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全
一
頂說塌就塌,死神說來就來。
一分鐘以前,我正在美滋滋地想著,今天晚上挖出那么多的煤,要賣多少錢,多長時間就可以還清債務,成為一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蓋起幾棟漂漂亮亮的大房子,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提起筆來,寫我的小說。哪個又想得到呢?幻想馬上就成了妄想。
我的腦袋天生愚蠢,反應遲緩,煤矸埋著我,我還在天真地以為,我是在做著一個噩夢(這樣的噩夢原來也做過多次),我還會醒過來。掙了幾下掙不動,驚出一身冷汗,聽見外面?zhèn)鱽砹丝藓奥?,我才承認我被活埋的現(xiàn)實。
二
那是1987 年7 月2 日的凌晨,我剛剛活滿了三十五歲,外面哭喊的,是4 個二十來歲的小年輕人。我被埋著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離開工作面。聽見響聲不見我,又馬上踅了回來,一個喊著老尹,一個喊著尹師傅,一個喊著尹老板,一個喊著大姐夫。
喊我大姐夫的那個人,叫李正平。我從工廠辭職回家那一年,他也離開了學校,岳父母認為我很了不起,讓他跟著我學本事。他也就一直跟著我,對我百分之百的信任,我說東,他不會說西。
清醒過來的我,高高揚起的左手舉著一把手電筒,借著手電筒的光,我看清了我的頭頂上,有一個簸箕大的洞,我的右手和我的胸口都被埋住了,胸前有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我只好放下手電筒,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塊石頭推開,才慢慢地喘過一口粗氣來。
4 個年輕人與我的距離,有七八米。這七八米,是一條高一米六、寬一米五的小煤巷。煤巷的煤已經(jīng)被我們挖空,又被落下來的煤矸填得滿滿的。他們要把我救出來,就要把這些落下來的煤矸掏空。好在的是我在高處,他們在低處。他們只要從下面開始掏,埋著我的煤矸就會往下落。幾個年輕人一邊哭喊著,一邊動手。喘過一口氣來的我,頭腦也還算清醒,用盡力氣喊了一聲:“你們哭什么?”
幾個年輕人聽見我的喊聲,立即住了手,李正平喊了一聲:“大姐夫!你還沒死咯?
我說:“小正平,你不要放屁!哪個說的我會死?我今天在大龍街算過命,人家說我要活一百多歲呢!”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算命的,也從沒找人算過命,我之所以要這樣說,當然是想穩(wěn)住他們,讓他們不要亂動。他們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又在下面放開地刨起來。我說你們快住手,靠你們幾個人,是救不出我來的,趕快跑出去喊人。李正平問喊哪個?我說,你說喊哪個?就喊那幾個大窩棚的人。
三
大窩棚,是我們用樹干和麥草搭在井口邊的臨時房子。這樣的房子在天晴風大的時候容易失火,在天陰下雨的時候,又會漏雨。不過不要緊,房子不值幾個錢,燒了可以重新蓋。下雨淋濕了衣服被子,可以生起大火來馬上烘干。那一年龍源大橋剛好建成通車。有幾個像我一樣妄想著一夜暴富的人都來到了方家坡,拉起一班人馬各自為戰(zhàn),搭起了6 個大窩棚。最近的離我才三四十米,最遠的也不過四五百米。
我這樣一說,他們就乖乖地出去喊人了,只留下一個人來陪著我。那個人時不時地跟我扯上幾句話。問我怕不怕,又問我會不會想家,我說我不怕,我也不想家。其實不怕死是真的,不會想家又有點說不過去。我知道從我生下來的那天起,就是走在一條死亡的路上,哪天生,由不得我;哪天死,也由不得我。由不得我,怕也無用,也就不怕了!我當然就會想著,我死了以后,我的親人們怎么辦?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他們的福氣還算好,我家有兄妹六人,我死了以后,還有人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我隨后又想到了我的媳婦,她雖然沒讀過書,但她心靈手巧,吃得苦頭,人長得也不錯,她還可以找個好人家;我最后又想到了我的兒女,我有三女一子,最大的女兒十歲,最小的兒子三歲,土地下戶了,糧食夠吃了,我死了,他們也不至于會餓死掉。小時候多吃些苦頭,說不定倒是一件好事呢!
我老是放心不下的是,我三年前寫的一篇小說,小說有一萬四千多字,曾經(jīng)送到宣威的《宣威群眾文藝》、曲靖的《石林》和昆明的《滇池》,編輯們都說寫得好,同意發(fā)表,都要我刪掉一部分,不能超過一萬字。我寫小說歷來認真,認為我的小說刪不得,刪掉了,就像一個人被砍斷了手腳……
今年初,我參加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院主辦的函授高級班,將小說寄到北京。兩個月前的4 月16 日,函授部的十號輔導教師(后來聽說是老院長)給我回了一封親筆信,寫滿了六頁信箋紙,說這篇小說已經(jīng)達到發(fā)表水平,建議我擴寫成中篇,并邀請我到北京改稿。我捧著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到北京去。
翅膀當然是插不上去的。也可以這樣說,我的翅膀是被我自己折斷的。
對于我的寫作,我們單位的領(lǐng)導非常支持,說我為單位爭了光,說我是自學成才的典型,號召大家向我學習。老實說,我辭職回家自主創(chuàng)業(yè),是經(jīng)過一年多時間反復考慮過的,也從來沒有后悔過。但后來,我卻產(chǎn)生了悔意。假如我不辭職,我接了這樣的一封信,領(lǐng)導們肯定會支持我,讓我到北京走一趟,連車費都會給我報銷的。
辭職回家,厄運也隨著來了。開車,翻了兩次;挖煤,煤也不是那么好挖的……
四
“老尹,你給認得我是哪個?”正這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來人是陳躍國,我們大龍公社雨起村人,他和我一樣,也是來此發(fā)財?shù)男∶豪习?。我們兩個年紀相差不多,脾氣很合得來,有空的時候,會坐在一起吹牛談天,到底是他比我大,還是我比他大,我們從來都沒有認過真。他喊我老尹,我喊他老陳。
我說,老陳,你個狗×日的,化成灰我都認得你。他說,老尹,你這個狗×日的,死到臨頭了嘴還恁么硬。實話跟你說,我剛才打通了煤管所的電話,就在一個小時前,羅山縣的新廠煤礦瓦斯爆炸,我們縣救護隊到新廠去了;我們公社色水煤礦塌方,埋著兩個人。公社煤管所的人,也到色水去了;我們幾個大窩棚里,只有8 個貴州人,加上你們的4 個,連我在內(nèi),只有13 個人,你有什么話留下來?
我不傻,陳躍國這句話我當然聽得出來,分明是認為我活著的可能性不大,要我留下遺言了。
我從13 歲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大學起,就開始在井下挖煤,塌方的事故也見得多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被埋在井下的時候,是沒有機會留下遺言的。我慶幸自己還有一個留下遺言的機會。其實我的遺言早已想好,我這一生命苦,來生肯定會好一些,今生完不成的小說,只有來生再來完成了。我說,老陳你聽著,請你跟我媳婦說,不準她把我的小說燒掉!你一定要把我的話帶給她。老陳說,老尹,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話帶到。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說,老陳,我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你聽著,所有的弟兄們都聽著,現(xiàn)在你們來救我,假如我是一個有錢人,要多少錢,我都舍得給,可惜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窮得起灰……我說到這里,脖子就硬了起來。
老陳說,老尹,你咋個會說出這種吐屎的話來? 我們來救你,哪個會想到一個“錢”字?又有人接著老陳的話說,老尹呀,你這話說不得呀!我們這些挖煤的人,是在血盆里抓飯吃,活一天算一天,哪個也不知道哪天死!我們今天來救你,是憑著我們做人的良心!二天我們哪個落難了,難道你會見死不救?
說句實在話,我這一生也確確實實救過很多人,在救人的時候,也真的沒有想到那個“錢”字。在井下挖煤的人,就像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生死是連在一起的。我說了這樣的話,就有些后悔,只好含著眼淚說,各位兄弟們,我就謝謝大家了,不過,你們在救我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老天要收,就讓他收我一個人,莫為了救我,連累了大家。老陳說,什么都不要說了,趕快動手。又有人喊,哪個不使力就不是人養(yǎng)的,接著就聽見鋤頭的響聲,互相催促的說話聲,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我就知道這13 個人,在為我拼命了。
五
我當然看不見他們是怎樣拼命的,但我知道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會躲懶。埋著我的煤矸,我不知道有多少,我只知道清空以后,上面還會有煤矸繼續(xù)落下來。他們要把這些煤矸全部清空,工作量是非常大的。我只知道他們開始動手時,是四點十五分,到我出來時,是七點零五分,他們整整拼了170 分鐘。170 分鐘,等于一萬多秒。每一秒,都有塌方的可能。我知道,跟著我的那4 個年輕人,有兩個雖然訂了婚,還沒有結(jié)婚;另外的兩個,連戀愛都沒有談過。老陳和那8 個貴州人,他們的年齡和我差不了多少,上有老下有小。我只知道那個時候,他們都把我當成了唯一的親人,我只知道他們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很多人都光著身子。我只知道他們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都露出幸福的笑容,都說,老尹,你家的老祖宗德行好,在保佑著你!我說,大家趕快走,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有兩個人牽著我,其他人也跟著我們往外走。
故事說到這里就太恐怖了,我們還沒有走出井口,又來了一次更大的塌方。如果說,剛才那次塌方,只塌了七八米,只有十幾噸的煤矸落下來,那么這次塌方,塌的就是七八十米了,落下來的煤矸也不是十幾噸而是幾百噸,也可能是幾千噸幾萬噸了。也就是說,這次的塌方,使我們整個巷道都垮塌了,塌方的地點,不僅僅是剛才那13 個人搶救我的工作面,連工作面后面那幾十米的巷道都垮塌了。要是再過幾分鐘,我還出不來,我們這14 個人,就要全部埋葬在方家坡;我們這14 家人的老老少少,都會來這個地方燒香磕頭了。
六
我們來到井口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井口邊的大窩棚前,已經(jīng)來了好些人,都在議論紛紛,有的說,我的腦子進水了,放著好好的工人不當,要回家來受這份苦;還有的說,這個人死了可惜了,聽說還會寫文章呢……
我親愛的讀者們,我的故事說到這兒,還要順便介紹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大龍公社煤管所的所長管選強。
我被大家牽出來,躺在井口邊,只覺得渾身酸軟,沒有一丁點力氣,腦殼是昏昏沉沉的,隨時在睡著,也好像在醒著。正在色水煤礦處理塌方的管所長,聽說方家坡又塌方,趕緊坐著他的小吉普趕來。不等車停穩(wěn),就慌慌忙忙地沖到我面前,問那些看熱鬧的人:老尹給救出來了?尹老板給出來了?那些人看他滿頭是汗,氣都喘不勻,沒有哪個回答他,就望著他笑。管所長就火起來,說你們這些瞎狗日的,一點良心都不講。你爹死了,你們能笑得出來?就有人說,你這個管所長,眼睛給是瞎掉了,尹老板睡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見?管所長蹲下身子來,摸摸我的手,又翻翻我的眼皮,說你這個尹老板,鐵飯碗不會端,跑回家來找死路。你死了你倒好過了,還要害我挨處分。又喊幾個人,把我抬到他的小車上,喊駕駛員趕快開車。
駕駛員叫何寶柱,是大坪大隊茂墳村人,大我不過兩三歲,他把車子開得飛快,幾分鐘以后,車子就來到大龍街角。那是一個三岔路口,往西是縣城,往東再轉(zhuǎn)南,是我的老家小龍山。那時候我已經(jīng)清醒過來,看著車子一直往西去,就大聲地喊著:何師傅請你快停車!我要下車!
車子在路邊停住了。
管所長說,小尹呀!你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你認不得我,我早就認得你了,幾年以前就讀過你寫的小說,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你到縣醫(yī)院,好好地檢查一下,把傷治好!我知道你沒有錢,你放心,我不要你出一分錢。何寶柱也說,小尹兄弟,我們的管所長是個好人,他說話是算話的。我這個月工資也不要了,幫你一小把……管所長又說,小尹,你給想通了,我們趕快去醫(yī)院,耽誤不得。
這時候的我,脖子又硬了起來,眼淚也開始淌出來了!我突然想起了35 年前,我的母親掙扎了一天一夜,給了我第一次生命;35 年后的今天,又有那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搶救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一夜之間出了幾次大事故,按照慣例,我知道我們這些證件不全的小煤礦,肯定要停產(chǎn)整頓的。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的人,沒有抽過我一支煙,也沒有喝我一口水。特別是貴州那8 個人,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曉得,就這樣走掉了。今后就算我遇到他們,也肯定是互不相識的。這個好心的管所長,因為我的事,肯定會受到上級處分,他為什么又會對我這么好呢……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我哭著,同時也在默默地想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些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好人們,我又該怎樣報答他們呢?我想,我唯一能夠做到的是在我的有生之年,重新提起筆來,把他們的恩情記載下來,讓我的子孫后代永遠銘記:懂得感恩,學會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