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海翔花苑突然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驚醒。
疫情期間,閑著無聊,原本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住戶也紛紛打開窗戶,站在涼臺或窗口向外張望。
郝偉平看見幾名保安快速向6棟奔跑過去,于是這聲音就有了明確的指向——本小區(qū)6棟的一戶人家。
海翔花苑沿大南山腳下的西南坡而建,東北高西南低,雖然住同一小區(qū),郝偉平還是羨慕前面的6棟與8棟,那兩棟據(jù)說戶戶看海。
尖叫聲讓郝偉平興奮,畢竟悶在家里的日子太久了,找個新鮮事刺激一下也不錯,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干脆回臥室穿上衣服下去看熱鬧。臨出門,才想起必須戴口罩。
口罩是一次性的,但郝偉平已經(jīng)戴了多次,每次出門都戴,回來之后用電熱風吹干,掛在進門的鑰匙扣上,等下次出門的時候再戴。不是郝偉平摳門,實在是口罩太難買,只能將就一點。
郝偉平戴著口罩穿過小區(qū)內(nèi)的中央花園來到前面的6棟樓下,發(fā)現(xiàn)與他一樣閑著無聊并且充滿好奇心的人不少。但沒有人進入樓內(nèi)。單元的大門平常是緊閉的,必須用門禁才能開,每個單元的門禁卡不能通用,就是說,郝偉平平常進不了別的單元,但疫情期間為減少對公共設施的接觸頻率,所有的單元大門都敞開,否則,刷完門禁卡之后還要用手推開大門,增加交叉?zhèn)魅镜娘L險。
看著6棟敞開的單元大門,郝偉平很想進去看看。不單單是看熱鬧,他對這種戶戶看海的房子充滿好奇,總感覺與他們的那棟不一樣,包括里面居住的人都不太一樣。既然有機會,干嗎不進去一看究竟呢?
從樓下往上瞧,大家的眼睛都盯著10樓亮著大燈的那戶。郝偉平到達10樓后,發(fā)覺兩戶人家大門緊閉。他不好意思敲門而入,因為他不是小區(qū)工作人員,也沒有誰請他上來,但既然已經(jīng)上來了,肯定要順便看看。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此棟與他居住的3棟結(jié)構不同。3棟一層4戶,這里郝偉平只看見兩扇門,看來,前后樓之間的差別不僅僅是能否戶戶看海。
郝偉平在樓道里轉(zhuǎn)了一圈,除了兩扇門,另有一扇朝小區(qū)花園內(nèi)的窗戶。朝窗戶外一瞧,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在10樓,而是在20樓!
難道是摁錯樓層了?可我明明摁的是“10”啊。
郝偉平重新走進電梯,這次看準了,摁“10”,可電梯卻半天不動。再摁一下還是不動。
他懷疑是電梯壞了,打算趕快出來另換一部電梯。一抬頭,發(fā)覺對面墻上清楚地寫著“1001”和“1002”,還分別畫著兩個箭頭,指向那兩扇緊閉的防盜門。再看電梯上的鍵盤,才注意到與3棟不一樣,上面的摁鍵只有一列,1、2、3……一直到10。
郝偉平終于反應過來,此棟為復式結(jié)構,每戶占據(jù)兩層,看上去20層的建筑可不就只有“10層”嘛。所以,他沒有摁錯,此時他確實在10層,但此“10層”非彼“10層”。在樓下看到的“10層”,進來之后就會變成了5層。
郝偉平重新摁“5”。電梯動了。
到5層一出電梯,就發(fā)現(xiàn)其中一戶的大門敞開,燈光一直照耀到電梯過道上。郝偉平移動兩步,順著燈光看進去,見屋里圍著幾個人。這幾個人或坐或站,但目光都集中在一個女人身上。這幾個人都戴著口罩,那女人沒戴。郝偉平判斷女人是房子的主人,因為人在自己家里一般不戴口罩。郝偉平猜想,剛才發(fā)出尖叫的就是這個女人。但肯定不是發(fā)生搶劫強奸或殺人越貨的事,因為圍著她的幾個人并沒有那么緊張,只是在安慰她,說著“你不要太著急總有辦法要相信國家”一類的話。女人臉上仍然焦急焦慮,但情緒得到緩解,不再那么歇斯底里了。
郝偉平站在門口沒有進去,也順著大家的目光看著那女人。
女人三十多歲,憔悴遮不住嫵媚,一看就是很有錢平常很悠閑優(yōu)雅的樣子。
郝偉平不算有錢人,但幾乎天天和有錢人打交道,他一看,這女人就不屬于董明珠那樣的女強人,凡能住這種房子的漂亮女人,不是女強人就是背后有一個強大男人。
正想著,一個保安抬起頭,生硬地問:“你是誰?有事嗎?”
郝偉平心里不太舒服。自己是小區(qū)的業(yè)主,保安是業(yè)主聘請的管家,卻總以為自己是“管人的”,拿出執(zhí)法者的口吻與業(yè)主說話。自己作為業(yè)主半夜睡覺被尖叫吵醒,出來看個究竟的權利都沒有嗎?再說,我也沒進去,只是站在門口不可以嗎?
這么想著,郝偉平就根本不需要回答那個保安的問題,并且目光也從他身上移開,重新看著那個女人,因為,女人才是他關注的重點。
這時候,屋內(nèi)所有的人都轉(zhuǎn)身看著門外的郝偉平,包括那女人。郝偉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打算離開,但那保安卻仿佛得理不饒人,再次對郝偉平出言不遜。
郝偉平本來已經(jīng)打算走的,被保安這態(tài)度一搞反而有了抗爭精神,畢竟,他是業(yè)主,他有權利站在任何一家鄰居的門口,這時候,他干脆不看保安,挑釁似的繼續(xù)看著那女人。剛才他只能看見女人的一個側(cè)面,現(xiàn)在女人轉(zhuǎn)過臉看著他,郝偉平正好可以看清楚女人整張臉。
保安向門口走來,一邊走還一邊用手指著郝偉平。郝偉平則完全漠視保安的存在,繼續(xù)盯著女人的臉看。
保安很快走向門口,眼看著伸出的手就要指到郝偉平的臉上,郝偉平啪的一下把保安的手打開,大聲說:“別動手!”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另外兩個保安也趕來支援。
郝偉平在打開第一個保安的手之后,再未動手,眼睛仍然盯著女人看。
這時候,一直坐在女人側(cè)對面的戴眼鏡中年男人喊了一聲:“都別動!有話好好說!”
保安也冷靜下來,其中出來支援的一位非但沒有針對郝偉平,反而把第一個保安拉回來。氣氛迅速得到緩解。
戴眼鏡中年人顯然是下沉干部。是為了抗擊疫情而臨時從區(qū)委區(qū)政府或街道辦抽調(diào)到社區(qū)協(xié)助工作的干部。他與一般保安的年齡不同,氣質(zhì)不同,身上的裝束也不一樣。中年人戴眼鏡,穿著深色夾克,脖子上套一個工作牌,胸口有一枚黨員徽章。此時他也站起來,沉穩(wěn)地走向門口,態(tài)度和藹地對郝偉平說:“不好意思,我們正在處理公務,您有什么事情嗎?”
郝偉平對他點了一下頭,以示禮貌,然后繞過下沉干部,直接朝里面的女人喊道:“趙思雅,你沒事吧?”
三名保安已經(jīng)退到一邊,下沉干部回頭問女人:“你們認識?”
女人也站了起來,但她沒說話,沒點頭也沒搖頭,很茫然地看著門外。
“是我啊。郝偉平。我是郝偉平啊?!闭f著,郝偉平摘下口罩。但沒有全摘,只摘下一只耳朵,并往前跨半步,腳沒進屋,臉卻伸了進來,讓趙思雅看清楚。
女人終于認出郝偉平。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淚卻又涌出來,仿佛遇見了久違的親人,近乎再次失控。
下沉干部似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馬上對郝偉平拱拱手,似要把他請進屋里。
郝偉平原地不動,他并不確定趙思雅是否歡迎他,但面對下沉干部,他示意是自己的腳臟,因為,下沉干部和小區(qū)保安的腳上都套著鞋套,他沒有。
下沉干部馬上問幾個保安:“你們身上誰還有鞋套?”
其中的一個立刻掏出一副。
在郝偉平彎腰套鞋套的時候,下沉干部先看了一下手表,又回頭看女人一眼,貌似征求主人的意見,然后對三名保安:那你們先回去吧。
走在最后的那位可能是隊長,比較懂禮貌,剛才把說話生硬保安拉回去的是他,現(xiàn)在撤離也沒忘對郝偉平點頭,輕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現(xiàn)在,屋里只剩下三個人。下沉干部、郝偉平和剛才被郝偉平喊出名字“趙思雅”的女人。
但門仍然開著。這是下沉干部的意思,不清楚是他們下沉之前接受過培訓,還是他作為區(qū)委或街道的干部素質(zhì)比較高,知道在半夜處理這種事情必須開著門,還必須保留至少兩個人在場。
下沉干部已經(jīng)相信郝偉平是女事主的熟人或親戚朋友,因為,自女事主見到郝偉平之后,立刻正常許多,她已經(jīng)開始為客人準備茶水飲料了,而先頭沒有。
下沉干部主動掏出自己的名片給郝偉平,郝偉平一邊接過名片一邊說:“抱歉,我沒有名片,我們加個微信吧?!闭f著,他打開自己的手機,調(diào)出二維碼,讓對方掃。
在下沉干部掃二維碼的時候,郝偉平看了一眼他的名片:中共南山區(qū)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程玉坤。
這么大的領導?!相當于老家的縣委書記吧?郝偉平馬上說:“啊,部長好!程部長好!失敬失敬?!蓖瑫r他忽然明白,對方主動給他名片,不是跟他這個小人物套近乎,也不僅僅是留下聯(lián)絡方式這么簡單,而是在說明他自己的身份,那么,程部長是不是也想確認我的身份呢?不管是不是,郝偉平都立刻從自己的腕包里取出身份證,遞給程玉坤。
程部長果然接了過去,認真看了,再還給郝偉平,然后臉上的表情顯示出進一步的信任,問:“郝先生也住在本小區(qū)?”
郝偉平說是,就住在后面的3棟902。說著,又從腕包里取出門禁卡。
這次程玉坤沒接,反而用手推讓一下,以示對郝偉平的充分信任。然后問:“你們是……”
郝偉平似乎不想說,但又不能不說,最后半哭半笑著回答:“其實……怎么說呢,其實……我算她前夫吧?!?/p>
前夫還有“算是”的嗎?程玉坤下意識地看一眼在廚房準備茶水的女事主。盡管有點距離,但他們在客廳的對話廚房應該能聽見,女事主似默認了男人的說法,難道這突然闖進來的男人真是女事主的前夫?女人先頭為之尖叫的女兒也是眼前這位先生的孩子?既然如此,女事主突然獲悉在英國讀小學的女兒遭遇巨大危險而焦慮萬分之際,為什么不在第一時間告訴前夫呢?
女人為他們端來咖啡。
喝著咖啡,程玉坤再次看一眼手表,不知不覺已經(jīng)折騰一個多小時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走了。既然這男人是女事主的前夫,應對他們共同孩子的突發(fā)風險,應該由他們倆共同面對與商量,自己夾在中間不但幫不上忙,可能反而讓他們感到不方便。
“天快亮了,”程玉坤對女人說,“您看……”
女人剛想回答,手機突然響起。
是微信視頻呼叫的那種聲音。這聲音程玉坤熟悉,因為他自己的女兒在美國留學,經(jīng)常和他老婆視頻。
“不好意思?!迸苏f著,不等客人回答,立刻點開視頻。
“媽咪,我好害怕呀!”
視頻中的女孩比程玉坤的女兒小。大概十來歲。這么小的孩子也出國留學?陳玉坤自己的女兒十五歲去美國上高中,當初還糾結(jié)猶豫很長時間,搞得夫妻倆要吵架,現(xiàn)在和女事主一比,小巫見大巫了。
女人看見視頻中的女兒,幾乎又要崩潰,但當著程玉坤和郝偉平的面,她沒有再次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程玉坤想到自己女兒,想到自己老婆剛剛從湖北撤回被集中在人才研修院隔離觀察,對外裝作堅強無比,半夜和他微信聊天一說起女兒忍不住流淚,他忽然有些理解與同情眼前的這個女人,想著她這樣強壓自己還不如歇斯底里發(fā)泄出來好,又想著自己的老婆在微信里還強忍著淚水,一旦解除隔離回到家里,說不定也要歇斯底里敞開哭一場。再想著女兒程果在視頻里很開心滿不在乎的樣子,更擔心女兒是做給他們看的,說不定視頻一結(jié)束,女兒也同這個女人的孩子一樣哇哇直哭。
這么想著,程玉坤也不知不覺掉下了眼淚。
他趕快忍住,并悄悄抹掉眼角的淚水,還下意識地瞟一眼郝偉平,生怕被他看見。
讓程玉坤奇怪的是,郝偉平比他還平靜,臉上雖然也掛著焦急,但明顯是那種應景式焦急,并非發(fā)自骨子里。這哪里像親生父親??!
程玉坤又懷疑郝偉平不是視頻中女孩的父親。
他也是做父親的人,理解親生父親對女兒的感情,特別是在疫情突然爆發(fā)期間女兒孤懸海外的特殊感情,肯定不是郝偉平對視頻中女孩那樣。
更讓程玉坤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郝偉平居然把自己的目光從女人的手機上移到他自己的手機上。
郝偉平開始看他自己的手機。程玉坤更懷疑郝偉平不是女孩的父親。
看來自己還不能走,既然郝偉平不是視頻中女孩的父親,那么他這個“前夫”的身份就存疑,半夜三更的,程玉坤不敢留下郝偉平單獨和女事主共處一室。
責任感加感同身受驅(qū)使程玉坤往趙思雅跟前靠近一點??粗謾C視頻里哇哇直哭的小女孩,程玉坤再次想到他自己在美國的女兒程果,果果比女事主的女兒大幾歲,比這女孩懂事,在視頻里與他們對話總是一副很篤定的樣子,一次也沒有哭過,可誰知道女兒是不是裝出來的呢?是不是在關閉視頻之后就立刻跟這女孩一樣哇哇大哭呢?如果這樣,程玉坤寧可女兒哭出來而不要強忍著內(nèi)心的恐懼與焦慮在視頻里對他們強顏歡笑,哪怕是忍不住掉點眼淚也好。這么想著,程玉坤自己的眼淚就忍不住再次涌了出來。
郝偉平繼續(xù)沒心沒肺看著他自己的手機,沒注意程玉坤,但趙思雅卻發(fā)現(xiàn)程玉坤臉上掛著淚水。她沒想到這陌生的大男人居然陪著她一起流眼淚,似抱歉,也似感動,趙思雅從自己的手中分出一張面巾紙給程玉坤。程玉坤接過餐巾紙,一邊清理自己臉上的淚水一邊說了一聲“對不起”。
聽他這樣說,趙思雅感覺自己真有些“對不起”了,畢竟,是自己個人的原因驚擾了整個海翔花苑,驚動了小區(qū)的保安和下沉干部,眼看天都快亮了,還讓這兩個人陪著自己,郝偉平多少還與自己扯得上一點關系,可這個下沉干部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居然也陪著自己熬到快天亮,還陪著她一起掉眼淚,自己才是真正的 “對不起”人啊。
“有了!”
突然,郝偉平叫了一聲,女人和下沉干部都嚇了一跳,因為有那么片刻,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郝偉平的存在了。
“趙思雅,”郝偉平說,“你快看,有人建立了一個家長群,大家聯(lián)名請愿,呼吁政府派包機去英國接未成年小留學生回國。”
趙思雅于是立刻檢索出“少兒留學家長群”,申請加入。而程玉坤則想,既然英國的小留學生如此,美國的小留學生又何嘗不可以呢?自己是不是也該檢索一下有沒有美國小留學生的家長群呢?自己的女兒今年十六周歲,已經(jīng)完全像一個大姑娘了,還屬于少兒嗎?他盼望這里早點結(jié)束,回休息室他就可以檢索或通過微信與老婆聯(lián)系,讓她去做這件事。他已經(jīng)想好,等趙思雅加入了英國小留學生家長群,在群里與人商討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就告辭。
但女人的入群操作并不順利,群主為預防無聊甚至居心不良的人混進群里,特別設置了驗證門檻,趙思雅要仔細填寫自己和孩子的真實姓名,還要填寫孩子的年齡和所在英國學校的名稱等,錯一點都進不了群。女人因為著急,居然兩次都沒有獲得通過,急得快哭出來,搞得程玉坤心里再惦記女兒和老婆,此時也不好意思離開。
兩個男人過來幫她。他們一起坐在長沙發(fā)上。女人坐中間,程玉坤和郝偉平一人坐一邊,把女人夾在中間。
三個臭皮匠果然賽過一個諸葛亮。在他們?nèi)齻€人共同努力下,終于獲得通過了,并且通過這個操作,程玉坤獲悉女人的孩子叫郝瑤瑤。
郝瑤瑤?這么說也姓“郝”?果真是身份證上這個叫“郝偉平”的男人的孩子?
原本似乎已經(jīng)搞清楚的問題又重新糊涂了,如果郝偉平真是女人孩子的父親,程玉坤早就可以告辭離開了,人家孩子的父親母親在一起商量孩子如何回國的事情,他一個外人夾在里面操什么心?但是,郝偉平接下來的所作所為,似乎又再次證明他并不是郝瑤瑤的父親。
“那我們可以走了吧?”郝偉平問。
既像是問女人,也像是問程玉坤,更像是問他們兩個人。
“啊,對不起,”女人說,“不好意思,謝謝!謝謝你們!折騰你們大半夜,真的不好意思?!?/p>
這顯然又證明郝偉平不是郝瑤瑤的父親,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女人還用說“謝謝不好意思”嗎?
程玉坤被徹底搞糊涂了,既然男人不是女人孩子的父親,那他怎么是女人的前夫而且和女人的孩子都姓郝呢?
不管了,程玉坤確實累了困了,而且他心里裝著女兒和“美國家長群”的事,他決定借坡下驢,既然郝偉平說走,自己正好與他一起走,但臨走之前,他沒忘記再安慰女人幾句,說有什么事隨時找我們,找管理處就行,直接打電話給我也行。
程玉坤這么一說,倒提醒了郝偉平,他馬上對女人說:“噢,對啦,我們加個微信吧。我就住后面的3棟902,我家涼臺正對著你家窗戶,有事隨時叫我。別客氣。真巧?!?/p>
女人掃了郝偉平的微信二維碼,又輸入電話號碼,也說了“真巧”這樣的話,只是同樣的話,從女人嘴巴里說出來沒有郝偉平那么坦然,女人的臉紅了一下,似害羞。
程玉坤有滿腦子的疑問也只能暫時放在一邊了,自己先回去再說。不管這男人與女人到底是什么關系,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有多復雜和深奧,只要自己和這個男人一起離開這間屋子,哪怕這男人剛剛下樓就又跑上來,他們之間發(fā)生任何事都與程玉坤一點關系都沒有了。自己大可不必咸吃蘿卜淡操心,還是趕快回去吧。
女人情緒已經(jīng)完全從悲痛欲絕中恢復過來。她一直把兩個男人送到電梯門口,說了不少感謝話,還說要給他們寫感謝信等等。
“要寫你寫給程部長,”郝偉平指著程玉坤說,“我沒單位,寫了也不知道給誰?!?/p>
程玉坤說不用不用,應該的應該的等等,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分手。
程玉坤煙癮蠻大,一到樓下就趕緊點上一根煙,他給郝偉平一根,郝偉平不抽煙,所以沒有接,但既然人家禮讓到了,他也就需要客氣一下,于是郝偉平問程玉坤:“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
程玉坤當然不會去,但回絕得比較禮貌,說:“下次吧,今天太累了。”
“那我送送你吧?!焙聜テ秸f著,就隨程玉坤一起往左邊走,而原本他應該直接穿過小區(qū)中央花園到達3棟的,現(xiàn)在為了送程玉坤,往左從西邊繞了半個圈。
路上,程玉坤或是好奇,或是見人家送他,出于禮貌必須找點話說說,他問郝偉平:“郝瑤瑤不是你女兒?”
郝偉平搖頭,說不是。
“那就巧了,”程玉坤說,“你前妻的女兒不是你的,卻正好跟你姓?”
郝偉平笑了,說不是碰巧,是有原因的。
程玉坤很想問是什么原因,但他沒好意思問,可郝偉平卻主動說了,他說這里面太復雜,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等以后有機會我們再細聊。
趙思雅把客人送走后,才徹底恢復正常。第一反應是渾身發(fā)膩,顯然先頭歇斯底里的時候出了不少汗,現(xiàn)在她必須立刻洗澡。
主臥室與主臥衛(wèi)生間的過道兩邊是兩排壁櫥,左邊是她自己的內(nèi)衣內(nèi)褲和睡衣,右邊是老郝的貼身衣服。盡管老郝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但趙思雅仍然沒有將他的物品清空。一是沒有必要,二是保留一絲念想,似希望老郝哪一天忽然回心轉(zhuǎn)意再次降臨。盡管這種可能性不大,但并不表示完全沒有,畢竟這里有他們共同的女兒郝瑤瑤。
忽然,趙思雅的腦子里閃了一下,意識到送女兒出國可能是一場陰謀,既然女兒瑤瑤去英國了,那么就是離開這套房子了,所謂“這里有他們共同的女兒”的“這里”就不成立了,老郝也就永遠不必再回這里了。
這么想著,趙思雅剛剛恢復一點的心情又重新陷入悲涼。
但她很快調(diào)整過來,想著只要自己不再對老郝抱有任何幻想,也就不會再有新的失望,更不會絕望。不管怎么說,這套房子是屬于她自己的,在英國留學的女兒也是她親生的,有了這兩個基本事實,她就不是一無所有。
其實,這次她從英國回來就是打算賣掉這套房子,拿一部分現(xiàn)金買國債,另一部分在招商銀行或平安銀行做循環(huán)理財,然后回英國陪女兒,靠利息和理財收益生活,最好一輩子不讓老郝見到女兒。她不相信老郝老了之后不想念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打算用女兒的情感報復老郝。老郝已經(jīng)五十多了,離“老了”還遠嗎?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誰想到突如其來的疫情把她的一切計劃全部打亂。
房子肯定暫時賣不掉了,都不讓人出門誰還會這時候買房子?
她打算先返回英國,等疫情過了再說,當時她還慶幸回英國正好可以躲過疫情呢,哪里想到轉(zhuǎn)眼之間英國的情況比中國更嚴重。她又打算先去英國把女兒接回國。什么優(yōu)質(zhì)教育不優(yōu)質(zhì)教育,先躲過疫情保住小命再說,可好不容易搶到票卻遭遇航班取消,何日復航不得而知。如此,自己去不成,女兒也回不來,不急死人嘛!正當焦頭爛額之際,英國那邊又宣布停課。寄養(yǎng)的家庭原本就是一對老夫婦,人很好,但眼下他們自身難保,據(jù)說其中的一位還疑似感染新冠病毒,怎么能照顧未成年的郝瑤瑤呢?趙思雅怎能放心讓瑤瑤繼續(xù)住在他們家呢?疫情期間,她本人又不在英國,想換一戶寄養(yǎng)家庭也來不及,于是越想越著急,越想越陷在里面出不來,終于崩潰,歇斯底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驚動了整個小區(qū),也驚動了保安和下沉干部。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引來郝偉平。
怎么郝偉平也住海翔花苑呢?他不是已經(jīng)回內(nèi)地開飯店了嗎?可能是當年郝偉平確實回內(nèi)地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他又回深圳了?但他怎么又能成為海翔花苑的業(yè)主呢?這里面的業(yè)主誰不是資產(chǎn)幾千萬甚至資產(chǎn)過億呀。難道他成大老板了?能住價值超千萬房子的主,資產(chǎn)起碼得幾千萬甚至過億吧,郝偉平要是一家?guī)浊f甚至過億公司的大老板,能逃得過老郝的眼睛嗎?況且郝偉平也并沒有隱姓埋名。
好了,不想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再大的恩怨也被時間消磨得差不多,天大的秘密也可以解封了,今天不是郝偉平主動摘下口罩和我打招呼的嘛。
算了,不想這些,趕緊洗澡,洗完最好能搶著睡一覺,一旦女兒再視頻,趙思雅就是困死也不能睡了。
她進了衛(wèi)生間。盡管整個屋子樓上樓下只有趙思雅一個人,但她仍然習慣性地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上,并且扭了一下門鎖,聽到“咔嚓”一聲,然后才脫了衣服。
洗完回到臥室,盡管很困,趙思雅還是忍不住先看一眼“英國家長群”。
家長群已經(jīng)被她置頂,所以一打開手機就蹦出好多消息。
第一條是一位母親的哭訴:“我的孩子才十三歲。懇請政府派包機將這些未成年的留學生送回國內(nèi)。我們愿意支付相應費用,也完全愿意服從防疫措施,讓孩子回國后居家或者集中隔離?!?/p>
趙思雅想都沒想,立刻復制,并把“十三”改成“十”,然后重新貼在群里,讓這位母親的哭訴變成趙思雅自己的哭訴。
但群里被復制轉(zhuǎn)帖次數(shù)最多的是一份由低齡留學生父母聯(lián)名簽署的請愿書。訴求和那位十三歲小留學生的母親一樣,懇請政府出面安排低齡留學生回國。請愿書還具體列出了三條理由。趙思雅看完,感覺正是她自己想說卻很難說這么全面與完整的意思,她立刻復制,然后在后面加上她自己的名字,并按其他家長的做法備注自己女兒郝瑤瑤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以及在英國留學的城市和學校全稱,再重新貼在群里,于是,群里這個請愿書末尾的家長署名中又多了一位“趙思雅”。
請愿書最終被修改為申請,共有包括趙思雅在內(nèi)的一百六十六個中國小留學生家長聯(lián)合署名,希望政府能夠組織包機將滯留在英國留學的中國中小學生接回祖國。
趙思雅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了。她相信人多力量大,自己與一大群“有料”或有水平的家長團結(jié)在一起,讓政府派包機去英國接小留學生回國或許真能實現(xiàn)。
群主在群里提醒各位家長要特別注意自己的言行,決不能情緒化,不要發(fā)出任何可能激怒輿情的言論,因為網(wǎng)上已經(jīng)流傳許多對未成年小留學生的負面輿論,可能會成為政府派包機的阻力。
趙思雅又趕緊在手機上檢索了一下負面新聞,果然不少,有些話非常難聽。問題是某些歸國留學生面對網(wǎng)友的聲討不夠冷靜,居然“反擊”,無異于火上澆油。一位蘇州女留學生面對網(wǎng)民的質(zhì)疑放出狠話:“放心吧,我們不會回來給祖國添麻煩了,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話當然引起眾怒,連趙思雅都憤怒了,你這樣亂說話會影響我們的呀!
這位公主公開說自己能成為公派留學生,一靠爸媽二靠所在城市的平臺和資源,與個人努力關系不大,網(wǎng)友立刻進行人肉搜索,把她父母甚至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翻了出來。果然是“官三代”,不但她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且還連累了父母和各位長輩。
大家憤怒,趙思雅凄涼,因為,這個從小被慣壞了的“公主”還有爹可以被她“坑”,而自己的女兒郝瑤瑤連個名正言順能夠拿出來被她“坑”的爹都沒有。郝偉平是有名無實,老郝是有實無名,保護女兒的重擔只能落在她趙思雅一個人身上,她必須有足夠的堅強,才能挺過這一關。
趙思雅最大的擔心是廣大網(wǎng)友把對“公主”的憤怒擴大到整個留學生群體上。因為,網(wǎng)上反對派包機的聲音已經(jīng)占絕對主流。反對理由主要兩條。第一,擔心“投毒”,說不能為了這幾萬“紈绔子弟”影響十四億人;第二,雖然這些孩子現(xiàn)在還是中國人,但根據(jù)英國移民法,凡是在英國連續(xù)合法居住十年以上就可以申請英國綠卡,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權貴家庭從小就把孩子送往英國讀書,就打算有朝一日成為“香蕉人”,還指望他們將來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中國人”嗎?!
也有少數(shù)支持政府派包機的帖子,說這些小留學生都是中國人,根據(jù)《戰(zhàn)狼2》的劇情樣本,只要是中國公民在海外遇到危險國家都有義務接回自己的國民,怎么到了孩子的身上就不可以了呢?說到底還是一種仇富心理。發(fā)文指出,孩子是無辜的,我們不能把對貪官的憎恨擴大到對所有精英階層,更不能擴大到無辜的孩子頭上。
有一則帖子更有說服力,說并非所有的小留學生都來自富貴家庭,發(fā)帖的人說他的孩子也是在英國的小留學生,但他只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在上海做裝修的小包工頭,他在上海一沒房子二沒戶口,正因為沒有上海戶口,孩子在上海上不了好學校,又不甘心讓孩子在老家成為“留守兒童”,于是一狠心,咬咬牙把早幾年在上海買的一套小房子賣了,供孩子去英國讀書,我怎么就成了“非富即貴”呢?我現(xiàn)在只希望孩子能平安回國,哪怕回來之后我把他送回老家當“留守兒童”,也好過小小年紀客死他鄉(xiāng)……這位家長還公開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和在上海租住的租房合同,說隨時歡迎反對包機的人來查。
由于這位家長說得太懇切太可憐了,所以輿情發(fā)生反轉(zhuǎn),贏得一大批網(wǎng)民轉(zhuǎn)而支持派包機接小留學生,理由一是不管孩子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孩子本人都是無辜的。理由二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確實有的小留學生家長就是普通人,還有人站出來證明前面那個發(fā)帖人確實是在上海做裝修的,說起來是小包工頭,其實就是找到活臨時喊幾個人幫忙而已,連正經(jīng)的“包工頭”也算不上。此外,又有小留學生家長站出來,說自己也不是“非富即貴”,夫妻倆只是普普通通大學畢業(yè)生,結(jié)婚前省吃儉用各自買了一套房子,結(jié)婚后湊在一起過,現(xiàn)在房子漲價了,他們賣了其中的一套供孩子出國而已,之所以這樣做,并非“非富即貴”,恰恰是因為無權無勢,求爹爹拜奶奶給人磕頭也進不了一所好學校,才賣了房子把小孩送出國的。
趙思雅看了這些帖子很激動,但她還沒有來得及高興,網(wǎng)上的輿情又發(fā)生了“反轉(zhuǎn)之反轉(zhuǎn)”,因為,反對派馬上就說:就算這兩個人提供的情況屬實,那么其他人呢?如果小留學生家長都像這二位一樣公開自己的身份,我們不要求全部小留學生家長都是普通勞動者,只要能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十,我們也支持政府派包機去接他們的孩子。
果然又有三位家長站了出來,證明自己也不是“非富即貴”。其中一位家長是深圳某外企職工,收入確實不低,但也算“勞動者”。還有一位承認自己確實比較富,他是湖南攸縣來深圳開出租車的司機,當年他的老鄉(xiāng)賺了錢之后回老家蓋房子或在縣城買房子,而他被一位售樓小姐忽悠得鬼迷心竅,把所有的積蓄用按揭方式在深圳的關外買了幾套房子而已,房價漲到這個程度他也沒想到,他確實“富”了,但仍然每天開車送人,只是把出租車改成網(wǎng)約車而已,常常半夜起來接單。
這位出租車大叔說得同樣令人同情,但相對于成千上萬的小留學生總數(shù)來說,三五位家長不但遠遠達不到百分之十甚至連百分之一都達不到。
趙思雅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站出來啊,這個時候多一個家長站出來證明自己并非“富貴”就多一分讓政府派包機的希望。
她自己的身份沒問題,因為她根本就是無業(yè),但孩子的家長必須是兩個人,有母親也要有父親,老郝肯定不能站出來,因為他身份顯赫,他要是站出來,不但幫不上忙,還會起反作用,再說,打死老郝他也不敢站出來。
趙思雅急得快哭了。
突然,她想到了郝偉平,因為從法律文本上看,郝偉平才是郝瑤瑤的“父親”啊!
真是蒼天有眼!幸虧昨晚自己那陣撕心裂肺的尖叫驚動了整個小區(qū),把郝偉平給招惹來了,要不然,趙思雅現(xiàn)在就是想起來找郝偉平也未必能找到他。只不過趙思雅又擔心,郝偉平現(xiàn)在這么有錢,我拿出什么樣條件才能說動他陪自己一起站出來為郝瑤瑤順利回國出力呢?
郝偉平并沒有成為大老板。在深圳的所謂“豪宅”,像他這樣坐擁千萬房產(chǎn)卻仍然打工的大有人在。甚至還有許多負資產(chǎn)的“房奴”,因為他們的房子是按揭貸款買的,每月必須償還銀行貸款,拖一天都不行。
郝偉平的情況好一些,他的房子三十年貸款剛剛提前還完,現(xiàn)在“紅本在手”,完全擁有這套價值超過千萬的八十六平方米房產(chǎn)。
大約是大功告成自我慶祝,春節(jié)前郝偉平從東莞的一家大酒店辭工回到深圳,應聘一家新開張餐廳的首席大廚。
別小瞧大廚,收入并不比一般白領低,所以租戶到期郝偉平也就沒有再對外出租,他自己住。反正按揭貸款已經(jīng)付清,不用收租補貼,他當大廚的收入足以維持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當然,他在餐館附近租一套小房子住也可以,深圳很多“房奴”都是拿自己買的商品房出租,租金用來償還銀行按揭,本人卻租一套城中村里農(nóng)民房住,郝偉平之所以自己住豪宅,是為了滿足父母催他趕快結(jié)婚的愿望。
郝偉平今年三十三歲,確實應該結(jié)婚了。可結(jié)婚是有條件的,郝偉平對女人的“條件”基本上是按照趙思雅設計的,第一漂亮,第二大學畢業(yè)。早在幾年前,郝偉平就按這個“條件”接觸過幾位女性,一開始談得蠻好,但每次最后關頭都談崩了。因為郝偉平聲稱自己在深圳某高級小區(qū)擁有一套三房兩廳兩衛(wèi)的豪宅,可是他卻不能帶女朋友去自己的豪宅看看,只是遠遠地指著南山海翔花苑的某棟某房說:“那就是我的?!庇捎谒煌摹芭笥选倍际庆n女且受過高等教育,所以說話比較刻薄,其中的一個對郝偉平說:“你怎么不指著北京的王府井說那是你的家呢?”接受教訓,下次郝偉平特意帶著房產(chǎn)證,但當時郝偉平的房產(chǎn)證被抵押在銀行,他將復印件展示給女朋友看,女方說你干脆說自己是美國名校的碩士博士不是更好?反正搞一張學位證書復印件也很容易,你要真是美國名校畢業(yè),沒房子我也嫁給你!現(xiàn)在,郝偉平終于“紅本在手”了,并且房子自己居住,看誰還敢拿王府井或洋學位刺激他。
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破了郝偉平的如意算盤。首先因為疫情,新餐廳暫不開張,所以沒人給他發(fā)工資。其次近距離社交活動被禁止,找對象也被耽擱。房子自己住當然過癮,好歹當一把真實的“富翁”,要不然,剛才在趙思雅家門口一伸手一聲吼就能把氣勢洶洶的保安鎮(zhèn)???要不然,相當于老家縣太爺級別的下沉干部程玉坤能主動給他敬煙?說到底,還是沖著郝偉平是價值超千萬房子的業(yè)主。
在深圳,很多人的命運是靠房子改變的。比如郝偉平。
郝偉平第一次見到趙思雅是十年前的事。當時他剛剛通過國家職業(yè)四級考試,獲得中級廚師證書,跳槽到一家高級餐廳當見習大廚。他看見趙思雅一個人挺著大肚子來用餐,心里想,這孕婦怎么沒有人陪自己一個人出來吃飯呢?
這是一家高級酒店內(nèi)設的專供餐廳,采用國外最先進的服務模式。每位客人都享受專門的服務??腿丝梢渣c大廚。當日孕婦趙思雅點的是“隨便”。她自以為這樣“隨便”是不給人家添麻煩,其實恰恰給店家添了很大的麻煩。在這種享受一對一服務的高級餐位,客人點“隨便”就意味著她并不特別信任餐廳的任何一位名廚,郝偉平是實習“師傅”無所謂,但在其他正式的“名廚”看來,趙思雅說“隨便”就是對他們名氣的輕視,于是,經(jīng)理就只好指定郝偉平為趙思雅服務。
這里的規(guī)定是廚師當面聆聽客人的點菜,以便準確掌握客人的口味偏好和忌口,提供最可口的貼心服務。那天郝偉平發(fā)覺趙思雅很愛吃辣,他覺得孕婦盡吃這么辣的東西不好。郝偉平猶豫了一下,沒說,怕說出來冒犯客人,但在后來的制作過程中,郝偉平特意為趙思雅免費做了一道老家的鯽魚湯。鯽魚很小,卻是野生的,在他們餐廳,這種野生的小鯽魚并不作為“菜品”上桌,而只是用作提味,體現(xiàn)了高級餐廳不用化學味精只用天然提味品的原則與精神。
郝偉平在趙思雅用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親自端上那一小碗鯽魚湯,說明是免費贈送的,并說這不是本餐廳的菜品,而是他媽媽經(jīng)常做給自家人喝的,還說在他們老家,孕婦都喝這種湯。
或許趙思雅本不打算喝這碗湯,但人家專門為她做了,又說是自家的“私房湯”,所以就喝了。誰知剛剛喝了一口就頓時感覺鮮美無比,似一股清香從口腔一直延伸到丹田,再從丹田通過五臟六腑回味至口腔,最后從鼻孔與口腔向外彌漫開來,令她頓覺眉目清爽。趙思雅這才注意到鯽魚湯里用了野生香菜的根??床灰?,卻能吃得出,于是,她緊接著就喝了第二口,再忍不住又喝了第三口,一直把那碗湯全部喝完,最后連碗底細小的野生香菜根都在嘴里咀嚼半天。
第二天,孕婦早早就來了,來了就點“小郝師傅”,第一道菜是“媽媽鯽魚湯”,其他的菜讓郝偉平根據(jù)她的口味自己配。郝偉平在昨日的基礎上,根據(jù)孕婦的需要,做了適當?shù)摹案牧肌薄H∠恕凹t辣”的麻婆豆腐,增加了一道虎皮青椒,被撤下的老豆腐換成嫩豆腐添加在“媽媽鯽魚湯”里,使一小碗鯽魚湯變成一大碗“鯽魚豆腐湯”。而虎皮青椒里面包裹的肉末添加物也不是生粉,而是搗碎的魔芋,不黏牙更爽口。當最后趙思雅看著一大碗“媽媽鯽魚湯”時,開心得手舞足蹈,因為她先頭就擔心像昨日那樣的一小碗不夠喝,想提醒廚師改成中等大小的碗?yún)s沒好意思說,現(xiàn)在見這么滿滿一大碗,似發(fā)覺自己心中的小秘密被“小郝師傅”猜透了,不禁害羞又喜不自禁??墒牵@滿滿一大碗加了嫩豆腐的鯽魚湯又實在太多了,她已經(jīng)挺起的大肚子無論如何裝不下,丟棄又可惜,于是趙思雅讓郝偉平和她一起喝。
郝偉平本能地咽了一下口水,說餐館有規(guī)定,廚師可以嘗,但不可以“吃”,自己剛才制作的時候已經(jīng)嘗了一小口,味道不錯,讓趙思雅趁熱喝。
趙思雅笑了,問“嘗”和“吃”有區(qū)別嗎?
郝偉平說有。一是量上不同,二是方式不一樣。
趙思雅問方式怎么不一樣?
郝偉平說“嘗”是站著的,“吃”需要坐下。但我們餐廳規(guī)定只能站著和客人說話而不能坐下。
趙思雅想了想,讓郝偉平把他們經(jīng)理叫來。
郝偉平答應了“好”,卻站著沒動,因為客人叫經(jīng)理來,一般都是投訴,試用期間,如果被投訴就提前解雇。
“放心,”趙思雅說,“我不投訴你?!?/p>
郝偉平去了。
經(jīng)理一來,不管客人是不是投訴,第一件事都是先鞠躬,說對不起,請多包涵。
趙思雅說不要“對不起”,也不用“包涵”,我不是投訴,是表揚。
經(jīng)理一聽,喜上眉梢。
趙思雅說貴餐廳的用料很講究,小郝師傅的手藝很好,服務周到,很貼心,還知道根據(jù)實際狀況幫我調(diào)整菜譜。
經(jīng)理嘴上說著“謝謝夸獎我們做的還很不夠需要不斷改進”,眼睛卻瞄了郝偉平一眼,算是眼神表揚。
“但是,”趙思雅說,“聽說你們規(guī)定師傅只能站著和客人說話,不能坐下?”
經(jīng)理愣了一下,回答:“一般是這樣?!?/p>
趙思雅說:“那如果我讓他陪我一起吃呢?”
經(jīng)理愣了更長的時間。
趙思雅問:“你們不是說顧客是上帝嗎?”
經(jīng)理這才回答:“一般不可以。但您是特殊情況,只要您主動提出要求,可以?!?/p>
“那我現(xiàn)在想請小郝師傅坐下來陪我一起喝湯?!壁w思雅說。
經(jīng)理先回答趙思雅“可以”,然后小聲對郝偉平說:“把帽子摘下?!?/p>
廚師的帽子太高,戴著高帽子坐在那里太顯眼。
郝偉平摘下廚師帽,仔細疊好,放在旁邊,然后小心謹慎地在孕婦對面坐下。
下日孕婦再來,經(jīng)理早囑咐咨客把她帶到一個相對隱蔽的貴賓專座。
次數(shù)多了,“小郝師傅”和孕婦之間就有了對話。剛開始是趙思雅問,郝偉平答。趙思雅問他是哪里人?郝偉平回答是安徽皖南人。趙思雅問他今年多大了?郝偉平回答二十二。趙思雅開心地笑起來,說我們倆同齡呢。她又問郝偉平是幾月生日?趙偉平回答四月。趙思雅顯得很失望,說你比我大,當不了你姐姐了。但郝偉平也沒覺得自己像“哥哥”,對方挺了大肚子一看就是結(jié)了婚的,而他則連女朋友都沒有。后來進一步熟悉之后,郝偉平也主動對趙思雅提一些小問題,比如你都快生孩子了,怎么總是一個人來呢?你家里人呢?你老公呢?誰知他這樣一問,居然把孕婦的眼淚給問下來,嚇得郝偉平趕緊收聲,不敢再說。
過了一會兒,趙思雅主動告訴郝偉平:我沒有老公。
“???!”郝偉平張著的大嘴半天沒有合上,心里想,沒結(jié)婚你怎么挺個大肚子?
“但我有男朋友。”趙思雅盡可能裝作輕松愉快地說。
郝偉平嘴巴已經(jīng)合上,這些年他耳聞目睹,對未婚先孕奉子成婚的情況見怪不怪,在他掌勺的婚宴上,親眼見過挺著大肚子的新娘不但不羞,還一臉光榮。但即使這樣,未婚先孕也是孕婦,孕婦身邊總該有人陪伴的。
郝偉平斟酌了一下,以關心的口吻建議趙思雅從安全性角度考慮,找一個人陪伴比較好。
趙思雅說有的,是她自己把那人攆走了。
郝偉平問為什么?
趙思雅說那人其實是她男朋友派來監(jiān)視她的。
郝偉平又不敢亂問了。他好心建議趙思雅盡快把婚結(jié)了,越快越好。
趙思雅回答結(jié)不了。
郝偉平問為什么?你不都二十二了嗎?超過法定年齡了呀。
“他有老婆了?!壁w思雅說,“我不能讓他犯重婚罪。”
“?。?!”郝偉平又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了。
趙思雅說她其實早幾個月就應該把肚子里的孩子處理掉,反正現(xiàn)在打過胎的未婚女人多的是,生活可以重新開始,可眼下說什么也晚了,孩子在肚子里都能踢她了,再打胎等于殺人。
郝偉平承認這么大孩子再“處理”確實等于殺人了??赡窃撛趺崔k呢?總得有一個解決辦法啊。
趙思雅則反問郝偉平今后有什么打算?
郝偉平說自己剛剛通過國家職業(yè)四級考試,下一步是爭取早日通過更高等級的考試,拿到高級廚師證書,為此,他打算完成成人自考獲得大學專科文憑,目前他只有職業(yè)高中文憑,聽上去像深圳的“職業(yè)高等學院”畢業(yè),其實連普通高中畢業(yè)都趕不上。
郝偉平說完,以為趙思雅會表揚他,說他有理想有抱負追求進步等,誰知趙思雅聽完直搖頭,說你這些都是虛的,沒用!你看我,全日制大學本科畢業(yè),有什么用?連一個正經(jīng)的“二房”都當不了,只能做“小三”,她建議郝偉平的理想實際一點,有用一點。
郝偉平問她怎么實際?怎么有用?
趙思雅說回你老家,自己好好開一個飯店,自己當老板,然后風風光光地結(jié)婚生子,比拿個大專文憑和高級廚師證有用。
聽她這樣說,如果不是在自己上班的餐廳里,郝偉平一定哈哈大笑起來,說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別忘了,我比你還大兩個月呢??赡阋詾楝F(xiàn)在我們老家還是以前那樣貧窮落后嗎?花幾萬塊錢就能開一個飯店?
“要花多少錢?”趙思雅問。
郝偉平心里簡單盤算一下,租房子、搞裝修、工商注冊、稅務登記、置辦爐膛和餐廳用品、外加服務員服裝和廚房備料等,沒幾十萬不行。
“我給你。怎么樣?”趙思雅說。
郝偉平看趙思雅不像開玩笑,但想到無功不受祿和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問:“什么條件?”
“你陪我去領一張結(jié)婚證,”趙思雅說,“等孩子生下上了戶口我們再辦理離婚手續(xù)。然后你回安徽開你的飯店,我是回重慶還是出國或留在深圳與你無關?!?/p>
這樣的事郝偉平聽說過,之前有人為了獲得去香港的單行證,花錢和一個香港人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去了之后再辦離婚手續(xù),期間鬧出糾紛的情況也有,比如香港的老鰥夫見自己的“老婆”如花似玉想以離婚做要挾行夫妻之實遭女方拒絕而發(fā)生“婚內(nèi)強奸”等,但以前郝偉平只把這些當趣聞聽,沒想到今天類似的事情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可惜對方挺著一個大肚子,否則很難讓他不像香港的老鰥夫那樣想入非非。
郝偉平足足愣了幾十秒,然后問趙思雅:“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孩子我肯定是要生下來的?!壁w思雅說。
郝偉平點頭。
“但我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壁w思雅又說。
郝偉平這次沒點頭,他在思考趙思雅的話。
“如果你幫我這個忙,”趙思雅接著說,“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名正言順的,就可以解釋為他出生后父母離婚孩子判給母親了。單親家庭的孩子多呢,也不一定受歧視。可如果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的父親是誰,不僅戶口報不上,而且長大后他會怎么想?他怎么面對社會?難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黑戶就被人看不起被人笑話嗎?”
說到最后這一句,趙思雅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郝偉平也下意識地跟著搖了一下頭,然后問:“孩子的親生父親呢?你男朋友呢?”
“他有老婆?!壁w思雅哆嗦著說,“我跟你講過了。他不方便出面。也不可能出面。如果方便,他怎么不陪我吃午餐呢?但他不是不管我們母子。他晚餐是陪我吃的?!?/p>
郝偉平想難怪你只來這里吃午餐卻從來沒來這里吃晚餐。難道晚餐在家里或有另外一處更加隱蔽而浪漫的地方?
趙思雅點燃了一根細細的香煙,那時候深圳還沒有全面禁煙,當時在這種高級餐廳的貴賓專座上,女士點燃一支細細的香煙還是一種別樣的優(yōu)雅。但趙思雅此時顯然不是為了優(yōu)雅,而是她進入了某種狀態(tài)。
“你認真考慮一下,”趙思雅說,“不急。我也是臨時想起來的。雖然是假夫妻,但也要看緣分。說實話,如果不是你,我也想不起這個法子,所以無論你答應不答應,我都得感謝你?!?/p>
郝偉平?jīng)]說話。他確實需要考慮。
“如果不是你,”趙思雅又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同意,我去找其他人,你覺得我這法子可行嗎?”
郝偉平想了想,說:“這要根據(jù)你自己的需要,如果你必須生這個孩子,必須給這個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出生身份,而孩子的親身父親又實在不方便出面不能給孩子名分,那么找一個人假結(jié)婚也不失為一個辦法?!?/p>
停頓了一下,郝偉平接著說:“其實……其實你如果找其他人,可能用不著幾十萬,比如找一個已經(jīng)結(jié)過婚又離婚的男人,可能給幾萬塊錢就可以了。”
“No、No、No,”趙思雅搖著手里細細的香煙說,“錢不是問題,他給了我一張沒有限額的卡,刷幾萬還是幾十萬對我是一回事。但如果找一個完全不靠譜且經(jīng)歷復雜的人,萬一被對方訛上怎么辦?訛錢搞成無底洞還只是一方面,弄不好不但沒有為孩子爭取一個名正言順的出生身份,還攤上一個混蛋無賴的假‘父親’,那就弄巧成拙了?!?/p>
趙思雅這樣一說,郝偉平就想起香港的“婚內(nèi)強奸案”,覺得趙思雅雖然是“臨時想起來的”,但已經(jīng)考慮得很周到。
“再說我講了,”趙思雅說,“假夫妻也要看緣分。一點緣分沒有,完全作為利益交換辦這種事不僅不放心,而且我心里也不舒服。哪怕是假的‘父親’,我也不希望孩子的假‘爹’太歪瓜裂棗或簡直就是一個大混蛋?!?/p>
郝偉平點頭,表示理解,同時他頭腦中產(chǎn)生溫馨的畫面,想到如果趙思雅沒懷孩子,這樣漂亮的女大學生真給我當老婆我不是賺了?但他立刻在心里否定自己,人家這么漂亮的女大學生,怎么能瞧得上我?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第二天再見面,一切如常,但在最后的喝湯階段,郝偉平直接把自己的思考結(jié)果告訴趙思雅,說昨晚幾乎想了一夜,徹底想通了,即使沒有你那幾十萬,我也愿意幫你。
趙思雅一口湯含在嘴里沒來得及咽下,居然又涌了出來。
“我不是說大話,”郝偉平說,“我是真這么想的。其實這種事只要想開了,對我并沒有多大損失。我將來真要找對象,是不是結(jié)過一次婚并不是關鍵,如今的婚姻我也看明白了,往大道理說是看感情,往小道理上說是看實力。只要有實力,哪有大老板找老婆對方在乎他是不是離過婚的呀。因此對我來說,是不是有過一場名義婚姻不重要,可對你就至關重要了,關乎兩代人,甚至三代人,如果孩子沒有‘父親’,估計在你父母那邊也不好交代吧,所以,這個忙我愿意幫你,你給不給錢我都愿意幫你?!?/p>
趙思雅瞪著大眼看著郝偉平,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別不信,”郝偉平說,“我是真這么想的?!?/p>
“我信?!壁w思雅點著頭說,“我當然信。因為我也是這么想的?!?/p>
郝偉平問:“你是怎么想的?”
趙思雅說:“我是想即使你不同意和我去領證我也愿意幫你一把。反正我這卡多刷幾十萬少刷幾十萬無所謂,但對你可不一樣了,這幾十萬能徹底改變你的命運,所以我也愿意幫你一次。不過,這事你應該征求一下你爸爸媽媽的意見吧?”
郝偉平搖頭,說他昨天晚上就想好了,這事不能問父母,因為不用問就知道他們肯定百分之百反對,“如果我對你說我需要征求一下我父母的意見,那就等于是找理由拒絕你?!焙聜テ接址磫栚w思雅,“你生孩子假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情征求你父母的意見了嗎?”
趙思雅搖頭,說:“沒有,當然沒有。”
“還是啊,”郝偉平說,“這事我們自己說了算,就這么定了。”
“定了!”趙思雅端起湯碗,與郝偉平碰碗,就像喝酒碰杯那樣。
趙思雅又說:“這事要快,因為我男朋友又幫我找了他一個親戚來照顧我,還請了保姆,以后我恐怕不能單獨來這里吃飯了。”
郝偉平說:“行,我下午就陪你去領證,反正你不再來這里吃飯之后餐廳也要炒我魷魚的。”
“炒你魷魚?為什么?”趙思雅問。
“無所謂,”郝偉平說,“反正我拿了你的錢之后就回老家自己開飯店了?!?/p>
“錢肯定沒有問題,”趙思雅說,“只要你找一個地方能刷出信用卡我就隨時給你。聽說后面巴丁街上有一家專門賣港貨的士多店其實就是做這種生意的,損失一點手續(xù)費而已。等下你陪我去問一下,我一個人不敢去?!?/p>
郝偉平說:“行,沒問題?!?/p>
趙思雅又說:“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么說只要我不來這里吃飯了餐廳就炒你,為什么?”
郝偉平說只是他一種感覺,從經(jīng)理和同事眼神與態(tài)度中看出的感覺,因為餐廳規(guī)定我們不能坐下來陪客人一起吃飯,但顧客是上帝,你的情況又很特殊,你當面提出了要求,經(jīng)理只能網(wǎng)開一面,可一旦你不再來這里吃飯,“上帝”不在了,他們肯定會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反正我在試用期,根本就不用“炒”,說一聲提前結(jié)束試用就行了。
趙思雅聽了趕緊說對不起,都是我給你添的麻煩。
“無所謂啊,”郝偉平說,“當廚師的只要有真手藝,到哪都有飯吃。再說你給錢我就回老家自己當老板了?!?/p>
隨后,兩個涉世不深卻又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把人生看透的年輕人就非常輕松愉快地去領了結(jié)婚證,非常輕松愉快地去巴丁街上那家港貨店刷信用卡“消費”幾十萬再轉(zhuǎn)幾十萬到郝偉平的借記卡上,只是趙思雅多次連續(xù)大額“消費”的行為通過銀行短信提醒了她男朋友。男朋友不是心疼錢,而是擔心她被壞人騙了,特意打電話詢問。趙思雅原本不想說,因為她當時有些賭氣,認為她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經(jīng)不住男朋友的一再追問,又擔心信用卡額度被限,才不得不像擠牙膏一點一點說出全部真相。男朋友沒有責怪趙思雅,卻安排自己司機盯著郝偉平,看著他登上飛機離開深圳。至于他什么時候又跑回深圳了,并且恰好也成為南山海翔花苑的業(yè)主,趙思雅就不清楚了。
郝偉平后來回深圳和趙思雅辦理離婚手續(xù),但從他下飛機到去民政局辦手續(xù)再到上飛機,全程由她男朋友的司機陪同,趙思雅和郝偉平?jīng)]有單獨說話的機會,并且從那天之后她再沒與郝偉平聯(lián)系,郝偉平也接受司機的警告,不敢與趙思雅聯(lián)系,所以,對郝偉平怎么又回到深圳并且恰好也成為南山海翔花苑的業(yè)主趙思雅真的一概不知??墒乾F(xiàn)在,既然蒼天把郝偉平又突然送到趙思雅面前,為了能站出來證明自己的女兒郝瑤瑤并非出身權貴,為了能增添一份派包機接孩子回國的希望,趙思雅再次想到了郝偉平這個假“父親”。
十年前郝偉平帶著卡上的幾十萬回到老家打算自己開飯館當老板,直到簽約的當天,才偶然獲悉九華山路即將封路擴建,即使簽約的飯館不被拆遷,起碼也要關門兩年,郝偉平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深感生意場上的兇險。這之后,他又仔細觀察了別人的經(jīng)營,發(fā)覺開飯館并不容易。家鄉(xiāng)不比深圳,地盤小,客流少,吃客多是熟人,喝醉了拒絕買單你好意思撥打110嗎?他職高同學開的那家飯店,就是這樣被熟人賒垮的?;厣钲诤挖w思雅辦離婚手續(xù)那次,郝偉平就打算順便看看有沒有另外的機會,沒想到從出機場到再進機場,一路都是趙思雅男朋友的司機陪著,表面是熱情周到,其實是限制自由。但那天遇上航班晚點,航空公司安排乘客去賓館休息,乘客中的一位“大姐大”不干,說既然今天飛不了,我去合肥就沒用了,要求退票,而且是不收手續(xù)費的全額退票。郝偉平覺得“大姐大”說得有道理,就站在一旁幫腔,結(jié)果他倆都退了機票?!按蠼愦蟆毖埡聜テ胶退窜嚮厥袃?nèi)。路上聊天,郝偉平獲悉“大姐大”是中原地產(chǎn)的一位銷售經(jīng)理,趕去合肥參加明早一家新樓開盤儀式,既然飛機晚點走不了,只能索性不去了。她問郝偉平為什么也退票?郝偉平說自己原本打算回老家開店,可又發(fā)覺并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睂Ψ秸f。
“大姐大”是東北人,講話比較直,說合肥的樓盤代理銷售業(yè)務是她拓展的,她曾在那里待了半年多,發(fā)覺安徽那環(huán)境和東北差不多,生意不如深圳敞亮,打工掙錢,深圳肯定比合肥掙得多,享受生活,深圳也比合肥方便,比如洗車吧,出再多的錢,合肥的洗車行也拾掇不出深圳的光鮮,所以,小兄弟,你既然來深圳了,除非實在混不下去,否則干嗎回去?。磕闵蛋。?!
“大姐大”還問郝偉平打算回合肥做什么生意,郝偉平說自己原本是廚師,在深圳掙了一些錢,想回老家自己開個飯店?!按蠼愦蟆闭f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當老板,我看你小兄弟就嫩了點,回老家開個飯館每月掙得未必比在深圳當廚師多,做賠了也說不定,不如繼續(xù)留在深圳做廚師,拿打算開飯館的錢按揭一套房,深圳的房價將來肯定會漲到每平米十萬。
郝偉平聽了差點笑出來,立刻想到王婆賣瓜。
“你別不信?!薄按蠼愦蟆闭f,“你來深圳幾年了?你想想你來深圳的時候房價一平米多少錢,現(xiàn)在多少錢?”
郝偉平心里一算,正好翻了一倍。
“你再算算,”“大姐大”說,“漲到十萬聽上去可怕,其實也就是再來兩次翻一倍?!?/p>
郝偉平不相信能再翻兩次一倍,但再漲百分之五十他相信,可回老家開飯店不敢保證能賺百分之五十。
“大姐大”又說,也該咱倆有緣分,這樣吧,小兄弟,告訴我你能首付多少錢,我?guī)湍銓ひ惶幮詢r比最高升值潛力最大的樓盤,還給你打個九五折,保你穩(wěn)賺不賠。就這樣,郝偉平按揭買下南山海翔花苑的房子,終于熬成了“紅本在手”的“千萬富翁”??裳巯掠錾弦咔椋矒淖陨娇招睦锇l(fā)慌啊。熬了兩個多月,終于看到各地支援湖北的醫(yī)療隊開始撤回,以為疫情即將結(jié)束餐廳很快開張,沒想到此消彼長,英美那邊又鬧起來,特別是昨晚在趙思雅家看到她女兒郝瑤瑤在微信視頻里哇哇直哭,更直觀感受到歐美那邊的疫情傳播比中國嚴重許多。地球就這么大,只要英美那邊不消停,我們這邊二級防控再維持幾個月也說不定,老板不可能在此情景下讓新飯店開張,可郝偉平每天必須吃飯,每月繳納管理費和水電煤氣衛(wèi)生費等等,卡上的人民幣只出不進怎么行?
首先要解決吃飯問題。
郝偉平作為廚師,之前最不操心的就是吃飯問題,但現(xiàn)在吃飯卻成了他最現(xiàn)實的問題。不僅要花錢買,還要花時間做,關鍵是疫情期間快遞小哥不能進入小區(qū),點外賣都不方便。正當他開始為此焦慮之際,碰巧結(jié)識了下沉干部程玉坤。郝偉平相信,只要跟一面之緣的程部長處成朋友,不僅能解決自己眼下的吃飯問題,說不定對將來解決深圳戶口也有幫助。
經(jīng)過認真思考,郝偉平?jīng)Q定給程部長微信留言。這樣對領導的干擾最小。如果打電話,萬一領導在開會或向領導的領導匯報工作怎么辦?微信留言比微信留字親切,又不會對領導形成干擾,領導可以在有空的時候聽,甚至是閑著無聊的時候才聽。只要聽到就可以。
醞釀了幾遍,郝偉平給程玉坤留言:“程部長好!你好你好!我是小郝啊。郝偉平。海翔花苑3棟902的業(yè)主。昨晚在6棟501趙女士家和您在一起的那位。記得嗎?我在家閑著無聊,聽說你們那里有志愿者參與抗擊疫情,我想請您幫忙,讓我也當個志愿者??梢詥??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謝謝您!謝謝!謝謝!”
微信錄音每次只有六十秒,郝偉平不敢說得太多,一個請求分成兩次說,這樣可以避免領導聽了煩。所以前面這段話說完之后,他又接著說了一段:“我是廚師,有高級技能職業(yè)證書,如果可能,我可以去幫你們做飯,讓抗擊疫情第一線的同志吃得更好。拜托啦程部長!認識您是我的幸運。謝謝謝謝!給您添麻煩啦。歡迎來我家喝茶,您說過下次來的。隨時歡迎。謝謝!謝謝您!”
后面的補充除了加深印象,也有意說明自己的身份。郝偉平不想讓程玉坤把他誤解成有錢人,他估計當領導的對有錢人會保持警惕,擔心有錢人給他們找麻煩,也擔心紀檢部門不樂見他們與有錢人拉拉扯扯發(fā)生權錢交易,但作為一名普通勞動者,只要提出的要求合理,領導反而容易助人為樂。另外,郝偉平也希望干自己的老本行,如果做普通的志愿者,估計就提供一份工作餐,而當志愿者里專門做飯的廚師,則疫情期間的一日三餐全解決了。
留言發(fā)出后,時間不長就收到程玉坤的回復:“我在外面忙,等再去你們小區(qū)的時候找你?!?/p>
程部長來找我?!
郝偉平高興得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他立刻開始收拾家,準備迎接最尊貴的客人。忽然發(fā)現(xiàn)“家”很重要,如果他不是住在海翔花苑的自己“家”里,而是住山下城中村的一間出租屋里,好意思把程玉坤這樣尊貴的客人往家里請嗎?
雖然是自己的“家”,但家具并不是郝偉平自己買的。這房子十年之內(nèi)換了三四個租戶,每個租戶入住的時候都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配置一些家具或電器,走的時候卻并沒有帶走,除了第一個租戶因為配置的東西比較多,臨走的時候象征性地收了郝偉平兩千元補償費就把當初花幾萬元買的全套家私和電器全部留下,后面的租戶偶爾添置的小東西根本就沒跟郝偉平算賬,所以,現(xiàn)在郝偉平這屋子里雖然什么也不缺,但總覺得和趙思雅的家沒法比,自己住無所謂,要接待領導最好還是收拾一下。
原則是不花一分錢,只做減法,就是把一切不必要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比如鞋柜。這房子買的時候帶精裝修,有墻壁式鞋柜,可之前的租戶大約人太多,又添置了一個,郝偉平年前回來住的時候就感覺這添置的鞋柜多余,可他看它是實木的,又舍不得扔,現(xiàn)在趕緊扔了。還有飲水機,好好的,但郝偉平一個人用電熱壺燒開水喝蠻好,也不買桶裝水,留個飲水機干什么?扔了。另外陽臺上有兩張?zhí)僖?,松了,不好看,扔了。這樣七扔八扔,果然騰出不少地方,屋子看上去比之前寬敞明亮不少,雖比不上趙思雅那屋,但好歹像個“家”了。郝偉平知道程部長喜歡抽煙,特意到小區(qū)里的天虹小超市買了一包最貴的香煙,與打火機一起擺在客廳的茶幾上,耐心等待貴客的光臨。
剛剛拾掇好,就聽門鈴“叮咚”一下。
這么快?!
郝偉平趕緊再看一眼被他拾掇的家,快步奔向門口,一邊小跑還一邊說著“來啦來啦您來得真快”,打開門一看,卻是趙思雅。
“是你?”郝偉平明顯感到失望,但馬上又綻放笑臉,說著“你好你好歡迎歡迎”一類的客氣話。
趙思雅站在門口,手上還拎著東西,不像是鄰居串門,倒像來求領導辦事的。
主要不是手上的東西,而是臉上的表情,趙思雅臉上的表情不像串門而像求領導辦事的樣子。
我可不是領導?。『聜テ叫睦锵?,能幫你辦什么事情呢?派包機去英國接小留學生回國?這樣的事也不是一般的領導能決定的呀。
讓進屋,在沙發(fā)上坐下,郝偉平問趙思雅要喝什么?茶還是咖啡?剛才他買煙的時候,特意買了這兩樣東西,但他是為程部長準備的,現(xiàn)在既然趙思雅先來了,也不能太怠慢,莫說自己并不是領導,就算真是領導,群眾提著東西登門拜訪,也不能不給杯水喝。
趙思雅說她剛剛在家喝過了,不渴。
其實不用問,按照昨晚在她家的標準應該上咖啡,可郝偉平拿不出昨晚她端上來的那種咖啡,沒有專門的咖啡托盤,也沒有盛鮮奶的專用奶盅,他家連鮮奶都沒有。算了吧,她家確實就在對面,站在郝偉平家涼臺正好看見趙思雅家窗戶,她真要是渴了,回去再喝也可以。
“就你一個人?”趙思雅這樣問的時候,臉上恢復了自信,不再是小老百姓求領導辦事的樣子,大約是她看出郝偉平家的擺設不像“大老板”吧。
“就一個人?!焙聜テ接行┎缓靡馑嫉卣f,“之前我一直在東莞,年前剛回來。這房子一直是租給別人住,用房租償還銀行按揭貸款。年前租戶到期走了,我就暫時沒對外出租,自己先住段時間再說?!?/p>
“你的生意在東莞?”趙思雅問話的口氣和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完全沒有小老百姓求領導辦事的樣子了。
“哪有什么‘生意’,”郝偉平說,“還是當廚師?!?/p>
“還是當廚師?”趙思雅似乎不信。
郝偉平更加不好意思甚至有點羞愧的樣子說,他是想回老家自己開飯館的,嘗試了一下,不順利,還差點賠錢,只好又回來當廚師了,考慮到你男朋友的司機讓我“別再回深圳”,就到東莞找了份廚師的工作。
趙思雅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進門時的拘謹,這時候一邊聽郝偉平說還一邊打量他房子的格局與陳設,問:“那么這房子?”
“哦,”郝偉平似乎坐直了一點說,“這還要謝謝你呀。既然不開飯店了,我就拿你給我的那筆錢做首付買了這套房,這不,三十年按揭提前付完,第一次回來住。真要謝謝你?!?/p>
趙思雅點著頭,像是接受了他的謝意,嘴上卻說:“謝什么,幫忙都是互相的,當年我?guī)湍?,你不是也幫我了嘛?!?/p>
“我那算什么,”郝偉平說,“舉手之勞?!?/p>
“我也是舉手之勞啊。”趙思雅說。
郝偉平笑笑,點頭,算是承認他們二人當年都是“舉手之勞”。
“再說,”趙思雅又說,“說不定今后我還有事求你呢?!?/p>
“你客氣,”郝偉平說,“你哪里還能再求到我。”
“是這樣,”趙思雅說,“網(wǎng)上鬧得兇,反對派飛機接瑤瑤他們,說凡是把小孩送到外國留學的非富即貴,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能只為極少數(shù)非富即貴的人服務。”
郝偉平心里想,我看也是,嘴上卻說:“哪能這么講呢。平等嘛,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是祖國的花朵,窮人家的孩子要接,富貴人家的孩子也要接。一視同仁。”可剛說完,他自己就想,哪有窮人家的孩子送到英國留學的呢?
“就是嘛,”趙思雅說,“誰說不是呢,再說,小留學生家庭也未必都是富貴,其中就有一個進城務工搞裝修的,好像就是來自你老家安徽農(nóng)村的,早年碰巧在上海買了一套房,如今把房子賣了湊錢給兒子去留學,你說他哪里能算‘富貴’呢?”
郝偉平一聽是他老鄉(xiāng),馬上就點頭,高度認同這樣的家庭確實不能算“富貴”,可轉(zhuǎn)念又想,這樣的小留學生家庭或許僅此一例吧?政府不可能為這僅此一例派一架飛機吧?
“再比如我,”趙思雅又說,“我現(xiàn)在的情況還不如你。你好歹還能靠手藝吃飯,現(xiàn)在應該是真正的‘大廚’了吧?月薪過萬了吧?可我呢,沒工作沒收入沒老公,標準的‘三無人員’,你說我算富貴嗎?”
郝偉平差點就說“算”,看看你住的復式樓就該算,再說,你孩子的爸爸不是大官嗎?不是大官十年前干嗎就躲著不敢露面讓司機出面呢?不過,郝偉平這時候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瞪著眼睛看著趙思雅。
趙思雅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忽然又恢復拘謹,聲音頓時低了八度近乎乞求地說:“我是想讓你陪我一起站出來,證明我們家郝瑤瑤也并非‘富貴’出身,她父親就是一個大廚,十年前房價低的時候碰巧買了套房,現(xiàn)在房價漲了,賣了供女兒出國讀書,沒想到一學期沒讀完就趕上疫情,現(xiàn)在我們?nèi)ゲ怀膳畠阂不夭粊?,急死人了,懇請政府出面派包機去接小留學生回國。費用我們自理,回國后保證服從隔離,并教育孩子一定要記住祖國的恩情,從小學會感恩,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趙思雅后面還說了很多,但不知道是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還是郝偉平聽了“忘恩負義”而走神,總之,郝偉平?jīng)]聽清趙思雅后面到底說了什么,只感覺她確實怪可憐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案板上的活魚,只有口型并無聲音。郝偉平想,自己如果能幫她,真該再幫她一次,反正如今結(jié)婚手續(xù)簡單,復婚更簡單,只是他認為政府是否能派飛機去接小留學生回國,與他是否能和趙思雅假復婚不存在任何關系,趙思雅現(xiàn)在這么主動上門求我“復婚”,到底是急糊涂了,還是想與我假戲真演呢?如果是后者,她圖我什么呢?除了這套房子,我有什么呢?而我這套所謂的“豪宅”,與她住的那套看海的復式相比,又算什么呢?
郝偉平并沒有與趙思雅辦理“復婚”手續(xù)。不是故意拖延,實在是疫情期間辦理結(jié)婚或復婚手續(xù)要網(wǎng)上預約,而國家對接小留學生回國的事情又特別重視落實得很快,郝偉平和趙思雅預約的“復婚”日子還沒到,“家長群”里就傳出國家已經(jīng)決定派包機去英國接未成年小留學生的消息了,并且給出“最小優(yōu)先”的規(guī)則,郝瑤瑤不說“最小”,起碼也是“最小之一”,已獲悉包機將于當?shù)貢r間2020年4月2日下午從倫敦飛往中國濟南,郝瑤瑤等一百八十多名中國小留學生即將回國。既然如此,趙思雅當然不需要再與郝偉平假“復婚”了。
但趙思雅仍然很感激郝偉平。匆匆忙忙趕往濟南之前,還不忘記對郝偉平說:“如果你愿意,我從濟南回來后與你真‘復婚’。”對此,郝偉平一笑了之。一方面,他不需要女人以“感激”的方式與他結(jié)婚,盡管趙思雅完全符合他設定的兩個條件——“漂亮且大學畢業(yè)”,另一方面,他是否打算與一個離異并帶著孩子的女人結(jié)婚還沒想好,盡管當初與趙思雅“離異”的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孩子也正好姓“郝”。不過,他又感覺趙思雅確實是能給他帶來好運的女人。十年前的那一次就不用說了,就說這一次吧,趙思雅半夜一陣尖叫,讓他有幸結(jié)識區(qū)委下沉干部程玉坤,而程玉坤不愧是相當于老家“縣太爺”級別的領導,一句話,就讓郝偉平成為抗擊疫情志愿服務隊的一員。雖沒工資,但防疫用品和工作餐還是提供的,而疫情期間,這兩樣東西正是郝偉平最需要的。
不僅如此,郝偉平通過參加志愿服務結(jié)識了一大幫新朋友,他們是深圳市義工聯(lián)的積極分子和社區(qū)工作站的工作人員。這些人很陽光,充滿熱情,整天給郝偉平傳遞正能量,他們對郝偉平也很關心。當他們獲悉郝偉平還是單身時,馬上就有人幫忙牽線,說他們義工群體中就有很多漂亮的女大學生。郝偉平?jīng)]有回應,他想,至少要等到趙思雅從濟南回來,二人當面取消網(wǎng)上復婚預約才考慮下一步打算。但是,當郝偉平委婉地打聽怎樣才能把戶口從老家遷來深圳時,這幫新朋友卻非常吃驚,其中一個說:“干嗎要遷來深圳?我還想把戶口遷回老家呢?!?/p>
他們七嘴八舌,說如今農(nóng)村戶口更吃香,這個說,他們那里按人頭分紅,那個說,他們村里土地被征用,每個人都分到城里的房子和現(xiàn)金補償。并問郝偉平:“你們老家沒有嗎?”
“我在老家就是城市戶口?!焙聜テ讲缓靡馑嫉卣f。
“哦。”眾人惋惜。
“那你真可以把戶口遷來,”其中的一個說,“很容易?!?/p>
眾人又七嘴八舌,說像郝偉平這樣已經(jīng)通過自考取得大專文憑并且考取國家職業(yè)技能高級證書的,本身就是人才,只要在深圳參加社保,或把在東莞的社保轉(zhuǎn)到深圳來,就可以申請入戶深圳,還說他擁有深圳本地自主產(chǎn)權住宅并參加義工組織,都有額外加分等。
郝偉平忽然發(fā)現(xiàn),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雖然給他的生活造成了暫時的不便和一定的經(jīng)濟損失,卻也意外地為他開啟另一扇窗,讓他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與前景,而這個“意外”,正源于趙思雅那場半夜尖叫。
他還是沒繞過趙思雅?;蛟S這就是命。
【丁力,安徽人,老深圳。小說家。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工程師,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深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吉首大學特聘教授。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五十部, 2021年,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中國專業(yè)作家作品典藏文庫丁力卷財經(jīng)小說系列”?!?/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