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大雪一下,我就失語了,好幾天才緩過來。
開始,也零零落落來過一些雪,但并沒有蓄住。這場大雪則是下在夜里的,早晨起來白茫茫,我就沒出去。過午時分,實在得出去吃飯了,就往樓下走,此時窗外風聲大作,不過就是風里一些雪,我想不至于無法吃飯的。
我出生于陜北,不能說是沒有見過雪的人,但哈爾濱真真正正下一場雪,還是把我嚇到最初不敢出門。當我出了樓門觀看到那一排冰住的樹,就震驚了。我以前見過雪落在樹上,但是沒有見過整棵樹整排樹結(jié)了冰。而事實是,樓門前那一排綠化樹全部冰住了,像仙人施了魔法。而僅僅從門口臺階一路下去,往大門口需要下個坡,我就一步三搖晃,被冰改變了腳步,等我下到一半坡的時候,我知道以我的本事即使出去,下午也是回不來的,太難走了,就只有緩慢地繼續(xù)一步三搖往回返??諝饫镉酗L,但落下來的雨如冰,一條條巴掌一樣扇在我臉上。屋檐下站著避風的人,看著我手腳并用地挪移,并沒有顯出怪異的神色,但顯然是本地人,比我懂得如何躲避危險。
那一天,我不得不進入樓下的小賣店買了螺螄粉泡了吃,因為從窗戶觀察到黃昏,街上幾乎沒有人也沒有車,也沒有聲音,后來還停了電。到我不想靠泡制的食物過日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雖然白天停,夜里仍然下,整個世界像從童話里平移出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看的童話都是北歐童話,還是因為童話里總是北國,總是出現(xiàn)雪景,因此有這樣的感覺,好像我在一場雪后進入了一座童話之城。
室外世界,一堆又一堆的雪擁抱著這一處、那一處,沒有遺漏。樹枝一根根就像蘸上了透明的冰糖,像是那藕絲一條條;人家屋檐下也是一串串的冰柱,閃著光;四方路燈的燈罩也結(jié)了冰條,像小孩子戴了白色帽子,帽檐下一排排透明色的流蘇……坐了車子往以前繁華、此時蕭條的道外區(qū)去看巴洛克風格建筑的三道街,路過博物館,又過哈工大,各式各樣的冰凍樹。矮灌木比丁香樹是好的,上面雪團團的,仿佛一個又一個奶油蛋糕。松樹也是好的,一串串的葉子被雪包住,像不同個頭的孩子戴了白手套白圍巾站著迎接什么,最令人堪憐震動的是一棵棵高樹,平日里樹冠直指天空,人即使爬上去也摸不到它的頂。這時候一株株地折斷了……據(jù)新聞報道有七萬棵……
一棵樹挺拔著向天,突然間就倒頭撲地了,生命攔腰截斷,血液卻還被冰凍了……冬天的北國,樹木假死的季節(jié),霜降一過,一切有葉子沒葉子的,都像是被攝了魂,然后就一場雪,樹木就變了陰陽。雪是一種休眠,大地結(jié)起了冰,而冰下應(yīng)該還有熱氣在沸騰,但看得見的部分,就那樣被折斷了,被凍結(jié)了。
不常來看我的本地朋友陪我在街上走,他已在此地生活了23年,他告訴我這是冰雨,冰雨降下來凍住了樹,而不是雪。但接著的大雪紛飛,讓樹們遭受了進一步的襲擊,因此,很多被折斷了頭。他說,還可能有接著的危機,天氣暖起來之后,那些冰一消融,現(xiàn)在看似長著的枝干還是會折斷,因為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骨折”了,只是冰凍讓它們還在母體纏綿……
不同的樹,但哪一棵都需要長好些年才能讓人仰望。然而,僅僅一場冰雨,僅僅幾晚雪……向天的頭撲倒,回到大地,像是一種俯首,也像是擁抱。
到處都是掃雪的人,鏟雪的車,老人和小孩也有很多在參與……高樓前拉了繩子,要求人們離遠了走,布告欄上寫著要注意冰溜;空曠的廣場上,仍然有一個人站著晨練;孩子們跑來跑去打雪仗;滑坡的地方,婦人蹲下來,和自己的孩子往下滑,笑著……這時候天已經(jīng)晴了,雖然天氣預(yù)報仍然提醒著下雪,注意加衣與出行,但大街上的路被一條條清理了出來,越來越好走。只是冰仍然凍著未折頭的高樹,雪依然蓋著矮灌木,很多人出來拿著不同的工具清理一些樹的斷枝,一輛又一輛的挖掘機穿行著……這么多的人在大街上做著一件事,那認真的樣子令人思索,生命在一場大雪面前,仿佛重新在賦予意義。天空里有鳥兒飛,但極其少。下雪天它們?nèi)ツ睦锪??那些天它們吃什么?還有街頭的貓咪、野狗呢?
我哆嗦著身子去吃飯,買一些必備用品。疫情加大雪,異鄉(xiāng)人更要把自己照顧好,有時會禁不住為那些室外的動物們哀傷,濕冷天氣,多少張口在挨餓,卻也常又被那些如冰糖葫蘆被塑封在冰條里的樹吸引眼睛。總也看不夠,我想穿了厚衣服走進白雪皚皚的叢林里,發(fā)現(xiàn)那么一個冰雪世界,樹林里會有怎樣的神奇……其實不需要有其他,一棵棵姿態(tài)各異冰凍的樹,一根根枝干,就讓我愿意迷失。然而,仍然有突入肌體的生命的寒,提醒我不要太迷戀這北國之地,提醒我要綠葉子、花朵與春天。
冰凍就像是一種指示,我始理解,何謂白茫茫一片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