼,年年貼的門對子都一樣:恭喜發(fā)財,福星高照。對子是當(dāng)?shù)氐臅覍懙?,一到臘月,這個城里就會有一群人到各個社區(qū)去寫春聯(lián)、送福字,免費。郝英蓮在一沓紅紙堆里左挑右揀,最終挑了這一副,簡單明了,還順口,看著就覺得財氣滿滿。

補習(xí)班會貼什么樣的門對子,郝英蓮實在是想不出來,肯定不會跟自己家的門對子一樣,雖然辦補習(xí)班與賣包子一樣,最終都是為了賺錢,但那畢竟跟包子鋪不一樣,那是有文化的地方,不會這么直白。但是福字應(yīng)該都一樣,誰不想做個有福之人呢?可是,自己到底有沒有福氣呢?郝英蓮看著街上涌動的人流,心里突然泛起一陣莫名的傷感來。每天半夜三更起來忙到天黑,吃過晚飯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從初五忙到年三十,從沒有閑下來好好看一看這座已經(jīng)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東區(qū)的房子買了,卡上的積蓄也有了,自己卻像開足馬力的機器一刻也不能停下來。

春節(jié)肯定是不能回去過的,郝英蓮再次下了決心。初一到初五得好好休息,把這一年缺的覺全部補回來。然后好好去逛逛公園、商場。沒事就躺在床上,人跟機器一樣,一年總要有一次整理與大修的。除了這些,郝英蓮的心里還有自己的小九九。去年雖說少了兩個月的收入,但是因為沒有回老家過年,基本上也算收支平衡,這幾年連自己的父母都向著家里的兄弟姊妹,甚至是村里的同宗親戚,真把自己當(dāng)成發(fā)大財?shù)闹髁?。每次回家過年,母親總會指派鄭大眼挨家挨戶去送年禮。那些叔伯大媽也不知道是哪門子宗親,不光要送年禮,還得給這些人家的小孩子發(fā)壓歲錢。郝英蓮不樂意,但是拗不過母親的固執(zhí)。鄭大眼這個缺心眼的,也跟在后面幫腔,一年就這么一次,咱媽要的就是個面子;再說了,人情不是錢?一錢還一錢,你花的錢人家遲早都會還。郝英蓮就這樣被堵住了嘴巴。

一滴汗珠子摔八瓣,一分錢恨不能分兩半,自己好不容易才在這個城市里有了安身立命之處。剛到城里的時候,一家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沒一個親戚幫過自己;還有小雅,也不省心,從一年級就開始補課,什么高慧課堂、培優(yōu)家教、范思英語、粉筆作文、名師一對一……學(xué)費年年漲,就是考試分?jǐn)?shù)不漲,不但不漲,隨著年級增高還往下掉。尤其是英語,幾乎沒及格過,讓人傷透了腦筋。鄭大眼說那是英語補習(xí)班的名字不吉利——范思英語,“范思”,所以小雅考到英語就要犯死相。雖是笑話,郝英蓮還是給小雅另外找了個英語老師,據(jù)說是教學(xué)骨干,還是什么帶頭人,可是一年下來,小雅的英語依舊沒有任何起色。唉,自己養(yǎng)的,養(yǎng)自己的;還有,一個奶頭下的兄弟姐妹,也沒有一個得力的;鄭大眼,這個枕頭邊上的人,頭腦簡單得要命,處處當(dāng)冤大頭,他是巴不得回老家過年,從早到晚坐在牌桌上殺得昏天黑地。鄉(xiāng)下人過年興打牌。上了歲數(shù)的看紙牌,又叫看麻雀:一張狹窄的長條硬紙上印著奇奇怪怪的圖案;有人打撲克,也叫摜蛋;大多數(shù)人打麻將。不管玩哪一種,都要論個輸贏。鄭大眼在城里一年到頭也沒摸過麻將,哪里是人家的對手?看著鄭大眼端著茶杯去打牌,郝英蓮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她知道,鄭大眼每次都會輸?shù)帽撬焱帷6挥性诶霞疫^年的這五天里,鄭大眼才會挺直胸脯,像個一家之主的樣子,這時,郝英蓮就只能是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

一陣風(fēng)吹過,她用手緊了緊有些分開的衣服前襟,突然就想起城管執(zhí)法的老管來。那年夏天,她就是用自己兩只碩大的乳房有意無意蹭向老管裸露的胳膊,才得以從家里挪出屁股大的地方,在門口搭了個兩平方米的小天棚。后來,只要有檢查,郝英蓮都會得到消息,事先將摞在天棚下的家伙什再挪到屋內(nèi)來。想到這里,郝英蓮的臉發(fā)燙了,胸脯也開始劇烈地起伏。后來有好幾次,老管都趁著沒人的時候來過郝英蓮的包子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家常,但是郝英蓮再沒做過那樣的事情。從那時起,每到逢年過節(jié),郝英蓮都會給老管定制一百個包子。郝英蓮給老管做包子很用心,青菜餡的必須用“蘇州青”,而不是包子鋪里賣的“大頭青”;肉包子的餡必須是黑豬肉。這些都好辦,最難搞的是五?。壶喍 ⑷舛?、筍丁、海參丁、香菇丁,這些細(xì)丁都是郝英蓮一刀刀切出來的。切好的丁分開炒,葷的先下鍋,煸炒出油后放入其他丁,原湯燒開,小火收汁,最后掛芡,這樣的餡心才香嫩肥美。包包子,餡口一樣平,包子皮在手心拍,皮底部正好在手心的凹陷處,這樣才不會露餡。郝英蓮包出來的包子俏錚,中間飽滿,兩邊均勻。老管跟郝英蓮說過,以后不用送包子,吃不完怪麻煩的。郝英蓮笑笑,依舊不屈不撓地包包子,送包子。

風(fēng)更緊了一些,還是沒見小雅的影子,這讓郝英蓮有些擔(dān)心起來。這幾年,小雅越來越不愛跟他們說話了,好幾次家長會上,老師都單獨留下郝英蓮,叫她平時和孩子多溝通,多關(guān)心孩子的成長,有一個很時髦的詞,叫做陪伴。郝英蓮很緊張,她不停地問老師,小雅在學(xué)校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老師說錯誤倒是沒有,只是孩子不太合群,也不愛開口講話。郝英蓮這才舒了口氣,睡覺的時候,郝英蓮把老師的話轉(zhuǎn)達(dá)給鄭大眼,鄭大眼呵呵一樂,不愛講話是遺傳,她老子我就不喜歡講話,是我親生的!

遠(yuǎn)遠(yuǎn)地,郝英蓮看到了那個補習(xí)班的門樓,兩扇厚重的玻璃門上貼的既不是對聯(lián)也不是福字,“新年快樂”四個血紅的大字分外顯眼。跟這幾個字對稱的,是一排英文字母,不用說,肯定也是“新年快樂”的意思。玻璃門雪亮,門檐下的紅燈籠低眉順眼地立成一排,門前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郝英蓮的心緊了一下,就在她掏出手機準(zhǔn)備給補習(xí)班老師打電話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打了進(jìn)來……

鄭大眼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身上還帶著二鍋頭的味道,這使得護(hù)士站的白衣天使們皺緊了眉頭,目光里分明帶著一種不屑的神色。郝英蓮看見鄭大眼的那一刻,突然扭開身子,將那雙包包子的大手捂在滾燙的臉上,嗓子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鄭大眼盯著手術(shù)室緊閉的門,嘴角上下牽動,他本就很大的眼睛此刻出奇得大,大得空蕩蕩的,直到瞳孔里映出門上的“婦科”兩個字來。

郝英蓮抖抖嗦嗦地打開小雅的書包,里面有幾本補習(xí)資料、一支眉筆、一支口紅,還有一只鑲嵌著金邊的小圓鏡;再往里掏,郝英蓮的手碰到了一只還微微發(fā)熱的手機。郝英蓮顫抖著點開手機屏幕,看見屏幕上一個男孩正與小雅熱吻,男孩一只手?jǐn)堉⊙爬w細(xì)的腰肢,一只手捏著她裸露出半邊的乳房。乳房圓潤飽滿,在那只有些發(fā)白的手下面顯得十分緊實,甚至肥壯。郝英蓮一陣眩暈,驀然,她看見自己眼前有無數(shù)只包子飄過,包子緊實飽滿、熱氣騰騰,一只只秋魚嘴向上翹著,仿佛一群鯽魚正在喋水。接著,郝英蓮用小雅的生日解除了密碼鎖,直接進(jìn)入了小雅的微信。她的朋友圈里空蕩蕩的,荒蕪得有些凄涼。偶爾有幾條,郝英蓮也看不懂,好像是說什么電子游戲。她的個性簽名也沒什么特別:開開心心每一天。郝英蓮?fù)蝗话l(fā)現(xiàn)小雅的通訊錄里沒有自己的名字,她感到奇怪并有些慌張,難道是女兒把自己給刪了?在鄭大眼的提醒下,她掏出自己的手機,給小雅發(fā)了一條信息。只聽到叮咚一聲,小雅的微信有個紅點,打開對話框,那是郝英蓮剛剛發(fā)出的一串擁抱。原來她還在小雅的通訊錄里,只不過昵稱改了,原來是“媽咪”,現(xiàn)在改成了“包子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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