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錢玨霖
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生前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以一樁弒父案向世人展示了一場有關(guān)信仰、理性、自由意志、情欲的相互角斗。故事中這個最終因角斗四分五裂的家庭也蘊涵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社會嚴(yán)峻形式的隱喻:“我們這里開始了一個普遍‘隔絕’的時代?!蓖铀纪滓蛩够恢痹跒檫@種“隔絕的時代”尋找一種合適的表達(dá)方式,一種隱喻:這就是“圍墻”意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每一個卡拉馬佐夫兄弟命運幾乎都與“圍墻”有關(guān),“圍墻”預(yù)示了“隔絕”狀態(tài)的在場。作為“隔絕”本身的無形之圍墻既將兩個世界隔開,又是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意設(shè)置“圍墻”這一客觀的自然背景作為“隔絕”之界限,通過一系列有形或無形的“圍墻”揭開被遮蔽在所有穩(wěn)定的日常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深處的秘密。
“圍墻”如同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每一個推動著卡拉馬佐夫們走向深淵的命運的重要時刻:在卡拉馬佐夫們這個偶合大家庭大鬧修道院時,在麗薩維塔“奇跡般”翻過堅厚的高墻于花園產(chǎn)下弒父之子時,在德米特里為了嫉妒怒而破墻毆打父親時,在佐西馬長老堅定地將阿廖沙推出修道院“禁閉的墻”,讓他去紅塵中像個修士那樣做人時,在阿廖沙于鄰居圍墻前撞破斯麥爾佳科夫與瑪利亞“暴露卑鄙本性”的談話時,在德米特里從當(dāng)年麗薩維塔跳墻生子之處縱身躍入“弒父審判”的深淵時,在斯麥爾佳科夫自縊于墻上釘子時,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下面我們分而述之:
“圍墻”甫一登場便宣告了“隔絕”狀態(tài)的存在。在卡拉馬佐夫一家造訪修道院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大聲贊美庵舍圍墻邊的“玫瑰”花叢。但這所謂的“玫瑰”不過是老卡拉馬佐夫的誤認(rèn),實際上那只是尋常的秋花。老卡拉馬佐夫的意識與現(xiàn)實是處于隔絕狀態(tài)的,即便他能夠感知到花叢的存在,但他下意識地將秋花美化了。
“隔絕”何以打破?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回避這個看似無解的問題,而是以“圍墻”的第二次在場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该髁朔较颍捍鸢妇驮诏偱愃_維塔奇跡般地跨越卡拉馬佐夫家圍墻的那個時刻。麗薩維塔在即將臨盆的晚上,突然出現(xiàn)在卡拉馬佐夫家的花園里,而她究竟是怎樣“懷著孕,爬過花園這么堅厚的高墻,始終是一個謎”。如何理解麗薩維塔的這種瘋癲呢?其瘋癲行為的背后是否有所隱喻?
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的瘋癲行為與她跨越圍墻的奇跡正是指向俄羅斯的圣愚傳統(tǒng)?!笆ビ蕖币辉~據(jù)俄羅斯當(dāng)代學(xué)者С.А.伊萬諾夫在《拜占庭圣愚》中的考證,乃是古羅斯人不滿足于希臘語詞салос的使用,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的斯拉夫語詞,最初用于描述生來便有缺陷的人。后來這個詞不僅指生理上缺陷,也指精神和心理上有缺陷的人。第一個有記載的圣愚便是埃及塔本尼西一所修女院的修女伊西多拉。可見“圣愚”后世雖多記載男性修士,但與女性之間也并不是“隔絕”的。如果說麗薩維塔的“瘋癲不堪”還只是暗示她與“圣愚”之間存在聯(lián)系,那么她近乎苦修的行為舉止便將這樣的聯(lián)系變得更加明了:麗薩維塔四處游蕩卻“從不偷一個戈比”,得到一些施舍便“立刻拿去放進(jìn)了某個教堂或者監(jiān)獄的捐款箱里”,“光著腳”在“教堂的門廊上脫下一切別人施舍給她的東西”,平日里也只睡在教堂門廊邊。
因而,我們可以說麗薩維塔的存在不再只是一名 “瘋癲的女性”,而是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隱喻意味的女性圣愚。麗薩維塔實際上象征著東正教現(xiàn)世準(zhǔn)則中的兩個方面:自我貶抑與舍棄世俗。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麗薩維塔會遭受老卡拉馬佐夫的奸污,又為何會有“奇跡”降臨在她身上,但她最終還是會因難產(chǎn)而死去。
跨越“圍墻”是麗薩維塔走向解脫的必要條件,更是卡拉馬佐夫們“靈魂磨難歷程”的開端:“德米特里選擇了一個地點翻過圍墻,相傳當(dāng)年麗薩維塔正是從那里爬過去的,而德米特里也知道這一傳說?!?/p>
于是“圍墻”在那個命運之中的“弒父之夜”鬼魅般地第三次登場。離經(jīng)叛道的德米特里鬼迷心竅地嘀咕著“既然她能爬過墻去,那么我也能”,接著他追隨當(dāng)年麗薩維塔的奇跡越墻而過。許是他預(yù)感到此行不利,德米特里希望麗薩維塔的奇跡能保佑他這次有驚無險,就像事后他本人說的“當(dāng)時上帝在守護(hù)著我”。但是卡拉馬佐夫的靈魂注定要以圍墻為起點,此后歷經(jīng)磨難。就在德米特里跨越圍墻時,他的腿被忠心的管家格里高利死死扯住。在傷人之后,良心責(zé)令他跳下圍墻查看格里高利的傷勢,但內(nèi)心的魔鬼又驅(qū)使著他“奔向圍墻”,逃避一切罪孽。正是在圍墻之上反復(fù)的跨越才使得德米特里內(nèi)心的掙扎矛盾一覽無余。德米特里誠然不是一個“好人”,但他在傷人后沒有徑直離開,而是又跨越圍墻回來查看了格里高利的傷勢。這一折返的舉動使得他成了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意義上的“人”,良知與罪孽在搏斗的真實的人。在德米特里跨坐在圍墻之上卻尚未躍下之時,就在那一瞬間 “上帝與魔鬼在那里搏斗”,而那戰(zhàn)場就在他的心中。
作為經(jīng)驗的“圍墻”往往出現(xiàn)在隱蔽的命運之時刻,它或是“奇跡”的降臨,或是磨難的開端,又或是人性的最深處的顯現(xiàn)。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一切都是為了精神的現(xiàn)實”,那么剝離了經(jīng)驗表象的圍墻,又指向何處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有形之圍墻往往指向無形之圍墻。有形之圍墻永不消逝,與此同時也隱喻著橫亙在俄羅斯精神世界的無形之圍墻?!皣鷫Α弊鳛榉磸?fù)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出現(xiàn)的客觀存在,實際上是“隔絕”在作品中的隱秘現(xiàn)身。
普希金曾說:“長久以來,俄羅斯一直與歐洲保持著隔膜?!睙o形之圍墻便橫亙在俄羅斯與歐洲之間,那 “四周又高又堅固的圍墻”甚至將俄羅斯民族的未來也遮蔽在了歐洲的陰影之下。長久以來的俄羅斯人民尤其知識分子,對于歐洲文化有著十分復(fù)雜的感情:一方面他們極端崇拜著歐洲文化,甚至認(rèn)為“歐洲像俄羅斯一樣也是我們的祖國”,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記》說的那樣:“我們對于歐洲的向往,甚至是帶有極端性的完全迷戀”;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比清晰地認(rèn)識到在他們與整個文學(xué)世界共和國的中心之間永遠(yuǎn)橫亙著一堵墻,使得“歐洲本身,這神圣的奇跡之國家,于俄羅斯而言便是對立的宿敵”。1919 年赫爾曼·黑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中回望《卡拉馬佐夫兄弟》時便指出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個“占卜者”,隱秘地預(yù)言了俄羅斯民族“正在跨越的界限”與懸浮在虛無與萬有之間之上的即將“沒落的歐洲”的根源。
陀思妥耶夫斯基將這種對歐洲尤以對法國文化為主的向往與迷戀融入人物的一舉一動中。像是霍赫拉柯娃時不時從口中蹦出的“C’esttragique”的口頭禪,斯麥爾佳科夫弒父嫁禍德米特里盜取三千盧布只為了去歐洲,又或是伊萬對阿廖沙說:“我想去歐洲一趟,我知道,我去看的只是一塊墓地罷了,但是卻是最珍貴的墓地,就是這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借伊萬之口辛辣嘲諷道:“在歐洲還只是假設(shè)的東西,到了我們俄國小伙子這里,就立刻變成原理了?!笨梢钥闯?,陀思妥耶夫斯基試圖打破對法國乃至歐洲話語權(quán)威的盲目崇拜,他想團(tuán)結(jié)“最純粹的俄羅斯人的靈魂”,將“愛鄰如己、兄弟般愛”的思想融合,建立具有鮮明俄羅斯民族氣質(zhì)的民族意識。如此一來,無論是有形之圍墻,還是無形之圍墻,都在這種融合中逐漸消弭,融為一體。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永不消逝的“圍墻”描繪“人類心靈的全部秘密”。而心靈的聯(lián)系可以找到“走向萬物的道路”,甚至于這種隱秘心靈的聯(lián)系可以跨越過“生死”的高墻,正如臨終前伊留沙的請求:“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以后,撒一些面包屑,讓喜鵲飛來,我一聽到它們飛來,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快樂的?!边@種落實生命終極價值、使“隔絕”得以打破,使存在得以敞開的觀念,不僅是針對俄羅斯歷史轉(zhuǎn)型期的價值系統(tǒng)崩亂離析狀況所作出的應(yīng)對和選擇,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空想社會主義的夢想行至晚年時宗教與詩性的轉(zhuǎn)化。
總之,“圍墻”作為一種“更為深刻的真實”的隱喻,象征了此世與彼岸的“隔絕”,同時也是此世與彼岸的橋梁。人的本性,更是由于“圍墻”的存在才使它的范圍和界限得以顯現(xiàn)?!皣鷫Α钡慕K極意義并不在阻隔,而是等待著被跨越,正如德米特里和麗薩維塔那樣在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因為人本身的欲望與良知的斗爭后的跨越。只有被跨越,“圍墻”才能在真正意義上被消解,從而形成一個不朽的普世的 “神圣時空”。而人的精神只有與內(nèi)在神性相逢后,才能獲得超越有限的存在。正如佐西馬長老所說:“地上有許多東西我們還是茫然無知的,但幸而上帝還賜予了我們一種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就是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lián)系,我們的思想和情感的根子就本不是在這里,而是在另外的世界里?!痹谕铀纪滓蛩够磥?,在另一個世界里,人類所有的圍墻都將被拆除,人與人之間不再有隔絕,親如一家。
《卡拉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