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1997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波士頓大學(xué)。著有詩集《公路旅行》、小說集《靈魂住著老頭的少女》、運營公眾號《十二美人圖》。
路的盡頭
是日落與海浪
山頂上的麗人
榨取全世界
以美化自己的乳房和屁股
我眼里
只有永不停息的音樂
與她們的面龐
“我在想。”
“怎么了?”
“我們的門沒上鎖吧?”
“沒有?!?/p>
“如果這時候,一個醉鬼闖進來,朝我們連開數(shù)槍?!?/p>
“為什么朝我們開槍?”
趴在我身上的女人問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在外面,她稱自己為祝融。我們躺在雪白的大床上,正對一面鏡子。一束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映在祝融的腰間。她的膚色,如秋天山谷里的麥穗。
我對祝融說:“因為他丟了飯碗,沒錢了,憤怒,需要發(fā)泄?!弊源蠖б獾娜耍季邆溥B環(huán)槍手的潛質(zhì),無從知道他們中哪一個會真正發(fā)作。
祝融反駁道:“首先,他需要一把槍,闖過門衛(wèi),上電梯,再準確地按下樓層數(shù),來到你的房間號,那樣的事情,未免也太巧了!”
“是啊,你說得對。”
我的視線停在了墻頂?shù)谋诋嬌希涸铝灵]上了眼睛,圍在它身旁的神使們,帶著馬面具的人,三只眼睛的貓,各種動物們在舉辦派對。
“你知道一本小說叫《了不起的蓋茨比》么?”
“不知道呀。”她翹起腳丫,漫不經(jīng)心。
“蓋茨比是個大富豪,他每天在自己的宮殿里開派對,他深愛著金發(fā)姑娘黛西,可惜黛西嫁給了另一個大富豪湯姆。而湯姆私底下有個情人,嫁給了修車工。那個女人涂著很濃的面霜和口紅,敞著她的大胸脯,每天站在馬路邊,期待湯姆的藍色勞斯萊斯到來,趕緊帶她離開這塵土飛揚的地方?!?/p>
“然后呢?”
“總之,通過一些機緣,黛西和蓋茨比被撮合在一起了。盛夏的一天,蓋茨比、湯姆和黛西去城里避暑,為了共同的女人大吵了一架?;貋淼穆飞?,湯姆和蓋茨比換了車開,黛西開著湯姆的車,副駕坐著蓋茨比。他們喝了許多酒,情緒頗為激動,驚慌中,黛西在一個路口,撞翻了湯姆的情人。”
“這個愚蠢的女人,以為那是湯姆開著車來接他,便走去招呼,哪兒想到是他的正牌老婆,一腳油門送她上了西天。”
“結(jié)果呢?”
“等到湯姆開著蓋茨比的車經(jīng)過事故現(xiàn)場,他的女人已成橫在地上的一攤血肉。一旁的修車工死了老婆,正在大哭,湯姆告訴他,是那個叫蓋茨比的男人開車撞死了他的嬌妻。當(dāng)晚,蓋茨比一個人在宮殿里游泳時,被闖進來的修車工,一槍打穿了后背?!?/p>
“真可憐,那個修車工是誰,為什么要殺死他?”
我無奈一笑,撫摸著她蓬松的黑色秀發(fā)。
“修車工是湯姆小三的丈夫,這個角色太不起眼了,或許你沒注意到他?!?/p>
“原來如此?!彼臒o名指尖點著我的左胸,“修車工以為,蓋茨比開著豪車撞死了自己老婆,那女人又瞧不起自己,愛和有錢人勾搭。他越想越氣,就一槍打死了蓋茨比?!?/p>
“是這樣的,蓋茨比的生命被與他毫不相干的可憐蟲終結(jié)了。”
“黛西很漂亮么?”她清靈的眼睛打量著我,黑眼珠如一滴墨水,墜入純白的池水中。
“黛西很美,但她做作,我不喜歡?!?/p>
“我也不喜歡?!彼χ?,用指尖刮著我的皮膚,“她太白了,還頂著一頭金發(fā),說起話來飄飄然的。”
我未告訴她黛西是怎樣的人,可憑著直覺,她已對此了然于心。所有的情愛故事背后,都有特定規(guī)律。
“黑色更好看,不是么?”
“是的。”我看著她嘴角的一縷黑發(fā)。
“所以,愛錢的女人給男人惹了不少麻煩?!蔽覔崦募贡痴f。
她騎在我身上,面不改色:“那也是你們自找的?!?/p>
“再說了,錢能買東西啊,如果不用錢也能得到東西,錢索性也沒用了?!?/p>
她的腦袋貼在我耳邊,悄悄說道:“你會送給我漂亮的禮物么?”
我的眼神指著頭頂?shù)脑铝粒骸八秃芷?,送給你吧。”
她回過頭,望著天上的眾神,它們的母親月亮安逸地睡著了,它們在周圍無論怎么吵鬧,月亮始終閉著眼睛,視而不見。
“我要能戴在手上的?!彼f。
“其實我無法將它送給你,月亮不屬于任何人?!?/p>
她親了一口我的臉頰,有些不解。
我解釋道:“如今,已沒什么快樂是免費的;月亮就不一樣,人即使一無所有,也能沐浴到月色,不是么?”
“我明白了,那你買一個刻著月亮的手表,送給我吧?!?/p>
“好啊?!?/p>
真是可愛的女人。
“好蠢啊?!?/p>
“怎么了?”
“湯姆和蓋茨比那么有錢,還喜歡黛西那丫頭片子。”
“人擁有錢,不就去得到想要的東西么?”
“有了錢,能看見更多美女才對?!彼卮鸬馈?/p>
“不?!?/p>
“怎么?”
“我說錯了。人無法得到他要的,只能得到太陽強加給他的?!?/p>
“太陽?”
“對,財富,地位,家庭,處在太陽下的一切?!?/p>
“人不都渴望財富與地位么?”祝融不解道。
“是的,人們以為那是獨立意志,實際上是一場日光夢、集體幻覺,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月亮下。”
“你喜歡我的皮膚么?”她的大腿貼在我的胸口。
“喜歡。”
“這是陽光曬出來的哦,太陽不一定全是壞的?!?/p>
“我指的不是太陽本身,而是陽光下的生活,那群人?!?/p>
“你是指那些穿著西服,經(jīng)常上電視的中年人?”
“對。”
她墜入了我的身體。
“我和他們做愛,是為了錢。我對他們沒啥興趣。如果你也像那些人一樣有錢,我就永遠和你睡在一起?!?/p>
我笑道:“月亮下的人,無法得到陽光的財富。”
“所以我不得不和丑男上床啊?!闭f著,她在我耳邊嘆了一口氣。
“這在你眼中,是不自由吧?!?/p>
照射在她背上的陽光,漸變成一道縫隙。或許太陽沒入了層云中,一會兒便又出現(xiàn)。
“原來如此?!彼形?。
“怎么了?”
我琢磨著,為什么湯姆和蓋茨比喜歡黛西那樣的女人。那些酒店大堂里的女孩,塑料般的臉蛋兒,卻也和許多名流上了床,有的還被娶了當(dāng)老婆。不是么?
“錢只買到這么粗糙的東西?!彼龂@惜。
我答道:“有些男女卸了妝都丑,反而容易接納對方。但黛西不一樣,黛西也愛錢,可當(dāng)她為錢而哭時,就很美,那些女人哭起來,就很惡心?!?/p>
“說到底,你還是覺得她長得漂亮?!彼男∧X袋審視著我。
“不,黛西很美,可她太白了,還有點矮,我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
“說說還有誰?”
我回憶了片刻,回答道:“世界上最美的女人?!?/p>
“最美的女人?”她揚起眉毛,櫻桃小嘴俯視著我。
“她長得高么?”
“高個兒,大長腿?!?/p>
“皮膚呢?!?/p>
“淡黃色,介于黃與白之間?!?/p>
“眼睛呢,鼻子呢?”
“一下說不清楚?!?/p>
我才發(fā)覺,自己從未講述過沙由利的故事,盡管她那么美麗,讓我對一切于她之下的女人,泰然處之。
“她是我的朋友,不如說說我們之間的故事吧?!?/p>
“說來聽聽。”
祝融從床頭柜的煙盒里,取出一支細長的薄荷煙。
“世上最美的女人總在幻想殺死自己?!?/p>
“她整天無事可做,躺在床上照鏡子,看電影。難過的時候,會半夜給我發(fā)短信?!?/p>
“電視看多了,人會變蠢?!弊H诳吭谟疫叺恼眍^上,吐了口煙圈。
我淡淡一笑:“我與沙由利怎么認識的?兩年前的七月,她總受到男人的邀請,我自然而然在舞廳里遇見了她。我們第二次與她見面在一間幽靜的酒吧,我們正式認識了不到三十分鐘,一起坐上了一輛小轎車,她就傷心地哭了?!?/p>
“她在哭給你看么?”祝融道。
“她在幾個月前,和男朋友分手了,整個夏天,都在為此哭泣。”
“她說在一起的時候,男人一直在打游戲,她很悔恨,卻不得不為此分手。”
“傻瓜一樣,”祝融不由笑了,“所以你可憐她,就愛上她了?”
“我沒有愛上她,但是我被她迷住了?!?/p>
“她到底有多美?”
“每當(dāng)她的身子貼近,就像一絲不掛對著我?!?/p>
“那是什么感覺?”
“想將她擁入懷里的感覺?!蔽移骄彽卣f。
我們正式認識的第一天,沙由利告訴我,母親在她年幼時,為了順應(yīng)新夫家,將女兒送給洛杉磯的姐姐寄養(yǎng)。
姑母嫁給了白人。那對夫婦給了她好的生活。豆蔻之年的她,已展露出女人之美。姑父帶著干女兒,出入比佛利的名流聚會。男人從沙由利身上,看見了下一個好萊塢的東方明珠,而起初,妻子也是支持的。
而幾個月后,姑母陷入了迷惑。她不該嫉妒親妹妹的女兒,亦不愿懷疑丈夫的初衷。而姑父也日漸察覺到妻子的憂愁。比佛利山美人故事的伊始,便在含蓄中終止。
察覺到難言之隱的沙由利,接受了姑母的意愿。她與生俱來察覺人心,一只漂亮的小鹿,對風(fēng)吹草動頗為敏感,因為它知道,獵人的槍時刻藏在樹叢中,等待著剝?nèi)ニ钠っ?/p>
十五歲,沙由利回到闊別的故鄉(xiāng),搬入母親的夫家,進入了全是黃皮膚孩子的學(xué)校。如果說南加州的陽光,讓一切欲望披上了性感的外皮;在炎黃子孫的耕地上,他人的欲望,則如玉米棒子葉劃破她的手臂,在炎陽下毒烤。
人類將克制欲望視為美德,而欲望只會以其他畸形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母親改嫁給企業(yè)家后,這個家族中唯一的兒子成為了沙由利的表哥。表哥繼承了父親“成功人士”的相貌。他擁有不錯的仕途與穩(wěn)定的婚姻。他和某個胖姑娘產(chǎn)生了一些曖昧的糾纏,那一家子人立刻坐著火車趕了過來,要求把女兒許配給這個富有的家族。
某次家族聚餐中,表哥闖入了沙由利的臥室,破口大罵躺在床上的她:“長輩們就座了,你一個女孩躲在自己的臥室里成何體統(tǒng)?”
“他們的體型相差太多了,他沒勇氣與漂亮女人打交道,他不過要一個堂皇的理由,去窺探少女的臥室?!?/p>
曾有一次,母親叫沙由利到身邊,委婉地暗示她,不要去表哥的房間。在她的擔(dān)憂里,女兒遲來的經(jīng)期,似與丈夫的兒子有種種牽連。
“我曾經(jīng)覺得她為了自己的地位,割讓了女兒的尊嚴。沙由利卻告訴我,自己理解母親的做法?!?/p>
“換作我,會恨自己的母親?!弊H诘膫?cè)臉,在煙霧中模糊。
不知不覺中,她的香煙已鉆入我的大腦,薄荷香令我神經(jīng)抖擻。
我說:“她的美貌源自母親,對此,她是驕傲的?!?/p>
我才想起,還未向祝融解釋,為何沙由利是最美的。
“這其中有兩點。”我說,“第一點是,過于美麗的外表,總能惹來盲目的愛情,這種熱情,將輕易轉(zhuǎn)化為嫉恨?!?/p>
“第二點呢?”祝融問道。
“先講講第一點。”
“賣什么關(guān)子。”她冷笑道。
知曉女人的秘密,好比進入她們的陰道。與沙由利在一起時,我們總在聊她的凄楚人生,我享受對話的激情,就像脫掉衣服,撫摸背上的傷痕。
這些故事大多瑣碎,她的人生總被庸人傷害。她喜歡輕松的生活,便以社交障礙為由,不去工作。不忍她無所事事的父母曾為她謀過幾份差事。在我們相識的夏天,她的母親委托了某個男士,讓她去紅木家具店里上班。一整個月,她都在念叨,職場上中年婦女的假笑與刻薄,還有一條老板極具暗示性的短信。一天早上,她躲在家里,未去上班。下午母親打來了責(zé)難的電話,沙由利便將自己的委屈道了出來。自責(zé)的母親,便又縱容她回到虛度光陰,如此反復(fù)。
“虛度光陰,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弊H谛Φ?。
我看著她古銅色的肌體,如果神會兌現(xiàn)一個愿望,我希望世上所有的少女,永遠保持青春?;蛟S天上的月亮?xí)犚娢业男穆?,盡管它閉上了眼睛,卻知曉一切美麗。
“怎么了?”她的黑眼睛在檢查我的思緒。
“沒什么?!蔽一卮?。
與他人擠在一間屋子里的鉤心斗角,是漢人自古以來的習(xí)俗。上至曹雪芹《紅樓夢》里的少奶奶與丫鬟,下至尋常百姓家中的婆媳關(guān)系,每個人對此認識深刻,以至成了不值一提的事情。而發(fā)生在沙由利身上,所有日常的習(xí)以為常的對人性的侵蝕,卻令我感到難過。這就是美麗的力量,僅憑她的臉蛋,已讓她身上的俗事演繹成一部動人的小說。
我對祝融說:“知識分子熱衷于關(guān)注普通人的悲劇,因為他們沉迷于自我感動。而我只在乎漂亮的部分。”
再說沙由利的愛情,白天無所事事的她,晚上等待著男人的獵艷。在那個夏天,我們常在舞廳里遇到彼此。她還在為上個男友苦惱時,又迷上了泡吧的年輕老板。她被對方的“爺們兒勁”吸引了,換句話說,即有錢男人對待女人特有的粗暴、自大和一些小謊言。
祝融迸出一陣冷笑,我知道在她眼里,這樣的女孩內(nèi)心廉價。
男人宣稱,會為了她與交往三年的女人分手。那一個月里,她總是反復(fù)念叨著男人的名字。盛夏的燥熱,在八月的尾聲走向消盡。九月份,天氣轉(zhuǎn)涼后,她飛去圣地亞哥,遇見下一任男朋友,在萬圣節(jié)的晚上,我見到了他與沙由利,他戴著茶色的眼鏡,朝我憨厚微笑。
我下次和沙由利見面,是在十二月底,她已和男朋友分手。我們說了很多話,她說她瞧不起那個懦弱的胖子。她又講了許多失望的壞話,就像分手后的女人說的那樣。我從未理解她的愛情觀,但我知道,她為此心碎過,即使真心覺得對方是廢物。
凌晨三點的時候,我們坐在一輛小車的后座,穿越市中心的高架橋。白色的樓市,在月光下,睜著數(shù)千雙空洞的眼睛。她隨口說了一句話,讓我產(chǎn)生她是最美女人的想法,可我無法想起內(nèi)容。
“那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面對面。之后我們,偶爾只在手機上‘見面’?!?/p>
“你不會想她么?”祝融問。
我不愿回到沙由利生活的城市,離開那里后,我與故交們漸行漸遠。
而告別了男朋友后,沙由利再次踏上了從加州回到故土的飛機。
她先在南方的一個朋友那里待了些日子,最后又輾轉(zhuǎn)回北京,整日對著屏幕看電影,偶爾與男人出去。
“什么樣的人,愛看電影?”祝融的提問,令我稍許感到意外。
“什么樣的?”
“想象他人生活的人。”祝融的額頭朝著上空,似注意到沉睡的月亮。
“為什么這么說?”
“我也愛看電影。”她回答。
日后的夜里,沙由利不時地聯(lián)系我。時常她發(fā)一句話,我起床后瞧見,模糊中,忘了回復(fù),又隔了幾天才想起。有時候,我們需要一周時間說完一句話。
這期間,我們認識了新的朋友,對彼此近況不甚了解。直到去年十一月初,凌晨兩點,我走在奧蘭多的市區(qū),她發(fā)來了信息。
她與母親爭執(zhí)后,一個人跑到上海,住在酒店的套房里,下午對著屏幕做白日夢,夜晚和男人們?nèi)ゼs會。每當(dāng)她逃離到一個城市,卻又做曾讓自己難過的事情。
逍遙一陣子后,身上的錢快用完了,她又不想回到家里。
“換作你會怎么辦?”
“交個男朋友?!弊H诓患偎妓鞯?。
幾次通話后,母親又縱容她留在了那里。這之后,她再次變得消極,頻繁向我訴苦。
沙由利喜歡把“死”掛在嘴邊,她常呻吟,剛剛差點自殺了。
我總告訴她同一個道理,死非常難,癌癥患者,痛不欲生,卻也沒有殺死自己的勇氣,最后連活著的力氣也沒有,卻也掙扎地活著。
人活下去的理由很簡單,可為了吃下一頓飯,睡個好覺。當(dāng)我們說起自殺,真正渴求的是一顆糖塊,吃下去后,人生美好的場景走馬燈般在眼前走過,這樣永遠睡去。我知道沙由利不會死掉,她每天花兩個小時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經(jīng)過我的開導(dǎo)后,她開始嘗試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不再僅對著電影銀幕神游。她迷上了拼圖,花上一個下午,將碎片拼在一起,體會揮灑汗水后的愜意。
“之后呢?”祝融叉起雙腿,嫻熟地點了一根香煙。她抬起頭,發(fā)覺我正望著她。
“怎么了?”她揚起眉毛。
“我講了許多故事,讓你覺得她是個脆弱、悲傷的女人。這不是真正的她?!?/p>
“沒有啊,沒這么覺得,快樂的時候,總是多于悲傷。”
我們見面沒多久,她就大大咧咧說著,自己是沒爹媽要的孩子,因被父母拋棄,直到小學(xué)還夜里尿床。
今年二月,她發(fā)了一張光著大腿、右腳跟打著石膏的照片,宣稱跑酷時摔了一跤。我便知道是玩笑話,她私底下告訴我,昨天夜里,四個男人堵在墻角,想要強奸她,她翻墻逃跑時,摔壞了腳,一瘸一拐去了醫(yī)院。
這次事故,被她稱作“蜥蜴人”事件,若有人問起腳傷,她便說:被蜥蜴人收割了。
隔日,父母乘著最早的航班,接她回了家。原要訓(xùn)斥她的母親,看著女兒腳上的鋼絲,又流下淚水。
“總感覺,她的人生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從沒有進取啊?!弊H谌〕隹谥械臒燁^,片刻后,又莞爾一笑:“這樣也挺好,不是么?”
四月初的一個晴天,她涂了煙熏妝,瞇著眼睛對著鏡頭,底下配文是:“有活頭嗎還沒有那死嗎不能”。
在之前的一張照片下,她謾罵了贊美她的陌生男人。
“所以,你還沒告訴我,她到底有多美呢?”祝融晃著腳丫,瞥著我。
“我說過,她的美貌有兩種魔力,一是讓愛轉(zhuǎn)為嫉妒;或許第二點,只有我能明白。”
“快說來聽聽。”
祝融從不喜歡我講話賣關(guān)子。
“她很松散?!蔽宜伎剂嗽S久,覺得這樣說最恰當(dāng)。
“松散?”
“對,她是松散的人?!鄙秤衫囊惶齑蠖嗵稍诖采希W匝宰哉Z,又記不住自己說的話,笑起來臉蛋像嬰兒鼓起。她一生中經(jīng)歷的許多人,會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她,而沙由利的松散,對我來說,即是本真的她。
“想象一下,在一座遙遠的都市,街上空無一人,摩天樓印上了天空的藍色。海邊有一座泳池,棕櫚樹間,立著一棟粉色的小屋,臥在女人躺椅上的女人,就是沙由利?!?/p>
“她躺在泳池邊,喝著橙汁,夜晚,獨守純凈的月亮。這座城市總是她一個人,偶爾有來訪者,起初她們玩得開心,可后面又被她趕出去。有的人迷失在城郊的沙地,找不到出去的路?!?/p>
祝融閉上眼睛,試圖看見那副畫面。
“讓我看看沙由利的照片?!?/p>
她拿走我的手機后,對著屏幕端詳了一會兒,還給了我。
“抱她的時候,你有什么感覺?”她問道。
“舍不得松開?!?/p>
我們曾躺在一張床上,我貼在她的后背,閉上眼睛,半個小時后,回到了自己的床。
思緒回到眼前,我才察覺,房間內(nèi)的一縷陽光已經(jīng)散去。黃昏遮住了城市的聲息,粉色的天幕下,棕櫚樹和廣告牌的影子,構(gòu)成了天河的橋梁。
祝融說:“我們?nèi)ザ碉L(fēng)吧?!?/p>
此刻,我也正想著美好刺激的事情,我們常常在床上躺一整天,只為迎接日落的到來。
等待女人洗澡時,我拉開窗簾,看著天上的層云流向海;道路上,汽車霓虹燈留下了光影。我從浴室出來,她正對著鏡子,在眉毛上勾勒一道黑線。祝融在外面,總喜歡打扮成冷酷的女人。她酷愛紫色的口紅,銀色的鞋子,露出肩膀上的多刺黑玫瑰,藐視過路人無趣的人生。
我們從日落大道的山坡上,朝著市中心下行。一路上只有幾輛緩緩下行的敞篷車,享受著愜意的時光。椰子樹的倒影印在光滑的玻璃樓上,原本藏在橋洞下的流浪漢們,游走在大街上,目視夕陽在兩棟摩天樓間下沉。即使在那些山頂?shù)膶m殿,多數(shù)人不過是這座城的過客,只有喜歡日落的人,真正屬于這里。
經(jīng)過當(dāng)初與沙由利走過的高架時,四周除了光影與無聲的樓宇,只剩我們。祝融輕輕按住我踩油門的腿。
“什么感覺?”
我沒有回答,我的視線無法集中于她,加速沖過了彎道,一口氣朝著徑直的坡道,松開油門,逐漸減速,停在了一面巨大的粉色廣告牌下。
我仍記不清沙由利在高架上說了什么,她也不會記得自己隨口而出的話。但我確信,她表達了某種態(tài)度:世上充滿輕而易舉的事情,而我仍選擇懶惰著生活。
“你能體會她的感覺么?”
祝融笑道:“我一直這么想?!?/p>
我們向西面駛?cè)?,黑夜已奏響在地上的前奏,紅暈朝著天邊褪去。
海邊的沙灘被夕陽染紅,男人的黑影,正在單杠上舉起自己;一只狗牽著女主人,跑過地平線。我們走到甲板上的游樂園,摩天輪靜在空中,一只海鷗停在輪盤上,又回到海面盤旋。
我們靠在扶手上,看著自己的晚霞,彼此沒有說話。
這樣過了半個小時,天完全黑了下來,身后的都市睜著無數(shù)雙黃色的眼睛,直視我們。
“快看?!蔽抑钢沂诌??!霸铝脸鰜砹恕!?/p>
我們回到車上,我問她:“想聽音樂么?”
“可以啊?!彼h忽地說。
在回去的路上,音響里女人一直重復(fù)著聽不清的歌詞。鋼琴的低音和鼓點時近時遠。到最后,她的嗓音才漸漸清晰,若無其事地問著:
我將何去何從
我將何去何從
我將何去何從
回過神來,車已停在了酒店門口。
我問祝融:“怎么樣?”
她睜開眼睛,緩緩說:“我喜歡,像她和我的心在說話?!?/p>
我笑道:“我更喜歡同樣音樂的女人?!?/p>
回到床上,我們像經(jīng)歷了一場遠途,一會兒就合上了眼睛。
我做了一個夢,開頭不清晰。我只記得,我在沙漠中,等待一輛車,它遲遲未來,我便沿著路邊行走,天上的月亮是白色的,沒有一顆星星。過了很久,一輛紅色的敞篷跑車經(jīng)過,黑色卷發(fā)的女人戴著墨鏡,問我要不要上車。
車開到了一片城市,一切安靜,街上的摩天樓沒有窗戶,全是淡藍色的。女人駛?cè)肓藞A形的高塔,一路盤旋,來到了頂層,她的車停在游泳池邊,我們坐在泳池邊的躺椅上,沐浴著穹頂?shù)脑鹿狻?/p>
女人身著紅色的泳衣,始終未摘下墨鏡。她邀請我游泳,我在泳池里親吻了她。卻恍然想起,這里是沙由利的城市,我又四處找起她來。我去了海邊的那座泳池,未見她的身影,又想起我未詢問紅衣女子的姓名。夢到這里即醒了。
起床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昨夜沙由利發(fā)來了短信,她又陷入了苦惱,一位追求她的男人,到頭來已有了女朋友。我未細問,我對男女情事,尤其是男性不感興趣。
我隨手回復(fù)了沙由利后,她自言自語了一陣,之后嚷嚷著:“跟你說了也不明白,白說?!北阄丛倮頃?。
“怎么了?”祝融才睜開眼睛。
“沙由利剛才找我聊天,我有些敷衍了事。”
“讓我看看?!闭f著她一把奪過了手機,而后笑著還給了我。
如今,我對沙由利的事情已沒那么大興致了,雖然我一如既往愛她。如今的我,更著重于當(dāng)下的快樂。
我拍了拍祝融的手臂。
“怎么了?”她揚起眉毛問道。
我指著天花板上的月亮說:“你知道為什么月亮,總是閉著眼睛么?”
“為什么?”
“因為月亮不在意那些丑陋的事物,它對世間的苦難沒有任何疑惑;在它心里,有一雙眼睛,只看見美好的事情?!?/p>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