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山東省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素描鄉(xiāng)村物事,勾勒民間冷暖,感觸大地心音,聆聽天籟私語。文字散見于《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文藝報》《啄木鳥》等文學期刊,連續(xù)多年收入年度文學選本。著有鄉(xiāng)土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等多部。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飲酒:泛此忘憂物
時間是秋天,遠山、近處的樹葉開始凋零,有的金黃,有的火紅,有的脈絡間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跡象,在蕭瑟的秋風中飄蕩,逐水而去。地點是南村一座簡陋的居所,有松在不遠處挺立,迎對如期而至的霜雪,尖利的松針似有某種骨骼的堅硬質地,戳破這世間浮華的帷幔。園中有菊,菊叢有人,一個未老先衰的長者。“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弱質與運頹,玄鬢早已白?!保ā峨s詩》其七)霜雪早早染白了雙鬢,而日月從來不肯停留,只有寒風吹拂著枯枝,落葉蓋滿了長徑。
這時的陶淵明已經五十二歲,后軍將軍劉柳任江州刺史,顏延之為后軍功曹,和陶淵明常相往來。但更多時候陶淵明是孤獨的,這在《飲酒二十首》的序言中就有所交代:“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遍e居,寡歡,秋分過后,夜比晝漸漸拉長,就在這“日月不肯遲”的時空里,就在這菊花開滿園田的背景里,陶淵明醉臥于菊花叢中:“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保ā讹嬀破淦摺罚┊斒侨章渲暗哪硞€時刻,璀璨的菊花在風中搖蕩,摘下幾片放進嘴中,一種甜,一種輕微的苦澀,一種夜露的芬芳在齒間化開,就如生活的味道了,就如塵世的味道了,就如這浸透菊花的美酒的味道了?!芭加忻?,無夕不歡”,這個有酒便忘記憂傷的人,這個一觴飲盡、又傾壺而飲的人啊,此時的酒似乎幻化成某種美好而虛幻的精靈,在眼前跳躍,在花叢中舞蹈,而后,又鉆入四肢百骸通透了命運的關隘。一切都是開闊的,一切都是悠遠的,一切都是泛著酒香而又融合了生命機密的,花與酒,酒與人,人與那趨林的歸鳥,找到了棲息的枝條。
此時的陶淵明早已陷入疾困之中,在《與子儼等疏》中:“吾年過五十……疾患以來,漸就衰損?!笨梢娺@時陶淵明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但既困頓如此,又哪來的名酒可飲呢,這要從曾任軍功曹的顏延之說起?!端螘る[逸傳》:“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倍趯懡o陶淵明的誄文中:“自而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閻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又據(jù)《晉書》《宋書》所載,劉柳任江州刺史時,顏延之為行參軍,后轉為主簿一職,義熙十二年(416)六月,劉柳卒,檀韶接任江州刺史,顏延之轉任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那么陶淵明的酒錢也就有了出處,“延之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鳖佈又危諟Y明失去了一位可以暢談天地的酒友,二萬錢的酒資,成就了這段花間醉倒的光陰。
夕光幻滅,遠山近影都籠罩在一層橘黃的色韻中,那從遠處飛來的歸鳥,身影輕捷,目之所及,像是來自于一座自由的天空之城。歸鳥入林,一個倏忽即逝的意象,讓他感到有些恍惚,而在東廊屋檐下任情長嘯的那個人是誰,人乎?鳥乎?一時間迷失了身份。
《飲酒二十首》中,涉及鳥的意象有四首?!皻w鳥趨林鳴”來自其七,有菊有酒有人,鳥是陶淵明歸隱之后的幻化,日月無止,良禽擇木而棲,陶淵明最終選擇了一條寂寞的歸隱之路?!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背鲎云湮?,東籬與南山,構成了歸隱之后的廣闊背景,傍晚時的山嵐氤氳,一只飛鳥沖破迷霧而返,返歸于佳色,返歸于陶然,返歸于自己的內心。而在其十五中:“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边@飛鳥就成了失意之鳥,孤獨之鳥,兒子們相繼成家,獨居在家中缺乏人力,院子里灌木叢生,住宅一片荒涼,徒留一只失群的飛鳥,寂靜的小路上沒有一絲人跡。
這在《飲酒》其四中有著更為準確的表達,“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在生命形態(tài)上,陶淵明的歸隱已成定式,自歸隱后一邊勤于農耕,一邊教授生徒,講習詩文,以獲取生活所需之資?!坝鄧L以三馀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比牛何鳚h董遇,精于《老子》《左氏傳》,曾對學生說過,從學當利用三馀,“冬者歲之馀,夜者日之馀,陰者時之馀?!笨梢娞諟Y明勤謹之一斑。對于勞務,他當然不會有絲毫放松,“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撍鶓??!保ā侗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十二個年頭倏忽而過,他終于活成了古時荷蓧丈人的模樣,努力耕耘,辛勤稼穡。而在精神形態(tài)上,長久的孤獨讓他感到自己更像一只失群之鳥,離開了喧囂與滾滾紅塵,也便一腳踏入了生命的荒野。失群的孤鳥在夜色中悲鳴,飛來飛去找不到棲息的所在,遠遠地飛走吧,但又能飛向哪里?恰好,正遇上一株挺立的孤松,因而收斂起疲憊的翅膀。就這樣吧,盡管寒風勁吹,盡管萬木零落,這未能在秋日凋零的樹蔭等同于最后的深情,這遒勁而蒼老的枝條,何嘗又不是最后的棲身之處?
孤松,孤鳥,就像一對永世不可相違的戀人,在秋日蒼涼的背景中生動鮮活起來。壺中酒,已飲盡最后一滴。
“性嗜酒”在魏晉絕非僅限于陶淵明一人,竹林七賢幾乎個個善飲,肆意酣暢,那是一種生命達觀,更是一種拒絕。拒絕與腐朽的政治同流合污,拒絕屈從于黑暗河流的漩渦,從而借飲酒這一頗為私人的行為達到某種生命個體的脫然和愉悅。其中阮籍、劉伶更是以酒為命,縱酒成癖。劉伶病酒的故事載于《世說新語·任誕篇》,是說有一天酒癮上來實在太想喝酒了,喊妻子拿酒來。沒想到妻子正氣不打一處來,打了酒器,把酒倒在地上,進而哭著勸自己的丈夫:“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劉伶假惺惺地說,那好吧,我自己不能戒酒,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把酒肉擺在神案上,我借此發(fā)誓不再飲酒。妻子聽聞,臉上似乎有了一絲舒展,便將酒肉擺于神前。這時的劉伶倒頭便拜,一邊拜一邊念叨:“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而后站起身來,將擺在神案上的酒飲盡,肉吃完,熏熏然醉倒在地。更有阮籍,也是見酒忘命的大酒徒,甚至在母親去世居喪時也能喝個爛醉如泥?!妒勒f新語》同篇有載:聞步兵“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不為其他,只是因為有酒可喝才求得校尉一職。眾多人把飲酒看成一種生活,甚至是生活的目的,吏部郎畢茂世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是魏晉飲酒版圖的擴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一般平民的生活態(tài)度,一個東晉吳郡的小卒因在蘇峻之亂中救過庾冰的性命,平亂后庾冰想要報答他,這位小卒的要求僅僅只是“使其酒足,余年畢矣,無所復須?!边@時的酒充滿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迫害的逃避”,(王瑤語)在一定程度上有借酒澆愁、澆卻心中塊壘的含義。
而對陶淵明來說,這方面的原因或許并不明顯,因為十幾年的出仕,其間幾出幾入真正任職的時間并不太長,充其量也就那么幾年。借酒澆愁么?歸隱之路是自己的選擇,即便是貧窮也是為了固守窮節(jié)。那么這就關涉到了陶淵明自身,作為詩人存在的生命本身。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飲酒》其一)衰敗與榮耀沒有固定的時態(tài),昨天還是將相王侯,說不定今天就成了鄉(xiāng)野田叟。邵生即召平,秦朝時為東陵侯,秦滅成為布衣,家貧,主要生活之資來自于種瓜,瓜田在長安城東。這或許沒有什么不好,如同寒暑相替一樣平常,但凡通達之士都會理解個中規(guī)律,這樣的時刻,給我斟上一杯美酒也便是最大的歡愉了。陶淵明的生活日漸平緩,就像一條原本激情涌動的大河流過險灘峽谷,終于到了寬闊的平原深處,此時的風也淡了,日也暖了,心也沐浴在一片溫和的霞光之中。“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保ā讹嬀啤菲渚牛┰卩l(xiāng)間生活,多的是和睦與靜好,清晨時聽見有人叩響門扉,急忙忙衣衫不整地去開門,才發(fā)現(xiàn)有田父懷抱酒壇造訪。或許這是一位自認開明的鄉(xiāng)紳,懷抱美酒的同時,也懷揣著一腔真情:你看你,原本學富五車,現(xiàn)在卻住著茅草屋穿著破衣爛衫,即便再清節(jié)高尚又能怎樣,這世上的人都在與他人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你也可以趟趟這渾水啊,你也可以衣著光鮮騎著高頭大馬在大街上招搖而過。陶淵明這時應該是感到寬慰的,他為自己“復得返自然”而感到欣慰,也為卸去“遙遙從羈役”的疲憊而欣慰,更為眼前的美酒而欣慰。但唯獨不為這看似赤誠的勸慰所動。我深深感謝您的勸告,因為我天生的習性而造成了很難和他人相處,只是違背心意的事情我不會再做了,即便我能學會那些蠅營狗茍的伎倆,但違背了心意更會讓人在歧路徘徊。別說了,喝酒吧,喝酒,感謝您送來了這壇好酒。
雙眼迷離之中,陶淵明似乎看到自己行役路上的背影,或是在孤獨的驛站,遠行的疲累讓他在一位年邁的驛子勸慰下,端起了眼前的酒杯?!靶行醒瓪w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保ā陡託q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一),飲盡杯中酒也就暫時忘記故鄉(xiāng)了,再過幾日也就能和兄弟團圓、得見母親慈祥的容顏了。或是在生母逝世的那一年,憂傷侵擾著身心,讓他一度不能自已,遙想外祖當年的風范,“好酣飲,逾多不亂”,也就斟滿了眼前的酒杯,那酒杯中依稀可見親人的身影,從而一揮而就《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也許沒有更多的也許,是生命中的某個機樞被激活,美酒所飄溢出的香醇,讓他情不自禁找到了這個“忘憂物”的尤物,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與酒為伴。
縱覽陶淵明的前期詩文,很少有寫到酒的詩句,前人曾有過統(tǒng)計,在他現(xiàn)存的一百四十二篇詩文中,有近六十篇直接或間接涉及飲酒,占去了全部創(chuàng)作的五分之二,也難怪在他死后流傳著“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的夸張說辭。他已到了把酒抬高到和生命自身同等的地位:“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保ā蹲x山海經十三首》其五)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斷言直接會因在世時“飲酒不得足”而抱憾。與其說是酒在日與夜的陪伴中終于侵犯占領了這個孤獨的靈魂,不如說是陶淵明敞開生命的大門邀酒而來,月下菊間,一起奔赴向命運的隘口。
陶淵明雖未達到郎茂世“拍浮酒池中”的地步,但對酒的喜好無疑在與日俱增。在做彭澤令時,他將“公田悉令種秫,曰‘吾嘗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但即使這樣,那年的愿景也未實現(xiàn),僅在彭澤令位置上待了八十幾天便拂袖而去。這是一個脫然之人的姿態(tài),好與惡,束縛與自由,很容易就能做出自己的抉擇。
他從菊花叢中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塵埃,將身影隱沒在夜色,將一整個世界丟棄在空曠和虛無之中。
止酒:我醉欲眠卿可去
酒是谷物的精魂,在黑暗中沉淀發(fā)酵,將植物的芳醇凝集,析出,而后化為滴滴濃香,被封存于時光的酒窖。只有善飲之人才能明了酒的秉性,用火的方式傳遞谷物的深情,大地的深情。一定有這么一刻,陶淵明在傾盡杯中酒之后,天地間開始變得更加遼闊悠遠,那天上的云,山野里的樹,那日夜流淌的清水柔波在眼前變幻無窮。此地何地?此生何生?肋間生出一雙巨大的翅膀,向著遙遠的天際飛去。
“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保ā哆B雨獨飲》)這雨或是秋日的細雨,從開始飄落的那天起,淅淅瀝瀝,沒有停止的時候。院子里開落由自的木槿,擎出最后一朵小小的火焰,被雨水打落一地的菊花花瓣,帶著些許傷心些許落寞,零落成泥。這世間沒有誰能活成永恒,也沒有誰能遁化成仙,有的只是一個個活生生的肉體,知冷知熱,有歡有痛?!斑\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边@一切終歸是傳說罷了,終歸是一場不愿醒來的宿夢,那么也只能借助酒,借助這辛辣入喉的“忘憂物”,體驗一下那“八表須臾還”并不存在的飛升。
陶淵明愛酒這是不可爭議的事實,在蕭統(tǒng)《陶淵明傳》中寫道:“(陶淵明)嗜酒,郡將嘗候之,值其釀熟,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著之。”此即一個人的灑脫任真之處,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與嫌惡,只是一個行云流水的動作,將漉酒這一工序完成?!棒宿r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其二十)上古神農的時代已經離我們太遙遠了,這個世界再無那樣的樸素與純真。他又想起了那位匆忙奔波于行旅的魯國老者孔子,試圖想要把這破敗的社會秩序重建、彌補。但又怎么可能呢,禮樂崩壞,戰(zhàn)亂瘋狂不止,洙泗之濱再也沒能回響起微言大義的聲音。而詩書又有怎樣的罪過,一冊冊竹簡木牘被暴秦化為灰燼。飲酒啊,飲酒,莫負我頭上漉酒的葛巾,若我的言談有什么謬誤之處,不過是一時醉酒的原因,但請原諒。
這是一位清醒的士人該有的態(tài)度,在召喚迷失的世風時所具備的純真與風骨。他的“性嗜酒”在某個方面是對魏晉風骨的延伸,譬如堅持,譬如想要回歸自身而對虛偽的名教做出應有的反抗,“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保ā讹嬀啤菲淙┠切┎豢巷嬀频娜?,時時顧及著世俗的毀譽和名聲的大小,甚至將美譽盛名作為生命個體的全部價值,他們?yōu)榱松硗飧∶鴫阂?、扭曲了自己的真性與純真。
而在另一方面,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好飲者,雖然也是借酒以期達到灑脫求真的目的,但在一定程度上越過了自然達觀的人性底限。他們和陶淵明的真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也因其行止的放誕徒留一個又一個茶余飯后的笑料談資?!妒勒f新語·任誕》篇記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中?’”這種放任絕不是生命之真的體現(xiàn),就像一支帶毒的響箭,在傷及他人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此篇另載:“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上去,便共飲之?!敝T阮是指阮籍和子侄輩阮咸,都是好飲之人,常常用大甕盛酒,眾人圍坐,飲至酣處,即便群豬沖上來喝酒也不管不問,人畜同飲。戴建業(yè)對此有過合理的推斷,對阮籍、劉伶等人縱酒時佯狂甚至裸露的行為,解釋為對偽善的名教進行示威,也是對上流社會矯情的一種嘲弄。但無論怎樣,陶淵明的飲酒更像一種符合常態(tài)的私人行為,他寫給外祖孟嘉的“逾多不亂,仁懷自得,融然遠寄”,也更像是對自己的約束與鞭策。他求的不過是“漸近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不過是借飲酒這一日常行為以期達到“任真”之意。
《止酒》一詩大概寫于元興元年(402),那時居住在上京里老家的陶淵明才三十八歲,或許彼時的家境尚且略為優(yōu)裕,在一次家庭聚會中,親人們再三勸他戒酒,而陶淵明也生出戒酒之心,但事實上并未成功,卻留下了這首句句有“止”字的《止酒》詩:“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衛(wèi)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备呤a,蓽門,有自由的空間,亦有約束的門墻;園葵,稚子,有自然的饋贈,也有天倫之樂;止酒,飲酒,有縱情的歡愉,也有戒酒的理由。抑或他只是借此機會向親人表達,即使飲酒也會有分寸,而不至濫飲無度。畢竟他也希望自己會和水邊的扶桑那樣日日蓬勃,畢竟他也想讓自己的容顏留駐在年輕時的模樣。只是這世事難以揣度,在他后來的時光中很多希望被打破,很多對未來的幻想逐漸化為虛幻的泡影,只留下一個在鄉(xiāng)野踟躕的身影,在月光下,在暗夜中,一次次醉去又醒,卻又顛仆前行。
他不是沒有過美好的記憶,在《時運》小序中表達了那種“欣慨交心”對時光的嘆息:“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獨游,欣慨交心。”很明顯,這首詩隱含著《論語·先進》中的一則軼事。孔子聚徒授學,閑暇時和子路、冉有、曾皙、公西華談論對社會、政治和個人志趣的看法。當孔子問到曾點時:“點,爾何如?”曾點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硬⑽促H斥或否定其他弟子的人生理想,但卻把由衷的贊嘆和嘉許送給了那個只想在沂水河里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的曾點??梢娺@種“漸近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很多人都想擁有,即便在社會、政治的大背景下,唯一不可忽略的是一個人本真的自然性情。陶淵明的這次暮春之行也分明透露著這樣一層含義,“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保ā稌r運》)春水漲滿,濯洗,眺望,所謂的人生風景不過是但求稱心,譬如飲盡這一杯陶然的美酒,就可以像曾點那樣“風乎舞雩”吟詠著歸來。
這歸來中有拋卻現(xiàn)實惆悵的脫然,也有對未來未知生活的期待與堅守。田園無所有,只有綠樹,菊花和“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蓬勃的秧苗,還有閑余之時的美酒。那酒,是隱藏在角落里的時間精靈,也是密布于暗夜的幽魂,其分界在于,一個人是否有足夠的定力能恪守本分。所謂本分,即是一種素樸的思想,是抱樸含真?!笆刈練w園田”,陶淵明是為守拙歸來的,那么這酒里也就隱含了兩種涇渭分明的生活態(tài)度——醉與醒。就如同他在《飲酒》其十三中所提及的醉士與醒夫:“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p>
這是陶淵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表達,將一個人的真實存在分身為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幻影。他的歸來不是沒有一個具體的指向,經過歸園田而居的思考,經過形影神的思辨,再到歸耕以來貧困饑乏不斷地折磨著自己和家人,他已清醒的認識到:耕則貧,自己已在古往今來的貧士行列。在《飲酒》其十二中:“長公曾一仕,壯節(jié)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一往便當已,何為復狐疑?”長公指的是西漢張摯,《史記·張釋之列傳》:“其子曰張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容取當世,故終身不仕?!倍倮韯t指的是東漢楊倫?!逗鬂h書·儒林列傳》:“楊倫,字仲理,為郡文學掾。志乖于時,遂去職,講授于大澤中,弟子至千余人?!眱蓚€人有著同樣的為官經歷,但因看不慣官場上的作為,都憤然歸隱,一個終生告別仕途,另一個在大澤中講授生徒。這樣的生活陶淵明是向往的,所以也能拒絕“田父有好懷”看似殷切的勸慰,曾為官場中人他何嘗不知官場之事,“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惫賵鲆?guī)則誠然可學,可違背自己的良心與真性卻是始終不能逾越的障礙。
醒著的陶淵明似乎看透了人生種種,時而獨醉,時而常醒,遠遠而望這個“世俗久相欺”的人間。昭明太子蕭統(tǒng)或許是第一個最為了解陶淵明的人,在《陶淵明傳》中以短短的履歷敘述了他簡潔卻跌宕的一生。以酒為引線,以酒為品格與風骨,將一位醉著的醒士站立在字行之間,站立在歷史的廢墟之上,雕塑成一座永恒但無形的士子雕像。無疑陶淵明是美的,從外部到生命的內在,從最初的“質性自然”到最后的“托體同山阿”。
他醉了,醉倒在自己親手種植的高粱地,紅紅的高粱,紅紅的落日,將園田也暈染成一片紅彤彤的色彩。無論種秫也好,種粳也罷,只要讓我“常得醉于酒足矣”就好。解綬去職的那一天,正是高粱熟透的時節(jié),漫天遍野的紅,就像天與地都陶醉在紅紅的酒意里。他一邊走,一邊兀自言語:“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而后一閃身踅入蒼茫的暮色。
他醉了,那個在去往廬山半道上發(fā)出邀請的是誰?“弘每令人候之,密知當往廬山,乃遣其故人龐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要之?!贝淌吠鹾朊棵肯朐煸L淵明,他就會以“性不狎世”“素有腳疾”為由拒絕見面,但還是在某天被王弘所差遣的故友截住。飲酒吧,飲酒,那酒里似乎藏著蠱惑、勾魂的毒,讓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左邊是蔥郁的山野,右邊是野風進出的涼亭,涼亭里是酣然忘懷世事的人。相見歡,“遂歡宴窮日。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于座伸腳令度焉?!焙茸碇螅斐鲆浑p赤腳,一個為官,一個是民,我為你造一雙行走人間坎坷路的草履可好?從此后多了一位慨然相贈的知交:“至于酒米乏絕,亦時相贍。”
他醉了,但惺忪迷離的眼神一定能認出真實或虛偽的面孔。江州刺史檀道濟來訪,陶淵明已經臥病在床有些時日,“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多么熟悉的腔調,多么堂皇冠冕的理由,所謂賢者,什么是賢者?所謂文明,難道那些狗茍蠅營就是你們嘴里的文明?天下有道,為何簒亂不止,天下有道,為何百姓流離失所?他懶得去爭辯,也懶得解釋,只是揮一揮手,“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蔽姨諠撠M敢跟你們這些賢人相比,你請吧,把你拿來的糧食和肉統(tǒng)統(tǒng)帶走。
他醉了,醉臥在宅邊盛放的菊花叢中?!懊烤七m,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那張無弦琴就在一株青松下擺放,有弦或無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彈風風清,彈月月朗,彈一彈那流水就淙淙了,彈一彈那霜雪就靄白了,彈一彈那濃濃的酒香就熏熏然、陶陶然了,“我醉欲眠,卿可去!”而后,向那沉沉的醉鄉(xiāng)深處而去。
述酒:酒中有深味
有一刻,陶淵明的內心是黯淡的,鄉(xiāng)居歲月久了,他已習慣了這樣平淡的日子。雖然在過了五十歲之后“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他已經能平靜接納的“寒餒常糟糠”的生活狀態(tài)。他仿佛活成了一株樹,一株曠野里枝干遒勁的青松,將根節(jié)深深植入腳下這片動蕩的土地,將青蒼之手伸向更為遼闊的天空。一個人在世間行走久了,就會熟知這人間的一切,就會洞悉所有的繁華與蒼涼。無疑,陶淵明在借酒抒發(fā)自己余生的感慨,也偶借熏醉的酒意,將筆意指向某個隱晦而不便言說的角落。
《飲酒十四》:“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边@個時期的陶淵明生活拮據(jù)到“酒米缺乏”,所以更多的是無酒可飲的時光?!坝鄲坶e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保ā毒湃臻e居·序》)無論九月九是多好的一個節(jié)日,無論園子里的秋菊開得多么熱烈,但酒壺是空蕩的,酒杯上也落滿了塵埃。幸好還有故人來,幸好還有一些老友知我所好提著酒壺趕來,相會于鋪滿樹葉的松樹下,七嘴八舌,推杯換盞,似乎忘了自己是誰,到底身在何處。“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备嗟娜嗽谧分鹚麄儫釔勖詰俚拿±?,哪知道這酒中才藏著深刻的意味。
這意味中有生活的拮據(jù)與歡樂,也有著隱約的不安和揣測。義熙十二年(416)八月,劉裕親率晉軍北征后秦,經過一番鏖戰(zhàn),十月收復洛陽;次年秋天又攻入長安,俘虜后秦主姚泓,并派人送至建康斬首。時為荊州刺史的左將軍檀韶,也遂派長史羊松齡赴關中慶賀。這時,長期處于分裂的河山似有趨于統(tǒng)一的可能(而事實上,后來晉軍很快就撤回了南方),陶淵明壓抑的心緒似有所緩,寫下了《贈羊長史》一詩,其序曰:“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逼渲械难蜷L史也是陶淵明隱居之后的多年好友,《晉書·隱逸傳》載:陶淵明“既絕州郡覲謁,其鄉(xiāng)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寵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雖不識主人,亦欣然無忤,酣醉便反。”而如今因為身體的原因,酒是不能喝了,或許羊長史在啟程之前造訪過陶宅,也或許差人送去了一封書信,告訴陶淵明要遠去關中慶賀的消息,為送行,也是為寄托對九州歸一的感慨,遂寫下:“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圣賢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疴不獲俱。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碧諟Y明的性情在于時有深情可寄,在于對朋友之間的坦蕩與坦誠,更在于對古時圣賢的遙望與崇敬,即便到了生命的終結,也還保留著一顆任真之心:“斯濫豈彼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保ā队袝鳌罚┧胫切┦ベt留下的遺跡,幾乎都在羊長史所去的中州古都,而我現(xiàn)在是不行了,身體抱病不能和你一起踏上遠赴中州之路,只能希望你在路經商山時稍作停留,替我去拜訪一下那幾位隱居山野的商山四皓。四皓者:東園公,夏黃公,綺里季,甪里先生,向來蟄居商山,出山時皆八十有余,眉發(fā)皓白。劉邦久聞四皓大名,曾延請他們出山為官,被拒。
鑒古知今,陶淵明心中似乎心中隱隱一痛,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對,卻很難說出哪里有了問題。且這問題就像一顆旋轉的黑子,在眼前愈轉愈快,并在轉動的過程中漸漸壯大,形成了一塊積壓在胸中的烏云,好像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
作為布衣出身的劉裕,其實在起兵反抗桓玄的那一刻,就顯示出其政治野心,殺桓玄,平盧循,北伐南燕,直至收復益州,一次次將東晉版圖擴大、改寫。而今又乘勝追擊,一度將后秦收入囊中。但可惜的是,就在義熙七年(411)接受太尉一職后,開始剪除異己,先是殺兗州刺史劉籓、尚書左仆射謝混,再率兵親討曾經共同勤王的劉毅,后殺另一將領諸葛長民。時東晉宗室司馬休之在江陵頗得民心,但仍沒有逃過劉裕的覬覦,劉裕采用加封江州刺史孟懷玉監(jiān)督六郡軍事的手段,以掣肘司馬休之。到了這時,就在東晉南北就要統(tǒng)一的那一刻,義熙十三年(417)劉裕做出了南歸的決定,“三秦父老詣軍門流涕,不果”,也沒能阻止劉裕班師建康的腳步,只留下其子十二歲的劉義真和其他將領鎮(zhèn)守長安。
世間有一種酒叫鴆酒,傳說有一種鳥叫鴆鳥,若在水中洗浴,這水也便有了劇毒。而鴆鳥從來就是一種不祥之鳥,在古典的意象中翻飛,甚至人們不可以輕易說出它們的名字,不可想象它們的形體,設若如此,就會有不祥之物附體。更何況將那鴆鳥之毒融于酒中。嶺南多蛇,鴆鳥即以這種陰冷可憎的動物為食,在所有的蛇中,鴆鳥最喜食毒蛇;而在所有的毒蛇中,鴆鳥最喜歡劇毒蝮蛇;在所有的劇毒蝮蛇中,鴆鳥最喜歡那帶毒的蝮蛇頭顱。毒液在層層接力、傳遞,以疊加的方式,迷惑的方式進入酒中,就成了傾覆社稷的鴆酒。
陶淵明當然了解這一切,尋陽作為東晉漩渦的中心,在一次次經歷著時間的浪濤。只是這時候的陶淵明老了,他的目光中不再有“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的怒火,他的心里只剩下“漸離擊悲筑”的蒼涼,和“忽值山河改”的落寞與憂傷。酒是不怎么再飲了,即便不是因為身體日漸衰損,不是因為“持醪靡由”,他也不想再次陷入那種困頓茫然的情緒,他要保持最后的清醒,用一支“流淚抱中嘆”的筆,哪怕以模糊的隱語,難解的廋辭,也要記下這史冊上可恥的一頁。
他要寫一首離亂之詩,他要寫一首悲憤之詩,他要寫一首壓抑之詩,一首隱藏之詩,將這烏云壓頂?shù)男木w敘寫下來,將這殘虐的時刻黑暗的時刻記下,以供后世的人們釋疑剖解。一點點剝開光陰的巖層,一點點地抵達那個有熾熱的巖漿迸發(fā)的往日現(xiàn)場,灼痛你,刺傷你,警醒你,并在你的肉體與靈魂之間,永留那疼痛的烙印。
《述酒》一詩的產生,一定是在某種凝滯的心緒下完成。陶淵明時或推開屋門,望一望那陷入空寂的南山。又是一個秋天,又是一個落葉飄零的時刻,那冷冷的霜意似乎已經凍結了時間,讓飄舞的葉子停在空中,讓積聚的云團駐留在山頂,讓流淌的逝水、轉動的漩渦都陷入某種悲愴的停頓。只有手中的筆還在紙上顫抖,寫下第一行似是而非的文字:“儀狄造,杜康潤色之?!焙喍?,斷裂,而又果決。他在講述酒的來源與深味?或許不是,他只是借酒之名在描述一場陰謀、掠殺與篡奪。這是永初二年(421)的秋天,我花后百花殺的時節(jié),恰恰陶淵明正是珍愛菊花之人,恰恰就在這樣的當口,宋武帝劉裕以鴆酒賜死零陵王,被派去執(zhí)行鴆殺的瑯琊侍中張祎(一作“張偉”)不忍謀害故主,回去又難以交代,在返回路上飲毒酒自盡。劉裕并未死心,后又派親兵用被子將司馬德文扼殺。
“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秋草雖未黃,融風久已分。素礫皛脩渚,南岳無馀云。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神州獻嘉粟,西靈為我馴。諸梁董師旅,芊勝喪其身。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平王去舊京,峽中納遺薰。雙陽甫云育,三趾顯奇文。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述酒》)筆鋒在顫抖,一些并未塵封的往事一一涌現(xiàn)在眼前。后世有說,陶淵明在當時為了避禍,才不得不將《述酒》一詩寫得極其隱晦,就連宋代的黃山谷也說:“似是讀異書所作,其中多不可解?!苯涰n子蒼、湯漢以及后來注家的多方努力,終于弄清了此詩所隱藏的含義。
按照魯迅的說法,到了晉末“篡也看慣了,亂也看慣了”,整個魏晉時期的歷史就是一部簒亂史。這個不好的開頭是從建安二十五年(220)開始的,魏王曹丕自稱天子,廢漢帝劉協(xié)為山陽公;接下來就是曹魏末年的司馬氏執(zhí)政,公元265年司馬炎取代曹魏定都洛陽,建立晉朝,史稱西晉。
陶淵明當然也經歷了這樣的時刻,尤其在晉末這個更為動亂的時期,他從孝武帝開始,也即晉室南渡開始,記下這光陰的碎片。“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秋草雖未黃,融風久已分。素礫皛脩渚,南岳無馀云。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重離”為太陽,又《晉書·宣帝記》:“司馬氏,‘其先出自帝高陽之子重黎,為夏官祝融?!薄澳详憽奔茨隙桑斨仉x照耀在南方的大陸,鳳鳥和鳴,那些東晉初期的名臣(祖逖、王導、溫嶠、郗鑒、陶侃等)輔佐著晉廷,但是秋風來得太快,祖先的基業(yè)很快就被動搖了根基,南岳山頂不見了紫色的祥云。“豫章”即為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元興元年,太尉桓玄以“平元顯功封豫章公”(《資治通鑒》)。義熙二年,“尚書論建義公,奏封劉裕豫章郡公”(同上)看來兩個謀逆者都與豫章之間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而恰恰是這兩個人,都用非常暴烈的手段,一度將晉廷玩弄于股掌之中?!爸厝A固靈墳”便定下了這首詩激憤的基調,“重華”為舜之名,舜的靈墳坐落在九嶷山,即湖南零陵,這此間隱藏著虞舜禪位于夏禹之意,他的墳地自然也就成了“禪位”的零陵王的歸靈之所。
劉裕從來沒有停止對晉室的覬覦,就像一個心心念念的盜者,在想起即將到手的財寶時,既胸有成竹,卻又不喜形于色。他的北征滅后秦得到了嘉獎,在義熙十四年(418)由太尉受封相國、宋公、九錫之命。但就這一年十一月,疏于防范的長安被夏王勃勃所瓦解,劉裕駐軍和援軍全軍覆沒,劉裕之子,尚且還是個孩子的劉義真逃回了南方。
“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神州獻嘉粟,西靈為我馴。諸梁董師旅,芊勝喪其身。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碧諟Y明的眼淚為誰而流?或許是為零陵王司馬德文的身遭橫禍而流淚,也或許是為整個晉室的消亡而悲嘆,更有可能他是在哀嘆自己飄零的命運,身逢亂世之間,徒有一身才華卻沒有可以施展的地方?!皯颜镜乐?,或潛玉于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fā)已矣之哀。”他的歸隱即是這樣的原因,“真風告逝,大偽斯興”,他能做的只有像伯夷、叔齊和商山四皓那樣隱居起來,像三閭大夫那樣發(fā)出“已矣哉!國無人莫無知”的感喟。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劉裕被加封九錫的那年又一次“征著作郎,不就”。
在暗夜中落淚,在雞鳴中等待漫漫的長夜過去,黎明到來。而這樣的期盼注定是徒勞的,所謂的“嘉粟”不過是某些人圖謀不軌的鬼把戲,這是從曹丕時代就開啟的權臣篡位的系列程式。除了掌握足夠的權勢,謀逆者還需要借助各種人為制造的“祥瑞之兆”,向天下展示某種“天意”。意即天意所指,帝位歸屬自己。以曹丕為例,要在接受皇位這件事上做足文章,先是逼迫漢帝認定“眾望在魏”,并寫下禪讓詔書,告祭高廟,讓御史大夫張音帶符節(jié)與璽綬冊立曹丕為帝。接著太史呈上祥瑞,以示惟有大德,理當順天應人,登基為帝。再接著是鬧劇的重頭戲,被禪位之人曹丕做出姿態(tài),反駁眾人奏請,并表示自己并無什么德行,不敢接受禪位。隨后,漢帝再次下詔,天命所歸,歸于有德之人。多么荒誕的“有德之人”,在帝王史的舞臺上輪番上演,包括后來的桓玄,也是以此種手段將司馬道子挾制(晉孝武帝暴死,安帝繼位。安帝是個白癡皇帝,口不能言,不辨寒暑饑飽,由司馬道子執(zhí)掌朝中大權),在把司馬道子帶到安成郡(今福安縣)之后,派人用毒藥把其毒死,并斬殺司馬元顯等重要黨羽。于元興二年(430),桓玄自封楚王,改元永始。封晉安帝為平固王,遷至尋陽。
而今這樣的慘劇又在重演,所謂的“神州獻粟”“西靈為馴”不過是人為制造的假象。諸梁,春秋楚大夫沈諸梁,姓沈,名諸梁,字子高。芊勝,當為羋勝之訛,即楚國白公勝。《史記·楚世家》:“白公自立為王……葉公攻白公,殺之?!睗h獻帝因為禪位被貶去了山陽小國,曹丕帝業(yè)在手再也不予置問。和桓玄相比,劉裕的篡權可謂順風順水,即便是以北征失敗而告終,眼看就要統(tǒng)一的江山再次分崩離析,但他并沒有停下進爵的腳步,在義熙十四年十二月以讖言為由:“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昌明即晉孝武帝司馬曜,此后為晉安帝),使人用繩子勒死晉安帝,立安帝之弟司馬德文為帝,也就是晉恭帝。恭帝元熙元年(419),在進爵宋王之后,劉裕被加殊禮,《宋書》卷二《武帝紀》中:“十二月,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族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進王太妃為太后,王妃為王后,世子為太子,王子、王孫爵命之號,一如舊儀?!?/p>
至此,劉裕的篡位之路已趨完滿,有了一個戰(zhàn)勝者的姿態(tài)。“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平王去舊京,峽中納遺薰。雙陽甫云育,三趾顯奇文。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辈飞覆肥??!稘h書·卜式傳》:“上(漢武帝)過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獨羊也,治民猶如是矣。以時起居,惡者輒去,毋令敗群?!逼渲斜汶[含著劉裕為達到篡晉目的剪除異己的意思,如劉毅、諸葛長民、司馬休之等,這些人過去曾協(xié)同劉裕一起剿滅桓玄,而今卻又喪命于劉裕手中。而另外一些活下來的舊臣也只顧安樂,哪還管什么故國故君?!捌酵酢币痪?,疑指平固王,桓玄在元興二年即皇帝位時,曾封安帝為平固王,后遷赴尋陽。
身處動蕩的政治漩渦中心,陶淵明當然了解這一切事件的發(fā)生、過程和結局,國號已經更改,江山換了容顏,但對于一個隱居者來說,只能平添了心中的抑郁。那積聚的云團久久不散,即便偶爾露出一點微光,也變成了一種被附加以祥瑞的讖語。“雙陽”為昌,意指司馬昌明;昌明有后,一為德宗(安帝),一為德文(恭帝)。而現(xiàn)在有人開始散布謠言,劉裕所下的詔書中顯示了讖文的靈驗。既然還缺一位帝王,那么不妨把司馬德文匆匆扶上馬,立而弒,也算是符合了天意。
天意,什么是天意?讓那過往的都成為煙消云散的過去,讓那遠去的都化為朽骨與灰燼,掩埋于歷史的廢墟之下?!妒鼍啤芬晃牡碾[晦與佶屈,在韓子蒼之后,宋代湯漢認為此詩“決為零陵哀詩也”,并附加了一段文字來進行印證說明:“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通罌)授張祎,使鴆王,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宋·湯漢注《陶靖節(jié)先生詩》卷三)而逯欽立則認為,這首詩寫的并非恭帝一人,而是東晉末期滅亡的整個過程,內容從孝武帝司馬昌明,一直說到安帝。當然也會有其他的說法,但里面所隱藏的事件與所指基本已成定論。
無論怎樣,陶淵明以自己的方式為一個帝國的隕落寫下一首悲慟的哀詩,他或許并未真正在意誰來主做君王,誰來指點江山,但故國與故園的破碎,畢竟讓他更覺心灰意冷。長長短短的詩行容納不下更多的哀嘆,“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彼荒苓x擇歸隱山林的方式,來表達不再與世間紛爭有任何糾纏,“朱公”喻為陶朱公,也即陶淵明自己,像陶朱公范蠡那樣吧,浮海而去,遠離那些廝殺與紛爭,去向那高高的西嶺山,那里安臥著人所敬仰的夷齊兩位高士,生命的短暫與長久毋論,山水間自有一個與草木同在的清澈身影。
而酒,此時作為一種精神的承載,一如湯湯之水,幾許深味,幾許嗟嘆,淡逝了故國容顏。
責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