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高掛在西天,把清冷的月輝灑在大地上。樹的影子、院墻的影子、籬笆的影子以及電線桿的影子都是斜斜的,把深秋的夜晚切割成了很多或明或暗的區(qū)域,黑魆魆的,明晃晃的,像一塊塊黑白相間的碎片。
老三拖著一條殘腿,踏著斜斜的月光,拉著自己一跳一跳的影子行進在巷子里。午夜的黃泥寨巷子里空蕩蕩的,四周靜謐得只聽到一兩聲孩子的夢囈,或是老人們的一陣喘咳。
天有些冷了,往常那幾條兇神惡煞的狗都蜷縮到主人家的屋角里,蔫頭耷腦,悶頭打盹。偶有一兩只貓邁著細碎的腳步,在老三的跟前一閃就沒了影子。
要不是卜虎主人腿腳疼得要緊,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夜晚,老三斷然是不會出門的。這兩天,主人的痛風又發(fā)作了,他唯一的一條好腿腳踝腫脹得像春節(jié)包的粽子,一觸到地上人就疼得嗷嗷一陣號叫,然后就不停歇地罵天罵地罵人罵老三和阿黑。
在桂西北,人們管自己的父親叫作卜,卜和爹和爸是同一個意思,卜虎就是阿虎的父親。雖說老三不可能是卜虎親生的,但卜虎是老三的大恩人,所以看見卜虎疼成這樣,老三的心也像是被撕扯了似的。
老三是只猴子,其實它另有真名,叫作特靈,不過自從被卜虎收留了以后不久,他就被喚作老三了。
斜挎在胸前的布袋是主人專門給它縫制的,方便它去捎帶東西。布袋里邊裝有卜虎給女村醫(yī)李妹的紙條和一梭雞蕉,這種雞蕉個子只如人的拇指般大,味道香甜,口感嫩滑。平常老三吃的都是大芭蕉,它很少有這個口福。它看見主人也是很少吃雞蕉的,雞蕉一旦熟了,他都會托人送給李妹或者住在縣城的女兒和外孫。
在老三還沒有到來之前,卜虎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老大叫黃小虎,是個男孩。老二是女孩,叫黃小燕??吹贸鰜恚魅颂貏e喜歡動物,孩子的名字不是山上跑的就是天上飛的。老三來到黃家兩年多了,也只見到過乜虎幾次。和卜虎的稱謂一樣,阿乜和阿媽阿姆都是同一個意思。乜虎在很遠的河下城市幫小虎帶孩子,只有在每年春節(jié)、鬼節(jié)、三月三時才會回來,過不了幾天就又走了。小燕雖說住在縣城,不過孩子還小,平時很少回來。這樣,黃家的這棟兩層半小洋樓就只有卜虎和老三跟阿黑住了。阿黑是一條狗,長了一身黑毛,只有牙齒是白的。
兩年多前的夏天,特靈在西南中越邊境的六詔山脈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之后,再次回到王子山,準備和現(xiàn)任猴王展開一場王位爭奪戰(zhàn),試圖奪回它失去的王位。然而,由于特靈年近老邁,體力不及年輕猴王不說,連手腳和眼力也反應(yīng)遲鈍了不少。于是在一場攸關(guān)勝負的拼殺中,它的左眼和后腿被年輕猴王給打殘了。若不是一只老母猴冒死相救,它早已成了蟲蛆之肉。
作為一只挑戰(zhàn)失敗的猴王,它已經(jīng)沒有臉面在王子山再待下去。于是它一邊流落山林,一邊往金鐘山方向流浪。不承想到,當它行至金鐘山腳下的密林時,就被獵人下的套子猛提上了半空中,倒掛在離地面約三尺高的地方,幾天無法動彈,只能干瞪眼等死。然而,當它在一次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一個鐵籠里,幾個流清鼻涕的小娃仔正圍在旁邊嘰嘰喳喳看熱鬧。它眨了眨干澀而疼痛的雙眼,只有右眼能夠看見模糊的景物,左眼疼得腦袋一陣劇痛,它連齜一下嘴的力氣都沒有。
當它再次打開昏沉沉的頭腦,睜開右眼巡脧了一下,才看見這是一個單門獨院,院內(nèi)有一棟唯一的樓房,兩側(cè)一邊是廚房,另一邊是雜物房。屋里似乎只住著一個男人,這個人身體有些佝僂,有一條腿不靈便了,走路一甩一甩的。他長得低眉細眼,扁鼻闊嘴,胡子拉碴。這個長相讓特靈看起來特別舒坦,有點接近它的同類。
卜虎見它醒來,便拎來一瓢冷水,輕輕地往它的頭部緩緩淋了下來,讓清水肆意地在它的頭上臉上毛發(fā)上流淌。有一小點清水慢慢浸潤到了它的眼睛,還有更多的水進入它黏糊糊的嘴里。它不由地微張開嘴,緩緩地嚅動喉結(jié),身體也輕微地抽搐了幾下。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它活了,它活了。噢喲,噢喲!
特靈不能肯定那個林子里的套子是不是卜虎裝的,但它無法抗拒他遞進來的食物。這是一個剝掉了皮的芭蕉,散發(fā)出誘人的香甜,剛聞到味道它就忍不住咽一下口水。作為一只猴子,這是它最喜愛的食物了。它想把芭蕉奪過來,但它沒有這個力氣,它只是象征性地咧開嘴皮,露出兩排牙齒,試圖威懾一下對方。但這招并不奏效,主人依然執(zhí)拗地把芭蕉向它的嘴邊遞過來。它忍不住微微張開嘴,讓濕軟的芭蕉塞進嘴里。它的牙齒和舌尖首先觸碰到了芭蕉,一種久違的味道便迅速在嘴里擴散,它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卜虎把特靈從山上扛回來的當天,村醫(yī)李妹就被他請來為它看病。李妹聽說他逮到了一只猴子,就滿口答應(yīng)過來看稀奇了。然而,當她看到的是一只長相怪異的大猴子時,她就不免有些發(fā)怵,臉上現(xiàn)出恐懼的神色。
不用怕的,它只是昏迷而已,我背它在肩上都還能聽到心跳哩。卜虎說。
它好像死了,你看它一動也不動的。李妹還是不肯動手為特靈診治。卜虎哥,我是人類的醫(yī)生,是幫人治病的,不會治猴子咯。
老妹,算是哥求你一次得不得,你要是能幫它打一兩針它就活回來了。卜虎湊近她涎著臉說。
李妹還是搖搖頭:不行的,你看它都不呼吸了。卜虎哥,我老爹以前說猴子骨頭能治好幾種病,它死了你就賣給我做藥吧。
猴子有九條命,它死不了。要是真死了,我就送給你,什么賣不賣的。卜虎突然從后面抱住了她,雙手剛要動作,她卻身體向下一蹲,接著一個猛轉(zhuǎn),把他往側(cè)邊送了個趔趄,嘴里罵道,討厭。你這個老色猴,老不正經(jīng)啊。
哎喲喲,人家想……白送你個猴子都不得。卜虎訕訕地說。
特靈的到來,使得這個小院的人氣陡然聚升,先是孩子們來了,李妹也跟著來了,后來又連續(xù)有幾撥人登門造訪。
第一個上門來的人是個胖子,他開著一輛載貨三輪,突突突地就闖進了院子。他車上堆著好幾個小鐵籠,里邊裝的都是一幫阿貓阿狗,還有一些雞鴨。毫無疑問,這個胖子是一個販運禽畜的家伙,他從車上跳下來便徑直向特靈走過來,嚇得它在鐵籠里一陣發(fā)抖。
胖子邊走進來邊操貴州話大聲喊:阿叔,猴子你賣多少錢?
卜虎聞聲從屋里搖擺出房門,咧嘴說,呵呵,原來是老狗老板啊,你鼻子真靈啊,你咋個曉得我得了猴子?
胖子哈哈大笑,不是我鼻子靈,是耳朵靈。賣猴子給我吧,多少錢?
你給幾多嘛。卜虎瞇著眼試探說。
胖子蹲下來,把小簸箕一樣的肥臉湊近特靈,它驚恐地叫了一聲,朝他亮出了一口尖牙。
噢,個子倒是蠻大,不過后腿傷了,左眼也基本上瞎了。一千塊,咋樣?
不賣。主人搖搖頭說,五千我都不賣。
胖子失望地站起來,撇嘴說,你發(fā)癲了吧,亂喊價不死人。
老狗你就是個老狗,不識貨。卜虎說。
胖子悻悻地爬上車,啟動了三輪車,又探個頭說,加一千總共兩千,賣不賣?你想好了打電話給我。
胖子走了,村主任寶強不請自來。平時就是用轎子抬也不會來的寶強,甫一出現(xiàn)卜虎就有些緊張。有一次卜虎在山溝里弄到一只大山瑞,寶強說是保護動物,硬是逼他上交給森林公安,天曉得后來那只山瑞流落到了哪里。
不出卜虎所料,寶強確實是為特靈來的。他邊蹲下來看特靈邊皺眉頭說,卜虎,是你套的吧,怎么傷成這樣。
大主任,別以為我是個法盲,不曉得猴子是保護動物。這個猴子是撿來的,前天我上山找菌子,剛好碰上了。要不是我撞見,它早就挨吊死了。卜虎嘴里輕描淡寫,心里卻暗自琢磨,這只猴子如何才能不落入寶強的手里。
沒有了娃仔們的滋擾,特靈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卜虎似乎對它沒有什么敵意,還跟李妹弄來藥水洗滌它受傷的腿,給它的眼睛敷上藥,然后又用膠布替它包扎。然而,剛開始上藥時它并不樂意,拼命地抓撓他,甚至想用牙齒咬他,但是它后來還是被降服了。他把它的手腳都捆綁了起來,還用膠帶封住了它的嘴,讓它無法動彈。神奇的藥物終于起了效果,才幾天工夫,它的傷處就日漸沒有了疼痛,但是它的左眼瞎掉了,只留下一只空洞的眼窩。它的右腿也失去了腳趾,沒法回到原來的樣子。
有一天,卜虎親手做了一個牛皮項圈,套在特靈的脖頸上,拴上一根兩米多長的鐵鏈,一頭連接在鐵籠子上,還把它挪到雜物房里。這里是主人家的倉庫,大到拖拉機電鋸,小到鋤頭鐮刀繩子,應(yīng)有盡有。
卜虎把特靈牽到雜物房后,朝它做一個兇臉說,先委屈你幾天,你要聽話哦,不聽話老子馬上殺了你。
說到殺了你時,卜虎還用手掌比作刀,在自己脖子上狠狠地抹了一下。特靈曉得主人的動作意味著什么,它不由得閉上獨眼,渾身打了一個激靈。經(jīng)歷過兩次爭奪猴王的失敗,它已經(jīng)領(lǐng)教到什么是殘酷,什么是血腥和恐懼。當年的老猴王是特靈的兄長,不小心吃錯一個下了毒藥的桃果之后就死了。它不費吹灰之力就登上了王位,那時它剛剛六歲多,一干就是十年。在猴界,覬覦王位的猴子很多,不過要成為一個猴王你必須足夠強壯,足夠兇狠,還要身手了得,敏銳善思,否則不能滿足猴群中眾多母猴的需要,也不能帶領(lǐng)猴群立于王子山頭。
特靈的祖宗其實有一半不屬于獼猴,它的曾祖父是一只藍臉山魈。有一次,特靈的曾祖父從遙遠的馬來半島游歷來到王子山,當著老猴王的面擄走年輕貌美的王后,然后一起住到紅河邊的巖壁上,時間長達半月之久。山魈雖然獨來獨往,但身體足有兩只老猴王大,一副獠牙像兩把彎刀掛在嘴邊。老猴王自知不是人家的對手,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王后被帶離了族群。后來王后生下了山魈的孩子,孩子雖說沒有了藍臉,但臉殼依然如山魈的扁長,身材也如山魈般魁梧。不消說,這個孩子后來成了王子山的新猴王,也成了特靈們的祖父。
特靈的到來讓卜虎主人的生活平添了幾分樂趣。每天早晨,主人都會拖一條瘸腿在院子里忙這忙那。他先用葫蘆做成的瓢舀上滿滿一瓢苞谷,抓起苞谷粒往院里的雞群撒去,嘴巴不干不凈地叫罵一陣,然后將剩余的苞谷粒倒到特靈的碗里。特靈每天有兩次進食的機會,早上吃一頓苞谷粒,下晚吃水果。雖說水果多半是芭蕉或是一些零碎的各種瓜皮,但也比在山林里好多了。山里的生活并不好過,野果子黃熟的季節(jié),那是猴族們的天堂,但到了冷天日子就難挨了。有時候,大家為了爭奪食物還大打出手,有的不是被弄瞎只眼睛就是挨打斷手腳。當然,在它當猴王的時候,這種事自然不會降臨到它的頭上。不過當它淪為一只流浪猴時,境遇就大不一樣了。
有一次,寒風中飄著細雨,特靈實在餓壞了,饑腸轆轆。它不得不冒險下山,來到一個偏僻的寨子偷柿子。當它使出殘存的力氣爬上一棵柿子樹,顫抖著雙手剛把紅彤彤的柿子往嘴里塞時,便聽到幾聲稚嫩的狗叫,它嚇得朝樹下一看,只見一只小土狗正朝它汪汪一陣亂吠。起初它覺得一只小土狗并沒什么可怕,于是自顧自地照樣大嚼大咽。然而,它嚴重低估了這只小狗的號召力,待它享用到第三只柿子時,不知從哪里竄來了兩條大土狗,聚攏在柿子樹下汪汪地朝它又跳又叫。情況更加糟糕的是,狗們的叫聲很快就召來了幾個男人,他們有的搬來梯子,有的拿來長竹棍,試圖爬上柿子樹驅(qū)趕它。這時它才注意到,它爬上來的柿子樹是一棵獨樹,周圍幾乎是空曠的菜地,柿子樹附近只有一棟老瓦屋。它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正在陷入險境,只好停止進食,盤算著如何逃命。
下邊梯子上的人或許是穿得太厚,他站在梯子頂端,仰起臉,一只手攀扶著柿子樹,另一只手握住竹棍朝上一陣猛戳。初冬的柿子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樹上只有一些果子掛在枝頭,特靈攀爬在樹冠上,幾乎沒有什么遮攔,它生怕被竹棍戳到,就在枝頭上跳來跳去。一些紅熟的柿子不時被它碰落,掉到地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稀爛的果泥炸成一朵朵艷紅的花。特靈曉得,下面的人和狗顯然是要置它于死地,要是從樹上跌落到地上,它就要么被人活捉,要么被狗撕碎。它不能被人捅下去,它不能死。雖說它幾次被竹棍險些戳中了屁股,但兩只手卻不敢有一絲的松懈,緊緊地攥住最高最粗壯的枝頭,驚恐地朝四周張望。
到底還是人聰明,他們覺得用竹棍子一時捅不到特靈,而且在樹上動靜太大會碰落柿子,于是有人抱來稻草和辣椒稈,在樹下燃起了火堆。不一會,一股夾帶著辣椒味的煙柱就沖天而上,迅速把柿子樹給包裹住了。特靈一時抵不住這人間煙火,頓時被熏得雙眼淚流,眼冒金星,嗆得連聲咳了幾下。
突如其來的襲擊把特靈推向了死路,它覺得繼續(xù)待在柿子樹上遲早都是死,不如冒險往下一跳,說不定還能有個逃生的機會。于是,它趁煙霧稍弱,瞄準離得最近的瓦房飛身一躍。瞬時天空中劃出一道黑色的弧線,只聽到瓦房上嘩啦啦一聲,特靈被重重地摔到了屋頂上。好在它的長臂長腿在撞上瓦片的瞬間發(fā)揮了作用,它被蓬松的瓦片彈了起來,竟然沒有受傷。當人們剛從巨響中反應(yīng)過來時,特靈便施展它的飛檐走壁本領(lǐng),從這屋瓦頂跳到另一屋房頂,不一會便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特靈被廢黜王位逐出王子山的第一年,它并不甘心就這樣被打敗,它還想奪回失去的一切。于是它潛伏于六詔山脈,靜心養(yǎng)傷,那里有美味而名貴的石斛花,還有人間珍寶三七,不到一年時間,它似乎又強壯如初,躍躍欲試了。流浪的特靈多么企盼能夠馬上回到王子山上,回到族群中間。這是它的生長之地,更是它經(jīng)營多年的地方,族群里有眾多屬于它的血緣子孫。然而,這種想法已經(jīng)成了它的一種奢望。它作為曾經(jīng)的猴王,年輕的猴王是不允許一個敗落的老猴王存在的,它要么遠離族群,要么被咬死。
當特靈再次出現(xiàn)在王子山的時候,先是母猴們嗅到了它的氣息,于是有膽大的母猴便悄悄溜出來與它約會,重燃昔日的舊情。由于得到長時間的補養(yǎng),它的體能和表現(xiàn)神勇而卓越,這讓母猴們對它就像吃了罌粟般無法自禁。然而,什么事情做多了總有敗露的時候,猴王很快就覺察到母猴們的異樣,它們似乎對它總是敷衍了事,而且它們身上似乎還遺留有一種久違的異味。于是猴王開始跟蹤,最終與特靈爆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
這場提前爆發(fā)的戰(zhàn)斗,不僅使特靈再次奪回王位的幻想破滅,還讓它失去了一只左眼和一條后腿。它雖說撿回了一條性命,但它已是一只不健全的猴子,它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黯然離開了王子山。在逃亡的路上,好在它認得板藍根和魚腥草之類的草藥,拖著受傷的身體藏匿在山林里吃藥療傷。
特靈不再想回到六詔山脈去,那里太遠了,去一趟要十天半個月。它曉得離得最近的是金鐘山,從那里過一條紅河便是黔靈山的地界。金鐘山上的人愛種苞谷,而且喜歡把苞谷棒掛在房屋的四周,從來不對動物設(shè)防,一年四季都有吃的。當然,金鐘山上的人們還喜歡吹撒喇,跳蘆笙舞,每當紅白喜事都要鬧個幾天幾夜,那聲音悠悠地傳到山林里,好聽極了。為此,金鐘山上常年會住有一些失群的猴子,它們獨來獨往,過著悠然自在的生活。既然當不成猴王了,能夠在金鐘山上度過余生,作為一只已經(jīng)年邁的猴子,也是天堂般的歸宿了。誰會料到,它竟會大河不死死毛溝,剛到金鐘山腳就中了獵人的套子,最終被關(guān)進卜虎的籠子里。
特靈以前沒有這么接近過人類,在它的印象里,人類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把大半個王子山上的樹林都砍了,另外種上低矮的茶樹,一壟一壟的,山連著山,望不到邊。他們還養(yǎng)了許多惡狗,每當猴子們出了森林就被狗追攆。一些壞蛋還偷偷摸摸潛進森林里安套子下毒藥,他們要的就是猴子們的肉和骨頭。總而言之,當它看到人類時,都恨得牙齒癢癢的,有一種想要撲過去撕咬他們的沖動,包括它現(xiàn)在的主人卜虎。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特靈現(xiàn)在是卜虎鐵籠里的囚徒,脖頸還套上牢固的鐵鏈,每當它想要對卜虎齜牙咧嘴表達敵意時,卜虎總是面露兇光,手上的金竹條子高高舉起,還帶著風聲,隨時都有可能朝它身上抽來。這時候特靈就不得不服軟,低眉垂臉,裝著順從的樣子。
特靈不慎落到卜虎的手里,它無時無刻不琢磨著如何逃離險境,但是以目前的情況,想要逃脫看來是太難了。它才被關(guān)到雜物房不幾天,卜虎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一條老狗,和它住到一起了,只不過那老狗多半都是趴在雜物房的門口打盹。其實特靈并不知曉,老狗是自己來的,它可能是老而糊涂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因為老狗全身黑色,被主人取名老黑。
自從特靈來到卜虎家,它就慢慢發(fā)現(xiàn),卜虎是一個人住在這棟小樓的。無論是早起還是晚歸,卜虎都是一個人出出進進。有時候是騎摩托車出去,有時候是開著拖拉機,帶有若干農(nóng)具。有時候,它會聽到他在屋里說話,好像是和一個什么人在交談,但是始終沒有看見有什么人出來。偶爾它還聽到他大聲地叫罵,甚至又哭又笑。由此它判斷,主人卜虎是一個寡居的人,也是一個壞脾氣的人。
然而,卜虎也有心情不錯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卜虎第一次把它牽到屋里,將它綁在桌子邊上,邊喂它一些吃的邊跟它說話。他一個人自斟自飲,不時對著電視機里的影像開心大笑或大聲叫罵。電視里播放的是打仗的影片,那些人有的打槍有的叫喊,一些穿灰衣服的人和一群穿泥色衣服的人持槍互射,結(jié)果穿泥色衣服的人都死光了。卜虎高興得手舞足蹈,忽然就叭地拉開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之后又捏住它的脖子,往它嘴里猛灌了一大口。它萬萬沒有想到罐子里的啤酒會有如此的美味,咂了咂嘴巴,它又主動向卜虎張大了嘴巴。那天晚上,它第一次被卜虎灌得頭昏眼花,不停地手舞足蹈,嘰嘰喳喳亂叫,惹得他不停地哈哈大笑。
有一天,院子里忽然開進來兩輛小汽車,一下子下來六七個人,有大有小。一幫人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特靈,呼啦啦就圍了過來。它嚇得一把收住鐵鏈,咿呀一聲躥上了高處。
孩子們似乎對特靈沒有惡意,他們只是好奇和興奮,它從他們的眼神和舉止就看出來了。有一個小女孩還把她手里的一塊巧克力遞給它,但它不敢接,因為它不曉得那是什么東西?,F(xiàn)在它只相信卜虎主人,他給它的東西它一概不會拒絕,包括啤酒和香煙。
吃飯的時候,卜虎并沒有把特靈晾在雜物房里,而是把它拉到旁邊坐下,然后笑瞇瞇地對它說,以后啊,你就是我們黃家老三了,聽懂沒有?喏,這個是你阿乜,這個是你大哥小虎,這個是你小燕姐。
黃小燕忍不住噗地笑得噴了一口飯,說阿卜,你也太搞笑了吧,把猴子都當成仔了。卜虎說,是啊,有了老三,我一個人就不孤獨不悶躁了,你們回不回來也無所謂了。
阿乜聽了便瞪了卜虎一眼,你莫老不正經(jīng)了,這里還有三個孫仔哩。阿菓阿威阿磊你們都別聽阿公亂說,阿公壞蛋。
阿菓將信將疑,看看阿公又看看特靈,大聲地說,不,阿公不是壞蛋,阿公養(yǎng)猴哥好好玩的。我不回去了,我要在家陪阿公。
我也不回去。阿威說。
卜虎樂得連聲說,乖乖,乖乖。你看,你看,我的孫子多懂事啊。以后你們要經(jīng)常回來看阿公,看老三啊。
孩子們歡呼起來。
卜虎把碗里的麻鴨腿分別拈給三個小孫子,又把一塊胸脯肉遞給特靈,說來吧老三,以后卜虎我吃什么你就有什么吃,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就別回山上去了,山里多險惡啊。來,我們兩個干一杯。說著叭的一聲把一聽啤酒打開,遞給老三。老三忙不迭接過啤酒,熟練地將口子湊到嘴上,滋滋地飲了兩口。
黃小虎笑說,阿卜,這個老三怕是成精了。卜虎說,小虎你莫笑,以后我們黃泥寨就是猴子住的,你們都不會回來了。
孩子們回來吃了頓飯當天就回去了,家里又只剩下卜虎、老三和老黑。第二天,卜虎親手分別給老三和老黑做了兩個小木屋,疊在雜物房的門邊,老三住上面,老黑住下面。木板散發(fā)著清香,令老三又聞到了森林的氣息。
又過了不多久,卜虎主人干脆把老三脖頸上的鐵鏈拆了。他邊撫摸它的頭邊含淚說,老三,從今天起你自由了,我卜虎是真心請你陪伴我,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不過,我也管不得你,你愛去哪里去哪里。不過你要小心,別又被人家套住了。
老三本能地縱身一跳,蹦出兩三米遠,又回過頭對卜虎齜牙咧嘴。卜虎一跺腳,大吼一聲:走吧,猴子!
老三驚惶地又跳出幾米遠,躍上院邊的梨樹,卜虎忍不住一陣哈哈大笑。
老三剛剛爬上樹玩耍的時候,一輛警車呼嘯而至。幾個公安人員在寶強的帶領(lǐng)下,準備把卜虎和老三一起帶走。好在卜虎似是有先知先覺,提前將老三脖頸上的牛皮項圈卸掉了。寶強望著在梨樹上朝他們?nèi)瞿蜃龉砟樀睦先?,不禁有些惱羞成怒,瞪著卜虎說,黃卜虎,你莫耍弄我們哦,小心老子抓你去坐牢。
曉得,曉得。我這不是放它自由了嘛。卜虎詭譎地說。
然而,老三那天并沒有走遠,晚上它又想喝啤酒了。實際上,它已經(jīng)離不開啤酒,更離不開卜虎主人了。
老三忽然覺得,今晚天上的殘月特別明亮,寨上的夜晚也特別安靜,它覺得置身于這樣的情景中簡直太享受了。若不是卜虎病痛,它一定會去一趟河對岸,去覃老拐的養(yǎng)鴨場再搞一塊臘肉回來。但是,主人已經(jīng)痛得不想喝酒吃肉了,它今晚不能去玩了。
老三出現(xiàn)在村部旁邊那間獨院時,一大團白絨絨的東西從屋門口沖了出來,嘴里嗨嗨嗨地圍著它轉(zhuǎn)。這是村醫(yī)李妹家的寶貝獅獅,獅獅是一條寵物狗。老三和卜虎來看病的次數(shù)多了,和獅獅自然也混熟了。本來村醫(yī)家是不適合養(yǎng)狗的,但是李妹說她孤兒寡母的沒一條狗不行,于是大伙都不再難為她。
村醫(yī)李妹其實也四十出頭了,老公前些年死于車禍,不過她一雙兒女都很成器,都在省城讀大學。她一個人守在家除了會為村民治一些簡單的病痛,還會一些祖?zhèn)髅胤?,揀些草藥給大家治病。卜虎雖說是有老婆孩子,但和李妹的情況比也好不了多少。于是,平時稍有點頭痛腦熱,他都會上門問醫(yī),死皮賴臉地脫褲頭露半邊屁股讓李妹扎一針,才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他以前都是自己來,有了老三之后他上門的次數(shù)就更頻繁了。雖說李妹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生硬,但阻擋不了他對她的好感和思念。李妹開初不想給老三治傷,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老三是只猴子,猴子是動物,應(yīng)該歸鎮(zhèn)里的獸醫(yī)站管。不過卜虎聽了并不以為然,說李妹不懂事,其實人和猴子共一個祖先,人是猴子變的,不給它治傷哪里說得過去哩。
李妹沒見過這么死纏爛打的,沒辦法只得去給老三治眼傷和腳傷,給它打針敷藥。后來它傷漸好了,卜虎又直接拉它來李妹家讓她給它繼續(xù)治療。其實李妹心里明白,卜虎是借老三的傷病來見自己的。卜虎雖說年紀有點老,長相也跟猴子似的,不過他心靈手巧,會做木工,還會竹編,李妹家的家具基本上是他免費幫打做的。
還有一件事,李妹想起來也是很感激卜虎的。
有一段時間,寨上的阿光老是借故來騷擾她,她便使喚獅獅去咬他,但獅獅暗地里已經(jīng)被阿光收買了。這些年寨上忽然冒出二十多個光棍漢,阿光算是其中一個老光棍,而且他好吃懶做,還老不正經(jīng)。有一天,阿光跟光棍們說他要跟李妹談戀愛了,光棍們都不信,都要跟他打賭。于是這天阿光從河里打了兩條魚,硬要親自做給李妹吃,吃完飯后他又賴著坐到木沙發(fā)上看電視。李妹不曉得阿光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好耐著性子陪他看電視。晚上十點多鐘了,她多次催促阿光回家,但他還不肯走,說他家的電視欠費了,他要看午夜以后的足球直播。李妹沒辦法,趕緊到旁邊的村部想去叫干部,但值班的干部早已關(guān)門回家了。村部前面的球場上聚攏了一幫光棍漢,不時朝她浪笑。這時候她才醒悟,光棍漢們原來是來看她熱鬧的。無奈之下,她只好給卜虎打電話求助。
幾分鐘后,村道上傳來一陣馬達聲,一輛摩托車風一樣在李妹家院門前戛然停住。老三不等卜虎招呼,率先從車上跳下來,跟著卜虎才慢悠悠地將一條腿支到地上,又將另一條腿挪了下來。從車上下來的工夫,卜虎已經(jīng)對四周進行了一番觀察,幾個平時游手好閑的村漢正對李妹家探頭探腦,而李妹家的大門洞開,從屋里射出來的燈光斜射到院子里,把老三身上的黃毛照得發(fā)光發(fā)亮。
卜虎抖了抖肩膀,朝老三做了個進去的手勢,然后才搖晃著身子進了李妹家的屋門??匆姴坊е先M屋,坐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看電視的阿光頓時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旋即又佯裝鎮(zhèn)定,兩眼緊盯著老三和卜虎說,哎喲,卜虎哥,這么晚了,你還帶老三來看病啊。
卜虎沒搭理他,指著阿光身邊的沙發(fā)命令說,老三,你坐那里去,陪阿光哥看電視。阿卜要李醫(yī)生幫在屁股上打針針啊。
老三不聲不響地爬上木沙發(fā),蹲到阿光旁邊,一只獨眼滴溜溜地朝他張望。老三今晚的樣子有些駭人,主人不曉得從哪里得到的靈感,用理發(fā)剪給它剪了一個鍋蓋頭,還剃光了耳毛和胡子,在燈光照射下它精巧的臉龐白粉粉的,加上不時露出嘴唇的獠牙,一下子就把阿光嚇得腿都軟了。不到兩分鐘,阿光便站了起來,哆嗦地說,我……我走得了。
然而,卜虎似乎還不想讓他這么輕松溜了,大聲命令說,老三,你送阿光哥一下。
不用,不用。阿光顫著嗓子連忙拒絕。
送他!卜虎又命令說。
從那次以后,阿光就再也不敢到李妹家耍賴了。有一次阿光假惺惺又送給李妹兩條魚,卻被她扔到院門外,讓兩只餓貓叼走了。
通過這件事,李妹或多或少還是對卜虎有些好感的,只不過卜虎是個有老婆兒女的人,她對他的那點好感也只能深埋在心底里。
朦朧中,老三和獅獅一起喚醒了李妹。她不得不開了燈又打開了門,從老三手上接過沉甸甸的布袋,打開后一看,原來是一梭雞蕉。她把雞蕉放在飯桌上,有些氣惱地要把布袋掛回老三的脖子時,它忽然朝她齜起牙來。
李妹覺得老三的行為有些反常,才又用手探了一下布袋,果然摸出一張紙條。她展開來看,原來字是卜虎寫的,意思是他的痛風又犯了,讓她馬上開些藥給老三帶回去。
卜虎剛開始痛風的時候,李妹還是去看了幾次的,不僅給他開些止痛藥,還抓草藥給他熬湯喝。然而,他每次都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跟老三喝上了,有時候還會喝得爛醉,醉了就給李妹打電話,求她去幫他和老三看病。她曉得他這樣是為了什么,但是她曉得,她不可能去干預(yù)他的生活,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呢。
她曾經(jīng)多次警告卜虎不要再喝啤酒了,但他硬死不聽,每天非要和老三喝啤酒,他說沒有啤酒喝就留不下老三了。不過啤酒喝多了久不時痛風會發(fā)作,使他的腳關(guān)節(jié)腫痛得下不了床。若不是有老三照料,他就只能餓壞肚子了。每回他犯病,都是靠老三忙這忙那的,有時會獨自來給他取藥,有時拿著錢到村小賣部幫他買吃的,有時甚至會到河對岸的養(yǎng)鴨場去偷東西來給他享用。
當然,老三也很勢利的,偶爾也會不太聽話,但有了啤酒一切都好說。常常氣得卜虎真想操起金竹棍子抽它一頓。
月光下,老三在李妹的目送下告別了獅獅,踏上了灑著零碎月光的寨巷。它要早點拿藥回家,讓主人吃好了,說不定他會賞它一罐啤酒,甚至還讓它一起睡到大床上,那樣它今晚上就不會覺得孤冷了。
【黃佩華,壯族,廣西西林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曾在《民族文學》《上海文學》《當代》《青年文學》《作家》《花城》《清明》《江南》等二十余種期刊發(fā)表作品。出版《生生長流》《公務(wù)員》《河之上》《五月病》《逃匿》《壯族》等長篇小說及作品集(專著)十二部。曾獲第二、第四、第五屆壯族文學獎,第一屆廣西獨秀文學獎,第二、第三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花山獎,第四、第五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第四、第七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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