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已深了,山腳村莊東邊的幾棵木棉樹,被一道昏黃的光暈包裹著。光是從一座泥瓦房里映射出來的,光源是扣在堂屋上的一盞煤油燈,以及屋里的一處火塘?;鹛敛淮螅蝗莸梦辶鶄€人圍著聊家常。
火塘里架著一個三腳鐵灶。鐵灶是用來架鍋頭燒水煮飯用的。
灶里的柴桿閃動著“哧哧”的火苗?;鸸庥痴罩焕弦簧賰蓮埬樋?。坐在小木凳上的兩個人,就像廟宇里的兩座銅像。
老者是父親順福,嘴里叼著一支煙桿子,“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少年是兒子金旺,他手握著筆,膝上托著一本牛皮筆記簿。他要把父親講述的一些鄉(xiāng)村故事用文字記錄下來。
煙吸好了,順福老爹把煙斗擱在小凳子上,嘴里發(fā)出了一聲“哎——”的長嘆。
紅水河從遙遠的貴州奔流下來。到了都陽山脈,便劈出峽谷,從板文、板蘭、百隘、山腳、巴龍穿梭而過,統(tǒng)稱板蘭峽谷。船從峽谷過,高山兩岸游;猿猴懸崖跳,百鳥山間鳴。
山腳和巴龍兩個村莊,被紅水河橫隔在東西兩岸。東頭是山腳,西邊是巴龍。
民國二十年(1931年),盤踞巴龍的大地主韋兆南開始在山腳河灘上設圩場,稱山腳街。凡是來趕圩的人們,行船的要交船稅,賣東西的要交地攤稅。河面和圩場,都是韋兆南的。至于收多少稅,由他說了算??嚯y深重的老百姓跑到巖灘府告狀,不但告不贏韋兆南,還要被官府扣上一個“造反”的莫須有罪名抓起來關押。有的屈打成招,說自己是跟隨赤衛(wèi)隊的,保證今后不再和官府作對,在悔過書上畫押,就可以放出來。要是不從,有的竟然被活活打殘打死。對于巖灘官府和韋兆南的惡行,老百姓咬牙切齒,血水往肚子里吞。
山腳街往下兩里,有一個幽深峽谷,叫巴龍峽谷。峽谷兩岸相距兩百多米。要是在這里修一座索橋,山腳街就有了大人流,稅收就會成倍上翻。韋兆南花錢買通了巖灘官府,把修鐵索橋的任務攤派到老百姓頭上來。
山腳村莊的藍家昌在桂林師范讀書。他眼看韋兆南勾結(jié)官府奴役鄉(xiāng)親,便寫了一封狀書,讓山腳巴龍一帶的百姓簽字畫押,他親自上書到省府桂林。省里派人微服私訪,確有其事,便強令巖灘府立刻停下修鐵索橋工程,讓老百姓安心生產(chǎn)。
韋兆南知道狀書是家昌寫的,他恨不得把山腳這個桂林師范生咬碎吞噬。
次年春節(jié),家昌回到山腳,韋兆南派十幾個爪牙把他抓了起來,拉到巴龍峽谷殺害。韋兆南的理由是藍家昌參加了羌圩紅色赤衛(wèi)隊,是潛伏在學生隊伍里的造反分子。巖灘府怕事情鬧大,偽造了一份藍家昌承認自己是赤衛(wèi)隊員的文書,蓋上手印,貼在山腳街渡口上。
山腳從來沒出過一官半職的人,大家積攢銀兩送家昌去桂林師范讀書,目的是為了將來他能給山腳人爭一口氣。眼看家昌就要畢業(yè)了,韋兆南竟然把家昌給殺害了。山腳人發(fā)誓,這筆血債一定要韋兆南償還。
家昌是家盛的胞兄。這一天,家盛得到消息,鳳凰村的地主覃紹廷的大兒子結(jié)婚,韋兆南早早就帶著十幾個狗腿子去鳳凰喝喜酒。
中午時分,家盛隱藏在巴龍隘口。他雙手握住鐵管獵槍,屏住呼吸,等待時機的到來。
“嗒嗒嗒……”,前方傳來了一陣斷續(xù)的馬蹄聲。蹄聲越來越近。除了馬蹄聲響,還夾有“刷刷刷”的腳步聲。憑著狩獵的經(jīng)驗,家盛猜得出,這是韋兆南的隊伍。韋兆南肯定是騎在馬背上,馬的前后還跟著一幫狗腿子。
家盛把槍頭對準了隘口。
幾個背著火銃的狗腿冒出后,一匹白馬緊跟著出現(xiàn)在家盛的視線里。白馬上趴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棕色的皮衣,腳套皮靴,臉部俯貼著馬鬃,雙手垂放在馬頸項的兩邊。雖然看不清臉,家盛斷定那就是韋兆南??礃幼樱f兆南是喝醉了。
白馬越走越近。家盛的右手食指準備觸動扳機。待白馬走到射程范圍,家盛呼地站起來,大吼一聲:“韋兆南拿命來!”
“砰——”一聲槍脆響,劃破了巴龍隘口的上空。白鷺驚飛,百鳥突散。白馬上的人翻了下來,重重地摔在路上。跟隨他的十幾個狗腿還沒有反應過來,家盛已經(jīng)消失在竹林中……
傍晚,韋兆南的狗腿子帶著巖灘府幾百號官兵,把山腳村團團圍住。他們把男女老少趕到村中央的曬谷場上,逼著大家交出藍家盛。如果藍家盛不出來,每隔一個小時,就要揪一個人出來槍斃。
還沒等官兵揪人,藍家盛自己走出來了。他怒吼道:“你們這幫官兵聽著,韋兆南作惡多端,這是報應。只要你們答應不為難鄉(xiāng)親們,我藍家盛跟你們走……”
官兵把藍家盛五花大綁,拖上了馬車。半路上,遇上了羌圩紅色赤衛(wèi)隊的伏擊。家盛得救了。
韋兆南是一只詭計多端的山狐貍,他早已聽聞藍家盛要找自己報仇。在鳳凰覃紹廷家喝喜酒過程中,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靴子給了一個家丁。喝醉了的家丁不知是計,爬上主人的白馬,趾高氣揚地回來了。誰知道,家丁爬上白馬背上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開始畫上了句號。韋兆南隨后趕到,看著倒在血泊里的狗腿子,嘴邊上的麻胡子翹起。他怒吼道:“馬上給我進山腳村,抓住藍家盛,拿到巴龍街上扒皮示眾……”
油燈閃爍著藍色的光焰。屋外的木棉樹在秋風的吹動下,枝頭交錯,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響聲。
順福老爹嘴里哼出了一曲悲歌:
紅水河有三十三道灣,
三十三道灣有三十三個灘;
百姓苦難深重啰喲嗬,
淚水化作滔滔江……
2
一艘椿木制成的大船只在河里漂流。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岸邊的木棉樹上,吐出了一團團火紅的花簇。一群白鷺飛過水面,側(cè)過青山,停在花簇上,抖動著寬大的翅膀,發(fā)出“噗噗”的聲響。當然,那是一個群體奏出的樂章。單單一兩只鳥,它們的聲音是有限的,不足以蓋住紅水河流水的聲音。
金旺坐在船上。船是漂往河對岸的巴龍村莊。船身不大,乘船的人像是插在背簍里的玉米稈子一般,插得滿滿擠擠的。金旺的右小腿被谷袋子壓著,時間久了,感覺有一群螞蟻在上面爬著似的。這是有些微麻了的感覺。
金旺剛中專畢業(yè),學的是畜牧水產(chǎn)專業(yè),分配在巖灘獸醫(yī)站工作。巖灘鎮(zhèn)管轄山腳、巴龍、賜福、那弄、平方、同平、羌圩、雙福、都陽等行政村。巖灘獸醫(yī)站是一座歪斜了的石瓦房子,風吹雨打的時候,人住在里面會提心吊膽哩。金旺父親順福與巖灘街上的彩玉石老板韋慶寬有深交。按巖灘這邊的說法,是老同,是有約盟的非親屬兄弟。金旺讀中專的三年里,學費有些緊張,順福和老同韋慶寬說一聲,困難就得以解決了。當然,借的錢,順福還是慢慢還的。每次他去還錢,韋慶寬便擺上好酒好菜款待。兩個老同總有說不完的話。
考慮到獸醫(yī)站的房子有些危險,韋慶寬生怕侄兒金旺有什么不測,那樣他就對不起順福老同。韋慶寬把金旺接到自己家里住。
韋慶寬只有一個女兒,叫韋秀麗,在都安衛(wèi)校讀書。有一次,順福到巖灘看望金旺,他走進了慶寬老同的家。酒桌上,微醉了的順福半開玩笑說:慶寬呀,我們兩個感情這么好,總不能讓緣分在我倆這代斷了吧。我看呀,我金旺和你家秀麗,也可以成一對嘛……
韋慶寬笑了笑說:老同呀,你說的這個事,我也有想法。不過,得讓年輕人自己選擇呢。
兩個長輩說笑的時候,金旺和秀麗就在一旁。秀麗像一棵被人觸碰了的含羞草,低下了頭。
在金旺的心里,韋秀麗就是他的妹妹。他找不到那種男女相愛的感覺。金旺心里呀,早就裝下了一個叫作江妹的姑娘。
金旺去巴龍,除動物防疫工作以外,他還有一個目的,是去會叫江妹的姑娘。江妹姑娘呀,眉毛下鑲著一雙水靈靈會說話的眼睛。長垂腰間的秀發(fā),黑亮黑亮的。白里透紅的臉蛋兒邊,陷下兩個小酒窩,能把金旺的心勾得起火呢。金旺和秀麗在一起那么久,心里根本擦不出那種火花。
船兒漂過一株高大的木棉樹旁。木棉正在開花。一團火焰花間,兩只白鷺在交頸親昵著??粗鼈兩钋榈淖藨B(tài),金旺的心跳得有點急促了,感覺臉有些燥熱呢。他把一只白鷺當作了自己。另一只呢,那應該就是讓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江妹了。
金旺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初遇江妹的情景:
初夏的風輕輕地吹拂,把山邊的蒲公英花絮吹開。紛紛揚揚的絨花飄到人的臉上,貼在眉毛上,富有詩意。金旺到巴龍村莊前頭發(fā)放動物疫情宣傳單。下午了,他正在收拾攤子準備返程,一位長發(fā)飄飄的姑娘出現(xiàn)在他面前。姑娘氣喘吁吁說道:醫(yī)……醫(yī)……醫(yī)生大哥,你……你……你能不能去我家,看……看看我的母豬?
金旺問姑娘,你家的母豬怎么了?
姑娘定了定神,說,我家的幾頭母豬還沒到臨產(chǎn)期,今天早上卻不吃潲水。母豬眼珠通紅,嗷嗷叫了半天了。一頭母豬嗷嗷叫那還不算,圈里的五六頭母豬,都跟著嗷嗷叫了。
金旺問姑娘是哪個地方的,姑娘說是巴龍村頂上那家。
巴龍村三面環(huán)山。村后是延綿高聳的青山,山頂飄浮著朵朵白云,就像少女頭上的輕紗。村前的豁口,正對著洶涌澎湃的紅水河。
姑娘把金旺帶到了村莊的最高處——一幢三間大的泥舂瓦房。房子的墻體有些裂痕,不過看起來還是蠻穩(wěn)固的。泥瓦房的背后,是一排木柱搭建的茅草棚。那就是姑娘家的豬欄。草棚里傳來一陣“嗷嗷嗷”的豬叫聲,聲音時斷時續(xù),有氣無力的樣子。金旺進得豬圈,翻開一只趴在地上的母豬的眼睛,眼珠的確紅得厲害,豬的嘴皮有些潰爛。金旺抓住母豬的前腿,發(fā)現(xiàn)蹄子有水泡,而且開裂了。金旺連續(xù)觀察幾頭豬,都是蹄子起泡開裂。憑著經(jīng)驗,金旺診斷得出,這些豬患上了口蹄疫病。
金旺說豬患了口蹄疫,他沒有預料到會遇上這個病,沒帶藥。他山腳家里存有藥,不過現(xiàn)在去取藥,回來恐怕是黑了。黑了,河上就不能行船。
“你等等。”姑娘跑進房里,背著個袋子走了出來。她對金旺說:“醫(yī)生哥,我準備了兩個手電筒,我家里有一只小船,我們劃過對岸去取藥,你看行不行?”
金旺說行,可是我不會劃船。
姑娘說,我會劃,你放心。
金旺和姑娘踏上了小木船。姑娘搖著船槳,小船蕩漾開了。
船兒在河中顛簸。姑娘告訴金旺,她姓韋,叫韋江妹。她還有江哥、海妹、水妹、河弟四個弟妹。金旺問,你有五姐弟,那你的父母呢?叫作江妹的姑娘聲音有些哽咽,她說他們父母,在多年前的一個盛夏,在紅水河中行船,被大浪卷走……那一年,剛初中畢業(yè)的她,就挑起了撫養(yǎng)四個弟妹送他們讀書的擔子。
一輪鮮紅的夕陽掛在遠山的峰頂上。夕陽的余暉染紅了沙灘,染紅了奔流的河水。搖著船槳的江妹呀,渾身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此刻,眼前的姑娘呀,就是電影《海霞》里的女主角,把金旺的心牽住了。
后來,金旺才曉得,神似《海霞》女主角的韋江妹,正是當年橫行鄉(xiāng)里的大地主韋兆南的孫女。金旺爺爺家盛,是被韋兆南逼走他鄉(xiāng)的。
3
巴龍下游的巖灘,要建電站了。建電站前,先是在巴龍大峽谷要建起一座大橋。建造電站的材料物資,要通過大橋,才能到達施工的地點。
金旺牽著江妹的手,來到巴龍峽谷。峽谷邊上有一塊大石頭,石頭板面寬大平實,是人工鑿成的。民國時期大地主韋兆南與巖灘官府相互勾結(jié),威逼民工在這個地方建鐵索橋。民工用帶血的雙手,握著鑿子鑿平了大石板。他們要在平石板上立鐵樁,以固定鐵鎖鏈。
聽老人家說,光是鑿這塊大石頭,累死了六個民工。其中的兩個,是山腳村蒙志剛的爺爺和他的胞弟。
巖灘電站建成后,許多低處的村莊都將被淹沒。預淹沒村莊的老百姓已經(jīng)開始移民搬遷。有的南下北海和欽州,有的北上環(huán)江。去欽州,地方寬廣,是去種植糖蔗,不過地方很熱。去環(huán)江,也是去種植糖蔗,雖然有些偏,但是工作組說那個地方?jīng)鏊?,宜人居住?/p>
金旺和江妹背靠背坐在大平石上,他們都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很多人都不愿意去燥熱的欽州,都選擇去了環(huán)江。江妹也選去環(huán)江。她說到了環(huán)江,沒有糧食,她不可能繼續(xù)養(yǎng)豬了。她要跟著大伙開墾荒山,種植糖蔗。聽說糖蔗的收購價是一噸二百六十元。環(huán)江八角寨的坡地呀,黑黝黝的,肥得流油。技術員說,在那樣的地塊里種植糖蔗,一畝能產(chǎn)六七噸蔗稈子呢。要是護理好,也許有八九噸。一畝地呀,產(chǎn)值兩千多元,扣除蔗種化肥人工,可以剩它六七百元。要是能種植十畝地,一年的純收入就有七八千元,比養(yǎng)十頭母豬強多了。金旺說,種養(yǎng)行業(yè)都是十分高危的,投資大,產(chǎn)值小,利潤低。算是那么算,要是遇上干旱的年頭,糖蔗也不見得有好收成。江妹,你還是留下來吧。我打算在巖灘鎮(zhèn)上開一家飼料獸醫(yī)藥店,我們的日子會過得很好。江妹說,金旺哥,我還有四個弟妹呢。我跟著你在鎮(zhèn)上打拼是可以,可是我的弟妹吃什么?他們還在讀書呢,他們就像白鷺巢里的小鳥,張著嘴嘰嘰喳喳叫著,等著我撫養(yǎng)呢!金旺說,你去環(huán)江,是為了做工掙錢撫養(yǎng)幾個弟妹,跟著我,也是可以掙錢養(yǎng)他們送他們讀書的呀。我們一起努力,等幾個弟妹都畢業(yè)了,日子就好過了。你看行不行。江妹說行是行,不過將來我弟妹沒有土地,怎么辦?作為農(nóng)民,不能沒有自己的土地呀。我本身也需要有自己的土地。要是將來種糖蔗不掙錢,我還可以種植其他,還可以養(yǎng)豬!
河水拍擊著岸邊的巖石,撞出嘩嘩的聲響。金旺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摟住江妹的腰。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落下來,滴在堅硬的石板上,化成了一朵又一朵青色的淚花……
不到一年的光景,一座跨河大橋,橫過青山之間,把巴龍和山腳兩個村莊連接起來了。載著建造巖灘電站物資材料的車隊,日夜奔跑在大橋之上。
最后一期移民搬遷的日子要到了。黃昏時分,金旺騎著自行車向巴龍大橋進發(fā)。他和江妹約好了在巴龍大橋見面。他要說服江妹留下來,他要和江妹結(jié)婚。開店面的資金,他都籌集夠了。只要江妹一同意,店面馬上就可以開張。金旺的雙腿上下滾動蹬踏,單車在鄉(xiāng)間的沙子路上飛馳。半個小時的工夫,金旺來到了相約的地點。橋上,除了來來往往的拉貨車流,再也看不到一個多余的人影。太陽開始西沉。金旺等呀等呀,等到巴龍峽谷變成了金紅色,又從金紅色變成了黛黑色。最后,金旺只聽到嘩嘩流淌的河水聲,還有日夜奔走的運輸車聲。金旺想,江妹是不會來了。他想去江妹家,可是他的父親順福不允許他過去。父親順福說了,要是知道他去江妹那里,就把他的腿打斷,不認他這個兒子。不但自己不認,整個山腳村人,都不會認金旺這個人。
金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山腳家里,他把要留住江妹的想法告訴了父親順福。順福坐在火塘邊,“吧嗒吧嗒”地猛抽旱煙,嘴里吐出火來:“你金旺吃豹子膽了是不是?要是你娶韋江妹,我是堅決不同意。不但我不同意,整個山腳村的人都不會同意。幾十年了,山腳人和巴龍韋兆南家族,是蛇和烏鴉不能共巢,是白貓與黑狗不得同住。你是讀書人,自己看著辦!”
金旺解釋說:“爹,韋兆南和山腳的恩怨,那是過去的事情。巴龍峽谷都還能建起連接兩岸的橋,我們山腳人和韋兆南家族還有什么解不開的仇恨?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還去提那個事情?!?/p>
順福把煙桿重重一摔,眼珠瞪圓了:“什么時代?你說這是什么時代?時代再怎么改變,我們山腳人也不可能與韋兆南的后代通婚!你自己也明白,你大爺爺家昌被韋兆南殺害,我爹你的親爺爺家盛又被韋兆南使詐加害。要是沒有赤衛(wèi)隊營救,你爺爺?shù)墓穷^早就被韋兆南的看家狗啃了。你現(xiàn)在想娶韋兆南的孫女,你自己去家昌家盛爺爺?shù)膲烆^問話。他們要是同意給你娶,我不反對!”
順福金旺兩父子的吵聲,驚醒了鄰居。堂叔順喜從床上爬起來,順著巷子摸過去,敲響了順福家的門。
進得門來,順喜朝著怒目圓瞪的順福說:“順福呀,哪怕你真的不給金旺娶江妹,你也慢慢和他說道理嘛。這樣氣勢洶洶地怒訓人,你自己服,娃兒不服呀!”
順?!芭尽钡乃ち藷煑U,聲音壓了一下,對著順喜說道:“順喜呀,我藍順福到底是吃錯了什么藥生下了金旺這個背時仔。巖灘庫區(qū)少說也有幾百個熟悉的姑娘吧。我老同家的秀麗姑娘,長得不錯吧,人家都和我說了,愿意嫁給金旺。金旺眼睛斜了,都看不上,偏偏找到了韋兆南的孫女韋江妹?;钗r倒下滾油鍋,那還能活嗎?這還不算,他還湊了錢,要在巖灘街上開一家店,給韋江妹看管。還有,他還要送韋江妹的四個弟妹讀書。這是什么理兒!金旺呀金旺,你忘了你大爺爺是怎么被韋兆南害死的嗎?忘了你的爺爺家盛是怎么樣被逼走他鄉(xiāng)的嗎?兩個字——沒門!”
順喜豎著耳朵聽堂哥順福在狂嘯。順福這么說,是有他的道理。自從家昌被韋兆南殺害以后,山腳人心中便滋生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山腳和兆南,是兩棵遠隔的樹,根系無法盤錯。
不過順福這么訓斥金旺也不全對。韋兆南作惡多端,最終還是咎由自取。解放軍的部隊挺進巴龍山,圍剿韋兆南殘匪。心存僥幸以為國民黨部隊會反攻大陸的韋兆南,看著大勢已去,把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腦門,扣動了扳機……韋兆南的三個兒子和家人,都被勸下山來。通過改造,也都變成了遵紀守法的人民群眾。人,總是要改變的。韋兆南不對,不能算到子孫后代的頭上。順福恨韋兆南,可以理解。恨歸恨,不能把怨恨代代相傳呀。
待順福把一籮筐的話都抖出來后,順喜就開始插話啦。順喜說韋兆南確實可恨,如果他活著,能扒他的皮,我都要扒來煮了扔給狗吃。不過,韋兆南的后代,也不見得壞,他有兩個兒子在巖灘中學教書,還教出了蠻多學生,還算是桃李滿天下哩。江妹嘛,是韋兆南小兒子的女兒,我看她人勤、心好。如果不考慮過去的歷史斑點,我想,江妹應該算是紅水河巖灘湖最了得的媳婦哩!要是順福兄你想得通,我看山腳村的人也不會去計較這個事情,應該不會。
4
樹挪死人挪活。一年前已經(jīng)異地搬遷的移民傳來了好消息,特別是上環(huán)江八角寨的移民,過得挺快活。他們到了八角寨,那黑黝黝手一抓就冒出混黑水的土呀,不用再添加什么化肥,種下東西就可以有好收成。他們回到家鄉(xiāng),繼續(xù)搬一些東西,比如犁耙舂碓織布機呀之類的,那些東西都不值幾個錢,可是他們說那是祖宗留下的寶貝,上面還留著先祖的手印,要搬走,留著看祖宗的手印,心里舒服。
他們把挪活了的消息傳播開來,許多不想異地搬遷的,心都癢癢了。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有很多人心動了。之前工作隊來家里做思想工作要吊頸給工作隊看死頂不走的王老爹,都半夜起來撿東西了。
江妹也很心動,可是,她決定不走了。她咬著嘴唇留下來。江妹帶著四個弟妹,跟著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人們,搬上了坡頭的巴龍新村。江妹說死也好活也好,她都要待在這片土地上,待在這些山坡上,幫先祖贖罪。再說江妹也舍不得離開金旺,她相信金旺會有辦法娶親。
水漫上來了。渾濁的水呀,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峽谷河流。原先奔騰的紅水河,像一條被鐵鏈縛住了的巨蟒,停滯不動了。河面越來越寬,巴龍村莊的屋子,漸漸被渾水蓋住。搬上坡頭的移民,聚集在新建的水泥磚瓦屋前,望著漸漸抬升的水面,眼眶冒出了淚水:那些泥舂的瓦房,房屋旁邊的大樹,村莊前面的良田,都將變成記憶里的畫面,銘刻在這一兩代人的腦海中。
多日以后,水面不再抬升。慢慢地,水面由渾黃色變成了湛藍色。巴龍峽谷的那座大橋,就伏在湛藍湛藍的水面上。倒影的橋身,與河上的實橋連作一體,橋孔接成了一輪明晃晃的圓月。
中秋之夜,鳳凰村的媒婆張帶著彩禮踏進了江妹的家。媒婆張說,鳳凰是個好地方,被淹沒的地塊不大,田地多著哩。要是江妹嫁到鳳凰,有種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路。鳳凰設圩場了,只要在地里種上青菜,挑到街上賣,就能掙錢,輕松著哩。鳳凰潘家的公子呀,是個書生,剛中師畢業(yè),分配在鳳凰小學教書。要是江妹能夠同意,這樁婚事馬上就可以定下。江妹把彩禮包好,遞回給媒婆張。江妹說,姨呀,我后頭有四個弟妹,日子過得很艱難。誰娶我,誰跟著一起受累呢。媒婆張說潘家愿意。江妹說就算是潘家愿意,我可不愿意呢。往后的日子過得難受了,人家怪罪我哩。
春節(jié)要到了,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巖灘的媒婆劉進得門來,把彩禮擺在桌面上,嘴皮一張一合地,她說江妹呀,多少人進你的家門,你都不領情。今天我過來,要是你不接受彩禮,我就待在這里跟你住,不走了。江妹在屋角邊擺了一張小床,鋪上被蓋,對媒婆劉說,姨呀,我們五姐弟的爹娘都走了,要是你能跟著我住,我就認你做媽。這個床小了點,你先將就著睡吧……
除夕之夜,巴龍新村的移民,點燃了第一個新年的爆竹。火焰沖天,炮聲轟鳴。四個弟妹都出門玩爆竹去了。江妹坐在火塘邊,雙手緊抱著膝蓋,腦子在翻飛著。金旺傳話過來,說春節(jié)之前要過來提親的。江妹等呀等呀,總是等不來金旺的影子。為了金旺,江妹放棄了北上環(huán)江的念頭;為了金旺,江妹辭退了不少人家的彩禮;為了金旺,江妹都不和巖灘庫區(qū)的小伙搭話。金旺呀金旺,你真的這么擔驚受怕?你真的邁不出那個心坎?你真的不敢娶韋兆南的孫女了嗎?
江妹不會忘記,那個傍晚,她在巴龍橋的另一頭等著金旺。她已經(jīng)看見金旺蹬著單車來到了橋中央。她看見金旺下了單車,兩手伏在大橋中間段的欄桿上,眼望前方想著什么。她故意不走向橋中間與金旺相碰。她故意待在橋的另一頭等,她以為過一陣子金旺會朝著她的方向奔過來。她等呀,等呀。誰知道,金旺伏在欄桿上猶豫了一陣子后,騎著單車返回山腳了。
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江妹的臉頰淌下。淚水滴在膝蓋上,冰涼冰涼的,涼透了江妹的心。
…………
金旺成親了,他娶了父親的老同韋慶寬的千金韋秀麗。
半年之后,江妹也出嫁了,她嫁給了山腳村的蒙志剛。
江妹嫁給蒙志剛,這不是偶然的事情。蒙志剛的爺爺和胞弟在建巴龍大橋的時候,因操勞過度,累死在峽谷間。那是一筆血債,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是要血來償還的??墒?,蒙志剛的父親蒙桂忠呀,他不計較過去的那些事情。得知韋兆南小兒子和媳婦在紅水河中翻船,蒙桂忠跟隨搜救的隊伍在下游尋找了好多天。蒙桂忠認為,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父輩的恩怨,不能讓下一代來承受。再說現(xiàn)在講究的是和諧社會,那些過往的事情,讓它隨著紅水河的浪花飄去吧。
蒙桂忠的做法,讓許多山腳人有些不解。
煙葉是紅水河畔的人家傳遞愛情的信物。
在江妹痛心的時候,蒙桂忠叫兒子志剛帶著曬干了的煙葉去巴龍新村。
志剛走進了江妹的家。
江妹收下了志剛帶來的煙葉,分給了左鄰右舍的老者。老人們手里捧著黃燦燦香噴噴的上等煙葉,都說江妹的命好,遇上了好人家。
江妹和志剛成家了。夫妻倆到巖灘信用社貸了一筆庫區(qū)移民養(yǎng)殖扶持款,在山腳村湖面上搭建起了巖灘庫區(qū)第一個網(wǎng)箱,開始養(yǎng)殖草魚鰱魚。第二年,山腳村的父老鄉(xiāng)親看著網(wǎng)箱養(yǎng)魚有奔頭,就跟著江妹志剛一起走了這條路子。山腳人的荷包漸漸鼓起來了。
江妹趁熱打鐵,也把家鄉(xiāng)巴龍新村的湖面承包下來,擴大了養(yǎng)殖規(guī)模。巴龍和山腳連成了一體。
5
天剛蒙蒙亮,巖灘庫區(qū)的湖面,一絲絲白色的煙霧穿透水面,靜立水上,像溶洞里的晶體鵝毛管。一只裝著柴油發(fā)動機的小漁船離開湖畔,船兒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響。漁船沿著網(wǎng)箱中間的河道,向湖中央的深水區(qū)駛?cè)?。江妹頭戴斗笠,手掌船舵,雙眼望著前方蒸騰的霧氣,臉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如今的江妹呀,是“巖灘烏蘇里江鰲花魚養(yǎng)殖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過幾天,她要進京去參加表彰大會。去京城之前,她要逐一地檢查好公司的所有網(wǎng)箱,要不她不放心。漁船駛過一處湖心,兩面的青山壁立著。青山夾著的湖面,往右而上的一頭,是高山峽谷,叫板蘭大峽谷。往前過去,就是寬廣的巖灘湖了。
江妹清楚地記得,在巖灘電站還沒有封閘蓄水的時候,紅水河猶如一條瘋狂的巨蟒,穿過逼仄的板蘭大峽谷,在眼前青山夾河的豁口處拐了一個直角大灣,水速才慢慢地減緩下來。紅水河上游卷下的泥沙,沉積在急流灣肘處的岸上,聚成了一處寬大平實的沙灘碼頭。山腳街就設在碼頭的河灘上。灘上釘著一根根碩大的木樁,那是系船用的樁子。清晨,暖和的陽光親舔著細膩的河沙,映射出金黃色的光芒。一艘艘木船或鐵皮船從上下游聚攏過來,停靠在沙灘碼頭。趕圩的人們,紛紛跳下停泊在岸邊的船,涉足沙灘,走向圩場,去經(jīng)營著他們斑斕的夢。船工不去趕圩,他們把船繩系在木樁上,從艙里取來抹布,用水桶舀上河水清洗內(nèi)艙。那些被泥水鞋踏臟了的甲板,在船工的精心養(yǎng)護下,露出了鮮活的魚木紋……
江妹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魚,她發(fā)現(xiàn),巖灘庫區(qū)移民網(wǎng)箱傳統(tǒng)養(yǎng)的草魚鰱魚,都是很普通的魚種,投入的育苗和飼料,加上人工,都是一樣的功夫,可是魚的價錢就是漲不起來。要想致富,必須改良。在不丟棄傳統(tǒng)養(yǎng)殖的草魚鰱魚情況下,得尋找新的價錢高的魚種來養(yǎng)殖。
三年前,縣里安排江妹到省城南寧參加漁業(yè)養(yǎng)殖培訓,一位姓葉的專家向?qū)W員透露了黑龍江烏蘇里江鰲花魚的市場信息。葉專家說,烏蘇里江鰲花魚,又叫鱖魚,刺少肉多,有很強的適應性。肉質(zhì)細嫩,市場消費大。目前在市場上的價錢是三十多元一斤。巖灘庫區(qū)的水面那么大,水質(zhì)又沒有被污染,要是引進烏蘇里江鰲花魚,一年庫區(qū)的漁民收入就可以翻幾倍。
課間,江妹主動找到了葉專家,向葉專家介紹說自己是巖灘庫區(qū)的養(yǎng)魚專業(yè)戶。葉專家笑呵呵地說,巖灘庫區(qū)我去了,我已采集過水樣來化驗,水質(zhì)非常適合烏蘇里江鰲花魚的生長。江妹問葉專家魚苗怎么引進、魚飼料和飼養(yǎng)技術,葉專家說,這個嘛,一下子我是沒辦法回答你。下課了,我們再聯(lián)系。葉專家把一張名片遞給了江妹。
下課后,葉專家?guī)е蒙狭艘惠v小車。葉專家說,我只是透露信息的,真正的烏蘇里江鰲花魚養(yǎng)殖專家,在等著我一起吃飯。你跟著我就是。
車子在車流中左拐右拐,大概有二十分鐘這樣,來到了青秀山下的“青秀大酒店”。晚宴上,江妹遇上了大貴人——“柳州烏蘇里江鰲花魚養(yǎng)殖研究中心”的行家楊寧先生。楊寧是第一個把烏蘇里江鰲花魚引進南方進行培育的專家,育出了適應南方氣候的新型鰲花魚種。目前,他培育的魚苗準備上市,正需要一片寬廣的水域進行投資。
紅水河有三十三道灣,每一道灣都暗藏著漩渦,也充滿著生機。這么好的機遇,讓江妹這個女人撞上了。
回到山腳村里,江妹組織群眾召開了飼養(yǎng)烏蘇里江鰲花魚會,年過六旬的羅大爺吸著卷煙,吐出幾句話來:“巖灘電站下閘開始,我一直都是養(yǎng)草魚,我只習慣養(yǎng)這個品種?,F(xiàn)在讓我去養(yǎng)什么烏蘇里江的東西,那里的河水冰冷刺骨,那個什么鰲,拿到我們溫水的地方,活不了的。就比方說拿我去冰天雪地的黑龍江,我還住不下哩,何況魚。我還是養(yǎng)我的草魚吧。”江妹說技術成熟了,人家提供魚苗和飼料,負責收購。羅大爺說這種話我聽多了,就拿前幾年縣政府一個領導,讓我們在屋邊山坡大量種植劍麻,他說劍麻用處大,根可以做什么,長葉瓣可以做纜繩,馬來西亞、菲律賓等漁船打魚供不應求。后來呢,我們的劍麻高了,到收購的時候了,領導的影子都不見一個。之后我們不是把那些劍麻連根拔了。拔劍麻還需要花人力呢。我們那些工錢,誰來付?領導說話都不算數(shù),江妹你區(qū)區(qū)一個養(yǎng)魚的小戶,戶主還是你老公呢,你讓我們怎么相信你?坐在一旁的大伙議論開來,大家都覺得羅大爺?shù)脑挿浅嵲?,認為沒必要冒這個險,還是中規(guī)中矩養(yǎng)自己的草魚鰱魚算了。眼看說不動大家,江妹的眼睛急得有些發(fā)紅了。
江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一旁的志剛問她怎么不睡,她說要是把烏蘇里江鰲花魚的產(chǎn)業(yè)拉過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就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了。志剛說,做什么事都需要有一個過程,要是大家都想得通了,那就不是事業(yè),只能說是事情。先好好地睡個覺,沒有好的身體,怎么去應對事業(yè)。辦法總比困難多。天亮了,我們再想辦法吧。
6
春天的山腳村,山花浪漫,百鳥鳴囀。
一大早,志剛便出門了。他走進了羅大爺?shù)募摇?/p>
羅大爺見是志剛來了,便端起小板凳給他坐下。
羅大爺問志剛,侄兒,這么早,莫不是你有什么急事?
志剛說,大爺呀,江妹昨晚睡不著呢。她說要養(yǎng)那個烏蘇里江鰲花魚,我想想,也沒那么容易吃。要是那么好吃,哪里還輪到我們山腳人。你說是吧。
羅大爺遞一支煙給志剛,說那還不是嘛,哪里有那么好吃的事。我不是擔心投資方的資金有問題,就是怕技術出差錯。昨晚我不是說了嘛,要是我能去冬天的烏蘇里江生活,鰲花魚就能在山腳湖里唱歌。江妹去省城學習十幾天,好像是被人灌上了什么藥,方向有些迷糊了。你說,我們好好的草魚鰱魚不養(yǎng),去搞什么烏蘇里江鰲花魚。要是今年失敗了,我們來年怎么東山再起?我想,還是養(yǎng)我們的魚比較保險。
志剛吸了一口煙,雙眼放出了異樣的光芒。他對羅大爺說,大爺呀,說是這么說,可是我們也得有新的想法。你說,當年巖灘電站還沒有淹沒,我們山腳人是在田地里挖魚塘養(yǎng)魚。那時候我們養(yǎng)的是成活率比較高的塘角魚。全村的肥沃地塊,幾乎都是挖來養(yǎng)塘角魚了??傊б姹确N稻谷玉米強一些,可是也富不起來。后來,巖灘封壩了,我們的田地被淹了。一開始,我和江妹在湖面上搭網(wǎng)箱養(yǎng)魚,個個都笑我們,都說我們夫妻倆腦子出了問題。地塊的魚塘有底,湖面的網(wǎng)箱是懸空的,萬一箱底被人戳通了一個洞眼,魚不“嘩啦啦”地下湖去了。還有的說,魚是要吃東西的,往網(wǎng)箱里撒料,料不是都要沉到湖里了,多少料才夠撒呀!我也有些打退堂鼓了,可是江妹不聽那些話,她堅持網(wǎng)箱養(yǎng)魚,她挺過來了。當時說我和江妹的那些人,不都是跟著搭起網(wǎng)箱養(yǎng)起了草魚鰱魚,荷包不也是鼓脹起來了嗎?
羅大爺說,侄兒呀,你說的這個,我信。當年我也是反對你和江妹網(wǎng)箱養(yǎng)魚,后來我是第一個跟你們走。這一走,走了二十多年。雖然富不起來,可是也窮不到哪里去。你的意思,我懂。你是來勸我下水的,還這么舍得拐彎抹角了。
志剛說,羅大爺,我不是來拉你下水,我是要你和江妹去柳州走一趟,去看一看,如果那個楊寧能夠培育得出適應南方氣候的烏蘇里江鰲花魚,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有這么一句話嘛,聽不如看,看不如做。你看,這兩天你和江妹往柳州走一趟。要是真的像江妹那么說,你不想養(yǎng)鰲花魚都還難呢。所有的路費住宿費包括誤工補貼,我和江妹出,行吧?
羅大爺猛吸一口煙,努了努嘴,說行是行,可是我和江妹自己去,可能不太妥,你最好是去說服兩個村民小組的組長藍萬榮和羅桂林,要他們一起去。他們兩個說一句頂我一萬句呢。再說,要是一起去,那點費用嘛,不用江妹出,我們合作社有考察資金的。
志剛也猛吸了一口煙。他站了起來,拍了拍羅大爺?shù)募绨?,說大爺您太好了。有您這句話,我想,江妹的烏蘇里江鰲花魚產(chǎn)業(yè),會有盼頭哩。
志剛走出了羅大爺?shù)募议T,找藍萬榮羅桂林去了。
藍萬榮和羅桂林都同意一起去柳州。他們說哪怕看不到魚苗做不成事,農(nóng)閑了去柳州逛一趟也是好事。
江妹包了一部柳微車,來到了柳州的鹿寨縣。鹿寨縣的中渡鎮(zhèn),是烏蘇里江鰲花魚育苗的基地。楊寧帶著山腳來的幾個“探花”,在苗場上兜轉(zhuǎn)。藍萬榮仔細看著苗場邊上宣傳欄,用手機相機拍了下來。他要把這些資料發(fā)回村微信群,供大家參考:
烏蘇里江鰲花魚的需求,隨著人們經(jīng)濟收入的提高而增加,它的營養(yǎng)價值比較高,肉質(zhì)好,滿足當前人們對于高品質(zhì)魚肉的需求。曾經(jīng)有人將烏蘇里江鰲花魚比作水豚,口味非凡;烏蘇里江鰲花魚營養(yǎng)價值比較高,含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鈣、硒等物質(zhì),經(jīng)常食用,可以補虛,還能美容養(yǎng)顏。對于這樣的高品質(zhì)低價格魚肉,養(yǎng)殖利潤及前景都是很不錯的;烏蘇里江鰲花魚,每畝魚塘可以出產(chǎn)一萬斤左右,按最低市場價一斤二十元計算,一畝魚塘可以產(chǎn)值二十萬元左右;如果控制好成本,利潤還要可觀……
山腳微信群熱鬧起來了,有發(fā)紅包的,有豎起拇指點贊的,有詢問有沒有魚苗的……甚至有的群友還發(fā)出了沖天的禮炮圖標,那是慶祝勝利的禮炮呀,給大家的感覺像是山腳養(yǎng)殖烏蘇里江鰲花魚大獲成功了。
江妹還沒激動,倒是藍萬榮羅桂林迫不及待了。他們倆催促江妹快點和楊寧簽訂協(xié)議,他們說愿意動員山腳群眾拿出幾百畝的湖面作為試點,引進“柳州烏蘇里江鰲花魚研究中心”到山腳庫區(qū)投資興業(yè)??粗眠€有一些猶豫,組長甲乜斜著眼努嘴對江妹說,江妹要是你慢了,天峨龍灘庫區(qū)人就把魚苗搶走了……
7
江妹是水命,她是江河的女兒,這輩子她注定離不開巖灘庫區(qū)這片水土。江妹帶著山腳、巴龍一帶庫區(qū)的移民,在湖面上做文章,走出了一條通往金色陽光的大道。巖灘庫區(qū)山腳湖面養(yǎng)殖的烏蘇里江鰲花魚,大獲成功。單靠這個產(chǎn)業(yè),山腳村人均純收入增加了四千多元。2018年底,山腳、巴龍兩個村的人均純收入高達一萬多元,率先甩掉了貧困的帽子。江妹先后獲得全省農(nóng)村“雙學雙比”女能手榮譽、省勞動模范稱號。在全國脫貧攻堅即將收官之際,她被評為了全國勞動模范。
這是何等崇高的榮譽呀!這個榮譽,是屬于山腳村的,是屬于巖灘庫區(qū)的,是屬于整個“老少邊庫窮”地區(qū)的。小小的江妹,瘦弱的江妹,硬是在千畝湖面上,托起了一輪金色的太陽。
要進京參加勞模表彰大會的那天早晨,八十多歲的順福老人帶著父老鄉(xiāng)親站在村口為她送行。接送江妹到吳圩機場的車子緩緩開來,順福老人把一個花布袋子遞給江妹,語重心長地說:“閨女呀,這是金旺媽連夜包的肉心粽子。你帶著,路上餓了吃。到了京城,見到大領導,說話要注意分寸,你要告訴他們,我們庫區(qū)人們生活過得很好,很紅火。哦,要記得跟領導照相,把相片發(fā)到我們山腳微信群,我們山腳人,我們巖灘庫區(qū)人,要看你和大領導合影的照片呢!”
江妹接過袋子,呵呵笑著說:“順福爹,你放心啦,到了京城,我會把很多地方拍下來,發(fā)給你們看。我會把庫區(qū)人民的心里話帶過去傳達給大領導。爹你等著吧!”
看著尾部吐出灰煙遠去的車子,送別的人們呀,眼里都滾出了熱燙的淚花。
這次進京,江妹又學到了許多知識,接觸了不少的致富能人。其間,她認識了烏蘇里江來的一位姓孫的勞模。孫勞模是赫哲族人,他告訴江妹,鰲花魚價格還可以,可是,有一種烏蘇里江擬鲿,那個價格呀,才是可觀的。那是高端消費群體需求的美味。江妹問擬鲿價格是多少?孫勞模豎起一根手指,說是百元以上。江妹咨詢技術問題,孫勞模說,現(xiàn)在的培育技術很成熟了,南方的水域可以養(yǎng)殖的。你們巖灘庫區(qū)有個叫覃繼業(yè)的,前些日子到我們那邊考察擬鲿養(yǎng)殖了呢。江妹說,覃繼業(yè)呀,我認識的,他是我們巖灘庫區(qū)的致富能人呢。我回去了,找他商量,我們帶領鄉(xiāng)親們一起養(yǎng)殖。孫大哥你要多多幫忙哦。孫勞模笑著說,大江南北兄弟姐妹一家親嘛,只要你有想法,我們一起克難攻堅!
返程的客機在白霧中穿梭。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江妹的耳際回響:“新時代是奮斗出來的……希望大家珍惜榮譽,保持本色,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繼續(xù)發(fā)輝示范帶頭作用!”
江妹深深知道,這次回去,她肩頭的擔子會更加重了。
江妹返回了山腳村莊。
清晨,江妹如往常一樣,踏上了漁船的甲板。“嗒嗒嗒……”,馬達啟動了,船兒劃出一道美麗的水痕,朝著寬廣的湖面駛?cè)ァ?/p>
一輪鮮紅的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穿透晨霧,鋪灑在湖面上,映射出一道道迷人的光彩。
白鷺在天空中展翅飛翔。一曲高亢的贊歌在山水間奏響:
紅水河有三十三道灣,
三十三道灣有三十三個灘;
河水激蕩啰喲嗬,
人人心向共產(chǎn)黨啰嘿喲 !
【瑤鷹,本名藍振林,瑤族,1973年12月出生于廣西巴馬一個叫作弄山的瑤寨。曾在《民族文學》《中華文學選刊》《廣西文學》《芳草》《紅豆》《南方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樣飄滿故鄉(xiāng)》(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七屆高研班學員。】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