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天還沒有亮,鬧鐘的鈴聲已經(jīng)響起來了。
四十和弦的電子音從天花板的蜂孔發(fā)散出來,在每一塊灰色的高聚合物墻板上來回反彈,狹小的居住艙里回蕩著一陣嗡嗡的震動。據(jù)說高檔的住宅里是有專門的音樂室的,那里開闊得多,也有專門設(shè)計的音場系統(tǒng),就不會有這些不舒服的震動了。
就算搞不到更好的住宅,多花二十個信用點的月租也可以定制一整套艙內(nèi)互動界面,內(nèi)容增強系統(tǒng)上的營銷廣告讓人難以拒絕——簡單改變,煥然新生,你是自己的傳奇。這個傳奇就包括了仿佛置身圣迭戈海岸的墻板顯示和更柔和的鬧鐘鈴聲。
不過,阿輝并不在意這些。鬧鐘就是用來讓人不舒服的,這樣才能快點醒來。YourNew Adventure,這曲子雖然鬧,但也挺符合他的生活。“速送抵達!”每一聲呼號就意味一次冒險,速送員永遠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的會是什么。
時間只夠抹一把臉,還要穿上制服、戴好頭盔,接下來是檢查速能機車,每一個通路、每一個回流閥都要查到。225號站的那個扁圓臉就一直大大咧咧的,后來他就變成了4號通道下面的一片污漬。
一切正常。阿輝站起來,望著艙外鐵灰色的天空,呼了一口氣,Your New Adventure。綠色制服上的logo一眨眼就消失在門口,只有橙色尾焰拖出兩道骯臟的痕跡。
速送員一天中的第一件事,是去公司簽卡,遲到一分鐘就是50個績效點。但阿輝從來不會遲到,這一點他的主管尤其贊賞。
主管是一個胖子,據(jù)說以前是舊扇區(qū)的跑單榜首,后來摔斷了腿,在調(diào)任這個站點主管之后,顯著地胖了起來,連著聲音都洪亮了許多。簽卡、考勤、上崗前個人姿容檢查、以飽滿的精神投入工作、安全狀況三要三不要、嚴格使用禮貌用語、了解用戶需求、突發(fā)事件處理、靈活控制范圍……這些程式化的話每天都要扯著嗓子喊上一遍,阿輝都已經(jīng)聽到能倒背了。有回吃飯的時候,大家拿阿輝開玩笑,要他倒著背主管的每日訓話,阿輝就玩了一下,誰知被主管聽到了,大家嚇得要死。下班簽卡的時候,主管把阿輝叫去了辦公室,給了他一本員工章程?!昂煤每?,以后你用得上”,主管是這么說的,阿輝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有的速送員品出了味道,開始叫他輝哥。
晨會其實很短,但主要是枯燥,據(jù)說這也是一種規(guī)訓方式。阿輝肯定是屬于那種被規(guī)訓得很好的類型,勤勤懇懇地跑單、不多話、不搞事情、領(lǐng)導說什么就是什么、客戶想要怎樣就怎樣,完全沒有自己的任何想法,甚至有的兄弟都懷疑阿輝是智能人。但也有人立刻就反駁,智能人只是機體結(jié)構(gòu)不同,并不代表他們是沒思想的機器人,你還沒見過比人還鬼精的電子雜種呢。
這些速送員之間的打打鬧鬧大多都與阿輝無關(guān),他只關(guān)心眼前的道路和派單系統(tǒng)。天已經(jīng)亮了,整座城市在眼前打開了它的全貌,阿輝和他的速能機車沿著4號通道飛馳,就像劃過一個披薩的披薩刀。披薩的中心是一座塔,灰硬而冷峻,每次經(jīng)過,阿輝都不由自主地望一眼,他一直認為塔和4號通道是這座城市的分界線,底層佬住東南邊,洛倫人住西北邊。后來他發(fā)現(xiàn)也不完全是,洛倫人當然是在西北邊,大概位于披薩的餅邊,但他們住得更高,他們的建筑比4號通道還要高,據(jù)說在陽臺上可以直接呼吸到霧霾之上的新鮮空氣。而底層佬則像披薩上的番茄碎片,烤得稀爛,到處都是,唯一共同點是他們住得很低,接近地面,和污水管路、運輸自動帶混在一起,不愧名為底層佬。
第一單是一個住在東北邊緣電廠街的一個底層佬。電廠早就成了廢墟,據(jù)說還有沒拆除的熱核核心,除了瘋子和底層佬,誰會住在這兒,都不知道明天醒來會不會長出觸手?!八偎偷诌_!”“盡情享用!”阿輝熱情地喊出口號,客戶一言不發(fā)接過餐品,呯地一聲關(guān)上了艙門。底層佬一般都冷漠粗暴,阿輝見怪不怪。
第二單是住在東南面的一個獨居老人,阿輝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他的居住艙。老人形如枯槁,拿過送到的貓糧,就只顧轉(zhuǎn)身喂貓,阿輝靜靜等了一下,幫他關(guān)上了門。后嬰兒潮時代的很多人到現(xiàn)在都成了這種狀態(tài),獨居、社交喪失、鄰里陌生、只和寵物共生,速送員是他們和外界唯一的連接點。
接下的幾單和往常一樣,食物、無論人吃的還是動物吃的,藥品,器材元件,化合物,莫名其妙的物品,莫名其妙的人。時間過得飛快,阿輝感覺應該去食堂吃飯了。
中午在食堂一起吃飯,是速送員不成文的小規(guī)矩。說是食堂,不過就是某處的小攤檔,便宜且熱量足夠,大家可以一起吃飯、吹吹牛,有時候也喝兩罐,然后罵上兩句繼續(xù)奔向城市的各個方向。
“輝哥!今天跑得多哇?”
阿輝隨便應了一聲,想不起來這個頭發(fā)一直炸著的年輕人叫什么名字。
“整兩口!”炸頭發(fā)遞過一個鋁罐晃了晃,應該還有半罐。
阿輝不好這口,微笑了一下拒絕了。旁邊一個胳膊油乎乎的人接了話:“你給阿輝整這個……你怕是失了智哦,誰不知道阿輝是什么都不沾的。”這是Jison,和阿輝一個站的。
Jison搶過炸頭發(fā)的鋁罐,猛灌了一口,又摟著阿輝的肩膀:“輝仔,你說你賺那么多錢,啥也不花,到底是為啥?也沒聽你有女朋友???”
其他的速送員一下哄笑了起來,阿輝還是微笑了一下,沒做回答。
下午在路上奔馳的時候,阿輝還在想著Jison的那個問題。到底是為了啥?
跑單,賺錢,活著,找點樂子,最終變成城市道路上的一片污漬,速送員的生命循環(huán)大多是這樣。但阿輝總覺得自己還有應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不應該困在這個循環(huán)里。比如,他就很想知道霧霾層之外的天空是什么樣子的。作為底層佬,很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呼吸過霧霾層之外的真正的空氣,他們一直呼吸的都是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次循環(huán)利用的人工空氣。
這一單會是一個機會嗎?
剛才吃飯的時候,有人接了一單,是到指定的地點取貨,然后送到指定地點去。取貨點是圖書館的寄存箱,送貨點則是西北面的一棟高層建筑,一看就是洛倫人的地盤。就很奇怪,洛倫人很少使用速送服務(wù),他們什么都有專人服務(wù)。貨品說明寫著信件,這也很奇怪,速送服務(wù)都是送實體物品,這年頭沒人會用速送服務(wù)送信,內(nèi)容網(wǎng)絡(luò)上發(fā)條簡訊不是更方便嗎?更何況,圖書館和送貨點天南地北,來回不靠。
所以這單沒人愿意接的活兒,最終落在了阿輝的手上。圖書館取貨一切順利,拐上4號通道時出了一點小事故,和一個警察糾纏了一小陣。不過現(xiàn)在都順利了,一個薄薄的信封現(xiàn)在就在他的背包里,速能機車轟鳴著奔向前方。
直到抵達地點的時候,阿輝才明白這世界真的是分為兩層的。
不知道搭乘了多少次升降梯,走出通道的那一刻,天空展現(xiàn)在面前。原來天空真的是粉紅色的,而不是底層佬們爭論的泥巴色,更不是阿輝每天看到的鐵灰色。
而這里的空氣……阿輝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按了門鈴。
門開了。沒有人。阿輝走了進去。一個聲音在屋子里響了起來,阿輝明白這是屋宇智能系統(tǒng)。
“打開它。”屋宇智能系統(tǒng)命令道。
“什么?打開什么?”阿輝沒明白。
“打開那封信。”
“我是速送員,規(guī)章上說我不能打開客人的貨物?!卑⑤x有點緊張。
“打開它,讀出來,這是你的工作?!?/p>
天花板上的攝像頭似乎在閃著紅光。
阿輝看著手里的信,思考了一下,撕開了信封。
一張薄薄的紙上,寫著幾句話,似乎是一種詩。
“你來到了這里,其他人圍在你身邊,但他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們,然而人們還是要說很多毫無意義的廢話?!?/p>
攝像頭依然閃著紅光。
“為了活下去,你只能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做愚蠢又沒有意義的事情。要想離開這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掙脫束縛,孤注一擲,前往外面那個邪惡的世界,到時候你會被一口吞下,再也沒有音訊?!?/p>
阿輝抬起頭,勇敢地對著攝像頭:“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