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一
鹽場就在我面前,分割成一塊塊方形鹽田向海里延伸,鹽田里水面平靜,火燒云在上面燃燒著??諝庵杏幸还上绦任?。達(dá)仔打著赤膊,從鹽場與海岸公路之間的那片荒灘跑過來,他的背和手臂曬成了黃銅色,胸膛稍微淺一些,大概是經(jīng)常背向太陽干活的緣故。頭發(fā)天生鬈,他跟我講過,這都是遺傳的,他父親也是個鬈發(fā)。這樣沒什么不好,連燙發(fā)的錢都省了。因為這兩樣,大家都喊他印度佬,他不在意,都是笑笑應(yīng)了,他覺得他們并沒有惡意。鹽場里的人大多都有外號,比印度佬難聽的大把有,諸如魚頭、爛蝦、八爪魚、水母之類。
現(xiàn)在出發(fā)?他跨過了公路的欄桿,一屁股坐在上面說。我看鹽場那邊還有不少人在干活,說,現(xiàn)在走得了嗎?他說,走得,我那幾塊田都搞定了,剩下的高哥弄。他說完從欄桿站起來,向鹽場小跑去。他有點外八,跑起來一顛一晃的,像只鴨子。我們約著去找沖浪點。鹽場這一帶浪不大,礁石又多,不適合沖浪。我們打算沿著海岸公路一直往南邊找,據(jù)說那里有幾處浪特別大,底下全是沙的野海。
我們認(rèn)識有兩年多了。三年前我被分配到沿海小鎮(zhèn)食藥所,工作不算太忙,難度也不大,日子還過得去。只是這邊一個熟人也沒有。剛來那時候,下班無事可做,一個人待在出租屋里玩游戲打發(fā)時間。辦公室?guī)孜煌聞傞_始還叫我去喝酒,我拒絕幾次后,他們再也沒叫我。這也沒什么,我天生就喝不來酒,一喝多就容易上頭,大學(xué)的時候跟一個師兄拼酒,拼輸了不服,喊著要跟師兄決斗。幾個同學(xué)把我按住,一路押回宿舍,即便被綁到床上,我還是大呼那師兄的名字。第二天醒來什么也不記得,問舍友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我去給那師兄道了歉。師兄大人有大量,說沒事沒事,醉酒的事別當(dāng)真。但那以后那幫人就沒叫過我喝酒。我也有自知之明,從此就不再敢喝多了。
第二年我買了輛雅馬哈摩托車,一有時間就往海邊溜達(dá)。我住的地方離海邊有十多公里,騎摩托車十來分鐘能到。這里是個半島,在北回歸線以南,夏季無比漫長,陽光亮得讓人發(fā)慌,所以我?guī)缀醢聿懦鋈ァ:0毒€從東邊往南,有幾十公里,沿著海岸公路就可以走完。有一天傍晚,我去南端的一片野海吹了一陣海風(fēng),回到鹽場附近摩托車熄火了,怎么打也打不著。我把車立在路邊,正想著怎么找附近哪里有修車的,達(dá)仔從鹽場上來,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問他兄弟知道附近哪里有修車的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邊上的摩托車,說,鎮(zhèn)上有。我看著他的樣子,鬈發(fā)赤膊,吊兒郎當(dāng)?shù)南駛€混混,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鎮(zhèn)上有,我是問你這附近有沒有。他倒沒計較,問我你車怎么了。我說,不知道。他走到摩托車邊上,一騙腿騎了上去,說,鑰匙拿來。我把鑰匙拋給他,他便開始打火,搗鼓了一陣,下來拔出火花塞說,燒了。我湊過去看,火花塞一頭變黑了,心里盤算著該怎么回去,想著叫一輛拖車過來吧。打了幾個電話問同事,都沒有拖車的號碼。達(dá)仔問我,住哪。我說住鎮(zhèn)上。他說,你別叫拖車了,我拖你回去。說完跑回去,不久騎著一輛嘉陵摩托過來,停到我摩托車前面。嘉陵看起來有些年代了,油箱的油漆掉了不少,不過保養(yǎng)得不錯,車身和輪子都沒生銹。達(dá)仔從后箱里拿出一根拇指粗的繩子,一頭綁到嘉陵后架,一頭系在我的車頭。就這樣,他把我拖到鎮(zhèn)上,到修理店天已經(jīng)黑下來,我要請他吃飯,他說今天不行,然后轉(zhuǎn)身開摩托車走了。
幾天后的周末,我騎車去鹽場找達(dá)仔,他正在鹽田里裝鹽,用鏟子把鹽鏟到兩輪斗車?yán)?,裝滿后他在前面拉,一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在后面推。我問他需要幫忙嗎,他讓我在那里等他。海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穿過脖子,癢癢的。我往他們推車的方向看去,料場上堆著一堆堆鹽,像下雪天路邊鏟堆起來的雪。他們把斗車?yán)锏柠}倒進(jìn)鹽堆,轉(zhuǎn)推回來,放到我旁邊的鹽田邊上。達(dá)仔向我介紹,這是高哥。高哥也是打赤膊,皮膚比達(dá)仔黑一些,肌肉塊很大,但表皮已經(jīng)發(fā)皺。高哥看著我說,中午一起吃飯。我說,我本來是過來請你們吃飯的,上次幫我拖車回去還沒謝過。達(dá)仔大概也把這件事給高哥講過了,高哥笑了笑說,下次再請,今天有深海魚。中午我就在他們住的地方吃飯,那是一間當(dāng)?shù)厝说淖越ǚ?,一樓開海鮮大排檔,二樓以上出租。高哥和達(dá)仔住二樓,是間單間,二十來平方米,廚房和住房用一堵墻隔開。一張鐵板床,高哥睡下面,達(dá)仔睡上面。床底下有一塊沖浪板,我問達(dá)仔,是不是在玩沖浪。達(dá)仔告訴我,干完活他經(jīng)常去附近的海里沖浪。不久后,我便和達(dá)仔熟了起來,兩人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沿著海岸公路兜風(fēng)。我也跟著他一起學(xué)了沖浪。
二
摩托車沿著海岸線往南開,達(dá)仔有時在我前面,有時在我后面,有時我們并排走。海岸公路兩邊長滿了熱帶植物,蔥蔥郁郁,棕櫚樹、香蕉樹、椰子樹,以及很多不知名的熱帶植物。達(dá)仔說高哥以前剛來的時候很不適應(yīng),這里的樹似乎總是在瘋狂生長,各種顏色鮮艷的花,在冬天也不謝。高哥老家是東北的,在那邊完全想象不到存在這些東西。潮濕悶熱的風(fēng)吹著我們的耳根,摩托車的聲音一浪一浪的,像是被這天氣烤急了性子。不遠(yuǎn)就有一個斜坡,得退到一擋加大油門才能上去,斜坡頂上是個海軍訓(xùn)練營地,那里視野很好,可以看到一片寬敞的海域。各種各樣的鳥藏在樹林里叫喊著,亂成一團(tuán)。雖然路邊立牌上有一些候鳥的相片,據(jù)說是從西伯利亞飛來過冬的,可我們從來沒見過。
我和達(dá)仔一路向南,在幾個海灘停下來,下去看后都不滿意。不是太臟就是礁石太多,或者背風(fēng),浪很小。累了就立起摩托車,腳架在把手上,頭枕著后箱,閉目養(yǎng)神。最終在海軍營地附近的一個偏僻處,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海灣。那里偏離海岸公路有五六百米,周邊都是松樹,松樹下長滿了帶刺的植物。我們下去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墓地,那些土丘堆成的墓就分布在松樹底下,帶刺的植物長在墓與墓的間隙間。我們快速通過松林,到海灘時光線刺眼,一片細(xì)軟的沙灘就在我們面前,沙灘上沒有腳印,顯然這里沒人來。幾十米外,浪一波一波的從遠(yuǎn)處奔襲過來。海灣呈一個環(huán)形,開向東南,東南風(fēng)從風(fēng)口吹進(jìn)來,所以浪很大。底下也沒礁石,都是沙。不用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最佳沖浪點。我們拿起沖浪板,往海里沖去。整個下午,我們都在海里度過,傍晚的時候,我們沖累了,便躺在海灘上休息。
你覺得怎樣,達(dá)仔問我。他閉著眼睛,蹺著腿,身上都是細(xì)沙。我說,這是我見過最適合沖浪的海灘。他說,那定時間吧。我打開手機看日歷,今天是初七,下周日是十五,是漲潮時間,但第二天要上班。我說,下周星期六怎么樣。他說,行,我提前跟高哥講,上午多干些,下午就能來早點。
我們約的是晚上沖浪。最初是因為看了一些極限沖浪運動片,看著他們在海嘯中沖浪很是刺激,還有的在毛里求斯的海底瀑布上面沖浪,像是隨時都可能墜下去一樣。這些離我們太遠(yuǎn),我們不可能做到。達(dá)仔跟我說,我們?yōu)槭裁床辉囋囃砩蠜_浪,也許更好耍。我試著想象晚上沖浪的樣子,四周漆黑一片,只能聽到海浪的聲音,由遠(yuǎn)到近向我們襲來。我說,那樣行嗎?達(dá)仔說,不試試怎么知道。我說,那也行,但是要保證安全,我們得穿著救生衣,再買一個熒光手環(huán)戴在手上,好互相知道位置,畢竟夜里視線不好。達(dá)仔答應(yīng)了。
我網(wǎng)購了救生衣和熒光手環(huán),物流顯示三天到。我一邊等一邊在市場和飲食店里奔波。幾位顧客吃了海鮮粉后食物中毒,送去衛(wèi)生院治了兩天,出來后向我們投訴。我們?nèi)ズur粉店里取樣檢驗,樣本并沒問題,懷疑是顧客先前吃了跟海鮮過敏類似的東西。顧客那邊不服氣,堅稱海鮮粉肯定有問題,最后把事情捅到上面。縣里下文,要兩天之內(nèi),進(jìn)行一次全面大排查。第一天結(jié)束累得腰酸腿脹,晚上十點下班后,癱到沙發(fā)上什么都不想干,連澡都懶得洗。我媽打電話來,問我最近狀況,我知道她想問什么,她想問我有沒有處對象,她一直盼著抱孫兒。我假裝聽不懂,說挺好的,附和幾句便掛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們?nèi)ナ袌龈阃粨?,抓了三輛外地車,都是賣青頭鴨的。兩輛微型車,一輛摩托車。讓他們登記后,便趕他們回去。微型車走了,摩托車卻沒動,人站在邊上愣著。我過去問他怎么了,他指著旁邊的熟食攤說,能不能先把鴨子放這里,我去趟海邊再回來拉走。我心里掂量,他是不是想讓熟食攤老板幫賣,但看他樣子挺老實,就說,行吧。他把鴨籠從摩托車后架拿下來,跟熟食攤老板說幾句話,轉(zhuǎn)頭跨上摩托車騎走了。我們收隊回去,那籠鴨子還在那里。
下班時,我從辦公室下樓梯,正要回去。辦公室就在市場邊頭,在走廊就可以看見市場。有人喊喂,我轉(zhuǎn)頭,他向我跑過來,手里提著一個小塑料袋。他過來就把手里的塑料袋遞給我,說,這是沙蟲,就當(dāng)是我感謝你。我擺手說,你留著吃。他的手僵在空中,沒收回去。
我把他手推回去,說,你去海邊就是為了這個?他說,我堂弟給的。他從兜里掏出根煙遞給我,我自己點上。他繼續(xù)說,我堂弟在鹽場干活,他那海貨多。我瞄了一眼他摩托車,后面只見一個籠子,里面的鴨沒了。我說,行啊你。他抓著后腦勺,憨憨地笑著。我說,你這是要回去了嗎。他說,準(zhǔn)備回了。我問他住哪里,他說在北邊山區(qū)那,騎摩托車半個小時就到。夏至將近,白日漫長,六點天還亮得很。我說,喝杯茶再回去吧,反正也還早。他開始還不太敢,以為我要跟他算鴨子的賬。后面我跟他說,下班不講工作,他才同意了。
他上身穿著一件籃球服,印著23號,下身穿著牛仔褲,身上有一股鴨毛味。端起茶杯,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很粗,手掌厚實,便問他除了賣鴨子還干些什么活。他說,砌房子啊。他有一個五個人的工隊,專門給人砌房子,但現(xiàn)在活少了,村里面該建的也建得差不多了。沒活干就販鴨子賣。談到他去海邊的事,他嘆了口氣說,不瞞你說,我去海邊就是為了想讓我堂弟回去一趟。
三
他叫邱盛業(yè),他堂弟叫邱盛強,他跟他堂弟同一個阿婆,他爸排行第十,堂弟他爸排行第十一。他十一叔有三個孩子,堂弟最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叫二妹三妹。三妹出生那年,十一叔因為械斗被判了八年刑,出獄兩三年后因白血病去世了。十一嫂想留下來帶大三個孩子,阿婆把她趕走了,她于是帶著三妹回到她娘家貴州,從此沒了音訊。一年多后堂弟離家出走,也一直聯(lián)系不到。直到去年,二妹嫁到貴州,打聽到她媽的下落,她媽改嫁好多年了,又有了兩個男孩,大的已經(jīng)五歲多了。她媽問二妹堂弟的情況,二妹說堂弟出走就沒回來過,她媽就哭了,她說她想見堂弟一面。二妹就打電話回去跟他講了,他去告訴阿婆,阿婆就讓他去找。他一邊販鴨一邊找,找了一年,在鹽場那找到了堂弟,然后他跟堂弟講已經(jīng)知道他媽下落,他媽想見他一面,他堂弟沒有置話。走的時候,堂弟送給他一袋沙蟲,讓他拿回去吃。
我們一直聊到天色發(fā)暗,他說他該回去了,我也沒留他吃飯。出了門,他騎上摩托車往北而去。街面上人都散完了,街道顯得寬大冷清。我一個人懶得煮飯,泡了包泡面充饑。半夜餓醒來,又吃了一包,結(jié)果膩得想吐,狂喝水。這樣一折騰,睡意全無,打開電腦想玩游戲,又覺得無聊。手閑不小心點到一個文件夾,里面還有和前女友小蟋蟀拍的照片,那是一個湖,我們站在湖邊,笑得傻不拉嘰的。還有幾張她站在重慶的江邊,煙霧彌漫,身后是一條空中軌道。她是重慶的,前一陣子剛結(jié)婚,請了我的幾個大學(xué)舍友去喝喜酒。這樣沒什么不好,總不能盼望著人家一直單著。我看了幾遍,把相片全拖入回收站,又東點西點,一直弄到五點多才上床躺著。隔天上班,昏昏沉沉,一直聽到自己心臟怦怦跳著,像是要隨時猝死一樣。
周四快遞來了,拆開把救生衣洗了一遍,晾了一天便干了,打算周五拿去給達(dá)仔,順便請他跟高哥吃飯。周五早上請了下午假,午睡醒來后便往鹽場去。到那他們還在鹽田里。高哥看見我,說來了啊。我說,今天來請你們吃飯。高哥一聽,放下手里的耙過來低聲說,你是鐵了心要請我們吃飯?我說是啊,都拖了兩年多了,在你這白吃白喝的。高哥說,行,你把錢轉(zhuǎn)我,我去買菜。錢轉(zhuǎn)過去后,高哥推出他的嘉陵摩托車立馬出去。剩下我跟達(dá)仔,他在鹽田里,我在鹽田邊上。我跟他說,救生衣和手環(huán)到了。他嗯一聲,頭沒抬起來,耙著海水,海水里已經(jīng)有鹽結(jié)晶出來了。我說,海水就是這樣變成鹽的嗎?他抬起頭,指著海的方向說,從那邊引入海水,一層一層過濾,到這就變成鹽了。他帶我到最低的鹽田,海水已經(jīng)全蒸發(fā)掉了,田里都是鹽,像一田雪。
我們聊了半個小時左右,高哥回來了,買了石螺、蝦、八爪魚和大蠔,說都是剛撈上來的,保證新鮮。他問我會做菜嗎,我說馬馬虎虎,他哈哈大笑,轉(zhuǎn)頭走進(jìn)廚房里。我跟了過去,幫他打下手。整好四五個菜,高哥下到一樓搬上來一箱冰啤酒,一盤凍餃子,還從角落里搜出幾根紅腸,問我吃過這東西嗎,東北老家寄過來的。我說我吃過熱狗,兩個都笑。餃子加熱后,高哥打電話叫達(dá)仔回來吃飯。
三個人圍著一張小桌子,高哥把幾瓶啤酒放上來,我們一人一支。喝了兩瓶,我跟高哥說,我不敢喝太多,喝多會發(fā)酒瘋。高哥說怕啥,喝個酒都不能痛快喝,做什么人啊。他這么一說,我只能繼續(xù)喝下去了。喝了三瓶多,我有點暈,高哥問我,結(jié)婚了嗎?我說還沒結(jié)。我便把家里催婚的事和小蟋蟀結(jié)婚的事講了出來。高哥說,這算啥事啊,以后好女孩兒多的是。高哥也喝了不少,說起了他的事。他說他二十多年前就到這來了,父母那時候說,你去吧,那邊暖和,你從小就怕冷。他在這邊成了家,也有了兩個孩子,大兒子在廣州讀書,畢業(yè)后就留在那工作了。小兒子現(xiàn)在還在南寧讀大學(xué)。這些年他想把父母接過來住,他們不肯,說這把年紀(jì),就別瞎折騰了。高哥拿起半瓶酒,一飲而盡,說,我就想啊,人啊怎么過都是過,在東北是過,在這也是過,關(guān)鍵是過得痛快就行了嘛。我覺得高哥說得有道理,又敬了他幾杯。達(dá)仔話很少,幾乎都是喝酒。不久我們都迷糊了,高哥執(zhí)意讓我睡他的床,我問他睡哪,他說你別管,大老爺們還怕沒地方睡覺。達(dá)仔爬到上鋪,我也實在是暈了,躺下來就睡。
做了一些混亂的夢,醒來后發(fā)現(xiàn)脖子和額頭都是汗,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半。又瞇了一下眼,但毫無睡意,干脆就起來了。墻壁上的風(fēng)扇缺潤滑油,咔咔轉(zhuǎn)著,外面路燈光從窗簾的縫隙泄到地板上,高哥側(cè)著身子,兩條腿疊在一起,躺在涼席上呼呼睡著。我有點想吐,踮著腳走出門,外面正下著大雨。下了一樓,擰開小門,雨一下子撲面而來。好久沒見這么大的雨了。雖然想吐,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喝了這么多年酒第一次這樣。這讓我擔(dān)心是否身體某些器官出了問題,前段時間在宿舍洗頭,一抓下來手里都是頭發(fā),以為是用力過猛,試著輕輕抓,頭發(fā)也一樣被抓下來。對著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照,笑起來眼角有兩道很深的溝,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我貼著墻壁,順著路往外面走去。雨水落到地面,從高處往低處匯集,瘋狂往下水道沖去,到處是水的流動聲。路燈上一群飛蟻盤旋著,有些斷了翅膀掉下來,在濕漉漉的路面爬。夜幕被一道閃電劈開,接著傳來轟隆的聲音,前面已經(jīng)能聽到海浪的聲音,但雨實在太大,我鉆進(jìn)路對面的一個公車亭,靠著廣告牌掏出一根煙,發(fā)現(xiàn)火機好像落在房間里了。也不想放回去,就把煙叼在嘴里。很多以前的事情被大水從角落里沖出來。好多個這樣的夜晚,我跟小蟋蟀在出租房的窗前,她爬上窗臺,把細(xì)長的腿伸出防盜網(wǎng)外,讓大雨淋她的腳。我背靠著窗臺,一直抽煙。窗外是一條鐵路,隔半個小時,火車嗚嗚駛過,遠(yuǎn)處是嘉陵江,很多船停在江邊,船艙里亮著昏黃的光。有次她伸手出去抓了一把雨水,甩到我的脖子上。有次我把一根煙插到她嘴里,把打火機藏起來,不給她點火。她急得從窗臺下來,在我身上摸了個遍,最后把煙插回我嘴里。她那會剛學(xué)抽煙,經(jīng)常換各種姿勢問我,煙是這樣抽嗎。我說,你想怎么抽就怎么抽。我們分開后,有一天她發(fā)信息跟我講,她學(xué)會抽煙了。那天我正在趕著去考事業(yè)單位,考完天就下雨了。這里也是很多雨。后來有一年夏天,我開車去貴州出差,在高速公路上下起了暴雨,前方一片模糊,我右拐進(jìn)應(yīng)急車道打雙閃停車。雨刮開到最大擋位,在密密的雨中,我模糊看到右前方的路牌,上面寫著“重慶”兩個大字,我按下車窗,探出頭去嘔吐不已。吐完雨把中控臺全澆濕了。
四
雨中,有腳步聲傳來,達(dá)仔也出來了。他跑過來坐到候車椅上,脫下短袖去擦身子和頭發(fā)。他說,你是不是出來吐了。我說,還沒有。他說,我先吐。說完蹲到旁邊,面向綠化帶開始吐。雨水大力敲擊著公車站的遮雨棚,落下來的雨滴彈到我的小腿上。你帶火機出來了嗎?我說。他背著一只手,把火機遞給我。我點燃煙,把火機放進(jìn)兜里。他說,火機呢?我說,你不是在吐嗎?他說,媽的,一個月被你順了多少個火機了。他轉(zhuǎn)過身來,還是蹲著,我把火機遞給他,他也點上一根煙。有些事情跟你講。我說,講。他說,昨天我堂哥過來。我說,我猜到了。他說,噢,你還見過他?我于是把那天遇到邱盛業(yè)的事情講了。達(dá)仔說,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真名叫邱盛強。頓了一下說,他叫我回去一趟。我說,然后呢?他說,他說找到我媽了,在貴州,她想見我。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伸到雨水中胡亂劃著。我不搭話,繼續(xù)抽我的煙。他繼續(xù)說,我媽那時候走前說寫信給我和二妹,我每天都去小學(xué)門口等郵差來,每天都沒有我的信。后來郵差說,別來了,有信我拿上去給你。我等了一年多,就不等了,出去跟一幫小混混到處晃蕩,天天找架打。有一次我們中一個人被打了,我們糾集幾個人去給他出頭,在一個小巷里被人家拿砍刀埋伏,我溜得快,一路狂飆,最后跑到鹽場躲。被高哥撞見,高哥一看我這狼狽樣,就問我小伙子跑啥,見鬼了呢。我說是,他說過來我這兒,我看哪個鬼敢來。后來那幫人沒追來,我也沒地方去,就留在鹽場了。媽的火機怎么打不著了。達(dá)仔煙被雨濺到熄滅了,正要點,怎么也打不著打火機。我把煙遞給他,他對著火星點著,濃濃吸了一口。我爸被勞改那些日子,大家都叫我勞改犯,我全都回?fù)簦f你他媽全家才是勞改犯。等我爸出獄,我一直想問他到底是不是勞改犯。那天早上天還沒亮,他用摩托車送我去學(xué)校,天很冷,但我不抱他,我把手放在車后架上。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摩托車穿過了很多村子和鐵路橋,兩邊山影模糊,我想著到學(xué)校門口就問他。等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下了車,在原地站了幾十秒,最終什么也沒問,就進(jìn)學(xué)校去了。不久后他就死了。二妹前陣子打電話來跟我說,媽那時候有寄信,隔一段時間她就把信放到街道的郵筒里。她一直沒收到回信,以為我埋怨她,不給她回信。一年多后發(fā)現(xiàn)那個郵筒是廢棄的,早就沒人來收信了。她還說,你也別怪阿婆,她要是不把媽趕走,媽怎么養(yǎng)我們?nèi)齻€孩子。
雨越下越大,偶爾閃電把夜空照亮,旋即又暗了,像誰關(guān)了燈一樣。有個井蓋被沖開,水從下面噴涌上來,一下子路上的水全變黃了。我手靠在公車站柱子上,那是一根不銹鋼柱子,很涼快,敲起來哐哐響。我面向著海邊的方向,達(dá)仔面向著岸上的方向。我們就這樣對話。我說,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樣,要回去嗎?很久都沒有回音。一聲響雷之后,他說,不回了,回去又能怎樣。
后來雨小了一些,我們都不說話了,我敲著公車站柱子玩,他也拿起那棍子敲,我敲一聲他敲一聲。聲音消失的間隙,我們聽到了海浪的聲音。一直待到雨停,我們才回去睡覺。出租房里,高哥翻了個身,繼續(xù)打著呼嚕。
醒來發(fā)現(xiàn)太陽曬到我的脖子上,高哥不在了,涼席卷起來挨在墻邊,爬上去看,達(dá)仔也不在上鋪,他們什么時候起來我都不知道。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拿上救生衣便出去。他們都在鹽田里了,我把鞋子脫掉,扔到很遠(yuǎn)的沙地上,也進(jìn)去鹽田里幫忙。高哥問我吃早餐沒有,我說我不餓。我是真的一點都不餓。
下午五點多吃了東西我們就出發(fā)了。達(dá)仔騎著高哥的老嘉陵,我騎著我的雅馬哈,我們沿著海岸公路一路往南。想來是大雨剛停的緣故,海里和山上有一層薄霧,我們穿過一層,前面又有一層。柏油路很潮濕,路邊的熱帶植被剛喝飽了水,葉子比平時都肥。蟬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層層疊疊,籠罩著海和雨林。
穿過松樹林,墓地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到了海邊,風(fēng)開始吹起來,太陽隱在淺灰色的云層后面。浪很大,白花花在海面上翻卷著。我們把摩托車停在海灘上,各自靠著自己的摩托車,等夜晚降臨。我們沒有講話。但我們都知道,今天是個適合沖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