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鋒
融媒體時代下,新型數(shù)字傳播技術的應用導致商業(yè)模式的革新,商業(yè)模式的革新改變了廣播產業(yè)的格局:其一,新型傳播技術的應用催生了大量的網絡廣播平臺,網絡廣播平臺已成為廣播產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樂視TV”完全通過互聯(lián)網傳送節(jié)目;其二,網絡廣播平臺拓寬了廣播的傳輸方式,網絡轉播成為日益常見的信號傳播方式,如中國網絡電視臺在電視臺傳送無線和有線節(jié)目信號的同時,也向PC端和移動端同步傳送節(jié)目;其三,新型傳播技術和新型廣播組織改變了用戶欣賞廣播的方式,例如IPTV(錄制后在3至7天內提供“回看”)成為符合用戶需求的節(jié)目傳播方式。著名的版權學者保羅·戈斯丁教授曾言,版權乃技術之子。誠如斯言,傳播技術的革新對傳統(tǒng)著作權制度帶來日益嚴峻的挑戰(zhàn)與詰問,這一問題在廣播組織者權上尤為凸顯。上述情況的發(fā)生是各國最初在制定國內法以及簽訂國際條約時無法預料到的,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對現(xiàn)有的廣播組織權立法體系造成了沖擊。對此,許多國家都開始修訂國內著作權相關立法,以加強對廣播組織利益的保護。在國際層面上,自1998年起,為應對新技術所帶來的問題,更好地保護廣播組織的利益,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及相關權常設委員會(Standing Committee on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以下簡稱為SCCR) 一直在籌備制定新的保護廣播組織的國際條約——《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保護廣播組織條約》(以下簡稱為《保護廣播組織條約》)。在國內層面上,廣播組織著作權問題在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產生了十分嚴重的分歧,2020年11月通過的最新《著作權法》更是加劇了對這一問題的爭議。
理論界和實務界所爭議的問題主要歸結為以下三點:第一,既然新型傳播技術催生了大量的網絡廣播組織,那么網絡廣播組織是否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廣播組織權利主體是否應擴張至網絡廣播組織?《著作權法》的最新修改是否提供了完善的解決對策?第二,在當前的實踐當中,有大量的網站未經許可對電視廣播節(jié)目進行網絡轉播,進而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版權糾紛。尤其是近幾年來伴隨著我國體育賽事產業(yè)的興起,關于體育賽事節(jié)目盜播的問題日益猖獗。那么,網站或網播組織對廣播節(jié)目進行實時轉播的行為,是否侵犯了當前《著作權法》第45條規(guī)定的廣播組織轉播權?如若不能,《著作權法》的最新修改是否有相應的完善?第三,一些網站或網播組織對廣播節(jié)目進行盜播的第二種方式是通過對廣播節(jié)目進行錄制,再將所錄制的畫面通過互聯(lián)網向公眾提供(例如IPTV錄制后在3至7天內提供用戶“回看”),這一行為是否侵犯了廣播組織的相關權利?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對廣播組織者所增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是否具有正當性和合理性?在這樣的技術背景和學術爭論中,對廣播組織著作權問題進行研究,其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日益凸顯,而且值此第三次著作權修法之際,有必要對著作權法廣播組織的主體和權利內容進行重新審視。
根據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第45條規(guī)定,廣播組織權的權利主體為廣播電臺、電視臺;《廣播電視管理條例》第8條規(guī)定,廣播電臺、電視臺是指有線廣播組織或無線廣播組織。同時,《廣播電臺電視臺審批管理辦法》第18條第1款規(guī)定:“廣電總局對經批準設立的廣播電臺、電視臺頒發(fā)《廣播電視播出機構許可證》,并同時對批準開辦的每套廣播電視節(jié)目頒發(fā)《廣播電視頻道許可證》?!笨梢?,根據我國現(xiàn)行的法律法規(guī),廣播組織權的權利主體只能是經過行政審批設立并持有相關證照的廣播電臺、電視臺。當前,理論界和實務界對于是否擴張廣播組織,使其包含新興網播組織存在較大爭議。在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之前,首先必須明晰何為網播組織。
有學者指出,網絡廣播表現(xiàn)形式和效果上與傳統(tǒng)廣播非常近似,因而為適應傳播技術發(fā)展的需要,應對新型網播組織進行法律保護。然而,需要明確的是,就當前傳播技術的發(fā)展現(xiàn)狀而言,網絡廣播的技術實現(xiàn)方式并不復雜,因而理論上來說,任何擁有連接網絡的移動媒介(電腦、手機等)的主體都能成為網播組織,這必然會導致網播組織泛濫化。當前,雖然我國和國際上尚未形成對網播組織的統(tǒng)一認識,但計算機網絡發(fā)達的美國在《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的討論過程中向SCCR提交的議案值得借鑒。《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雖然屢經修改,但對于網播組織的主要特征幾無變動。網播組織具有嚴格的要件,并非所有的傳送節(jié)目信號者均應被視為網播組織,正如并非所有的傳送節(jié)目信號者均應被視為“廣播組織”(broadcasting organization)或“有線廣播組織”(cablecasting organization)一般。例如2004年《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第2條(b)項中所擬定的關于“廣播組織”或“有線廣播組織”的定義包括3項主要內容:第一,該人應當是“法人”(legal entity);第二,對“播送”提出“動議”(the initiative)并負有“責任”(the responsibility);第三,“對播送內容進行組合并安排時間”(the assembly and scheduling of the content of the transmission)。該定義采用了埃及、肯尼亞和美國三國的提案。因此,國際社會普遍達成共識的是:網播組織必須是對網播內容的組合(assembly)和時間安排(scheduling)提出動議(initiative)并負有責任(responsibility)的法律實體。當然,有必要澄清“網播組織”與“網絡轉播組織”之間的差異?!侗Wo廣播組織條約》草案第3條第4款第1項規(guī)定,本條約的規(guī)定不會對第2條所規(guī)定的“廣播”“有線廣播”“轉播”及“網播”的播放內容進行的純粹轉播提供任何保護。換言之,《保護廣播組織條約》草案僅僅承認和保護廣播組織、有線廣播組織以及“網播組織”,而不會對僅從事轉播活動的主體及“轉播組織”提供任何形式的法律保護,所轉播的原始播送的權利人依然是原始的內容著作權人或者原始播送者,這符合公平正義原則。
現(xiàn)行《著作權法》對廣播組織主體的規(guī)定是在特定歷史背景和技術水平下所設定的,但對于是否應當給網播組織提供法律保護,理論界存在著不同的觀點。例如有學者認為,網絡廣播正處于歷史上資金最充盈的時期,對其提供保護缺乏合理的經濟激勵動因,并且給予網播組織保護違背國際條約規(guī)定,只有利于發(fā)達國家但不利于發(fā)展中國家。本文以為,新技術環(huán)境下應對廣播組織權的主體進行擴張使其包含網播組織,主要理由如下:
一方面,近年來,我國網播組織通過流媒體技術首播節(jié)目或直播現(xiàn)場事件的發(fā)展特色已經和傳統(tǒng)電臺、電視臺的廣播功能不分伯仲。無論是斥巨資購買傳統(tǒng)電視劇的當期網絡獨播權還是單純進行網絡節(jié)目的網絡廣播,我國網播組織都付出了高額的經濟成本和人力、物力投入,法律應為其投資提供相對應的保護策略,以鼓勵和促進網播產業(yè)的發(fā)展。這與著作權法設置廣播組織權的立法目的——鼓勵和保護廣播組織的投資完全一致?;谕瑯拥睦碛?,為了進一步引導各視頻網站之間公平競爭,防止網播組織播出的網絡信號被他人不當截取盜播,也理應將網播組織納入著作權法保護范圍。另一方面,保護網絡廣播信號也是充分保障傳統(tǒng)廣播組織著作權的必然要求。目前,傳統(tǒng)廣播組織紛紛設立了網絡廣播電臺、電視臺,這些網絡廣播平臺在實現(xiàn)實體電臺、電視臺的在線實時收聽、收看的同時,也開展單純在網絡播出節(jié)目的業(yè)務。如果他人未經許可對傳統(tǒng)廣播組織的網播節(jié)目進行網絡轉播,傳統(tǒng)廣播組織將無法獲得著作權法救濟,進而對傳統(tǒng)廣播組織造成重大的經濟損失,也會打擊其從事網絡廣播業(yè)務的積極性。
技術中立原則最早發(fā)端于電子商務法領域,也即應根據行為實施者的目的和后果來對其行為進行定性,而非實施行為的技術手段。該原則在我國著作權法學界也被廣泛支持和運用。雖然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立法采技術主義立法路徑,但該路徑存在明顯弊端。傳播技術總是在進步和發(fā)展,具有不可預測性,而法律又要求穩(wěn)定性,發(fā)揮對公眾行為規(guī)范的指導作用。如果采用技術主義的立法路徑,只會使得法律圍繞技術疲于奔命,既會增加立法成本,也會破壞法律的穩(wěn)定性。具體到網絡廣播信號情形,傳統(tǒng)廣播組織傳輸節(jié)目依靠的是“點對多”的技術手段,而網播組織依靠的是“點對點”(point to point)的網絡數(shù)據傳輸。無論是“點對點”還是“點對多”,網絡廣播和傳統(tǒng)廣播都需要用戶通過打開收音機/電視裝置或者登錄服務器以使自己獲得節(jié)目,這在效果上并無不同。所以即使傳輸技術方式不同,但是接收結果相同,也即使公眾可以獲得節(jié)目的結果才是廣播組織權應規(guī)制的行為內容。網絡廣播的本質不在于傳輸,而在于使公眾可以獲得該傳輸。據此,網絡廣播信號在立法中不應當因為技術不同而被區(qū)別對待。
在狹義著作權領域,國民待遇原則的使用范圍較為廣泛,例如根據《伯爾尼公約》第5條第(1)款,即 “國民待遇”條款明確規(guī)定,作者在其他成員國內應享受的權利,不僅包括公約本身規(guī)定的各項權利,還包括各個成員國國內法規(guī)定的著作權權項,除非屬于《伯爾尼公約》明確列舉的無需適用國民待遇原則的例外情形。與保護著作權的《伯爾尼公約》不同,我國加入的鄰接權國際條約意義上的“國民待遇”原則,僅限于條約本身規(guī)定的權利,而不包括各締約國在國內立法中賦予本國國民的超出國際條約范圍的權利。例如,《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與錄音制品條約》第4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國民待遇”只適用于“本條約所專門授予的專有權以及本條約第15條所規(guī)定的獲得合理報酬的權利”,《視聽表演北京條約》第4條(1)款規(guī)定對國民待遇原則的適用范圍也采用了《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與錄音制品條約》相同的規(guī)定方法。Trips協(xié)定第3條也明確規(guī)定,就表演者、錄音制品制作者和廣播組織而言,每一成員給予其他締約方國民“國民待遇”的義務“僅適用于本協(xié)定規(guī)定的權利”??梢?,鄰接權保護領域的國際條約意義內的國民待遇原則與著作權保護的國民待遇原則不同,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外國國民在一個國家應受到與該國國民相同的待遇”。如果締約國的國內立法對鄰接權的保護水平高于國際條約的規(guī)定,那么該國沒有國際義務將高于國際條約保護水平的那部分權利同樣賦予其他締約國的國民。即在鄰接權保護水平較高的國家,本國國民的待遇可以高于外國國民的待遇也并不違背相應的國際義務。
因此,如果我國立法者認為依據我國實際情況,應在立法上作出調整,將廣播組織的主體擴張至網播組織,那么其完全可以進行自主調整,而無需過多顧慮《保護廣播組織條約》的締結情況及對我國的限制程度。另外,基于發(fā)展中國家利益保護的角度,無需過于擔憂對網絡廣播組織提供保護會導致發(fā)達國家對發(fā)展中國家的利益損害。因為由于鄰接權保護國際公約與著作權保護國際公約之間存在差異,在鄰接權范圍內國民待遇僅適用于國際公約所規(guī)定的范圍內。即使我國在國內立法中保護本國的網絡廣播組織,也并不必然要求我國對發(fā)達國家的網絡廣播組織提供同等水平的保護,僅需賦予國際公約所確定的廣播組織權利就履行了我國應盡的國際義務。將廣播組織權的主體擴張至網絡廣播組織不會導致對國外網絡廣播組織過度保護的結果。
網播組織應是按照預定的時間表通過網絡播送相關節(jié)目的組織。通常既可以包括樂視TV、騰訊視頻等沒有實體電臺、電視臺的純網播組織,也可以包括經營實體電臺、電視臺網絡平臺的廣播電視網絡傳輸公司。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所承認的廣播組織權主體是“廣播電臺、電視臺”,雖然《著作權法》并未對其進行明確定性,但現(xiàn)實中公眾往往將其理解為設立實體發(fā)射站的電臺、電視臺。而從當前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的規(guī)定來看,其繼續(xù)沿用的是“廣播電臺、電視臺”用語,表面上并沒有任何本質性的變化。但在新技術環(huán)境下,應對廣播組織權的主體進行擴張。隨著最新《著作權法》的修改完畢,未來新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可以采用以下兩種修改方案:第一,在新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直接擴大“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內涵使其包含網播組織。然而這一修改方案將會帶來兩個問題:一是因為現(xiàn)有公眾可能對“廣播電臺、電視臺”形成固定認知,貿然擴大其內涵可能導致公眾混淆。二是實體廣播電臺、電視臺由廣播電視行政管理部門進行管理,而網播組織從事互聯(lián)網視聽節(jié)目服務,則需要接受廣播電視行政管理部門和信息產業(yè)主管部門的雙重監(jiān)管。如果直接將網播組織視為“廣播電臺、電視臺”,將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造成管理中的混亂。第二,在新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適用準用性法條。就我國當前的實際情況而言,這種方案可能較為妥適。準用性條款體現(xiàn)了古老民法“法律擬制”理論的作用,指的是法律基于公平正義、填補法律漏洞等立法價值或功能,適用特殊的類比推理思維方式,將原本不同的法律事實適用相等同的法律效果。例如一些國家的版權法在電影作品權屬條款中規(guī)定,把沒有參與實際創(chuàng)作的制片人“擬制”為作者,享有與作者等同的法律地位和權利內容。因而立法者在制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時,可以設置準用性條款,將網播組織擬制為廣播組織,這樣做不僅未強行將網播組織等同于傳統(tǒng)廣播組織,更加容易為公眾所接受,而且也不會帶來管理的混亂。我國立法者在制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時,應當借鑒國際條約的經驗,明晰網播組織的內涵和構成要件,將“網絡轉播組織”排除在權利主體的范圍之外。
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第45條明確授予了廣播組織以轉播權,有觀點認為當前廣播轉播權可以對未經許可的網絡轉播進行規(guī)制,但根據傳統(tǒng)法律解釋方法,廣播組織轉播權的內涵無法包含網絡轉播。在新技術環(huán)境下是否應對廣播組織轉播權的內涵予以延伸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一方面,根據同一原則解釋法,對我國法律的理解應該符合我國所參與的相關國際條約。我國《著作權法》第45條關于廣播組織權的規(guī)定并非首創(chuàng),而是借鑒了其他相關鄰接權的國際條約。要搞清楚廣播組織轉播權的具體內涵,應重點考察該條款立法時所參考的國際條約和立法目的。其中,《羅馬公約》和Trips協(xié)定是我國2001年制定廣播組織權條款的重要依據。《羅馬公約》是國際上最早也是影響最大的鄰接權條約,我國雖未加入《羅馬公約》,但立法之時深受《羅馬公約》的影響?!读_馬公約》第13條明確規(guī)定授予廣播組織轉播權。根據《羅馬公約指南》的解釋,羅馬會議的觀點是,只有通過赫茲波或其他無線手段播放的聲音或圖象才屬于“廣播”。其結果是有線傳送被排除在了“廣播”范圍之外。因此,《羅馬公約》第13條將“廣播”定義為“公眾接收的聲音或圖象的無線電傳播”,而“轉播”意指一個廣播組織的廣播節(jié)目被另一個廣播組織同時以無線的方式進行廣播。我國雖然并非《羅馬公約》的成員國,但我國是Trips協(xié)定的成員國,而Trips第14條明確規(guī)定了廣播組織轉播權。從Trips協(xié)定第14條規(guī)定可以看出,其對廣播組織權的規(guī)定與《羅馬公約》的規(guī)定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這是因為《羅馬公約》與Trips協(xié)定同處于無線技術發(fā)展時期,因此它們所規(guī)定的廣播組織轉播權的范圍是有限的,其僅僅只能規(guī)制以無線方式進行的轉播。
另一方面,根據歷史解釋方法,對本國法律的解釋應當參照立法的歷史,遵循立法原意。而根據2001年著作權法的立法釋義,立法者明確援引了《羅馬公約》與Trips協(xié)定對廣播組織權進行解釋,足見《羅馬公約》與Trips協(xié)定對我國立法的影響。同時立法釋義也表明,我國廣播組織轉播權中的“轉播”有著固定的內涵,無法規(guī)制所有的轉播行為,受制于當時技術發(fā)展狀況,其僅能規(guī)制對初始來源為無線節(jié)目的信號通過“有線電纜”和“無線”方式的轉播。
我國現(xiàn)行廣播組織轉播權的傳統(tǒng)解釋路徑表明,廣播組織轉播權尚無法規(guī)制網絡實時轉播行為。在當前直播技術和產業(yè)日益興盛的互聯(lián)網經濟時代,是否應當堅持這一解釋路徑,不無疑問。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規(guī)定對現(xiàn)行轉播權進行了完善,其明確指出:“廣播電臺、電視臺有權禁止未經其許可的下列行為:(一)將其播放的廣播、電視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轉播……” 據此,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規(guī)定對現(xiàn)行轉播權進行了完善,新修改法通過增設“有線方式”的轉播擴大了廣播組織轉播權的內涵。根據體系解釋法,為保證我國著作權法體系的一致性,法律體系中前后用語應當保持相同的解釋。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第10條對于“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規(guī)定中也包含“有線”的用語,結合該條的立法背景和目的可知,此處的“有線”顯然包含使用網線的方式。因而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的修改事實上擴大了轉播權的內涵,使其足以規(guī)制網絡轉播行為。
網站或網播組織對廣播節(jié)目進行錄制,再將所錄制的畫面通過互聯(lián)網向公眾提供屬于交互式的網絡傳播行為。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并未賦予廣播組織可以控制交互式傳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當前SCCR正在制訂的《保護廣播組織條約》也對于是否賦予廣播組織以信息網絡傳播權一直存在爭議。為了實現(xiàn)對廣播組織更好的版權保障,我國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明確增設了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本文以為,不應將信息網絡傳播權納入廣播組織權的控制范圍,主要理由如下:
從立法淵源來看,我國《著作權法》第10條所規(guī)定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規(guī)制的是交互式網絡傳播行為,也即未經許可不得向他人通過網絡提供其作品,本質上來源于WCT第8條對“向公眾傳播權”的規(guī)定。另外,《著作權法》第38條、42條也賦予了表演者、錄音錄像制品制作者信息網絡傳播權,也即禁止他人未經許可通過網絡提供其表演、錄音錄像制品。從上述規(guī)定中不難看出,無論是作品、表演還是錄音錄像制品都是已經固定下來的內容,信息網絡傳播權是相關權利人對內容享有的權利。對于廣播組織播放的節(jié)目信號而言,載有節(jié)目的信號是單向流動的,開始于發(fā)射,終結于被接收。因此對信號可以“轉播”,但不可能將信號上傳至服務器。能夠被上傳至服務器的,只能是從信號中剝離出的節(jié)目。若賦予廣播組織者信息網絡傳播權,則意味著權利人能夠控制他人將已經錄制下來的節(jié)目通過信息網絡傳播。將廣播組織權的保護延伸至廣播的節(jié)目內容,不符合立法初衷。
增設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也將侵蝕公有領域,導致利益失衡。試舉一例,當一部已公映49年的電影的制片者給予某電視臺播出該部電影的非專有許可,而某人將該電視臺播出的該部電影錄制下來,一年之后上傳至網絡服務器中。上傳者的行為并沒有侵犯該電影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已過保護期),但如果按照最新《著作權法》第47條規(guī)定,那么電視臺對其“播放的電視”(即該部電影)享有50年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而此人未經許可將其錄制的電影上傳至網絡服務器中,明顯構成了對電視臺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侵權。在這個例子中,雖然電視臺僅僅獲得了播放電影的非專有許可,但實際上卻獲得了與電影著作權人相同的權利,且無形中延長了電影的保護期,顯然有失公平,不符合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
有不少觀點認為,賦予廣播組織者信息網絡傳播權是必要的,因為在網絡中未經許可傳播廣播組織的節(jié)目會影響廣播組織者的利益。但事實上,即便立法上不授予廣播組織以信息網絡傳播權,廣播組織者的利益仍能得到充分的保護。就廣播組織播放的節(jié)目內容而言,可被分為以下幾類:
其一是廣播組織作為制片者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節(jié)目,例如影視劇節(jié)目、綜藝節(jié)目、訪談節(jié)目等;其二是廣播組織作為錄音錄像制品制作者所錄制的節(jié)目,例如部分的體育賽事節(jié)目是廣播組織安排員工在現(xiàn)場錄制的;其三是經授權播放的節(jié)目,例如影視劇和直接由體育賽事組織者拍攝的體育賽事節(jié)目等。對于上述三類節(jié)目的播放,廣播組織均有較大的投入,若有人未經許可將廣播組織播放的上述節(jié)目錄制下來,并通過信息網絡傳播,無疑會對廣播電視的收視率造成較大的影響,導致與其掛鉤的廣告收入下降。如果廣播電臺、電視臺不能根據《著作權法》阻止他人通過互聯(lián)網傳播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從而導致其廣告收入大幅縮水、無法收回經營成本,勢必會嚴重挫傷其投資節(jié)目傳播的積極性,最終導致社會公眾利益受到損害。因此,上述行為實有規(guī)制的必要。但這并不意味著需要賦予廣播組織者信息網絡傳播權,因為:
首先,對于第一類節(jié)目,廣播組織完全可以以作品著作權人的身份獲得保護,達到作品獨創(chuàng)性要求的影視劇節(jié)目、綜藝節(jié)目、訪談節(jié)目等在司法實踐中均有被認定為作品。作品版權人控制他人對作品實施按需傳播的權利,在《伯爾尼公約》、WCT等國際版權條約中多有規(guī)定。我國《著作權法》第10條規(guī)定也明確授予作品版權人以信息網絡傳播權,因此若廣播組織播送的第一類節(jié)目被錄制并在網絡上傳播,廣播組織者完全有能力以著作權人的身份進行維權。
其次,對于廣播組織以錄制者身份錄制的節(jié)目,包括少數(shù)無法構成作品的自制節(jié)目,以及構成作品的自制節(jié)目中不構成作品的元素(例如新聞節(jié)目中的現(xiàn)場實況錄像),廣播組織者可以依據錄制者的身份獲得鄰接權的保護。《著作權法》第42條規(guī)定賦予了錄音錄像制作者交互式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如果廣播電臺、電視臺拍攝了體育賽事的錄像并對其進行廣播,他人未經許可錄制了廣播信號并以交互式點播的方式提供給公眾,那么該行為就侵犯了廣播電臺、電視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代社會的廣播具有較強的時效性,特別是體育賽事的廣播,現(xiàn)場直播的價值要比事后點播大得多。多數(shù)體育賽事愛好者都會選擇在賽事進行的同時觀看直播,掌握最新的賽事訊息,這也是電視臺購買體育賽事直播權所支付的費用居高不下的最主要原因。因此,將體育節(jié)目進行錄制,再將所錄制的畫面通過互聯(lián)網向公眾提供,這一行為對廣播組織的收視率以及與收視率掛鉤的廣告收入所造成的影響比較小。即使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受害程度更大的也應該是內容的提供者。
綜上所述,增設廣播組織以信息網絡傳播權將背離“以信號為基礎的保護方法”,并侵蝕公有領域。而即使不納入該權利,廣播組織的權利也能通過其他途徑維護。因此,必須對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適用范圍進行限制解釋,從而將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對著作權領域所可能帶來的損害降到最低。
廣播組織所播放的廣播、電視,要么是自己制作的,要么是他人制作的,除此以外不可能有第三種情形。就廣播組織自己制作的廣播、電視而言,廣播組織本身就可以作為作品的著作權人或者制品的鄰接權人主張權利。而廣播組織在播放他人制作的廣播、電視的過程中,并沒有對廣播、電視本身貢獻出任何的新內容,僅僅因為廣播組織的播放行為就賦予其對他人制作的廣播、電視以信息網絡傳播權,并不合理。因此,需要限制廣播組織行使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范圍。那么如何限制這一范圍,此時就需要借助修訂后的《著作權法》第47條第2款的明文規(guī)定。
文義解釋是法律解釋中最經常使用同時也是最基本的解釋方法之一。王澤鑒先生曾言:“解釋法律應尊重文字,始能維持法律之尊嚴及其適用之安定性?!睘楸Wo法律的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文義解釋法是最重要也是最常用的法律解釋方法,在對其進行適用時,應充分利用和尊重每一個文字,從字詞的基本含義出發(fā)來理解法律文本的通常內涵。在解釋《著作權法》第47條時,應當對每一個字詞進行有效解釋??v觀整部《著作權法》,著作權立法者在設置著作權和鄰接權的專有權利內容時,都是直接、明確地規(guī)定各專有權利的內容,只有《著作權法》第47條第2款在規(guī)定廣播組織專有權利時作出了一個保留性的補充規(guī)定,“廣播電臺、電視臺行使前款規(guī)定的權利,不得影響、限制或者侵害他人行使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立法者在立法當中的任何一個字詞都是有意義的,此款規(guī)定顯然意在限制廣播組織的專有權利。本文以為,為有效限制廣播組織行使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范圍,同時使得第47條第2款能夠產生意義,應將行使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明顯且嚴重地影響到他人行使權利的情形排除出該權利的適用范圍。在實際情形中,廣播組織把他人制作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進行播出,然后想要據此行使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情形,無疑屬于影響到他人行使著作權或鄰接權的情形。而廣播組織對自己所制作并播放的廣播、電視,本身就具備作品著作權人或錄音錄像制品者的地位,在權利受到侵犯時可以以此身份維護自身權利,此時,將廣播組織得以行使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范圍限制于針對自己制作并播出的廣播、電視,而不得延及他人制作的廣播、電視。著作權法如此設計,我們可以對其進行合理的解釋是,立法者賦予廣播組織兩種保護選擇:其一是作為廣播、電視節(jié)目的著作權人或錄音錄像制品者;其二是當他人侵犯自己制作并播出廣播、電視節(jié)目時,依據廣播組織者的身份來維權。為避免未來司法實踐當中法院對該法條做出分歧性解釋,本文建議在未來頒布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明確指出:47條所稱“廣播組織播放的廣播、電視”指的是廣播電臺、電視臺自行制作的廣播、電視。
① 參見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qū)人民法院(2012)穗天法知民初字第817號和浙江省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浙嘉知終字第7號民事判決書。
② See WIPO SCCR/15/5.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ubmission to the World Intellectual Property Organization Standing Committee on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nnex, 2006:2.
③ WIPO SCCR/12/2.Explanatory Comments on Article 2,2004, para. 2.04.
④ See WIPO SCCR/8/INF/1.Protection of Broadcasting Organizations: Terms and Concepts, 2002, para.17.
⑤ See WIPO SCCR/8/INF/1.Protection of Broadcasting Organizations: Terms and Concepts, 2002, para.18.
⑥ The operative term of the definition is not “transmission” but “making accessible to the public of transmissions.” See WIPO SCCR/12/5 Prov. Explanatory Comments, 2005, para.1.06.
⑦ 《伯爾尼公約》規(guī)定了“國民待遇”的例外,包括“保護期例外”(第7條第8款)、“追續(xù)權例外”(第14條之三第2款)、“實用藝術品和工業(yè)品平面設計和立體設計原型例外”(第2條第7款)。
⑧ 參見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qū)人民法院(2012)穗天法知民初字第817號民事判決書。
⑨ 《羅馬公約》第13條第1款規(guī)定:“廣播組織應當有權授權或禁止轉播其廣播節(jié)目,該權利即為轉播權。關于廣播及轉播的含義,該公約第3條第6款、第7款將其解釋為:廣播是指供公眾接收的聲音或圖像和聲音的無線電傳播;轉播是一個廣播組織的廣播節(jié)目被另一個廣播組織同時廣播?!?/p>
⑩ Trips協(xié)定第14條規(guī)定:“廣播組織有權禁止下列未經其授權的行為:錄制、復制錄制品、以無線廣播方式轉播(rebroadcasting by wireless means)以及將其電視廣播向公眾傳播。如各成員未授予廣播組織此類權利,則在遵守《伯爾尼公約》(1971)規(guī)定的前提下,應給予廣播的客體的版權所有權人阻止上述行為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