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民族文學研究》期刊編審,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南方民族文學及臺灣少數(shù)民族文學。
英國哲學家菲利帕·福特(Philippa Foot)在1967年提出一個著名的電車難題(the?trolley problem)——簡單的說,假設(shè)你在一個鐵軌變道閘的控制桿前,遠處有一輛失控的電車沖來。鐵軌在你這里一分為二,一邊有五個人,另一邊只有一個人。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電車會撞死五個人,但如果你選擇變道,只會撞死一個人。你會怎么選擇?這其實是個道德兩難問題,引發(fā)哲學、倫理學、心理學、認知科學等多個領(lǐng)域的討論,而在張慶國的《馬廄之夜》中,就設(shè)置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道德拷問。
靠近中緬邊境的桃縣桃花村,曾經(jīng)是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村民以明代屯邊的南京漢人后代為主,王、趙、李三姓的祖先們幾百年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邊地,他們始終固守傳統(tǒng),重學好詩,古風猶存。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人侵入緬甸,不過此時對于桃花村村民們的影響并不大。大批僑商逃回桃縣,帶來了怪病皮疹,患者瘙癢難止,痛苦不堪,用盡了草醫(yī)草藥、民間偏方、司娘跳神種種方法,都無法治愈。而當懂日本話的陳醫(yī)生把“日本人要完蛋了,他們打不進云南來,中國出去了幾萬軍隊,跟英國人一起打,把緬甸的日本人打跑了”這一消息傳開之后,長皮疹的桃縣居民們居然紛紛不治而愈了。可惜這樣的好景不長,兩年后日本人不僅打敗了緬甸的英軍,還攻進了云南,占領(lǐng)了桃縣。日本人要錢要糧,桃花村的主事者王老爺尚可獨自承擔,替村民們省去麻煩。等到日本人提出要中國姑娘做慰安婦時,這一無恥之尤的要求讓王老爺震驚無比,坐都坐不穩(wěn)了,身子搖晃著從太師椅上滑下,舉起拐杖怒斥作為日軍翻譯官上門傳令的陳醫(yī)生,甚至揚言要把陳醫(yī)生殺了祭旗。
張慶國在此為桃花村的主事者們設(shè)置了一個道德兩難困境——整個村子的命運握在他們的手里,由他們來決定。把姑娘送給日本人糟蹋這么傷風敗俗的事情,在尊崇儒家禮教的老人們看來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要知道王老爺在桃花村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十六歲出境做生意,掙下了萬貫家業(yè),五十歲金盆洗手,把財權(quán)交給兒子,從此在家只做三件事,一是散財行善,二是吟詩作對,三是治病救人。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拒絕交出村里的姑娘,光憑桃花村那十幾個人的民團和二十多條槍,如何對抗日本人?“殺人祭旗造反吧!我這把老骨頭先死?!蓖趵蠣?shù)讱獠蛔愕卣f出這句話,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能橫下一條心與日本人搏命,村里四百余戶老老少少約兩千人難道一起同歸于盡?其他兩姓的主事者也從最初的出離憤怒變得啞口無言,“痛苦像一塊冷卻的鐵,從祠堂院子的上方落下,壓在每個人的心上?!?/p>
此時,祠堂主事想出了一個辦法,村里有些小姑娘是買來的或者從小撿來的外村人,比如趙木匠的童養(yǎng)媳小桃子、王老爺家的遠房親戚、其他財主家的女傭們等。雖然這同樣也是痛苦的決定,但要想守護住全村人的身家性命,這是迫不得已的選擇。而且把這些外村人偷偷送出去,既保住了村子的好名聲,同時也保住了村子里抵得上整個桃縣一半的財富。在主事者們看來,送出六個外村小姑娘從而保住全村人是被逼無奈,是情有可原,是犧牲少數(shù)來換取“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可這就像電車難題中選擇讓電車變道犧牲一個人的生命來拯救五個人的生命一樣,是何其功利主義的做法!
鄉(xiāng)土中國最看重的是倫理與道德。倫理是指外在的制度、風習、秩序、規(guī)范、準則,道德是遵循、履行這些制度、習俗、秩序、規(guī)范、準則的心理特征和行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倫理與道德也并不是抽象的名詞,經(jīng)過幾千年的儒家禮樂教化,遠居邊地的人們都知道應(yīng)該遵循什么樣的社會規(guī)范。而當王老爺們做出決定,罔顧人倫,欺瞞哄騙,逼良為娼……他們心中的規(guī)范和準則已然崩塌,真正是“人心不古,道德淪喪”!作家探尋到人性的復雜和幽微處,道德之恥與戰(zhàn)爭之重,王老爺們寧愿選擇前者,除了最初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外,他們甚至都不需要花時間和精力去討論,就一致做出了決定。而且老爺們一旦做出決斷,就要雷厲風行,生怕拖久了眾人議論,壞了桃花村的“好名聲”??蓱z那些無辜的少女們,她們沒有選擇的自由,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更可悲的是,被謊言蒙蔽,她們高高興興地跟著陳醫(yī)生走了,幻想著去城里的醫(yī)院工作,小桃子還期待著能在城里遇見失散多年的母親……
按照常規(guī)的寫作路徑,接下來要描寫主人公的傳奇愛情故事了,可是張慶國卻有著更為精妙的構(gòu)思,他設(shè)置了一個更加復雜的道德兩難困境——抗戰(zhàn)勝利了,被送出去的六個姑娘有三個還活著,關(guān)在戰(zhàn)俘營中。帶著愧疚與贖罪心理的陳胖子(自從陳醫(yī)生帶走姑娘,逐漸知道真相的村民們對他不再尊敬)來通知桃花村的主事者們,此時王老爺們才知道,兩個月前真正送出了中國姑娘的村子只有桃花村,這是一個無恥的秘密,無論姑娘們贖回來或不贖回來,她們都會成為這樁丑聞的證據(jù),秘密也將大白于天下,而這才是王老爺們最恐懼、最不能接受的。祠堂主事帶著幾根金條和陳胖子一起清早去到縣城,找到看管俘虜營的吳團長,順利贖回三個桃花村的姑娘?!八麄儚倪@三個人的嘴里,知道另外兩個姑娘被炮彈炸成煙塵,就像從來沒有活過,只有小桃子逃走,但她們認為小桃子也被炸死了。一座縣城都是尸體,其中一具肯定就是可憐的小桃子?!蹦敲葱枰鉀Q的就是這三個回村后不哭也不鬧,好像變傻了一樣的姑娘。
如何解決呢?按照王老爺?shù)陌才牛齻儽悔H回來后,關(guān)在了祠堂后院的馬廄客房?!皹巧舷抡J真打掃,干干凈凈抹了一遍,床上的狗皮褥子和大木箱里的棉被,都抱到天井里拍打過,客房門口一對小石香爐里,插了幾炷香,燃燒的香煙熏得空氣喜氣洋洋,好像姑娘們回來,就要隆重出嫁?!眱?nèi)心深處,王老爺覺得很愧疚,希望能有所補償,但所謂的放過竟然是等她們養(yǎng)好病帶出村子賣到別的地方去。她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也才十六歲,這么年輕,就經(jīng)歷了生死劫難,僥幸撿回一條性命,不知如何是好,睡覺不會閂門,不會跑出馬廄,不會拍打院門吵鬧,更不會去找當初騙她們把她們推入深淵的主人家。三天后,哭聲才從馬廄客房傳出,“哭聲像下雨時山上流下的濁水,濕氣濃重,忽急忽緩,漸漸把馬廄的小天井淹沒?!边@哭聲讓祠堂里所有人都心神不安,王老爺內(nèi)心煎熬,一籌莫展。
語言一貫克制的張慶國用了很多細節(jié)來摹寫王老爺內(nèi)心掙扎:“王老爺接連三天大清早出門,在祠堂主事的攙扶下,早早地來到王家祠堂大院,一個人呆坐在正殿側(cè)廂房的茶幾旁,喝茶抽煙,不停地咳嗽。小屋門窗緊閉,黑乎乎的,墻上的馬燈沒有點亮,窗縫里透進來幾條鋒利細線,其中一條豎直的光線投射到王老爺身上,正巧把他從上到下割成了兩半。他懶得移動,就那么端坐在椅子上,看著窗縫外面偶爾晃過的人影,默不出聲。”“坐在側(cè)廂房黑屋里的王老爺,又啪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眱?nèi)心的道德感在拉扯、撕裂,他做出放了陳胖子的決定,理由是“這個人罪不該死”,“這事我也有罪,要殺就先殺我”。可一想到桃花村的“好名聲”會被這三個姑娘“玷污”,他又豈能放任不管。
前文提到的電車難題還有另外一個升級版本,沒有分叉路,而是多了一個圍觀的超級大胖子,如果把這個胖子推倒在鐵軌上,就可以完全擋住火車而救下五個人,這時,你會不會去推倒胖子?這就等于是要在親手殺死一個人和看著一群人死之間做出抉擇。王老爺面臨的也是一個道德沖突更為激烈的兩難困境。之前,在權(quán)衡桃花村全村老老少少二千多人的死活和六個姑娘的貞節(jié)名譽時,他可以快速做出判斷,所謂“萬事皆小,生命為大”,他甚至還可以安慰自己說這一決定不至于要了姑娘們的性命,他只是間接地造成了傷害;可此時,他又應(yīng)該如何決斷?一邊是有血有肉的三個姑娘的年輕生命,一邊是他最為看重的自己的聲譽和桃花村的好名聲,而一旦做出決定,哪怕他并沒有親自動手殺了那三個姑娘,他也要為這件事負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等同于親手殺了她們。所以,最終,王老爺決定與三個姑娘一同赴死,或許在他看來這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用死亡來抵消道德上的負疚,來沖刷一切罪惡;同時,不僅自己能留下大義擔當?shù)拿烂?,也保全了桃花村的好名聲?/p>
張慶國對于如何看取這些“道德”抉擇有自己的態(tài)度,不惜借敘事者“我”之口來直接表達:“我知道有人會譴責那件六十年前的事,嘲笑我,罵我欲蓋彌彰。他們會憤怒地指責,追問桃花村人為什么不跟入侵者拼命?他們會說桃花村人自相殘殺,是由自己的愚蠢和軟弱造成,那些人做錯了事,喪失氣節(jié)和斗志,方向錯亂,才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死的人活該,沒死的人該死?!F(xiàn)實永遠超出想象,人性的錯亂與復雜,遠在書本的推測之外。戰(zhàn)爭就是一本爛賬,沒有邏輯,沒有道理,只有絕望、慌亂和一錯再錯。他們,那些大話連篇能言善辯的人,如果身處跟桃花村人相同的困境,要做得更好很難,甚至不可能?!边@也是張慶國在其他小說作品中一再顯示出的敘事態(tài)度——以寬容、同情與悲憫來看待歷史,我們看到的對于歷史新的理解與解釋,其實是將那些曾經(jīng)被遺忘的視角重新激活與敞開,往人性的混沌處、幽深處探索,去書寫人性的復雜以及難解難分的情感與理智,同時也從中可以看到“豐富與混亂”的歷史進程本身。
劉大先認為張慶國的作品里充實在敘事之中的是戰(zhàn)爭與生活的辯證法,生活與日常中包含的恒常性無疑大于戰(zhàn)爭的階段性與局部性。日常性使得滇緬邊地的二戰(zhàn)歷史變得返回到民眾真正的細膩生活與情感底質(zhì)之中,而不是被種種意識形態(tài)所規(guī)定了的二元選項?!恶R廄之夜》中,戰(zhàn)爭只是淪為一種背景,極少正面的戰(zhàn)爭描寫,沒有慘烈的戰(zhàn)況,沒有橫飛的血肉,評論家們認為的“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之外”,其實也是作家刻意選擇的敘事手法。人性、道德、生命放置在戰(zhàn)爭這個特殊的情境之中,更能凸顯其復雜與真實性。
不過,《馬廄之夜》中的故事講述存在一些過于“傳奇化”的處理,雖然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中,為人物設(shè)計的遭遇還是顯得比較離奇。比如描述陳醫(yī)生家學深厚,跟著做生意的舅舅去上海讀完了中學,去日本學醫(yī),畢業(yè)后回到天津,在德國人開的醫(yī)院里做過醫(yī)生,因為戰(zhàn)爭輾轉(zhuǎn)上海、香港、越南回到故鄉(xiāng),開了本地第一家西醫(yī)診所。接受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與西方現(xiàn)代文化教育的陳醫(yī)生,無法治愈桃縣居民們的怪病皮疹,直到某天他恍然大悟,擰開從天津帶回來的收音機,把日本人在緬甸吃敗仗的消息講給病人聽后,奇跡立即就發(fā)生了,病人不治而愈了。收音機治病的奇效如果只是為了引入陳醫(yī)生會說日語被日本兵強迫當翻譯官的話,此處似乎著墨太多。還有黑眼睛幫助祠堂主事殺死陳胖子,意外反殺了祠堂主事,回到村里后,居然沒有被追究定罪,作家筆鋒一轉(zhuǎn),講述趙木匠如何送走小桃子,而小桃子又幸運的在與世隔絕的山頂村寨遇到了一對來自城里的老師夫婦,從此徹底消失,跟桃花村的經(jīng)歷告別。這些極度傳奇化的敘事情節(jié)枝蔓太多,對于讀者會形成一些干擾。
歷史在悲劇中前行,人們在歷史時空中游走,或許我們“會感嘆時間的神奇、偉大和健忘。歷史的悲傷從人們的臉上抹盡,無法察覺”,但總歸還是有勇敢者,他們走到歷史最幽深、最暗黑處,拷問與剖析復雜的人性?!恶R廄之夜》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它讓我們重新去理解人,以及思考人的情感、理智、道德、行為之間的相關(guān)性。
責任編輯?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