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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梧州(外一篇)

2022-01-01 02:23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姑姑竹林爸爸

琬 琦

星期天一大早,我還沒有起床,就聽到姑姑在客廳里問:“你們想不想去梧州?”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表哥的聲音:“不想去。”姑姑又問:“你呢?”表姐飛快地說:“不去。”客廳里安靜下來。我盯著墻壁,似乎能看到姑姑正在搖頭,然后嘆氣:“唉——”

表姐急急忙忙地沖了進(jìn)來,對我嚷道:“你怎么還不起床?”

他們總是在姑姑開始嘮叨之前就跑掉。表姐爬上了上鋪。她上床的時候,把腳踩在我的枕頭上。我趕緊坐了起來。表哥也進(jìn)來了。這房間太小,除了一張架床就沒有別的床了。平時他都住學(xué)校里,等他放假的時候,我也放假了,回鄉(xiāng)下了,他就睡我的床。不對,是我睡他的床。表哥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抄起一本書,假裝在看。

“你們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快!”姑姑站在門口抱怨著,“去梧州有那么可怕嗎?我可以買雪條給你們吃的?!?/p>

“我要看書,準(zhǔn)備考試了?!北砀缯f。

“我也要看書,我也準(zhǔn)備考試了?!北斫阋舱f。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表姐,她正在看一本《少年文藝》。但我不想拆穿她,因?yàn)槲乙蚕矚g這本書。我要是拆穿她,她一生氣就不給我看了。

突然,姑姑看見了我。她眼睛里放出光來:“燕子,你想不想……”

“好啊,我去!”我飛快地回答。

姑姑帶著我出門了。我們要走路到學(xué)校門口,坐三輪車到碼頭上,然后,坐船去梧州。

我們走下樓梯,轉(zhuǎn)向大路。我無意中一回頭,看到表哥和表姐在陽臺上探長了脖子。我叫了聲:“姑姑!”姑姑扭頭看了一眼,說:“什么?”那兒什么也沒有,只有幾件衣服隨風(fēng)搖擺。對了,還有一個空衣架。那是我剛才急慌慌地扯掉了裙子,但沒把衣架取下來。裙子是姑姑給我買的,是我最好的衣服。現(xiàn)在,這條花裙子正穿在我身上。

表哥和表姐跑得這么快嗎?還是我眼花了?

我和姑姑向校門口走去,風(fēng)一路吹著我們。風(fēng)也喜歡我的裙子。我觀察過了,每次我把裙子晾在陽臺上的時候,風(fēng)就特別大。而且,它總是圍著我的裙子打轉(zhuǎn),好像在琢磨從哪里下手,才可以把裙子擄走。害得我總是提心吊膽的。

風(fēng)跟著我們一直走到校門口,坐上了三輪車。三輪車開起來突突突的,風(fēng)也跟著一跳一跳。這時候我想起一個故事。一個姑娘在曬席子的時候,大風(fēng)把席子卷起來,姑娘裹在席子里被吹上了天空。等她再落下來,就跟席子一起變成了一只蠶。媽媽說這個姑娘是外婆家的鄰居,這事情千真萬確,還警告我,大風(fēng)天不要在外面閑逛。但我不相信風(fēng)會把人吹上天,也不相信人會變成蠶。

現(xiàn)在風(fēng)太大了,我又有點(diǎn)相信媽媽講的故事了。如果風(fēng)把穿著花裙子的我吹到天上,我會不會變成一只蝴蝶?我悄悄地攥住了圍欄。

上船的時候,風(fēng)攢足了勁呼地一下朝我吹來,花裙擺鼓蕩著,像一個撐滿了的氣球。我驚叫一聲,捂住了裙子。姑姑在我后面說:“別東張西望的,認(rèn)真看路!”我就看路。路是一條窄窄的木板,從碼頭搭到甲板上。有幾雙腳后跟在我的眼皮底下行走著,黑色的、灰色的、木頭色的。我就跟著它們上了船。

船開動了。起先是啪啪啪的一陣悶響,感覺船在轉(zhuǎn)彎,駛離了岸邊,駛向遼闊的河面。慢慢地,船變得平穩(wěn)了,聲音小了下來,是一種輕微的突突聲,船身也在細(xì)微地抖動。人們?nèi)齼蓛?,走到甲板上看風(fēng)景。姑姑和我也走了出去。

西江真大呀。河水白茫茫的,反射著陽光,一刻不停地閃爍著。風(fēng)吹著天上的兩只鳥兒。它們好像很喜歡被風(fēng)吹的感覺,靜靜地張著翅膀滑翔,偶爾追逐打鬧一下。我扒著欄桿看白色的波浪不斷地翻涌,抬頭遠(yuǎn)望,可以看到船走過的地方,泛起一條波光粼粼的長路。路兩邊的河水是碧綠的,寧靜得像鄉(xiāng)下的草地。風(fēng)這時也變得溫柔了,逗弄著我的裙裾,讓它偶爾飄起一角,從欄桿的空隙里往外鉆。

梧州終于到了。

姑姑領(lǐng)著我,走上長長的碼頭,穿過寬闊的大街,七拐八拐后進(jìn)了一條小巷。風(fēng)迎面灌來。這小巷一邊是店面,服裝店、面包店、藥店、肉店都有,另一邊就是圍墻,貼著墻根停著一溜單車。姑姑不停地叫我走快點(diǎn),但我的眼睛卻粘在那些五顏六色的店鋪上。一家冷飲店把我的腳釘住了。我說:

“姑姑,我想吃雪條?!?/p>

姑姑有些不愿意?!坝惺裁春贸缘?,這家雪條不好吃,綠豆太少。”

“這么說你吃過了?”

“吃過了呀?!?/p>

“我沒吃過,我想吃!你說陪你來梧州,就給買雪條吃的!”我理直氣壯地說。

“……好吧好吧,給你買吧?!?/p>

剛撕開雪條紙,風(fēng)就一把奪了過去,扔向拐角,不見了。緊接著,風(fēng)比我更快地貼近了雪條,繞著它滴溜溜地吮。我趕緊把雪條放進(jìn)嘴里,硬邦邦的,咬不動。但又冰又甜,真好吃!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根旋轉(zhuǎn)著的三色柱。姑姑說:“到了。你看你雪條還沒有吃完呢。一會不要到處亂滴?!?/p>

我的舌頭凍得有點(diǎn)麻木,嗯嗯地應(yīng)了兩聲。

我們進(jìn)去之后,風(fēng)就被關(guān)在了門外。

當(dāng)然,店里也是有風(fēng)的,那些風(fēng)從一個筒子里出來,被人拿在手上,嗚嗚地響,熱熱地吹出來。

姑姑坐到白色的轉(zhuǎn)椅上,一個滿臉堆笑的男人走過來,手一抖,一件圍裙就穿到了姑姑身上。我則被安排在一個小桌子旁邊,在一個木沙發(fā)上坐下。我專心地吃雪條,留心著,在融化的雪水滴下來之前,就把它舔進(jìn)嘴里去。姑姑的頭發(fā)被一綹一綹地拉起來,涂上一些黏糊糊的東西,然后,用亮晶晶的錫紙卷起來。男人還拉過一頂白色的大帽子,罩在姑姑頭上。那帽子上亂七八糟地扯著很多電線。水汽從帽子里冒出來,姑姑的臉變得模糊了。一排鏡子貼在墻上。我站起來看看,姑姑在鏡子里頭,像一個太空人,馬上就要騰空而起那種。我也在鏡子里頭,手里拿著一根快要吃完的雪條。把舌頭伸出來,那小半截舌頭凍得紅紅的。我朝自己笑了。

我走過去,看見水汽在姑姑的鼻尖上凝成水滴。我喊她:“姑姑?”

帽子動了一下。姑姑含糊的聲音從帽子下鉆出來:“干嗎?”

“雪條吃完了?!?/p>

“那就坐著?!惫霉糜悬c(diǎn)不耐煩。

我跑回去坐著,又看墻上貼的畫。每一幅畫都很漂亮,里面的人頭發(fā)或長或短,或黑或黃??粗粗?,我糊涂了:那畫里的姑娘好像是同一樣的人,怎么同時擁有長頭發(fā)和短頭發(fā)?直發(fā)和鬈發(fā)?黑頭發(fā)和黃頭發(fā)?

我又走過去喊:“姑姑?”

“哎呀,你干嗎?”

“你看那些畫……”

“看不到?!泵弊佑謩恿艘幌?。

“你去那邊坐著,”那個男人走過來,“我給你拿書看?!?/p>

過了好一會,男人走過來,把一堆東西噼噼啪啪地往小桌子上扔。那聲響把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一本本大小不一的書分別固定在一塊手指厚的木板上。木板呈黃黑色,紋路清晰可見,有些年頭了,已經(jīng)有包漿了,摸起來溫潤光滑。我捧起其中一本,放在膝蓋上。隨便一翻,剛好是一幅畫:一個花盆傾倒在地上,泥土、花葉落了一地,一個骷髏頭滾在旁邊。我又嚇了一跳,趕緊翻回去從頭看起。這是一個關(guān)于愛情和仇恨的故事:姑娘的愛人被壞哥哥殺害了,她把愛人的頭顱埋在花盆里。當(dāng)她憂傷成疾并去世后,花精們手持利劍沖向壞哥哥,為這對可憐的情侶報仇雪恨。另一個故事里,一個女人祈禱上蒼賜給她一個孩子,當(dāng)她種的郁金香開花時,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孩子,就睡在花朵中間。一只燕子如果在冬天不能及時飛回南方,它就會被凍死。它的尸體落在地里,對小小的鼴鼠來說,可能是一個龐然大物。

我入迷地讀著這本書。它很厚,加上木板的重量,不久就把我的膝蓋壓疼了。我把它擱在小桌子上,弓著身子看。短暫的變換中,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些都僅僅是故事,當(dāng)不得真。那個豌豆公主,墊了七床被子,都還嫌硌得慌。翻到最底下的被子一看,床板上果然放著一粒小小的豌豆。我想,若是困了,隨便指一塊地板我就能睡著。在鄉(xiāng)下的夜晚,久等媽媽不回來,摟著妹妹睡在廚房的柴堆里也是有的。別問我為什么不到床上去睡,床尾就是米缸,老鼠喜歡在那里討論如何才能打開缸蓋爬進(jìn)去,意見不統(tǒng)一時,會嘰嘰喳喳地吵架、打架,也會把我們的腳指頭當(dāng)雪條啃。有一天晚上我夢見爸爸被老鼠咬死了,他的腳指頭和木拖鞋散落在地上,東一個西一個的。醒來一看,是我的腳指頭被咬出了血。一年到頭,爸爸總是在外面打工。這提心吊膽得等到年節(jié),爸爸回到家里,偷偷地觀察過他的腳,才能徹底地放下來。

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故事,我差點(diǎn)把它當(dāng)成真的。點(diǎn)燃火柴之后,在火光中,小女孩看到了好吃的東西,溫暖的衣服。我想起鄉(xiāng)下家里屋頂?shù)臒焽?。很多個黃昏,我挑著柴草回來,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地亂叫。轉(zhuǎn)過石板小路的拐角,即將看到廚房的煙囪時,我會在心里暗暗祈禱能看到炊煙裊裊升起。那意味著媽媽在家,意味著忍受蚊子的轟炸生火做飯的差事不用我承擔(dān)了。但是很多次這種祈禱并不生效。于是我就有了賭徒心理:這一秒我賭那炊煙肯定升起來了,下一秒又想我肯定是永遠(yuǎn)的輸家,媽媽不可能這么早回來。就這樣,我把一整個晚上的幸福都押在那虛無縹緲的炊煙身上,并終于在一個濕潤的黃昏兌現(xiàn)了它:我看到炊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后,并沒有往天空上走,而是沿著瓦頂水平擴(kuò)散。白色的炊煙飄動著覆蓋在黑色的瓦片上,好像那瓦片底下的屋子里,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正在發(fā)生。我興沖沖地加快了腳步。是爸爸回來了。而且,就是那天晚上,他告訴我,打算讓我到城里姑姑家生活,在那里讀小學(xué)。

我完全沉浸于故事之中。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一片朦朧的蒼白,像炊煙逐漸飄遠(yuǎn)。有一兩次我聽到有人在叫:“燕子,燕子……”我茫然地抬起頭,視線一時無法聚焦在那個濕漉漉的女人身上。那女人說:“累了嗎?再等一會兒就可以了?!蔽尹c(diǎn)點(diǎn)頭。有人笑起來:“別擔(dān)心,她那么認(rèn)真看書,不會鬧的?!?/p>

不時有人開門進(jìn)來,那些陽光和風(fēng)就趁機(jī)在門縫處探頭探腦。陽光從門的這一邊,緩慢地向門的那一邊傾斜過去?;夜媚锉缓髬尩箅y,在火灰里分揀豆子。她打開窗戶,所有的鳥兒:燕子、麻雀、鴿子,都飛進(jìn)來幫忙。在這本書里反復(fù)地讀到“燕子”這個詞語讓我倍感幸福,仿佛雪條甜滋滋的味道正從我的每一個毛孔里散發(fā)出來。這只身穿禮服的鳥兒非常有禮貌,有愛心。但它也很傻,竟會愛上一座雕像,并不惜冒著被凍死的代價,在寒冷的冬天留在北方,只為了能在雕像肩膀上多停留幾天。值得欣慰的是,那個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男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冷酷??蓱z的燕子死去后,他胸膛里鉛做的心臟也爆裂開了。他的心碎了。我想起鄉(xiāng)下的男同學(xué)。他們像我一樣破衣爛衫,衣袖上滿是鼻涕的痕跡,卻熱衷于追著我唱一首兒歌:

燕子雀,飛過河,

龍眼荔枝娶老婆。

有錢娶只威威姐,

無錢娶只老鉗婆。

我不知道龍眼荔枝娶老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還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委屈。我光著腳在石板路上跑,他們光著腳在后面追。一直到躲進(jìn)家里,他們的聲音還從窗欞之間鉆進(jìn)來,像蚊子的嗡嗡聲一樣煩人。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他們一個個找來,摁在這本書面前,讓他們看看這書里的燕子,那么優(yōu)雅,那么善良,那么美好。他們一定會因此慚愧,抱緊雙手,試圖把臟兮兮的衣袖藏起來。

讀累了,我把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多好啊,跟著姑姑到梧州來。多好啊,我現(xiàn)在離開了鄉(xiāng)下,到城里讀書了。這書上寫的玫瑰花、蘋果、公主裙,都是到姑姑家我才認(rèn)識的。表姐送給我很多漂亮的裙子,她說她已經(jīng)上初中了,那些裙子太幼稚了??上W(xué)校大部分時間要穿校服。那校服是淺綠色的,手臂和大腿外側(cè)都縫著兩道白邊。我穿的是表姐的舊校服。當(dāng)然,已經(jīng)比我原來的好太多了。姑姑曾經(jīng)低聲埋怨:“就送個人兒來,衫也沒有,褲也沒有!”

姑姑給我買的第一件衣服,是粉紅色的碎花汗衫(相當(dāng)于后來的T恤),我特別喜歡,一拿到手就想穿。但姑姑說,要先洗一次水。洗了,掛在陽臺上,我一整天心神不寧,隔幾分鐘就跑過去,站在小椅子上踮起腳、伸長了手去摸。太陽不夠大,風(fēng)也沒有,它摸起來總是濕的。這讓我十分沮喪。晚上要洗澡了,我用晾衣竿把它撐下來,用手東摸摸、西捏捏,感覺除了衣服下擺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濕潤,其他地方都干了。我再也忍不住,就把它換上了。姑姑看見了,吃驚地說:“穿上啦?干了嗎?”

我心虛地說:“干了呀?!?/p>

姑姑一把拉過我,摸了摸衣服,生氣了:“哪里干,這不都是濕的!穿濕衣服,會生病的!快換掉!”

我有些害怕,又舍不得把衣服換掉,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感到姑姑抱著我,安靜極了。抬頭一看,她也在抹眼淚。我覺得奇怪:她為什么要哭呢?這么一想,我的眼淚就干了。

現(xiàn)在,姑姑頭上的大帽子已經(jīng)摘下來了,那個男人正在給她吹頭發(fā)。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那個黑色的彎曲的筒狀物叫電吹風(fēng),每個白色的轉(zhuǎn)椅前面都有一只。男人拿著電吹風(fēng),一邊吹,一邊晃動著它。幾縷熱風(fēng)逃逸出來,撲到我的臉上。它們好像是門外的風(fēng)派來的探子,要看看我還在不。我朝門口看了一眼。陽光已經(jīng)消失,天色暗下來,理發(fā)店開燈了。燈光明晃晃地打在鏡子里,鏡子里的那個理發(fā)店,顯得更加明亮、干凈、輝煌。這一整天時間,姑姑都用來燙她的頭發(fā),而我都用來讀故事了。我們都心滿意足,同時饑腸轆轆。

我把木板上的書重新扶起來,蹲在小桌子旁邊,繼續(xù)看。

新皇后是公主的后媽,她制作了一只有毒的蘋果給公主吃。那只蘋果好像伸出了畫面,伸到了我的面前。我能看到蘋果皮上的紋路,都是豎紋。姑姑說,這種蘋果又甜又脆,最好吃了。我還能聞到蘋果的香味,甜絲絲的。我咕咚一聲吞了一口唾液。但是瞇著眼睛一看,拿著這只蘋果的,卻是表哥。他用水果刀朝我比畫:“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到我們家來,這蘋果就是我們?nèi)置梅?,每人可以分到一只蘋果的三分之一。你來了,這蘋果就得分成四份,我們只能得到四分之一?!?/p>

表哥說這番話的時候,很嚴(yán)肅地看著我,還問我:“你懂了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懂了?!?/p>

表哥這番話提醒我,他還有一個哥哥,我叫大表哥的。大表哥已經(jīng)工作了,不常在家里。但無論如何,相較于我,他才是這個家的真實(shí)成員。不過什么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其實(shí)我還是不太懂。比畫了一通之后,那只蘋果又被放進(jìn)柜子里了。過幾天我再去看時,它已經(jīng)不見了。我雖然有點(diǎn)難過,但很快忘記了。那時候我太小,沒有權(quán)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表哥已經(jīng)讀高一了,他也沒有權(quán)利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得不接受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的妹妹。我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只蘋果,感到一陣光滑的涼意。我知道,這涼意并非來自蘋果,而是來自那彩色的紙頁。這些紙上的故事,讓我想起了這么多事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全都忘記了呢。我感覺腹中空空,但心口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好像是悲傷,又好像是歡喜;好像是寒冷,又好像是炎熱。

“也許是天氣的原因?!蔽覍ψ约赫f。姑姑也說過,九月一過,秋天就要來了,天氣就要變涼了嘛。

姑姑的頭發(fā)終于燙好了。她左右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問我:“漂亮嗎?”

我說:“漂亮。”

其實(shí)我更喜歡姑姑的舊頭發(fā)。舊頭發(fā)的卷卷雖然有些耷拉、松弛,但顯得很溫柔?,F(xiàn)在這新頭發(fā)上的卷卷,每一個都黝黑發(fā)亮,繃得緊緊的,像一頭新嶄嶄、硬茬茬的鋼絲卷。我們走出門外,守候多時的風(fēng)立即撲了上來。夜來了,風(fēng)也更涼了。有些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有些還亮著燈光。我們轉(zhuǎn)出巷子,走上寬闊的大街,已是萬家燈火。姑姑在路口的小店買了幾個包子,我們站在騎樓底下吃著。很多人匆匆忙忙地從街上走過,有的人手里還拎著一把青菜什么的。我突然想起,爸爸也在梧州。這座陌生的城市頓時變得親切起來。我問姑姑:“我爸爸是不是在梧州?”

“是啊。他在工地上干活?!?/p>

“他在哪個工地?我們?nèi)タ纯此伞!?/p>

“不行。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們得回家了,明天我還要上班,你也要上學(xué)?!?/p>

姑姑在中學(xué)里當(dāng)收發(fā)員,她的丈夫、我的姑丈是那所中學(xué)的生物老師,一家人就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他們都要按時上班。爸爸也要按時到工地上去,但那似乎不能叫“上班”,充其量只能叫“上工”?我不太能確定。

姑姑拉著我繼續(xù)往前走。我一邊走一邊仔細(xì)辨認(rèn)迎面而來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騎單車的人。爸爸說過,他在梧州撿到了一輛很好的單車,除了騎起來響一點(diǎn),沒有別的毛病。這樣,他去工地就方便多了。每一個騎著單車從我身邊掠過的人,都帶來了一陣微風(fēng)。有些單車確實(shí)如爸爸所說,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響,一路跳著響著。終于,一個酷似爸爸的背影出現(xiàn)了。就在前面路口,他坐在單車上,一只腳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腳伸出來支在地上等紅綠燈。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按住怦怦的心跳,加快了腳步跑上去。綠燈亮了,他扭頭看了看身后,騎著車子拐彎而去。不是爸爸。失落隨著風(fēng),兜頭兜腦地?fù)淞诉^來。

這條街道的旁邊,就是浩大的西江。此刻,路燈倒映在江面上,熠熠生輝。爸爸告訴過我,梧州每年都會發(fā)大水。河水倒灌進(jìn)街道,像入侵的敵軍一寸寸進(jìn)逼,居民們就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撤退。爸爸說,那時候街道就變成了河,人們撐著小船穿梭,賣菜,撈魚。有一次,爸爸赤著腳、挽著褲腿在街道上走,突然被水里的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彎下腰去,竟然撈到了一條大魚!“差不多有你那么高?!彼麑ξ冶犬嬛劬﹂W閃發(fā)亮。“??!那么大的魚,一定很重吧。”我無比崇拜地看著爸爸?!笆前。苤?,力氣也很大,而且滑溜溜的。我剛把它抱起來,它一掙扎,就又掉進(jìn)了水里。”爸爸遺憾地說?!鞍Γ 蔽覈@息了一聲。媽媽卻嗔怪地瞪爸爸一眼,說:“又吹牛!”

但我相信爸爸說的是真的。我相信爸爸說的每一句話。

“姑姑,你說,發(fā)大水的時候,這條街會被水浸到嗎?”

“會呀,肯定會,這條街近河邊,是最先浸到的。我們得走快一點(diǎn)了,最后一班船就要開了。”

我們加快了腳步。我感覺腳底有點(diǎn)濕潤,好像走在淺淺的河水當(dāng)中。風(fēng)持續(xù)吹來,帶來江水潮濕的氣息,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腥味。多神奇呀,這條街道會突然變成一條河,還有魚游進(jìn)來!那么,蝦子也會跟著進(jìn)來了?蝦子們是不是在水里跳著走?也許我們走過的這一串腳印,就有蝦子跳著走過。那條從爸爸懷里逃走的大魚,是不是順著這條街道,又回到西江里去了?

我一邊想,一邊拼命跟上姑姑的腳步。我們就像兩條逃跑的魚兒,穿過人群,往碼頭跑去。

風(fēng)帶來的聲音

走進(jìn)竹林,月光就被篩薄了,斑駁的黑暗包圍過來。一束光被擰亮了,朝地面照著,領(lǐng)著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往前走。彎彎曲曲的小徑落滿竹葉,柔軟的葉子一片片向鞋底貼過來?!笆峭@邊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對呀,穿過竹林就到啦。”女孩回答。

“該走哪一條?”女人問著,把手電筒往前照了一照。兩個人都站住了。光里出現(xiàn)了數(shù)條分岔的小路,每一條小路的盡頭,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竹影。

“可能是這條吧?”女孩想了一會,指了一個方向。

又走了一段,葉子越來越厚,鞋底也越來越厚。女孩踩到一根腐朽的竹枝,咔嚓一聲,差點(diǎn)摔個跟斗。

女人及時抓住了她。

“是不是走錯了?”女人問。

“我,我不知道?!迸⒉桓铱隙?。

哪里的狗汪汪地吠了起來。先是前邊的狗在吠,接著是旁邊的狗在吠,后來四面八方的狗都叫起來,一個叫得比一個起勁。兩人陷入狗叫的汪洋大海中,緊張得不敢動彈。好在那些看不見的狗只是在暗處叫,并沒有沖出來。

狗叫了一陣,發(fā)現(xiàn)沒什么值得叫的,就慢慢偃旗息鼓了。女孩害怕了,說:“七姨,我們還是回家吧?!?/p>

“不急,你再想想。你不是經(jīng)常到這里來撿竹殼嗎?”

當(dāng)然。你聽,風(fēng)帶來的聲音里,就有竹殼掉下來時的“咔啦”聲。白天,我們用削尖了的棍子去扎竹殼,“咔嗒”一個,“咔嗒”又一個。白亮亮的竹殼串滿一根棍子,扛在肩上,輕飄飄的,就像它們在灶膛里燃燒時輕飄飄的火苗。

女孩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陣。

女人對她說:“噓,你聽!”

兩個人安靜下來。風(fēng)過來了,風(fēng)帶來竹葉的簌簌私語,間或傳來“欸乃”一聲嘆息。那肯定是一株老態(tài)龍鐘的竹子,身上的枝葉都已稀疏得不行,一陣微風(fēng)就能將它吹歪。它歪到這棵竹子身上,又歪到那棵竹子身上,但誰都不愿意讓它依靠。

“竹子在唉聲嘆氣,像外婆。”女孩笑了。

“不是聽竹子呀,你再聽!”

于是兩個人站在小徑分岔的地方,張大了耳朵去捕捉。風(fēng)從左邊過來,帶來一陣咚咚咚鏘的響聲。那是鑼鼓,一聲聲敲得急促,幾片竹葉在空中扭動著身子往下落。

“在那邊!”兩個人都叫起來。

光換了一個方向,照著一大一小的兩雙腳在移動。零星還有狗叫,但都不成氣候,兩人不再害怕。但是,這移動很快停下來了。風(fēng)又從右邊過來,帶來一個女人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唱的是四平腔,本地白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一個女人穿著綠衣紅裙的身影在竹林深處水紋狀閃過。這種想象有點(diǎn)美,也有點(diǎn)詭異。

“難道是……在這邊?”兩人又站住腳,轉(zhuǎn)了個方向。

竹林的一角突然被風(fēng)搖晃得厲害,嘩嘩地響著,似乎有一幫人在林子里跑,而另一幫人在后面追。女孩覺得頭皮發(fā)麻,皮膚上生出一陣陣涼意。以前從未留意過竹林里藏著這么多風(fēng)。或者這些不是風(fēng),是大人們經(jīng)常說的鬼?就是那些喝藥死的,上吊死的,投河死的鬼。男人們常常警告那些要尋死的女人:“不要隨便說你想怎么死!那些鬼都等著替身來呢?!敝窳掷飼惺裁垂恚窟@月光也照不透的竹林呀。女孩抬起頭看天。天也被篩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了,看不到月亮,但有月光漏下來。

女人拉著女孩繼續(xù)走著。風(fēng)從第三個方向帶來了新的聲音。這回是男人在唱。這男人中氣十足,唱得十分輕快,聲音繞著竹林盤旋上升,瑟瑟作響。兩人站住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女人問:“你看過這出戲嗎?你知道他在唱什么嗎?”

“好像……是花木蘭!對了,他在給花木蘭唱贊歌呢!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直到班師回朝,才知道花木蘭是女的。這會兒,他唱的是,花木蘭就像一只兔子,跑起來雌雄難辨……”女孩一邊聽,一邊解釋。

“雌雄難辨是什么意思?”女人問。

“就是分不出男女的意思呀。就是說花木蘭跑得像男人一樣快!”

“是嗎?你確定你沒有聽錯?”女人有點(diǎn)懷疑,“古時候的女人怎么可能跟男人一樣行軍打仗?”

“就是這樣的。這個戲,上個月在我們村子里唱過,那時候你還沒來到我們家?!迸⒆孕诺卣f。“那個花木蘭,眉毛畫得很粗,一柄大刀耍得滿臺轉(zhuǎn)?!?/p>

“那我們趕緊走吧,不然一會兒戲都唱完了。”

她們朝那個策馬而歌的男人走去。但是風(fēng)卻猛然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馬受了驚,長嘯一聲躥了出去,跑遠(yuǎn)了,消失了。

女人搖了搖腦袋,說:“唉,又聽不到了。”

女孩側(cè)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有蟲子在喁喁地叫。她尋著聲音看去,那是黑暗的深處,竹子密密地織著,死去的枯枝敗葉糾纏成一團(tuán)。這會是什么蟲子呢?蟋蟀嗎?蟋蟀不是應(yīng)該在秋天才叫的嗎?或許夏天也可以叫吧。女孩聽得有點(diǎn)糊涂了。

好像是為了回答,一點(diǎn)亮光從黑暗里飛出來了。它一閃一閃地飄起來,像月光的碎屑,碎得只能照亮它自己。

“照燭蟲出來了?!迸苏f。

“七姨,那叫螢火蟲?!迸⒁槐菊?jīng)地說,“課本上有的?!?/p>

“我們就叫她照燭蟲?!迸苏f,“你媽沒教你唱過那首歌兒嗎?”

“教過的,我會唱?!迸屩f。

照燭蟲,照入沖,的聲落地捉雞公。

雞公飛上檳榔木,指甲開花滿地紅。

大姐摘朵當(dāng)胭脂,十指尖尖媒人來,

問你嫁官不嫁官?嫁官就有銀花插,

八人抬轎入衙門,入到衙門金雞啼,

入到二廳金狗吠,入到三廳月亮光,

照見新娘好嫁妝。紅漆枕頭紅棉被,

紅絲結(jié)成花滿床……

女孩念唱的聲音像馬蹄踐踏著竹葉,嘈嘈切切,你追我趕。還沒念完,她又喊起來:“七姨,你看,又有照燭蟲飛出來了?!?/p>

她全然把老師教的螢火蟲這個學(xué)名忘記了,只盯著那些飄蕩在夜色中的小亮點(diǎn)。它們分散開來,浮動著,比漏下來的月光亮一點(diǎn)。手電筒照過去,光亮就消失了,只有一個個小黑點(diǎn)浮在光里。一移開,它們又出現(xiàn)了。

它們可能是月光里的金子?或者是白天貪玩,躲藏在竹蔸里的陽光碎片?就像我們捉迷藏,躲得太好,躲得所有人都忘記了,才自己訕訕地跑出來。

女孩這樣想著,眼睫毛向上張著,跟著螢火蟲飛升,一直升到竹林高處。風(fēng)又來了,風(fēng)帶來幾只小鳥吵鬧的聲音。一定是風(fēng)把小鳥搖醒了,它們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陣,又睡著了。

女人還在側(cè)耳捕捉唱戲的聲音。

“燕子,你還能聽到他們在哪里唱嗎?”

兩個人,四只耳朵豎在半空中,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

有聲音的。除了唱戲聲,還有看戲的人在大聲叫好,還有嘩啦嘩啦的掌聲,像大風(fēng)翻過山頭,乘著月光追趕那些落荒而逃的敵人。鼓點(diǎn)越來越急,孩子們在舞臺下模仿著喊出沖殺的聲音。還有些孩子只顧著打鬧,哪里熱鬧往哪里鉆,戲也不好好看,卻喜歡擠去后臺看人家化裝。

“那粉那么厚,抹在臉上,一抹,黑紅的臉就變得比墻還白?!?/p>

“你家的墻有這么白?你家的泥磚墻,明明是黃的!”

“我是說課本上畫的那種墻!”

女孩似乎能聽到他們吵個不停。她也喜歡看演員化裝。那女人明明是黑瘦的臉,眼角也有皺紋,平日里也像媽媽一樣,皺著眉頭在大太陽下挑糞水。戲班子的鑼鼓一響,那嘶嘶作響的馬燈掛起來,照得整個院子像白天一樣亮。演戲的女人就站在白亮亮的燈光里,自己動手,把那些白的紅的黑的依次涂上去,描上去,就變樣了,就從凡人變成了仙女。系了一層層重重疊疊的長裙子,把一雙大腳蓋住。還要系一個大坎肩,邊緣垂下銀光閃閃的流蘇。頭發(fā)上插的簪子也好看,一步一搖。兒歌里唱的新娘插的銀花也不過如此了吧?當(dāng)然,花木蘭的妝容沒這么柔美。她是要朝著男人的方向化裝的。不過,再怎么描粗眉毛,她的俊美也是掩飾不住的。

聲音的來源顯得很可疑,風(fēng)撥弄它們,讓它們一會兒變一個方向。聽起來就像每個方向都有人在唱戲,都有人在奔跑,還有鑼鼓聲聲,虛無縹緲地傳過來。竹林被戲臺包圍了。竹林瑟瑟發(fā)抖,為這四面八方、漫山遍野的刀光劍影戰(zhàn)栗著。

“他們還在唱的。只是,我聽不出他們到底在哪里唱。”女孩苦惱地說,“風(fēng)吹得全亂了。”

“早知道叫你媽一起來。”女人說。

“七姨,你蒙了?我媽不是坐月子了嗎?她不能出門呀?!?/p>

“是,我怎么忘了。唉,又生了個妹兒。要生個弟弟,你媽晚年才有依靠。”

“為什么一定要依靠弟弟?依靠我不可以嗎?”

“你?”女人輕輕地笑了一下,“你以后還得依靠別人呢?!?/p>

“我才不依靠,我一個人都不依靠!”女孩擰著身子,氣鼓鼓地說,“人家花木蘭也是妹兒呀,不見得比男人差!”

“傻妹兒,戲臺上演的,哪里能當(dāng)真?!?/p>

“我們老師說了,花木蘭是真的,”女孩說,“真人真事,你不信拉倒!”

“好啦好啦,就算是真的,估計也看不成了。”女人摸摸女孩的頭頂,息事寧人地說,“轉(zhuǎn)了一晚上都找不著路,我們還是回家去吧。”

光劃了一道弧線,又在地上來回照了許久,終于選定了其中一條小路。這條小路猛一看沒什么特別,仔細(xì)看,它像一根樹干,其他小路都是它身上發(fā)出來的枝椏。女人問:“是不是這條?”

女孩仔細(xì)看了看,說:“是這條啦,我們應(yīng)該就是從這條路上過來的?!?/p>

是的,她們剛剛從這條路上過來時,天色還沒有暗。竹林外還是明朗的黃昏,大人們坐在曬坪上織泥箕。一根根長長的青竹堆在旁邊,一條條柔軟的篾片在大人的手指間翻飛。女孩在曬坪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微風(fēng)吹著,空氣里都是淡淡的青綠。有人問:“燕子,你怎么跑出來啦?不在家抱妹妹嗎?”

女孩回答:“妹妹太小了,我不敢抱。”

“再不抱,過幾天就抱不上了?!?/p>

“怎么會?我媽媽說,等她長大一點(diǎn),脖子沒那么軟了,我就可以抱了?!?/p>

“說不定,過幾天,妹妹就出去玩了呢。”那人眨了眨眼睛,說。

“怎么會?她那么小,哪兒也去不了?!?/p>

大人們互相看看,都發(fā)出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屋檐下有蝙蝠在飛,它們在捉蚊子。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喊著:“燕子,燕子!”

是女人來找女孩了。女人說:“燕子,聽說鄰村今晚演采茶戲,我們?nèi)タ窗?。?/p>

女孩說:“七姨,你聽誰說的?我咋不知道?”

女人說:“你媽媽說的?!?/p>

女孩更奇怪了:“我媽天天關(guān)在房間里,她怎么會知道?”

女人笑了,“你媽有順風(fēng)耳,她說是風(fēng)把鑼鼓聲吹到她枕頭邊了?!?/p>

“是啊。”有人插話,證實(shí)女人的話,“昨天我就聽說有采茶隊(duì)來了,從平南那邊來的?!?/p>

女孩說:“我不認(rèn)識路呀。”

又有人說:“怎么會不認(rèn)識?穿過竹林就到了呀。就在馬塘那邊?!?/p>

“是啊,燕子,你就聽著采茶戲的聲音走就可以了,很近的,快帶你七姨去?!?/p>

“你七姨過來侍候你媽媽坐月子,多久啦?”

“怎么你爸爸還沒有回來?”

“哎呀,人家在外面掙大錢呢,急著回來干什么,又不是生第一胎?!?/p>

“又不是生男孩……”

她們這樣七嘴八舌的時候,女人和女孩已經(jīng)走了。順著村道往外走,從女孩家的屋邊走過。那時候晚霞漸漸淡了,風(fēng)把一個嬰兒的哭聲送過來。她哭得這么沒心沒肺,咿呀咿呀的。女孩站住了,對女人說:“七姨,我妹妹又哭了呢?!?/p>

女人說:“不要緊,這么小一點(diǎn)的孩子,哭著玩呢?!?/p>

這會兒再從竹林里鉆出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有兩三點(diǎn)螢火蟲跟著她們飛出來,一看四周圍都是空蕩蕩的黑,又趕緊飛回去了。月光照著田野、道路、樹林、山包,到處都亮堂堂的。女人把手電筒關(guān)了,帶頭走在前面。女孩突然發(fā)現(xiàn),月光并不是均勻地照下來的。在某些角落,比如草叢里、樹影下、田埂底,月亮很吝嗇,只留下團(tuán)團(tuán)斑斑的暗影。對女人的背影,它卻十分慷慨大方,幾乎是不遺余力地照著。女孩注意到,月光照著女人既豐腴又苗條的身影,每走一步,都像一只水蜜桃在移動。女孩偷偷地笑了一下,想起曬坪上的娘娘和嬸嬸有時候會討論,誰的屁股大,好生養(yǎng)。女人是去年冬天結(jié)的婚。女孩還記得,那些紅紅綠綠的喜糖特別甜,女人給女孩抓了好大一把,把衣兜撐得滿滿的。其中有一種花生酥糖,咬起來,甜甜的碎屑在嘴巴里跳舞,連說話都是香的。宴席上的扣肉很大很沉,她伸筷子去夾,差點(diǎn)夾不起來??廴庀旅媸撬婎^,白亮亮的,吃到的人酸得皺眉咂嘴,卻連贊兩句:“好酸,好酸!”本地土話,“酸”與“孫”同音,一桌子人就呵呵地笑起來。

哎呀,老是惦記著吃的,真是有點(diǎn)羞人。就老實(shí)承認(rèn)吧,那個女孩就是我,那個女人是我七姨。是的,我外婆生養(yǎng)了七個孩子,直到第六個才是男孩,我叫他舅舅。外婆預(yù)感她還可以再生一個男孩,可是生下來的卻是七姨。外婆和媽媽都說,七姨嫁得好。

“獨(dú)生仔,三間大瓦屋都是她自己的了?!?/p>

“趕緊生個兒子就好了?!?/p>

她們時常這樣嘀嘀咕咕。

不過,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怎么樣才算嫁得好。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幾天之后,我那剛滿月的妹妹就被送了人。包著她的藍(lán)花小被子是我小時候蓋過的。把她抱走的人面目模糊,在雞叫頭遍、草尖上的露水未干時來到我們家,又趕在天亮之前穿過竹林離開了。妹妹離開之后,媽媽在窗戶后面站了很久。她扯下頭上包著的圍巾,扯長了兩只耳朵。清晨的風(fēng)帶來竹林里的鳥叫聲,它們叫得比平常凄厲,像在爭論一件令人驚恐不安的事情。鳥兒散去之后,風(fēng)也沉默了,再沒有帶來一絲關(guān)于妹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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