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小強
摘? ?要:李白像唐朝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一直都有著政治家的熱忱與情懷。他在天寶年間于玄宗身邊“供奉翰林”、至德年間應永王璘征召入幕,兩次均陰差陽錯地失去“出將入相”的良機。李白在政治上是失敗的,但卻遮掩不住他在盛唐氣象里作為天才詩人的萬丈光芒。李白心里有著許許多多的夢,一生都在不停地辛苦追夢,最終“道渴而死”。其過程令后人錯愕、嘆息而由衷感動。
關鍵詞:出將入相;天之驕子;筑夢人
李白一生都在筑夢并一直努力將它們化做現(xiàn)實。只是現(xiàn)實往往不給力,反而給以冷遇、滯,甚或當頭棒喝。這使他十分不解、不平和不甘?!缎Ω栊小贰侗栊小返容p慢現(xiàn)世、嘲弄世人且傲氣依舊的歌行于是脫口而出,令世人側目。而其中的辛酸、憤懣與抗爭,則少有人去認真理會和理解。李白的“二行”借用蘇秦、張儀、豫讓、范蠡、屈平(原)、李斯、李廣、朱買臣等諸多俠客、義士、縱橫家、政治家、愛國者發(fā)聲,述說他們的悲歡榮辱,維護和強化自己對現(xiàn)實不滅的幻夢,即他所謂“男兒窮通當有時”(《笑歌行》),“還須黑頭取方伯”(《悲歌行》),指論諸杰,壯心未已。“二行”諸杰,雖命運不同,結局各異,卻都有在政治上嶄露頭角甚至大顯身手的機遇。這令李白既羨然又悵然。所悵是自己機遇難得或雖得過卻似電光一閃,瞬間即逝。
李白在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秋至天寶三載(公元744年)三四月間曾在皇帝身邊“供奉翰林”。這是他政治上“出將入相”的第一次近在咫尺的良機??墒呛镁安婚L,一年半后即被“賜金放還”。李白自己說是因為“張垍讒逐”(這應該是李白親口告訴給魏顥的,所以被后者寫入《李翰林集序》)。只是還有兩個原因李白并不知曉,被蒙在鼓里。一是李白整日喝得爛醉,怕他外泄宮中機密;[1]二是李白畢竟來自平民,給點甜頭便忘乎所以,難堪大任。[2]就是因為這兩個緣由,加上還有張垍的挑撥,促使原本打算重用李白的玄宗痛下決心放棄了他。然而李白卻始終不忘玄宗的知遇之恩,相信他是明君。以后李白誤上永王璘的賊船,也是出于對玄宗讓永王璘等分置的制詔深信不疑。
李白在至德元載(公元756年)歲末至二載(公元757年)二月應永王璘征召入幕期間,則是他“出將入相”的第二次良機。他甚至幻想著可以成為東晉的謝安而談笑之間平定“安史之亂”。[3]可是他沒有想到,永王連當年唐玄宗讓他代草敕誥的勇氣也沒有,他只能“塵忝幕府,終無能為”(李白《與賈少公書》);后來還鋃鐺入獄,長流夜郎(中途遇赦而返)。可是李白仍愿意相信永王“東巡”的正義性,為“東巡”的遽然失敗而迷惘不安。
對李白這兩次“出將入相”之夢的破滅,我們可以說李白在政治上不老辣,不世故,但不可以說他政治上不成熟甚至很糊涂。李白在政治上其實很有想法,而且很執(zhí)著(比如一再提出遷都金陵的構想),只是與其他大多數(shù)人的表達不合,因而顯得怪異,不可理解。他不僅有很濃厚的先秦情結(主要是戰(zhàn)國情結),而且還有漢三國兩晉南北朝情結(主要是晉代情結)。他一直沉浸在對往古的回憶中。他筆下的許多政治人物(包括帝王將相俠客義士)離唐朝都很遠(如前舉“二行”中的人物),比例大大超過了本朝人物。他急迫地呼喚燕昭王,呼喚黃金臺,呼喚諸葛亮,呼喚謝安石……以刻舟求劍式的固執(zhí)追求自己仗劍報國的夢想??墒菈粝胪c現(xiàn)實有距離,物換星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卻不知道變通,而以純真的眼光探看面前那個充滿未知變數(shù)的詭異現(xiàn)實,癡癡地想著以縱橫之術、俠客之劍去匹馬單槍地闖世界,拯萬民,濟天下;惜乎青山在,卻夢難圓而人已老。然而我們看他暮年還拖著病軀,信心滿滿地躍馬請纓,“冀申一割之用”,能不為之動容,為之鼓掌嗎?
李白懷揣夢想而總是出奇不意,給人思索,讓人錯愕。他能“手刃數(shù)人”,拂袖而去,“千里不留行”;能“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來接濟落魄公子;能在虎視眈眈下為友人離世慟哭不已,背著尸骨借貸去尋安葬地;能“令龍巾拭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能在朝中一片主戰(zhàn)聲中獨呼不可:“君不能學哥舒”;能在眾生避之不及之時獨自應召,自愿坐上永王賊船。他是名播四海的大詩人,卻與平民百姓很親熱,幫他們還債,為他們寫詩,給他們歌唱;好端端的一個黃鶴樓、鸚鵡洲,大家稱美不迭,他偏要捶碎它,踢翻它;不更世事的小青年跑來嘲笑他,他卻要與之同去春光爛漫中曬太陽;他很少寫律詩,卻能以古筆入律,把律詩做得搖曳多姿,活色生香;他說“白發(fā)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飛流直下三千尺”,“黃河之水天上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還要把洞庭湖和湘江水一起化作美酒,供他醉樂;甚至要一手攬下整個宇宙,與天地互融,與星月共舞……
余秋雨先生在論及唐詩時對這位盛唐氣象里的天之驕子的王者風范是這樣認識的:
李白永遠讓人感到驚訝。我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對他的驚訝,恰恰來自于他的驚訝。因此是一種驚訝的傳遞。他一生都在驚訝山水、驚訝人性、驚訝自己,這使他變得非常天真。正是這種驚訝的天真,或者說天真的驚訝,把大家深深感染了。
我們在他的詩里讀到千古蜀道、九曲黃河、瀑布飛流時,還能讀到他的眼神,幾分惶恐,幾分驚嘆,幾分不解,幾分發(fā)呆,首先打動讀者的,是這種眼神,而不是景物。[4]
其實,李白心里有著許許多多的夢,如求道尋仙之夢——與萬物合一,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任俠仗義之夢——去縱橫四海,赴士之厄困,守死于危難,解民于倒懸;出將入相之夢——去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擁抱自由之夢——去爭取思想的解放、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獨立,推進自尊自強、自立自在的人性自覺,放飛青春,張舉生命,高邁不羈,激昂青云。
奧地利學者弗洛伊德曾經(jīng)講過,“夢的主要性質(zhì)在于將思想變形而為幻覺的經(jīng)驗”,而完成這個歷程的過程,則是令人驚訝的。[5]中國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詩人李白作為一個滿懷自由思想、獨立人格和青春想象的筑夢人,不斷用他的努力去探尋他那個世界,不知疲倦地奔走著,去將盛唐的天空,鑲上一片熠熠閃光的星星,不僅讓當時的人們錯愕不已,也讓今天的讀者驚訝萬分。其實,李白的這些夢,在他那個時代,并未筑圓,也斷難筑圓。但這個筑夢的過程、踐行理想的過程,也足以令人感動,并再次錯愕與驚訝。
李白一直在唐朝的路上辛苦地追尋夢圓時分,就像中國神話中的夸父逐日——雖然未能達到目的,“道渴而死”,但他留下的手杖,卻化成一片嬌艷欲滴、絢爛如火的桃花林。李白存世的詩文就是中國文化史上一處盛開的桃花林,氣骨高舉而又風光旖旎,惹人憐,逗人愛,真乃太白星之精魄耶!
美哉李白夢!
壯哉追夢人!
偉哉李太白!
注釋:
[1]范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記載說,當李白“上疏請還舊山”時,唐玄宗“或慮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溫室樹(此用《漢書·孔光傳》孔光‘周密謹慎’之典),恐掇后患,惜而逐之”。
[2]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語資》載李白乘醉令高力士“去靴”事后,玄宗“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
[3]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p>
[4]余秋雨:《中國文脈》,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81頁。
[5]參見(奧)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65頁—166頁。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