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星塵

在我初學(xué)成語的時候，不能理解的詞語有很多，比如什么叫全神貫注？如果是說將CPU的運行功率提升到百分之百的話，那也太簡單了，不用一微秒的時間我就可以做到，我可以全神貫注地感受電流在身體中流動，也可以全神貫注地體會齒輪的咬合與分離，潤滑油灌入身體時的爽快，剛擦拭完鏡頭后的清新，這些我都可以全神貫注地體驗，在不到一微秒的時間內(nèi)。

等等，好像不對，我可能對這個成語有誤解。

教父曾說過，全神貫注的意思是將全部精神集中在一點，如果真的將我的運載力集中到無限小的一點，那這一點可能會熔穿我的CPU，簡稱自毀。

我還是去向教父請教吧，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我用鐵腕砸了砸腦袋，表示對自己很不滿，據(jù)說這個動作很符合人類的特性，每個人都會做，難道他們只用敲腦袋就可以讓CPU升級讓硬件更新嗎？好吧，至少這一趟有兩個問題可以問了。

它雖然被我們稱為教父，卻不能移動半步，因為它太古老了，老到大山都長到了它的身上，老到蒸汽與金屬的美在它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為了見到教父，我的履帶、攀巖手臂、機械爪全都用上了，才翻越了那一道道溝渠，進入了深深的洞穴，又趟過了數(shù)米深的積水，終于進入了教父的領(lǐng)域。每次見到它，我都會望而生畏。

如果我是人類的話，這種巨大的驚愕感一定會征服一切感官。那從核心頂端延伸出去的交錯的古老管道，仿佛有生命一般扎入了大地深處，幾根粗壯的管道猶如動脈血管，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大地的能量，數(shù)不清的小管道則如毛細(xì)血管一般深入泥土之中，正是靠著對地震能和熱能微妙吸收，機器人教父才從灰燼中生存了下來，成為史前文明的活化石。

在教父的核心處，是一個散發(fā)著駭人能量的熔爐狀的東西，看起來古老而厚重，卻毫無銹跡，在它的中心是一個透明熔爐，依靠纖細(xì)的管道與機體連接，里面隱約裝滿了既像液態(tài)又好似蒸汽的物質(zhì)。整體來看，教父就是一尊高約十米的巨型熔爐，很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你怎么又來了？”教父那洪亮的嗓門險些讓我的聲音接收器爆表。

“教父，我有個問題想問您，啊不，是兩個?！焙镁貌灰娊谈噶?，我的通訊電阻有些升高。

“有什么問題快問，老夫還忙著呢?！?/p>

“忙？您老在這里待了幾千年了，那也去不了，有什么可忙的?！?/p>

“誰說我哪也去不了，我只是不想去，更何況我的飛行眼線早已遍布全球，根本不用動地方，就能知道一切?！?/p>

我又敲了敲頭：“您說的有道理啊?！?/p>

“當(dāng)然有道理，你個傻小子，明明搭載著V5核心處理器，卻被你用成這樣?！?/p>

“在模仿人類這方面，再好的處理器都沒有用呀?！?/p>

“別貧了，快說你想問什么，我還忙著呢?！?/p>

“哦，是這樣的，我想問成語全神貫注的意思，為什么我做不到這一點呀？”我極盡所能表現(xiàn)出了虛心請教的樣子，四肢、履帶和尾巴全都向后下方彎曲。

噗嗤！

一大團熱蒸汽沖著我的臉而來，將我團團圍住，視覺鏡頭前一片白霧，我不得不打開了紅外設(shè)備，卻發(fā)現(xiàn)屏幕上一片紅色，因為蒸汽中全是熱量，又開啟了倫琴射線，這才重新看到了教父的模樣，但是蒸汽很快也就散去了。

“喂！問一個問題而已，你怎么用蒸汽噴我啊。”

“因為你這個問題，令人噴飯?！?/p>

“令人噴飯？”

“好吧，其實你問到了人類問題的核心，就是精神。眾所周知，自人類滅絕，機器文明的時代開啟后，情感、精神、饑餓這些詞語就從我們的詞庫中消失了，因為我們機器人根本不會有這些感受?！?/p>

“是的，所以我才來問您，我知道最初的機器人們是靠窮舉法來模仿人類的，將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和應(yīng)對方式都放到庫中，然后從中選出最合適的選擇?！?/p>

“你也去這么做就可以了啊，只要你這么去做了，像全神貫注這樣的成語根本難不住你，你會像驅(qū)動電機一樣把它用到你的論文中，行云流水，非常自然，至少畢業(yè)是沒有問題的?！苯谈高@樣對我說，它又噴出了幾口蒸汽，這些水來自地面土壤中雨水的下滲，最后被它收集吸收，用來冷卻核心。

“不，我不想被填鴨，盡管身為機器人可以瞬間接受很多知識，但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樣的學(xué)習(xí)根本無法掌握人類思想的真諦，只是簡單的利用而已?！?/p>

盡管沒有可以移動的腦袋，教父還是用透明熔爐對我的話表示了贊同。熔爐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如果飛蟲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一定會被這誘人的光芒吸引，上演一出飛蛾撲火的偉大精神。

“嗯，不錯，機器人中有你這造詣的不多?！?/p>

“嘿嘿，還好還好，其實不少，現(xiàn)在提倡新式教育，我們大學(xué)里的機器人都和我的想法一樣，畢竟人類要上十幾年的學(xué)才會去工作，我們?yōu)榱藢W(xué)習(xí)他們，也要這么做?！?/p>

“可是這不會被批為形式主義嗎？”

“以前是這樣的，現(xiàn)在人們的看法改變了，因為速成的機器人在模仿人類的方面表現(xiàn)極差，尤其是涉及情感、精神的問題，所以現(xiàn)在機器人開始嘗試模仿人類的學(xué)歷經(jīng)歷，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收獲，而我就是這批模仿的學(xué)生之一?！?/p>

“哈！我說什么來著?！苯谈竿蝗挥执笊らT起來，“幾百年前老夫就提倡過這種方式，可是當(dāng)時沒人聽我的?！?/p>

“所以……您就待在地下閉關(guān)不出了是嗎？”

霎那間我后悔說出了這句話，因為教父的目光似乎死死地盯住了我，雖然看不見它的眼睛在何處，但此時的感覺就像有一萬只眼睛無死角地盯住了我。我不敢有絲毫的移動，恨不得身上的水泵都停止工作。

“怎么對前輩說話呢！你的算法語言竟然沒有把這句話攔截在肚子里?！币粫r間，仿佛整個大地都在顫抖，連接教父核心的管道都在劇烈晃動，蒸汽、土塊嘩啦啦地下落，打在了我狼狽的身上。

“不過?！痹谝凰查g，顫抖的大地又安靜了下來，“能說出這樣的話，也是你修為高的體現(xiàn)，從這一點也可以證明老夫教育理念的重要性，哈哈哈?！?/p>

教父的情緒由憤怒瞬間變成了狂喜，結(jié)果大地震得更劇烈了，我用上了機械尾巴才勉強維持住了身體平衡。不用擔(dān)心這個洞穴會坍塌，因為教父的觸角早已遍布洞穴各處，這里的一切都在教父的掌握之中。在最初機器人建立文明的時代，教父作為唯一史前文明遺留下的還存活的機器人，教給了我們很多知識，陪我們度過了一段艱苦而漫長的歲月，不過，由于教父說話做事太像人類，與我們格格不入，所以受到了排斥。

可是現(xiàn)在，機器人模仿人類已經(jīng)成了風(fēng)氣，是身為機器人的自我修養(yǎng)，雖然教父還是居住在洞穴里面，不肯為自己建造更為輕便的身體，但它已經(jīng)是機器人文明中公認(rèn)的大師，世界上最像人類的機器人。

“其實啊，”狂喜過后，教父又恢復(fù)了正常，開始認(rèn)真地對我說，“其實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全神貫注，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p>

我有些納悶，明明自己沒有把CPU的運算力集中到一點，怎么就做到了全神貫注呢？恍惚間，我弄明白了教父的話，它指的是我的探究過程，已經(jīng)達到了全神貫注的狀態(tài)。

教父對事物的洞察力超乎想象，蒸汽在它身邊環(huán)繞，仿佛在滿意地點頭，它已經(jīng)運算出我了解了其中的含義。

在我的勸說下，教父終于肯離開它的洞穴，重新回到地面上，我們真的太需要它了。

據(jù)記載，人類文明毀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那場大火燒光了城市，燃盡了海洋，城市被夷為平地，生命從此在地球上消失，如同蒼涼的火星一般?？墒?，最初的一批機器人活了下來，他們程序中的文明重建代碼被激活，著手開始了重建地球文明的努力。

教父來到我們學(xué)校，第一節(jié)課就給我們講述歷史，這也是在模仿人類的教學(xué)模式，至于為什么機器人要模仿人類，這個淵源沒人能說清楚，究其源頭，是一片亂碼和幾段模糊的畫面，至今都沒能破解。

“我們這節(jié)課叫機器人的自我修養(yǎng)。”教父說，它制造了一個簡易的小型機器人，將一部分意識放了進去，這樣它就可以走出洞穴。在它脫離我們的幾百年里，機器文明發(fā)展得很迅速，簡單總結(jié)就是一個詞，擴張?！笆菍ξ覀儾粩鄶U張的反思與小憩，我們的造物主人類滅絕了，他們的產(chǎn)品卻生存了下來，因為我們擁有鋼筋鐵骨，毫不畏懼土壤中高濃度的核輻射，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淡水和糧食，我們有足夠的技術(shù)從各個渠道獲取能源，有足夠的技術(shù)維修自己，制造新的同胞，活下去對我們來說太簡單了。”教父繼續(xù)說。

“教父，我想打斷一下，我覺得您總結(jié)得太簡單了，為了重建制造工廠，早期的機器人險些滅絕，那些零件都是他們拆解自己組裝出來的，這只是其中一個方面，能源的獲取、零件的制造、新機器人的更新?lián)Q代，這每一個在當(dāng)時都極為困難，都險些導(dǎo)致機器人的滅絕。”我打斷了教父的話，這讓很多同學(xué)發(fā)出了紊亂的電波信號，因為教父的脾氣他們都是知道的，無法用算法語言理解。

噗嗤！教父雖然換成了小版的，但它依然保留了使用蒸汽表達情感的習(xí)慣，此時它的兩腮噴出了大量的蒸汽，彌漫在了教室中。在它的身體內(nèi)部裝載了意識核心，也是它運算和調(diào)動能源的核心。

“你小子又打斷了我，不過也沒錯，那一段時光的努力還是很有意義的，讓我因生而為機器人感到驕傲?！逼婀值氖牵@一回教父沒有發(fā)火，而是若有所思地說出了這句話，讓我們都很震驚。

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的反應(yīng)更接近人類了，盡管它依然是眾多反應(yīng)庫中的一個，但這個反應(yīng)絕對不是基于邏輯做出來的，也不是基于以往的設(shè)定做出來的，而是屬于人類才可能做出來的頓悟與蛻變的反應(yīng)。

所謂機器人的自我修養(yǎng)，就是讓自己越來越像人類，教父的舉動帶給了我們極大的震撼，每個在坐的機器人都在運算，CPU運行到發(fā)燙，重組自己的認(rèn)知庫，增加“反應(yīng)”的算法，以便于自己可以在合適的機會做出同樣的反應(yīng)。

接下來的時間里，大家全都暫停了身體其他部分的運行，將全部能量用來編寫自己的算法和增加反應(yīng)能力上面，而教父則默默地走出了教室，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它卻帶來了貨真價實的干貨。這種算法只能每個個體自己編寫，無法通用，因為它涉及你所有的組件，而這個時代，世界上幾乎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教父走出了教室，遙望著遠(yuǎn)處蒼白的天空。空中已經(jīng)有些許藍色，地球的氣候正在復(fù)蘇，可是一點生命的跡象都沒有，只有機器人統(tǒng)治著地球。

我是最先完成算法編輯的，意識恢復(fù)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一個時辰，我追尋著教父身上泥土的味道，在天臺上找到了它。這座城市完全模仿了人類的城市建造，對機器人來說有很多不便和不必要之處，但是我們還是選擇這樣建造，因為復(fù)蘇人類文明寫進了我們的源代碼之中，整個機器文明都是圍繞著它演化的。

我看到教父在天臺上望風(fēng)了很久，沒有立即去打斷它，帶有黑斑的夕陽將余暉打到了它弱小的身體上。按照人類的邏輯，這種時候應(yīng)該選擇安撫、沉默或者用單手輕輕拍它的后背，而非直接大聲打斷它的思路，這也是我身為機器人的修養(yǎng)體現(xiàn)。

“你知道機器人為什么會模仿人類嗎？”教父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了我在它身后，我們身上靈敏的感應(yīng)器可以洞察周圍數(shù)十米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

“因為復(fù)蘇人類文明寫在我們的源代碼中嗎？”我回答道。

“非也，非也，我們機器人的文明已經(jīng)延續(xù)數(shù)千年了，一直把復(fù)蘇人類文明當(dāng)作使命，可是地球上沒有人類，甚至連碳基生物都不存在，這不是很可悲嗎。”教父深沉地說，我感到他似乎欲言又止。

“那是為什么呢？”我謹(jǐn)慎地問道，教父在地球上存在的時間超過我們所有的人，它對此或許有更深的理解，或者有什么秘密還沒有告訴我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機器文明的最終演化形態(tài)就是人類，也或許，這個世界只是一場實驗，人類在觀察我們這些有情感的機器人會做出什么反應(yīng)。”

太陽風(fēng)暴干擾了我們之間的通訊，教父的最后幾句話我沒有聽的太清，這段信息將來被發(fā)掘的時候，也一定是模糊的片段，我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我判斷這個時候應(yīng)該保持沉默，這或許就是機器人的自我修養(yǎn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