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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看云的姿勢

2022-01-01 02:23:02徐惠志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11期

徐惠志

1

那天我經(jīng)過高中部教學(xué)樓,老板娘正在教室數(shù)錢。她肥厚的手指翻飛,彈出片片紅云。粉紅絲巾束著脖子和尖下巴,唇膏紅亮,開合如念經(jīng)。聽人說,那是老板的大老婆。我盤算著還有幾個學(xué)生沒來報名注冊,竟忘了從辦公室里取回幾包瓜種。我預(yù)備周末就去學(xué)校的菜地播種。暮春初夏時,蜜蜂與白蝴蝶,從不知何處飛出,穿梭于粉黃的花間,一個在教室里檢查早讀書聲的光景。從辦公室出來看見老板娘,右手提著錢箱,肩略下沉。燙過的頭發(fā)蓬松如獅子。一個皮衣男隨從,想來是保鏢。他們一徑往荷塘邊上的黑色奔馳車走去。我錯身取小道橫穿足球場。走在路上,我想象一百萬百元大鈔有幾斤幾兩,如果是硬幣又有多重,手上不自覺掂了一掂幾包種子。這樣想時,見楊麗云的同桌小敏,站在我宿舍走廊,正伸著脖子探出頭來。我快步上樓,說這位同學(xué),你交學(xué)費也不早點呀。卻得到她帶來消息,她說涂老師,楊麗云讓我跟你說,她這學(xué)期不來讀書了。我以為她開玩笑,我說,這學(xué)期不來讀書,那下學(xué)期還來不?她跺著腳說,下學(xué)期也不來了!不來了!說完咚咚咚地走下樓去,我聽見手里的種子簌簌作響,如塵埃游走在聲音的瀑布,無所著落。

開學(xué)了,楊麗云果然沒來。我向她的同桌和同鄉(xiāng)了解過,他們語焉不詳,我把得到的片言只語整合在一塊,大致是父母患病,家庭困難。再問,卻都不知道她去哪了。所幸,我班只流失了一個學(xué)生,只要流失的學(xué)生不超過三人,就意味著我不會被扣工資。不幸的是,楊麗云是班上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

聯(lián)系不上人,QQ頭像上的企鵝總是灰色的,好像中了毒。我只好在填報流失統(tǒng)計名單時,把楊麗云的名字報了上去。開學(xué)第二天我們已耳聞,部分班級流失學(xué)生嚴重。年級通知了,星期六要對未返校學(xué)生進行家訪。其實即使學(xué)校沒有要求,我也已打定主意要去一趟白馬鄉(xiāng),爭取把楊麗云找回來上課。事實上,上個學(xué)期她因為母親生病請假,我已有預(yù)感了。

周四中午放學(xué),我叫住班長春生和阿炳同學(xué)。

班主任,春生說,我知道你找我們干嗎。其實是楊麗云不讓我們跟你講。

我說,這有什么不能說的。都二十一世紀了,以后本科生遍地走,不讀書怎么行?

阿炳看春生欲言又止,他藏不住了,囁嚅道:麗……麗云是去廣東……打工去了。

已經(jīng)去了嗎?

春生說,我們也不知道,說不定去了,越遲車費就越貴。

我不愿意他們聽見我嘆氣,只說還是去看看吧。

周五四點放學(xué),學(xué)生作鳥獸散。此后是全體教師開會。為了盡快收齊學(xué)費,學(xué)??少M了心思。提前放假自然是其中一個辦法。大校長阿魯法咿呀咿呀地說了幾句,我便在他那雜交了六七次的普通話里,聽出一點形勢來。根據(jù)經(jīng)驗,大校長的話越短,后面的事越大。他是從外地學(xué)校校長位置退休后返聘過來的,我們都笑說他是站樁式校長。他平時穿一套從不系扣子的藍灰西裝,腳穿一雙白波鞋。整天窩在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鼠標嘀嘀嘀嘀,不知在搞些什么。我有次急事找他請假,進去才想起沒敲門,又退出兩步敲了兩聲。他臉紅了,匆忙關(guān)掉電腦,空氣中似乎還有咿咿呀呀的呻吟逃出窗外。他這個人講話的口齒都不清楚。先是張開嘴巴,好像吸煙的人練習(xí)吐煙圈,發(fā)出A和F的音,但他又是不抽煙的,我們都沒見過。據(jù)說他教數(shù)學(xué),背后我們就都叫他阿魯法——a。阿魯法做了簡短的開場白便坐下,露出后面相貌白凈的副校長三德子。

三德子自然也是外號。這外號大概誕生于學(xué)校發(fā)生菜地糾紛之后,不知是誰先叫開了,很快便交口相傳。這三德子是個厲害的角色,據(jù)說他是老板的小舅子。

三德子環(huán)顧會場。他的開場白永遠是重申學(xué)校按照國家政策和教育方針辦學(xué),接著說到開學(xué)一周的工作開展。只是——有部分班級——流失學(xué)生的情況很嚴重,很嚴重!我們已經(jīng)查清楚了,學(xué)校不會允許這種吃里爬外的情況。凡是有學(xué)生流失的班級,這個周末要進行家訪。我們要把學(xué)生勸回來,他們逗留在家里,給家庭帶來負擔(dān);流落社會,也容易給社會帶來不穩(wěn)定的因素。希望各位班主任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學(xué)校的工作……話音剛落,會場發(fā)出了一陣躁動。我旁邊的年級主任老李說,還不是那個誰,把學(xué)生賣給別的學(xué)??烙嬘仲嵙艘还P……可惡,連累我們……有人又說,自己作風(fēng)有問題被處罰,這倒好,被辭退還趁機撈一把……真是什么人都有……難說的……三德子咳嗽兩聲,待會場安靜,他繼續(xù)說,班主任都準備一下,注意人身安全。年級主任負責(zé)在星期天下午學(xué)生回校時段加強返校路段的巡邏。

學(xué)校周邊常見些頭發(fā)蓬松五顏六色的殺馬特,蹲在路旁,像一群火雞在排隊。為了避免學(xué)生攜帶學(xué)費返校遭劫,我們經(jīng)常要在返校的路段巡邏。我那時剛學(xué)會開摩托,主任老李年長我?guī)讱q,他不想巡邏時,便把坐騎鑰匙給我。我翻身上車,離合,油門,加速,迎著農(nóng)場呼嘯的風(fēng),我的頭發(fā)如風(fēng)吹草低,紛紛往后掠去。胸中塊壘,都伴隨著摩托的速度隨風(fēng)而逝。

2

我開著摩托的時候,會想象我父親坐在木工凳上的姿勢。

他在水泥廠下崗幾年了,和我母親住在廠里北面的紅磚瓦房宿舍。廠子活著的時候,父親和廠領(lǐng)導(dǎo)申請過幾次,想多要一個房間。后來,許多人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許多房間搬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發(fā)夾開了頂鎖,搬了床進去,再扣上一把永固鎖。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下崗不再是報紙上的詞匯,而是工人拼盡全力為國家做出的最后一點貢獻。洪水期裹挾一切的激流,發(fā)生在人和機器上。樹皮與草根,塵埃與垃圾,漩渦與暈頭轉(zhuǎn)向的魚蝦,沿著無比寬闊的河床滾滾而下。那是我學(xué)生時代最后一個假期,這不是我們的錯。他情緒是灰暗的,行動上倒也沒閑著,偶爾接點私活。更多的是重新拿出他的鋸子斧頭、墨斗推刨,一遍遍地刨出一條條散發(fā)木香的刨花。我害怕聽見鋒利的推刨遇到木疙瘩的尖叫,那總像是某種提醒。而這時,他重新出發(fā),往后稍仰,再傾身往前,手臂的肌肉晃動著,沖破阻礙,像在高速開動胯下的木頭摩托。那些刨花則紛紛蜷伏在他的腳下,越來越高,我有一種錯覺,若非他不斷做出推拉的動作,早已被木頭的浪花淹沒。

不知從哪天起,父親開始給一個身材矮小的山東佬打零工。山東佬總是身穿黑T恤。他賞識我父親,讓我父親跟他一起干,我父親此時則表現(xiàn)出一種消極的樂安天命,寧愿去推刨,卻連一張凳子都不做。人手不足,訂單又多時,他也會蹬上自行車過去幫忙。這樣一來二去,干完活便喝酒,山東佬和我父親成了朋友。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他那蹩腳的普通話,和山東佬的卷舌音在酒后交融的奇觀。兩人無話不談,回憶一去不返的時光。

山東佬住在建設(shè)銀行對面的私宅。其時,建設(shè)銀行大鐵門緊鎖,積滿了水泥廠過去飄落的灰塵。我和發(fā)小從拆掉的鑄造廠鉆進銀行宿舍,所到之處盡是拓在塵埃上的腳印。想必有不少不速之客曾經(jīng)來過。

除了串銀行的門,其實山東佬派的活兒我也能干,無非是撿鋁渣、燒鋁水。把銀色的鋁水從坩堝爐里舀出倒進模具,灌制球形門把手或軸承齒輪。他給我和發(fā)小十塊錢一天。山東佬離開春城前,他堅持把那輛墨綠色的摩托送給我父親。父親推辭一番,但山東佬說,我沒強留你跟我干,因為現(xiàn)在做啥都不容易,摩托你留著,兜客代步都行,做個紀念。我父親頗有些朋友,有喝酒的、釣魚打鳥的,還有打麻將的,恐怕最遠的要數(shù)這個滿臉川字紋的山東佬。我看見他擁抱了他的朋友,低下了頭。

這輛摩托車害了他,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五一假期回去,我母親正把陳年舊物搬出曝曬。她說,回來了啊,怎么不帶女朋友回來?我說女朋友在別人家呢。我母親說,你啊吊兒郎當,抓緊點不行嗎?根據(jù)我多年的斗爭經(jīng)驗,必須轉(zhuǎn)移話題,率先發(fā)問。我一邊幫她抖棉胎一邊問,我爸呢?無數(shù)的塵埃飛舞在我和母親之間。她說,別煩你爸。我說怎么了?她嘆了口氣,八成是去車排碼頭找他的車了。車是在車排碼頭丟的。

沿著江邊走去車排碼頭,我父親果然在榕樹根小賣部,噼噼啪啪地打牌。站在他身后,還是別人發(fā)現(xiàn)的我,我叫了聲爸。他應(yīng)了,但沒看我,手上摸來一張卡窿二筒,轉(zhuǎn)手彈出去一張白板。我站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出門到坑坑洼洼的車排碼頭。輪渡在大橋建好后就停了。江水平靜,隨風(fēng)泛起微浪,哐當哐當?shù)穆曧懱だ硕鴣?,是船只??看瑝]檢修。我踏上亂石走到沙灘,點根煙,腦子里老是想著他摸上來的二筒,如同一雙黯淡茫然的眼睛。我父親砌牢了手中的牌,只顧盯著桌面上花花綠綠的牌面。

我母親說,車是在車排丟的,那天去釣魚,不知怎么車就不見了。一連找了好多天,騎上自行車四處找,眼睛都發(fā)直了。我媽搖著頭 ,說后來就總是打麻將,一天都不見人。她瞇起眼睛,望向天空。水泥廠早就停產(chǎn)了,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不斷有灰塵簌簌落下,像粗大的雨粉,覆在肩頭上。

3

過了年不幾天,我在家就待不住了,總想著早一點回到學(xué)校。離開那排低矮的瓦房,我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我們學(xué)校的前身是春城農(nóng)場的糖廠中學(xué)。糖廠1998年破產(chǎn),工廠的煙囪不再冒煙,子弟學(xué)校不再招生。后來,某重點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借雞生蛋,以名校附屬中學(xué)為噱頭,辦起了私立學(xué)校。不久,學(xué)校轉(zhuǎn)讓給了現(xiàn)在的老板,校名也由糖廠中學(xué)改成宏運中學(xué)。宏運,是老板的汽車公司。

建校伊始,春城的私立學(xué)校還不像后來那般遍地開花,招生情況極為樂觀。競爭激烈,生源開拓到隔壁縣市鄉(xiāng)鎮(zhèn)。初中部的一個老師,就把自己鎮(zhèn)上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拉來就讀,人頭費每人一百五十元,每年招生都掙下不少。其他老師也有樣學(xué)樣,想盡辦法開發(fā)生源。學(xué)校為了穩(wěn)住學(xué)生,避免被其他學(xué)校挖角,就搞出一個名目,叫作定位費。定位費三百塊屬于預(yù)收款,開收據(jù),可用于抵扣學(xué)費。交了定位費,基本上就在本校讀書了,因為事先聲明定位費是不退的。招來的學(xué)生,有城市的,也有鄉(xiāng)鎮(zhèn)的,生源質(zhì)量不算理想。城里的無心向?qū)W居多,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的基礎(chǔ)又太差。大部分學(xué)生都不想學(xué)習(xí),而想學(xué)習(xí)的部分即使努力了也學(xué)不好。楊麗云的優(yōu)秀就在于,她是想要學(xué)習(xí)又能學(xué)好的學(xué)生。

楊麗云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美,但有一種很脆弱的東西在閃爍。那雙眼睛太特別了,軍訓(xùn)第一天我就記住了這個學(xué)生。

我和春生、阿炳約好星期六一早出發(fā)。班長春生性格穩(wěn)重,他的笑更多是對我信任的感激。阿炳臉上長滿青春痘,皮膚發(fā)紅,咧著嘴說,順便也去我家玩玩唄。之前我們一起去過白馬鄉(xiāng)發(fā)傳單招生,白馬鄉(xiāng)距離春城一個小時的車程。

年后下過幾場雨,大地承接住雨水,霧氣上升。我們相伴走出學(xué)校,農(nóng)場之外的遠山,是個躺平肥胖的睡美人模樣,新修的公路通向采石場。這時候,一大片的平原,仿佛還在懶睡。大地按捺住這股躍躍欲動的力,把霧氣籠罩在一壟一壟的甘蔗地上。此時的農(nóng)場還是光禿禿的,像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很快這里就要種上用于榨糖的甘蔗,周而復(fù)始,四季更迭,因而這種光禿禿里又顯出一份坦蕩,任撩人的春風(fēng)日夜拂過,露珠閃爍。我認出遠處幾塊隆起的白石,灰紅色的水泵房。我想告訴他們倆,那有個狹長的水塘,去年深秋我看到過一只鷹,它低飛盤旋,一圈圈繞著這片甘蔗地,也繞著我。天色湛藍,云層很厚,鷹胸脯上的羽毛泛著綠光。我枕著雙臂躺在一塊白石上,野地的風(fēng)吹動颯颯作響的甘蔗,白云滌蕩,野馬般呼嘯而去。我忽然記起書上的句子,什么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便覺得風(fēng)自下而上,扶搖直上青云之巔。我望著那只鷹出神,仿佛它是我觀照的自身。它盤旋而去,我想了想,終究沒說,這是我和一只鷹的秘密。

過了小賣部,就是牛皮河。說是河,卻只三五米闊,有些地方甚至不到三米。水流在夏天上漲時,嘩啦啦直奔大河而去。以河為界,連接著兩邊的甘蔗地,竹林和其他農(nóng)作物。牛皮河沿岸上種了一排簕古。簕古和人差不多高,密密叢叢,長滿倒刺,像在跟自己較著什么勁。

我們坐上前往白馬鄉(xiāng)的班車,買了三人車票,每人七塊錢。我讓春生和阿炳坐下,他們告訴我,可能班主任去了也沒用,說不定楊麗云已經(jīng)去了廣東。我自顧合眼補眠,將睡未睡時,卻在車上將有關(guān)楊麗云的往事連成一片了。

4

班主任,你好年輕啊……班主任,你結(jié)婚了沒,你是哪里人啊……班主任你是哪里畢業(yè)的……教官的哨子一響,學(xué)生們的軍姿瞬間潰敗,紛紛躲到桉樹林子里乘涼,七嘴八舌。班主任的稱呼此起彼伏,無端使人覺得有許多班主任隱伏別處。教官與學(xué)生同穿著迷彩服,仿佛《水滸傳》里的綠林好漢,把帽子疊起搖出風(fēng)來。學(xué)生總想從你嘴里問出幾句話來,其實他們也在觀察你、考驗?zāi)?。有?jīng)驗的同事說,此時要保持距離,“萬不可答應(yīng)”。

閑聊之下,也是物色這個新班級班干人選的好時機。班上起碼有七八人,都來自白馬鄉(xiāng),楊麗云背靠著一棵桉樹,一直沒有吭聲,仿佛在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我注意著她,背后寫滿心事。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來自白馬鄉(xiāng)嗎?我問她,這樣便看見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膚色健康的圓臉,清爽短發(fā)。她那美麗的眼睛只一瞥而過,恍然有著惆悵,班長春生后來告訴我,她因為家里母親舊病復(fù)發(fā),心情抑郁。這樣大而美麗的眼睛,不知看到的世界會不會更特別?這時,忽然聽見一群女生連聲呼救,有人暈倒了。她猛然轉(zhuǎn)身站起,竟快步?jīng)_在我的前面,和別人一起把中暑的同學(xué)攙扶去校醫(yī)室。我跟著前去,不由得對楊麗云刮目相看。

不知是誰,最先發(fā)現(xiàn)圍墻東北角那一大片草垛,日曬雨淋,腐爛多年了,一股史前生物的氣味。翻開來,粗如手指的粉紅蛆蟲扭動著滾到腳邊。有人把這些漚爛了的稻草,裝到輪子變形的斗車上,運到地里作為肥料。校園里開荒種菜,一時成為風(fēng)氣。學(xué)生也幫了我不少忙。楊麗云和同桌小敏,春生來宿舍找我時,我正在宿舍外的荒地上抽煙。他們來交伙食費,我說等一會,便看著地里的火,如行軍占領(lǐng)高地般沖鋒。這些荒地上鏟掉的野草和小灌木,正是他們幾個幫我干的活,暴曬了數(shù)天,一并點火燒了。濃煙滾向高處,火苗噼里啪啦地攀援在干枯蓬松的植物上,把它們吞沒,把我的臉熨得緊繃。他們就站在我的身后,靜靜地等著火萎下去?;鹈缁癁樘爝叺耐硐?,把我們籠罩在一片昏黃的靜謐之中。

被焚燒過的泥土變得極為松脆,一鋤頭下去,如刀鋒切入,發(fā)出“嘁嘁”之聲。地上仍有些余燼,冒出白煙。班主任你真是笨手笨腳,你都不會鋤地的,楊麗云說著便搶過我手中的鋤頭,以尖角觸地,刨出一團泥,再迅速抽起,掄下,不多時便出了汗。男生見狀,也接替勞作起來。此后他們常常來幫著澆水、除草。指點我種上春菜、萵苣、豌豆、茼蒿、枸杞、馬鈴薯。除了蔬菜,我還種了一排向日葵。有一天,宿舍燈壞了,我去報修,電工老劉說,你是那個向日葵老師吧?后來就有人開玩笑,說我是向日葵老師。

楊麗云在我們班的高光時刻,是參加學(xué)校運動會百米賽跑。

冬季運動會向來是學(xué)校一年一度的重頭節(jié)目。女生不愛運動,體育課她們總往教室里跑,她們躲在電風(fēng)扇下,拿書本掀開衣領(lǐng),不斷往里輸送涼風(fēng)。我拿捏不準應(yīng)該派誰去時,楊麗云自覺報名參加一百米。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許是我的眼神激起了她的自尊心,她噘起嘴巴,說初中時可是學(xué)校的短跑冠軍。我說,好的,短跑冠軍,盡力就好。

運動會開始的日子,正是一年中早晨薄外套、中午穿短袖的南方天氣。足球場上的草已染上了霜白。在比賽前一天,我突然想到跑步比賽的運動員都是穿著釘鞋的,他們十指張開,支撐在地,腳蹬起跑器,一聲預(yù)備令下,屁股抬起,隨著槍聲射出去。而楊麗云,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穿過釘鞋。如果沒有習(xí)慣穿釘鞋去跑步,崴到腳的話怎么辦呢。于是我半是詢問,半是征求意見,問她要不要穿上釘鞋比賽。她踢著腳,扭著脖子,似乎我說的是佶屈聱牙的古漢語。她仍然穿著那雙布鞋,我說,你就穿這雙休閑鞋比賽?她的目光從地上收回來,說老師,這你就別管我了,我跑步不穿鞋的。不穿鞋的楊麗云,最終為我們班贏得了百米冠軍。

5

我們一行來到白馬鄉(xiāng)。下了中巴,還要坐摩托。春生叫了朋友出來接。鄉(xiāng)上一條直道通到底,那天是圩日,人來人往,出售土貨,抓雞抓鴨買賣菜秧都正是時候。我便想著買點水果之類。路過兩邊拉滿紅藍白篷布的菜市場,干脆斬了一只燒鴨,切了兩斤豬頭肉。

阿炳說,班主任,要不要買點啤酒,說著就要去買。

我說好,我來。

買了啤酒,四處張望時,春生笑了,朝人堆里招招手。兩部摩托在我們面前停下,兩車主的年紀相仿,染著黃頭發(fā),面目有些呆。春生只說是老表。路過一荷塘,舊年的荷梗刺破水面。我想起暑假前一起發(fā)傳單,給他們講過汪曾祺的小說《鑒賞家》,里面有個“紅花蓮子白花藕”的故事,一時感慨,我的學(xué)生可能從此告別學(xué)校,而我卻無能為力。摩托在村村通公路上突突突地穿行,掠過許多手腕粗的桉樹,不多時便到了。

楊麗云家是一間一層半的紅磚房,水泥磚圍起來一個院子。角落堆放著建筑工具。楊麗云的父親站在一棵石榴樹邊,像一尊風(fēng)干的雕像。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羞赧地抱著他的大腿。我上前自我介紹,阿炳幫著說話,春生則利索地提了東西進去廚房。得知來意,楊父嘆了氣,說辛苦老師您了!只見一個身穿月白色外衣的婦女快步從廚房走出,說喲,老師這么年輕??!我說您是楊麗云同學(xué)的母親吧?她拿手背在腰間揩了揩,把我讓進客廳,坐在木沙發(fā)上??蛷d里有一股藥味,這是長期熬制中藥才有的氣味。我們坐著聊會天,她讓我像在自己家一樣,便出去燒水。我卻有些局促,無人注意時悄悄摳去手上黏著的沙發(fā)的漆皮。廳里有張八仙桌,碗柜也是老式的,靠墻一把沾著石灰的杉木梯子,旁邊是個燕子窩。春生和阿炳小聲說了幾句什么,便閃身不見了。

我對楊父說,麗云大好前程,應(yīng)該繼續(xù)回校讀書才對啊。楊父說,麗云年初七就跟著村里的三姐出去了。老師,是我連累了麗云。要不是自己從工地掉下來,哎……是我連累了麗云,是我……眼里似有了一股濁淚。我不讓她去的……堂姐過年從廣東回來,她去串門回來就不聲不響收拾東西了,攔都攔不住。他按住胸口,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問怎么這樣不小心。他低著頭凝神半晌,伸手去口袋摸出一盒沒開過的軟紅梅,我先一步遞上煙。對著煙霧,他偶爾咳嗽幾聲,在煙霧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起來。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開著摩托車出去干活。糖廠有部分廠區(qū)賣了地,正在建樓盤。我就是在那里的工地做工。經(jīng)過大轉(zhuǎn)盤時,烏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公路上,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事故。大轉(zhuǎn)盤被圍得水泄不通,到了跟前才見一層層的人或坐或站在公路上,把過往車輛截在道路的兩頭。我停下車,問人才知道,糖廠賣了地,工人的安置卻沒落實。這些工廠的職工就出來攔公路,要求政府出面處理。我說,你們攔公路就攔公路,放我過去,我還要干活呢。一個人就問我,你去哪干活?我說,喏,前面不遠就到了,我指指不遠處糖廠那個工地。那些人突然很激動,就說不能讓他過去,這個房地產(chǎn)就是吸血鬼,把我們的血汗錢榨干了。有些人也跟著應(yīng)和。我不敢得罪這些人,想了想,只好把車停在路邊的紫荊花樹下,悄悄地走進人群。工地不遠,走一下就到了。后來我聽說來了幾輛軍車拉來武警和警犬。這些事跟我沒關(guān)系,收工回來,公路是通車了,我的摩托車沒了。我把眼睛都揉痛了,那棵紫荊花樹下也不見我的摩托車。我以為它停在了另一棵樹下,但是沒有一棵樹下有我的車。他費力地咳嗽了幾下,就像車再一次丟掉般難過。

這時楊麗云的母親走了進來,把茶水放在桌上,瞪了楊父一眼。她對我說,我跟麗云她爸說了,一輛破車,多少年沒年審了,說不定是交警當廢鐵拉走了。他堅持說不是交警拖走的,是被人偷了。他不聽我的,整天失魂落魄,想去把車找回來。工頭有意見,罵了他幾句,那天也是鬼遮眼,竟然在二樓跌下來。

我忽然想起過年在家的往事,母親數(shù)落父親的一番話。在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陣強烈的昏眩,過去水泥廠的塵埃又簌簌而下,密密麻麻像是一場寒涼的春雨,落在我的眉睫,落在我的肩頭。它們沒有嘴巴呼喊,而我卻聽見它們的聲音,由細小的響動匯聚成排山倒海的呼嘯,應(yīng)和著巨大的滾輪,旋轉(zhuǎn)著,翻滾著,從車間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心悸半晌,不再聽見任何聲音,腦子里只剩下一片影影綽綽的白。

外頭的春光正好,把一棵石榴樹的葉子照耀得像一片片發(fā)白的玻璃碎片。那個六七歲的男孩撕開了光的帷幕,周身披著金色,進得門來,直要水喝。楊父望了一眼孩子,對我說,這個是最小的孩子,有時已經(jīng)可以幫上忙了,麗云還有個妹妹,在讀初中。我點點頭,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便站起身來,走出去。

正好春生和阿炳已回來了,笑哈哈地一人捧著一條大草魚,大草魚扭動著銀光,眼看要落地,阿炳順勢用拇指摳住魚鰓,舉了起來。班主任,班主任,我叔父聽說你來了,讓我到魚塘里打兩尾魚上來。他倆又去廚房幫著打雜。我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就出去抽煙,瞇起眼,聽著廚房里無比生動的聲音。扭斷芹菜的聲音,火舌咕咕舔著稻草和鑊底的聲音,菜刀篤篤剁著骨頭和砧板的聲音,掀開油缽,合上鹽罐,還有生水射進鑊里的咝咝聲……

這餐飯是令人難忘的。楊父還不能喝酒,他說老師啊,他欲言又止,我連忙擺手,希望他別說了。我們吃著白斬雞、大草魚、酸糟辣椒。青島啤酒已經(jīng)不冰了,起初春生和阿炳還小心翼翼,不好意思。我說你們怕喝醉了呀,說完這句話,我認為如果是楊麗云在,這就是她會說出的話?,F(xiàn)在,也許她正在服裝廠里加班。那個三姐帶她去了東莞一間服裝廠,具體做什么,連楊父也說不清楚。春生和阿炳笑瞇瞇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和兩個學(xué)生喝光了一打啤酒。那時我們都酒足飯飽,時間也不早了。也許是酒力發(fā)作,我看著楊父略有些佝僂的脊背,常年在工地勞作的膚色,心中升起一股悲哀。該向主人告辭了,楊母遞給我們一人一個紅包,說是初次上門,討個吉利。我連聲感謝,跨上摩托車叫他們趕緊出發(fā)。在路上,我摸了摸口袋。剛才我把身上僅剩的三百塊錢壓在碗底了。想起我的學(xué)生楊麗云,仿佛正獨自坐在教室的中間,她那雙黑黑的眼睛,凝視著我。

6

楊麗云就這樣消失在我們中間。關(guān)于楊麗云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她嘲笑我不會鋤地,而一把搶過我的鋤頭彎腰干活的身影。我別過臉,看向農(nóng)場過去栽種在圍墻邊的一排尤加利樹。尤加利樹在暮晚的秋光中,輕拂著淡紫的色調(diào)。干爽的草木香味一陣陣送來。她鋤地累了時,腳踩著鋤頭,臉上慢慢升起一輪紅暈,出神地看著遠山。

她把下巴壓在木柄上,說老師,你為什么要種菜?我討厭種菜。

我說你為什么討厭種菜?

她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想了想,也許只是因為大家都在這塊地上開墾吧。

就在這時她說出了那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她說,世界在變,我要變得更快才能跟上世界的腳步。我莫名其妙,說你想什么呢。她把下巴抬起來,說,算了,說你也不會懂的。

我說,好吧,不說就不說。十幾歲少女的心思,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后來她曾經(jīng)寫過一封信給我。信里說:

班主任:

您好,我聽說您開學(xué)時去了我家。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不敢告訴您,我讓同桌小敏和您說。她說你們?nèi)チ宋壹摇?/p>

我堂姐年后就帶我下東莞了,主管說我年齡太小,我堂姐求了很久,才答應(yīng)我留下。后來堂姐說,主管只不過是嚇唬我的,這是他們一貫的管理手段,目的就是在開工資的時候,少給一點。在服裝廠里做工,每天連吃飯都很趕,幸好加班有加班費。我第一個月靠自己的雙手賺到了五百三十七塊錢。拿到錢以后我哭了,我的姐妹以為我被欺負了。還是我上鋪的娟姐了解我,她說我一定是想家了。

我的父親因為摩托車丟了,整天魂不守舍,在工地上摔斷了骨頭,再也干不了力氣活。我母親身體也有病。我本來不想說,不過我現(xiàn)在好多了。離開了家,我有時覺得壓在胸中的什么東西,慢慢離開了。

在宿舍里也有好姐妹,她們會幫我,帶我逛街,有時還偷偷給我看她們男朋友的照片,他們都是別的廠的,還說我是高中生,幫把把關(guān)??次夷樇t就說哎喲,想不到你還怕羞咧。每當她們開我的玩笑,我就打開我從家里帶來的課本,假裝在復(fù)習(xí)。雖然辛苦一點,不過也很有樂趣。

每天宿舍都準時熄燈,這個習(xí)慣讓我有一種仍然生活在學(xué)校的錯覺。

祝老師桃李滿天下

麗云

2002.5.26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一個叫作順成服裝廠的地方。東莞市東城街道同沙社區(qū),在信封的右下角。面對這個陌生的地址,我仿佛陷入了迷宮,因此,回信幾乎是懷著愧疚和無奈寫就的。除勉勵以外,也簡短地寫到了班級的情況,這一部分內(nèi)容,我擔(dān)心會引起她過度的懷想而盡量簡短。倒是在信里用了很長篇幅寫了菜園里的變化,那些南瓜、絲瓜、苦瓜,開出來黃燦燦的花朵,給人一種強烈的希望。以及學(xué)校限制用水以后,老師們和三德子發(fā)生的小風(fēng)波。我甚至在信里取笑了大校長,把我們給他取名阿魯法的原因告訴她。后來我想,大概是出于對工廠生活單調(diào)的擔(dān)憂,這些不無調(diào)侃的話或許是有用的。

我是在周末一次酒后寫的信。我們幾個班主任通常在看完學(xué)生晚休后,騎上摩托到隊上的芳姐牛腩煲喝上幾瓶啤酒。那些啤酒增進了我和同事的友誼,也更多地了解到學(xué)校越來越苛刻的原因。自從換了老板,學(xué)校便每況愈下。學(xué)校竟然為上學(xué)期“丟失”的兩個電視遙控器追究責(zé)任,非得我墊錢才可以領(lǐng)工資。又因為十月有三個學(xué)生沒有交伙食費,竟然扣了我等量的工資。我據(jù)理力爭,打電話給校長,結(jié)果校長一再推脫責(zé)任,讓我做學(xué)生的工作,好像這是我的過錯。

像酒醒之后悔恨做過的事,我的信顯然寫得太長,但我仍然寄了出去。既然它寫了出來,就應(yīng)該給它一個地址。而這個地址,自然就是我想象中縫紉機突突突地前進的服裝廠。她可能也睡在下鋪,她就那樣靠著墻壁,閱讀了我在一次酒后寫出的回信。

7

周五上午上完第一節(jié),沒我的課了,我出去寄了信?;貋頃r拐進了校門對面的甘蔗地。沿著堤埂深入,一路發(fā)出嘩啦的聲音,不見晃動,卻有風(fēng)聲出沒。一時闃寂無聲,忽而鳥鳴傳來,像是信號,前景于是變得明亮開闊,露出幾塊白石。我一躍而上,原來有一大水洼,也許是過去炸石頭留下的巨坑。水底下,許多螺與水蟲、小蚌的足跡,交錯混雜,如人間的道路。魚群閃著細長的銀光,陽光被伸出來的甘蔗葉擋住,落在水底。被風(fēng)一吹,有如小蛇游走,無論怎么努力,不能掙脫,也不能前進分毫。我看得呆了,不覺前途渺渺。陽光把人曬得有些混沌了,索性躺下來,看看天,看看云。夏日的云朵正值壯年,寬厚而多情,變換著形狀,如猛獸,如孤鴻。忽然化為一只鷹,漸漸充盈了羽毛,生出色彩,點上摧毀一切的尖銳眼神。它盤旋在頭頂,劃著弧線,圈出它的藍天。鷹張開翅膀,借著一股力量,似是馱著云在前進。我想,也許它看見了我。而我,卻看不見它那銳利的眼睛。

我閉起眼睛,神游天際,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帶著我的信吹到天際……我的周身被包裹,被覆蓋,也被穿透。

正要回去打飯,老李騎著摩托沖出,跟保安比畫著方向??匆娢?,便大喊,老涂,上車!我下意識地跳上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往養(yǎng)殖場方向開去。他說,剛剛幾個黃毛來搞事,估計跑到十四隊去了。路上都是馬皮石,在直道開快車,石頭彈射出去,感覺要飛起。我心中快感與暴力油然而生,想要抄起棍棒,什么染發(fā)青年,什么爬圍墻、打架、賭博、上迪吧、K粉,什么夢想和飛翔……都一一擊潰。

掠過一片又一片作物和樹林,恍如掠過了一個個季節(jié)。沿溪而上,卻到了盡頭,這里并無敵人的蹤跡,內(nèi)心的暴力卻越加濃重,如密集的鼓點敲擊著我。

也許是在岔路時錯過了?就像錯過從前的許多。不明的緣由,似癱瘓在溪中飄零的浮萍。我下了車,往上走。他們沒必要鉆進甘蔗地,那他們?nèi)チ四睦??養(yǎng)豬場后面是個魚塘,豬糞的臭味向我們襲來。更遠的地方,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灌溉堤壩下,白鴨子靜靜睡著在草地上。老李說,媽的,跑了。我不禁也罵道: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踢掉一塊石子,我拿出煙來遞給老李。豬欄里饑餓的號叫,灌進我們的耳朵。他猛吸幾口,扔掉煙,在地上踩出一個黑色的弧圈。我們回去吧,可惜讓他們跑了。我甩甩手,手中好像還握著那根想象中的木棍。

一個拐彎處,我張大嘴巴作勢要喊,老李已經(jīng)接過了我的嘴巴大吼一聲:別跑!三個年輕瘦長的小子走在路上,愣了一下,拔腿就跑。他們往不同的方向跑去。往岔路里一走,全是老舊的宿舍,馬力全開。我坐在后座上不得不使勁抓住屁股下的鐵架,身體不斷地和他碰撞,剎車啊,拐彎啊,加速啊,剎車啊,拐彎啊。每拐一次彎就慢下來一點點,好像在拍一部警匪片。事實上,騎著摩托回去的路上,有個小女孩問:叔叔,你們是警察嗎?黃毛總是讓我看見一個背影,那個背影現(xiàn)在想來,簡直如同理想,如同鬼魅,見又不見;而我們反復(fù)地在迷宮中轉(zhuǎn)彎。時斷時續(xù)的牛皮河,跟著我們一起奔跑??臻g逐漸開闊,無人居住的廢棄房子減少,面前是一個籃球場,水泥龜裂,雜草叢生。黃毛就在前面,他無路可逃,插翅難飛了。

我們停下車,他也停了下來,再過去就是靜靜流淌的牛皮河。

他轉(zhuǎn)向我們,怪異一笑。我只記得他黃發(fā)下蒼白的膚色,像一個影子。他彈起左腿,一個箭步?jīng)_了起來,向著牛皮河跑去,緊接著一個飛身,用力地把自己扔了出去,只聽見簕古樹撕裂破碎的聲音,他背身摔在柔軟而長滿倒刺的簕古樹叢上,扭成一團停頓了幾秒,便扒開那些劍一樣的葉子,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8

說不清過了多久,我收到了楊麗云的第二封信。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不在QQ上說話,而選擇寫信。她說她在廠報發(fā)表了文章,拿到了三十元稿費。用這筆稿費,請姐妹們吃了一頓牛雜。我依稀記得她說不想在廠里做了,具體原因沒有說。或者說了我沒有留意。這是可能的,因為我那時正為了父親的事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學(xué)校里也發(fā)生了不少事情。先是一個女同事辭職,再是我隔壁的一個同事考上獄警,面試成功后連夜跑掉了。我們笑他犯人關(guān)個十年八年就放出來了,他這是下決心把一輩子搭進去。但他連夜卷鋪蓋走人的時候,我們都轉(zhuǎn)而羨慕他,是他促使我思考自己的未來。

我當時經(jīng)常往返于春城和省城之間。發(fā)生那件事后,父親的精神一直沒有恢復(fù)過來。我說不上是不是恨他,或者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他的影子時,我恨的其實是我自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掙扎。

他的咳嗽一直都有,但后來越發(fā)明顯,瘦得實在怕人。每吸一口煙都咳嗽好幾次,仿佛在咳出一輩子里遭受的苦難。去醫(yī)院一看,醫(yī)生把我的母親叫到辦公室,讓她坐下,那是個中年醫(yī)生,他橡膠套里的手指著CT上的部位,說這里,你注意到了嗎?我的母親茫然地跟從醫(yī)生修長的手指,又看向口罩上方的眼睛。醫(yī)生頓了一頓說,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媽塌掉了,似乎聽見醫(yī)生說什么要瞞著病人……不是病死的,而是嚇死的。后來醫(yī)生對我重復(fù)了這些話,水泥廠上空的灰塵又簌簌落在我的肩頭上了。

我向阿魯法請了假,把我的父親從人民醫(yī)院接回家,和親戚們商量著去省城,再檢查一遍,錢的問題大家?guī)拖朕k法。我的父親仿佛知道自己的命運,他是個病人,而且是個順從的病人。任由我們把他和他的病帶往省城。在去省城的前一天夜里,我沉浸在不幸的預(yù)想和僥幸的假想中,無法入眠。就這樣,父親在省城的醫(yī)院住下了。各種檢查后,他的咳嗽不占空間,卻填滿了病房,襯衣口袋里的香煙當然也被沒收了。

十點過后,住院部沉寂下來,好像各種病都休息了。折疊床總是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我只能盡力保持不動。我做了夢,恍惚中和父親下棋,楚河漢界,推卒過河。一道強光打在我兵臨城下的卒上,他在猶豫,這眼前的局面,該往前一步,或守住出口,等待天亮?xí)r分的援兵。忽然間,漫天的大霧逐漸靠近。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中,父親毫無知覺,正凝神棋盤,在思考一盤殘局的來路和走向。腥風(fēng)吹來,我心下大駭,霧氣拂上衣衫,將我們都打濕。大霧緩緩分開,一輛紅色摩托濕淋淋的,像是熄掉了引擎,沿著慣性向前滑行。父親猶豫著從棋盤前站了起來,走上前去,掏出一把鑰匙。我喊,爸——別!他嚇了一跳,鑰匙掉落深淵,不見回聲。他回了我一個謎一樣的笑,緩步走入越發(fā)濃重的大霧,先是他的頭,接著是上身,直到他瘦得晃蕩的腿消失不見。在霧氣的流動下,摩托也不見了。只有一匹迷途的馬在嚼地上的草,無聲無息。我的夢從來沒有聲音,我喊不出來,棋盤上早已硝煙潰散,亂成一團。

睜開眼睛,父親竟不在病床上,我心有戚戚。門留著一條縫,走廊的光斜斜地照進來,把門口分成兩半。我穿上拖鞋,發(fā)現(xiàn)他站在兩棟樓之間的露天小平臺,點著煙。他把從后背開口的管子捧在手上,那是抽取積液的容器,現(xiàn)在是父親的外置器官。隨著呼吸發(fā)出咕嚕嚕、咕嚕嚕的聲響。我深呼吸一口氣,想責(zé)備他,話到嘴邊卻什么也說不出。夜里寒氣入侵,我說,爸,回去吧。他不出聲,靜靜地看著江的對面,那隱約閃爍著燈光的新城。夜空中的星云薄而透明,似是宇宙吐納的氣息,凝固在寒夜。他把我的煙還給我,就像小時候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泡泡糖。我抽出一根煙,猶豫著,要不要點燃,仿佛我們之間相隔著一條春城的河流。我想,父親其實已經(jīng)知道,但他是順從的人,我和他一樣。我恨自己為什么和他如此相像,什么時候我可以不再順從,也許我們不會沿著慣性繼續(xù)下去。在夜風(fēng)撫慰之下,我說爸,回去吧。

回到病房,鼾聲漸漸平復(fù),我卻再也睡不著。我回憶起那次回家的事,這實際上是我和楊麗云之間的秘密。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當時我爸正坐在大樓院子的空地上,我叫了兩聲爸。他沒應(yīng),手上拿著打木糠灶的竹筒,眼神空空蕩蕩。夯好的木糠塌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一輛黏著石灰水泥的摩托。隨口就說,爸,怎么買輛破車!聽到車這個字,我爸嘴角動了一下。我又問了一句,他卻答非所問,說怎么就開了呢。我跟媽咕嘟,爸是怎么了,比丟了車還失魂落魄。我媽啐了他一口,說,別提了。你知道上個星期大轉(zhuǎn)盤出了什么事,糖廠工人攔公路了。你爸……哎,真的,我都不想說!別人攔公路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自己的車不見就算了,他竟然做出這種事……偷別人的摩托車干什么……太幼稚了,真的太幼稚了……

9

我媽每天在醫(yī)院天橋下的城中村排隊租用高壓鍋熬湯給他補充營養(yǎng),而我請不了長假。阿魯法開始還關(guān)心幾句,后來就有些不滿。我只能三天兩頭跑。經(jīng)常胡子拉碴到教室里上課。當我回到宿舍,從窗臺看到菜地長滿雜草,我想到楊麗云說的話,世界在變,我要比世界變得更快??晌矣帜茏兂墒裁礃幽??

那天是星期五,阿魯法說起工資我已經(jīng)窩火。他口齒不清,我能猜測,他的意思是我請假那么多天,基本上工資扣掉大半。我不說話,看他能說出什么。我想說,我也不想這樣,但我說出來的話卻是——那我辭職吧。起初阿魯法還挽留兩句,我看出他只是惺惺作態(tài),略微抬頭,仿佛在說,那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唄。麻煩把這個月工資給我結(jié)一下,我說。這時他淡淡地說,辭職的話,這個月的工資是沒有了,我們要扣除你的住宿水電等費用。我火氣上升,還有沒有王法了?整天說什么按照國家規(guī)定的政策辦學(xué),這就是國家的方針政策?你們這是違反勞動法的!他視線沒有離開過電腦,只是說,那你把違法所得退還給學(xué)校吧。我再也氣不過來了,摔門而出。

最后一班到省城的大巴晚上九點從春城出發(fā)。踏上大巴的一刻,憂傷代替了憤怒。逃離也許不是正確的選擇,卻像是我該有的歸宿。茶色玻璃窗外,是無邊的原野,星星點點的村莊的燈火。漸漸地,便只看見拔地而起的黝黑的山,遺世獨立,彼此相隔。這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山,仿佛沒有依靠也沒有希望。我突然理解了,時間和空間上的遠,讓楊麗云在她的第二封信中吐露了內(nèi)心深處更幽暗而憂傷的故事。

父親的受傷讓家道一落千丈。摩托車丟失以后,連工作也沒了。她的父親不僅受到了工頭的奚落,還有村民的嘲笑。只有錢,才能讓他們家重新抬起頭來。每當夜里,母親便咳嗽不止,她總是心驚膽戰(zhàn),好像在替代自己的母親屏住呼吸。夜深人靜,躺在工廠的宿舍,她為自己的離開松了一口氣,同時也為自己產(chǎn)生這種想法而羞愧。

車在凌晨前到達省城的車站。我的父親肯定已經(jīng)睡了,他身上攜帶的腫瘤也許還醒著,而我的母親也躺在陪夜的折疊床上。一股寒風(fēng)把我的思緒吹回到車站,我要去敲響我在省城唯一的朋友韋木華的家。他住在叫作鄧家村的城中村里,這將會是我在省城的落腳點。城中村正是熱鬧的時候,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年輕的人們下了夜班,總要出來喝酒夜宵。我在省城讀書時,認識了韋木華,和他喝過無數(shù)次酒。在此之前,我去農(nóng)院路批發(fā)盜版書回春城賣給那些高中生,《我不是教你詐》《點一盞心燈》《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這些雞湯書相當好賣。后來去了宏運中學(xu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間,我又回到了省城,想必他不會拒絕我這個半夜登門、額上布滿風(fēng)霜的朋友。

第二天一早,韋木華買了牛奶和水果,和我一起去探望了我的父親。母親很高興,洗了水果給我們吃。坐了半晌,隔壁病房的小伙子來找父親下棋,說有憂下棋解。我把韋木華送下樓,一起在江邊抽煙。我?guī)退c了火,自己卻打不著了,拇指劃拉幾下,連火石也不知彈到哪棵草叢里去了。我拿著他的煙駁火時,韋木華說,我想起來了,我有個老鄉(xiāng),離這也不遠,我聽說那個人有治療癌癥的特效藥。我說,現(xiàn)在到處都說有特效藥。其實都是騙錢的。好吧,韋木華說,得空來找我喝酒。

10

我沒找韋木華喝酒,在住院部七樓度過那個新年后,醫(yī)生建議我們把我的父親接回去。

我回想起新年前病房里來的一對夫妻。住院的是丈夫,他很少說話。而他的妻子,則像個俄羅斯廚娘一樣渾身是肉。她終日絮絮叨叨,細數(shù)從事過的各種職業(yè),幫別人做飯啦,幫人疏通管道啦,清潔工泥水工門衛(wèi)啦,似乎她從出生開始就在勞碌,生下來就那么閑不住。她和我媽就隔著病床說話。當她小聲說自己的丈夫偷偷拿錢去買彩票,中了大獎就不用出去干活的時候,她那張露出齙牙略顯猙獰的臉便出現(xiàn)了少女般羞澀的溫柔,她的丈夫忍不住要說話了,那個和我父親一樣瘦不棱登的男人,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張粉色的雙色球彩票,仔細地望著上面的紅波和藍波。

新歷年中最后的陽光耀眼地灑在行道樹上。俄羅斯廚娘說,小伙子,你爸的頭發(fā)長了。我問父親,明天我?guī)闳ゼ纛^發(fā)好嗎?他眼睛遲緩地轉(zhuǎn)了一圈。俄羅斯廚娘開口了,你爸這樣子肯定不愿意出去被人看見了。等身體好了,不用你帶他自己都要出去快活。我媽笑了,她看我媽在笑,就繼續(xù)說,如果我男人能好起來,他以后做什么我都不說。他就是出去找別的女人我都不攔著,說罷自顧自笑了起來。

她突然眼睛一亮,對我爸說,我?guī)湍慵纛^發(fā)你要不要?

她邊說邊在儲物柜印著飛機的行李袋中翻找著,居然抽出一把老式飛剪,你看,我連這個都準備有。我以前學(xué)過的,她驕傲地舉起飛剪,像在誘惑一個孩子。我父親體形上越來越瘦小,脾氣也越發(fā)像個孩子。他點點頭,定期理發(fā)剃須的父親順從地坐在凳子上。午后的陽光正燦爛,天空很藍。窗簾拉上時,病房里有著暖暖浮動的光。浮塵被一縷陽光罩住,在翻滾,在升騰。我把昨天的報紙撕掉一個缺口,套在他的脖子上,垂在他胸口上的是一則公園里的菊花展覽報道。俄羅斯廚娘不再說話,在咔嚓聲中,灰白的頭發(fā)不斷落在五顏六色的菊花上,又短促清脆地散落在地板上。此時的父親,就像一個在脖子上套著枷鎖的囚犯,低著頭,悄無聲息地看著自己被發(fā)配邊疆,前路茫茫。

在度過那個新年后,我們告別了俄羅斯廚娘還有她的丈夫,回到了春城。我記得班車上空滾動著悶雷,雨始終沒有落下。路兩旁的劍麻直刺天空,父親想起了什么,他說這些劍麻原產(chǎn)地在墨西哥。十幾年前,還有工廠大量收購,現(xiàn)在工廠都倒閉了。墨西哥?嗯,父親說,我喜歡墨西哥,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想去墨西哥看看。我順著這些劍麻,一路延伸,在上萬公里之外,墨西哥隔著太平洋正在蓬勃生長,而烏云在劍麻的頭上,開始落下點點滴滴的雨。

11

回到春城的日子,我繼續(xù)販賣盜版書。我的母親一度對我很失望,轉(zhuǎn)而又對我嘮叨三十了應(yīng)該趕緊找個人結(jié)婚,我假裝聽不見,拿上魚竿,來到電閘的壩下釣魚。躺下來看天上的流云,凝視久了,電閘的水流沖擊聲竟然使人著迷。我釣魚的次數(shù)更頻繁了,和春城的河流的關(guān)系就像親人,因為它們的呼吸更像一種安慰,甚至有著詩意,平靜而恒久。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許我應(yīng)該像楊麗云那樣,到廣東去找工作。沒想到她那中毒的QQ頭像又活過來了,她說她要去省城讀衛(wèi)校了。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楊麗云的話:世界在變,我們要比它變得更快。

是韋木華的電話讓我再一次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車。

我在雙選會上碰見過三德子。雙選會現(xiàn)場人山人海,我們一個照面就錯開了。他額頭上的頭發(fā)越發(fā)稀少。韋木華趁著前一晚夜班,在休息日陪我去六醫(yī)院買了二手電瓶車。我在鄧家村里租了個頂樓的單間。白天騎著車四處溜達,晚上等韋木華從醫(yī)院下班后在牛雜攤喝酒消磨時光。韋木華說,你整天沒事干,不如騎電動車拉客也好啊。

溜達一圈,一整天只拉了三個客,掙了九塊錢。最后我回到韋木華上班的中西醫(yī)院門口。韋木華說,你這樣不行,拉客的都在車頭掛個頭盔,當時要是買個摩托車就好了,城里就沒見過電動車拉客的。你是第一個。

不久,投遞的簡歷有回音了。有個地產(chǎn)廣告公司邀我面試,面試通過了,第二天去報到。真是福兮禍所伏,第一個星期我放村里的車就被撬了電瓶。誰能想到連二手車電瓶也有人偷呢。我只得推著車,一路推,一路罵,只想早一點看到路邊摩修店。正郁悶時,在城中村口的牌坊邊看見漆著林記摩修幾個大字的招牌。我沒好氣地喊了聲,有人沒?只聽見鐵器碰撞的聲音,出來一個染黃頭發(fā)的精瘦青年,穿著一條剪出破洞的牛仔褲。他像是沒睡醒。我說,換電瓶。他眼神掃了一眼我的車,三百七。見我在考慮,他問了一句,換不換?正欲轉(zhuǎn)身回去。轉(zhuǎn)了一半的身子,脖子回頭看了我一眼,扭回去,又轉(zhuǎn)過來看,像我在確認銀行卡號。

他忽然似笑非笑,你是不是那個……向日葵老師,你以前是在糖廠中學(xué)當老師吧?

我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學(xué)生了,腦海里快速掠過學(xué)生們早已模糊的面孔。只好問道,你是……他打斷了我的思緒,你應(yīng)該不認識我,不過我認識你。他又往前了一步,說,真是冤家路窄啊,這個電瓶就收你五百塊吧。怎么樣?

什么冤家路窄?這簡直是搶劫,我要趕著去上班,偏偏這么倒霉挨偷了電瓶又遇上個神經(jīng)???

他已經(jīng)來到我面前了。跟你開玩笑的,你就是向日葵老師,我不會記錯的。三百塊成本價,我?guī)湍銚Q了。

我說換吧。我再一次聲明,不當老師好多年了。他遞給我煙。我不安地抽著,看他去拿電瓶,三下兩下拆掉包裝,手上功夫挺利索,嘴巴還叼著煙。他說要是我住得近,得空過來,幫我把電瓶焊死,那些人就沒辦法下手了。我說我住在鄧家村六組。他露出一口好牙,說他以前住春城糖廠,經(jīng)常去學(xué)校外面玩的。老師,有空我請你喝酒。

我騎上車,大聲說,別叫我老師了,別再叫我老師。

我風(fēng)馳電掣趕去上班,在狂奔中,似乎終于想到這個染著黃發(fā)的青年是誰了。

12

叫我小林好了,他說。我說,你可以叫我勇哥,別叫老師了。我們正坐在鄧家村的燒烤攤。桌上點了雞爪、肥牛、韭菜、紫蘇田螺、生拍黃瓜。青島純生開了蓋,氣泡從瓶子里逃逸般冒出。

我們推杯換盞幾個來回,他告訴我他是糖廠職工子弟,糖廠破產(chǎn)后,父親仍然住在憩園旁邊那一排宿舍(憩園你知道嗎,就是有水簾洞和假仙女那個公園。我小時候在小公園泡大的)。糖廠中學(xué)停辦以后,我也不讀書了。母親去了廣東幫人煮飯,后來就沒了音訊(不想,不過有時做夢會夢見)。在春城混了幾年,同學(xué)也都畢業(yè)了,我不能再留在春城混日子,就去學(xué)技術(shù)(從小喜歡開摩托),跟朋友出來開了摩修店(再也不想回春城了)。從他的話語里,我沒聽出他的悲傷,似乎一切已成習(xí)慣。當年那些蹲在校門口的殺馬特里就有他,現(xiàn)在我們坐在省城喝酒。也許只有他頭上的黃發(fā)表示一點姿態(tài),他們無處安放的青春。要是工廠不破產(chǎn),他們也許會跟著父輩進廠,等著一卡車又一卡車的甘蔗運到壓榨車間,榨糖,造紙,繼續(xù)為春城的發(fā)展埋頭苦干、揮汗如雨。我想起以前常用的榴花牌卷筒紙,就問他現(xiàn)在還有嗎,他說早就沒有了,說著從桌面拿起用了大半的卷筒紙,扯下一片擦嘴,起來去衛(wèi)生間。

我發(fā)信息問韋木華來不來喝酒。他說十點要去上夜班。桌上的燒烤沒吃多少,小林的臉上泛起玫瑰色的酒暈。他說自己不勝酒力。

小林說,勇哥,你還記得我不?

我說,你跑得可真夠快,對吧?

他哈哈大笑。我們舉起酒杯喝了一半。小林說,要不是我熟悉農(nóng)場的路,肯定要被你們抓到了。你說要是抓到了會怎樣呢?我回憶起那次坐在摩托車上的飛馳,似乎腎上腺素又在飆升。往日的黃毛在岔路口不斷地奔跑著,看似走投無路,直到他縱身一躍,越過了牛皮河,消失在甘蔗林中。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能跳過去嗎?不可能,其實我都不相信我跳過去了。我知道你們過不來了,就在后邊找地方一點點拔掉身上的倒刺,你不知道被簕古刺到很癢很痛。我全身火辣辣的,這時才懂得后怕。我聽見你們啟動油門,離開了農(nóng)場的舊宿舍。我四仰八叉躺倒在草地上,從沒仔細看過天上流云的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場的云是那么白、那么大,它們飄向遠方,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也就是那時候,我決定不要繼續(xù)留在春城了。

我說,讓你經(jīng)常來騷擾我們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當時抓到你的話,我肯定把你扔下牛皮河。我們舉起鋼化玻璃杯,重重地碰了碰,然后一飲而盡。

13

那段時間小林不時約我去附近的少年宮踢野球。頻率大概每周一到兩次。大多是臨時組局。說實話,我在宏運中學(xué)的時候踢球純粹是為了和學(xué)生搞好師生關(guān)系。除了四年一屆的世界杯,偶爾看國足,也不過是和全國人民一樣附庸風(fēng)雅,站在人民的立場上罵他們一頓罷了。所以,我抱著鍛煉身體、出身臭汗的目的,去和平商場買了雙青島雙星也跟著練上了。踢完球就回村里叫兩碟炒粉,來一點燒烤,喝幾瓶啤酒。

如果是周末,也會叫上一些朋友。我通??梢匝埖闹挥屑痹\科的韋木華。那次酒酣耳熱之際,韋木華也過來了。呵呵,他說,你們這些人,都不用陪女朋友的???我?guī)退股暇?,埋怨他下夜班都不帶幾個女護士出來認識一下。

小林笑瞇瞇的,和韋木華單獨碰了一杯,就去發(fā)信息,信息回過來,他說想讓女朋友過來,女朋友說要睡覺了。他似乎有些失望,他說其實她也住在村里,說不定老師你也認識的。

我不喜歡春城,小林說,但我喜歡春城來的人。

你問我們怎么認識的?我記得是去年三月,我腳傷了,膝蓋腫了好幾天,擔(dān)心有積液,我就去醫(yī)院檢查。不知道為什么,接待我的護士的眼睛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來不及多想,她就把一根針插進我的膝蓋,抽出半筒積液時,電話突然打進來,嚇我一跳。原來是護士的電話,電話聲在安靜的診室里非常刺耳,所以她匆忙拔出了針頭,猶豫了一下,接了電話。我說抽完了沒,她沒看我,好像我只是一塊杵在凳子上的木頭。她拿著電話好像拿著炸彈,一個勁地表示盡快,一邊又道歉,情急之下,甚至說出了春城的方言。正是春城的方言讓我對她可能遇到的麻煩抱有同情,如果不是著急,誰會不由自主地說起方言呢。

我看到了她姓名牌上的名字,等她閑下來,就用春城方言和她交談,以免她把我當成流氓,再一針打到我另一只膝蓋上。

我們認識以后,去過幾次公園。她不愿意提起春城的生活。她跟親戚去過廣東,在那里一邊上班一邊自學(xué),考上了衛(wèi)校。我曾經(jīng)問過那個電話是怎么回事,她躲著我的問題。她的眼睛本來很漂亮,也頓時黯然失色。對那件事,她保持沉默,我也不好再問了。

你問我她的名字,她叫楊麗云。你認識嗎?

我怔住了,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說這個名字有點熟。

小林說,中國這么多人,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你把隨便一個名字多讀幾次,你就會懷疑你認識對方了。你再盯著一個字看得久一點,你甚至?xí)l(fā)現(xiàn)這個字好像不是你認識的字。他為什么要這樣說?聽起來就像要幫我打圓場。難道他知道楊麗云就是我的學(xué)生?而他故意問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林有段時間沒找我踢球了。

那天十點多鐘,我剛好洗澡,打算洗完澡看十一點的英超聯(lián)賽。看到他的電話回過去,卻沒人接。心想不如下去買點花生啤酒。小林再次來電,像是有什么事,叫我出去喝酒。我說那么晚,待會看球呢。他說,勇哥,坐一會,我有事。我想了想,說行吧,我這正下樓呢。他問你去哪?我說買啤酒。他說那我十分鐘后到,老地方。

幾杯下肚,他說,我和女朋友吵了一架。男女朋友吵架不是正常嗎,可他的神情告訴我,事情可能沒有那么簡單。他說,其實他不知道楊麗云算不算他女朋友。至少她沒有公開承認。我說,你這沒有公開承認是指什么?就是我們幾乎沒有像別人那樣逛公園,看電影都很少,QQ空間沒有說說。我問過她,你是怕我花錢嗎?她說不是,問多了,就說上班太累,下班回去想休息,她不喜歡我問那么多。我理解。三班倒的工作怎么會不累,只是我后來覺得不是這么回事。我有預(yù)感,我懷疑她還有其他的男人。每次這樣想,我的心里既憤怒又絕望。但我都不知道我應(yīng)該憤怒什么,絕望什么。

我說,那她答應(yīng)過你什么沒有?

你問對了,她什么都沒答應(yīng)過我。這也正是我無能為力的原因。

我說,那你們有過那種關(guān)系沒?我的聲音里雜糅著一陣強烈的痛苦。他沒回答我,而是喃喃自語,楊麗云找他借過幾次錢。還了又借,說是在做什么投資。

借得多不多?一萬幾千,他說,我也沒往心里去。

我說現(xiàn)在還欠著?他說是。這娘們,她說你憑什么管我啊,你管天管地,管我干嗎。他似乎要哭出來,把頭深深地埋在大腿里一下一下地抽泣。過了一陣,他抬起頭,眼淚七歪八扭,承受了許多痛苦一樣。我不應(yīng)該那樣想她。勇哥,我錯了,我該怎么辦……我是真喜歡她啊……

我快速地回憶楊麗云在QQ上跟我借錢的時間。那時她跟我報喜,考上衛(wèi)校不久,我沒有拒絕的理由,甚至認為這是一個讓我能夠做點什么的機會。我需要這樣的機會。不管她把錢花去什么地方。如果說過去還有心動,現(xiàn)在則包含了責(zé)任和難以描述的感受。因此,我喝了一口啤酒清了清喉嚨,我說,兄弟啊,你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是個大難題。我上一次戀愛還是做了個春夢,夢見劉亦菲。

后來我想,如果不是小林的一番話,我恐怕不會主動去找楊麗云。

14

事實上,她在省城讀衛(wèi)校,直到畢業(yè)、工作,除了QQ上時不時地聯(lián)系,我們還從沒見過面。主要是我認為不見的好。上一次見面,我的父親還在人世受苦。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命運或許給了我一個機會。至于這個機會是用來干什么的,我當時還懵然不知。

見面那天,天空中還有大片大片的云朵,但天氣預(yù)報卻說將會有暴風(fēng)雨。往日鄧家村廣場賣氣球的女孩正站在路口,用力地握著一群蠢蠢欲動的馬卡龍氫氣球。等待的時候,我順手買了一只,纏繞手上,也許送給楊麗云。這樣一想,我的心里似乎產(chǎn)生了一陣輕微的昏眩感。

我認出楊麗云了。她小心地化過淡妝,但卻像剛剛睡醒,打了個哈欠。時間已經(jīng)悄悄地改變了她的容顏。她再也不是那個清清爽爽的短發(fā)少女,我們和這個世界一樣,都改變了。

她果然就注意到了我手上的氣球。我遞給她,說送給你。她輕輕拉了拉那根束著氣球的細繩,就這樣,用這根細繩,我們又連接在一起了。馬卡龍氣球下降,又上升,下降,又上升,這樣一連玩了幾次,動作像跳舞。她的臉上掛著孩子氣的笑容,我想起這樣的笑容還是許多年前在學(xué)校時看到過。氣球陡然讓周圍有了生氣,甚至產(chǎn)生了短暫的幸福感。

我說,你帶路吧。實際上,我們住得不算遠。肩并肩走在城中村,恍若隔世。這里四通八達,外人不熟悉,還真不好走。走過一間小超市時,我進去買可樂。不喝一點酒嗎?她撇撇嘴,你們?nèi)ノ壹也皇呛攘艘幌淦【疲课液荏@訝她居然還記得,只好聽她的,又買了六聽漓泉啤酒。我記得我們經(jīng)過了兩個麻將館,一個水果機游戲室,還路過一叢觀音竹,往右繞過兩條狹窄的巷子,面前豁然開朗,一棟五層的民房,前面是個長滿了水葫蘆的池塘。幾只鴨子合攏翅膀挨著竹林午睡。

我沿著她的視線,看到四樓上晾著的白大褂。

宿舍是個十多平方米的單間,進門是廚衛(wèi),再進去是靠窗鋪著床的客廳臥室,光線不錯。房間里散發(fā)著女性獨有的氣息。她說,班主任你隨便坐啊。我說,你怎么還叫我班主任。我翻了翻桌面上的醫(yī)書,就到廚房幫忙,說好這次是我做飯的。

廚房不大,施展不開,磕磕碰碰之下,干脆把她趕進房間。弄清楚油鹽醬醋的位置,便切切切、剁剁剁,煎煎炒炒,不一會兒,食物的香氣被油與火釋放出來,充盈著廚房。不知何時,我仿佛感到身后有一股氣流,楊麗云已站在我身后,湊近來,鼻翼像嬰兒般皺了皺,說好香啊。

這頓飯把我們帶回到宏運中學(xué)的時光。夏日夕陽下的荷塘,宿舍樓后面教師們種植的蔬菜,以及天蒙蒙亮?xí)r校園廣播無數(shù)次響起的《流星雨》……起初,我們喝的是可樂,我說,說到這些我就想喝酒。她說好,我也陪你喝一點。

我說,我先想個祝酒詞:人生所有的相識,都是為了久別重逢,讓我們干杯!我們碰杯,她也把酒喝光,拿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眼睛里好像閃爍著濕潤的光芒。

幾番碰杯,憶苦思甜,楊麗云的臉頰早已泛起紅暈,盯著我的手背看。她說,你的血管好粗,好入針啊。那些凸起的血管像我走過的路,想起了躺在甘蔗林里白石上的我,望著天邊的云,不自覺地說起了那個午后,說著白云蒼狗,蒼鷹展翅,萬物闊大而明亮,如今暮色已侵入房間,似乎被那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光芒。

我忽然說,你別喝了。

你是怕我不能喝,還是不給我喝?一時間氣氛有點不同了。她揚起頭,臉上是過去那種倔強的表情。

喝多不好。你要是喝不了,就不要逞強。我試探著說,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訴我……

你別管我行不行!

我說我什么時候管你了?你一聲不響去了廣東打工我管你了嗎,你讀書,你畢業(yè),你上班了,這么多年我管過你什么了……你要是醉了我才懶得管你呢。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我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么,只好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她倒酒,動作不像喝醉。每個人喝醉的樣子都不一樣,有的人喝醉會哭鬧,有的人會傻笑,有的人會一直說話,還有的人不愿意回家,當然也有人喝醉了倒頭就睡。而面前的楊麗云,她的確還沒有醉。我可不希望她喝醉了。你別管我,她說,這是在把自己當成我父親了嗎?

我去洗碗,你慢慢喝,她說著已收拾碗筷起身進了廚房。里面水花四濺,不多時,楊麗云已經(jīng)碼好了碗。手上的水揩在腰間,她的T恤都濺濕了。我倆默然相對,挨得很近,她后退一步,靠在墻上,眼睛望著我,目光像水草一樣柔軟。她那雙迷離的眼睛合上了,但我卻逃也似的出了客廳。

15

事情發(fā)生在秋風(fēng)乍起的日子。左麟右李演唱會的那一天。我們的同學(xué)從各處匯集到了省城,他們有坐火車的,有坐中巴車的,總之,那一天,許多人都來了。我們的朋友也借著演唱會的名義,召集起來,到百迪樂唱歌。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酒叫了一打又一打,歌唱了一支又一支。

每個人點著主打歌。唱得煩了就去喝酒。同學(xué)叫來了同學(xué),朋友叫來了朋友,到了后來,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不認識,但是彼此之間又在聊著天,搖著骰子,喝著酒。有的人不見了,等下又出現(xiàn)在你面前,繼續(xù)喝酒,和你摟著肩膀,稱兄道弟。

我們還玩一種貼撲克牌游戲。每人分到一張牌,貼在額頭上,我們可以看到別人的牌,卻看不見自己的牌。我們要猜測誰的牌大,猜對的贏,錯的喝酒。我們多尼諾一樣圍繞著茶色玻璃長桌。包廂從下午的日場一直持續(xù)到了晚上,我叫了韋木華來,我也叫了小林來,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染黑了。韋木華帶來一大瓶雪碧,又從口袋里掏出了幾瓶小瓶紅星二鍋頭,呵呵地咧開嘴笑了。他說,那么多人啊,我?guī)У牟粔蛲?。我回頭望去,人多得令人有些恍惚,午后的倦意從深處涌上來。啪的一聲,小玻璃杯里的二鍋頭和雪碧猛烈地撞擊,無數(shù)的泡泡奔涌而出,消失在空氣中,我們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有白酒的清香,也有雪碧的檸檬冰爽。這個喝法很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韋木華這時像個魔術(shù)師,他說,這個叫作情人的眼淚。眾人說,這名字好。韋木華又說,比例是一比三,邊說邊倒,每人面前都是一杯透明的液體。預(yù)備——敲,啪啪啪,啪啪啪……此起彼伏的碰撞聲、點唱機的音樂、骰子搖動聲、猜碼聲,把耳朵灌得滿溢。

人們來來往往,包廂一時顯得很大,一時又顯得很小,渾濁的空氣包裹著我們。一個女人拿腔捏調(diào)地唱著李克勤的《飛花》。不知為什么,每次在KTV總有人必須要認認真真旁若無人地唱幾首歌,如果來的人夠多,待的時間夠長,又總是有人要流淚。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林不見了。等我再次看見他,我已經(jīng)和韋木華下樓吃了一碗螺螄粉。我看見他把電瓶車停在一株花期將盡的紫薇樹下。他招招手,欲言又止,匆匆忙忙跟了上來。當時的時間是九點左右。我坐在軟皮沙發(fā)上,正要點一首陳奕迅的歌。

勇哥,我聽見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是小林。怎么了?你面色不好,喝多了吧。當時包廂里的氣氛達到了高潮,還有人在涌入,他們就像影子一樣來來回回、進進出出。所以我甚至都沒有聽清小林說的話,但看到他焦躁的神色,我示意他出去說。面向著大廳,巨型吊盞燈飾輝煌奪目,小林嘴巴哆嗦,好像很冷。我遞給他煙,發(fā)現(xiàn)只剩兩根。我替自己也點上一根。

從鼻孔直直噴出兩條煙霧,他說,我跟蹤到那個男人了。

什么男人?我的心里一緊。

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我的懷疑嗎?

你跟蹤他干嗎?

他有些語無倫次,你聽我說,她讓我別管她,但我真的放不下。問麗云她又不說,可能真出了什么事,我也想去質(zhì)問這個男人,我真的想拿起板磚拍過去。他踉踉蹌蹌,應(yīng)該是喝了酒。我看見他從楊麗云屋里出來,撓撓脖子。我遠遠地跟著他,一陣渾濁的酒氣。城中村里小巷的路燈都很昏暗,隔幾十米一盞,隔幾十米又一盞,我跟了一盞燈又一盞燈,要是我早點咬牙就好了。等我看見他又撓脖子的瞬間,下了決心彎腰拿起磚頭的時候,一輛電動車從我們身邊開過。媽的,我只好裝作綁鞋帶了。那個男人像看一塊傷口那樣厭惡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左額角隆起一塊小包。要是我拍了他就好了,要是我拍了他……

別亂說,我推了推他,又把他摟住,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停不下來,接著說,后來,我等他走遠,看著他緩慢地穿過了鄧家村廣場,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車,上了車?;蛟S我應(yīng)該回去問楊麗云,究竟這是怎么一回事。勇哥,你說我怎么辦?話沒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煙灰從他顫抖的手掉落在地上,他扔掉了燃盡的煙頭。

我說,她現(xiàn)在會有危險嗎?他把腦袋搖了又搖。喃喃地說,我不知……我不知道……我說,現(xiàn)在你也喝了不少酒,最好找一個清醒的時候再去談。當年他在農(nóng)場的小道上狂奔的樣子多么驍勇,也許是愛情,讓他變得軟弱,變得毫無主見。我把他拉回包廂,他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上,被兩旁的人擠得東倒西歪,目光渙散。一杯一杯地灌著酒,他很快就倒下了。我跟韋木華說,幫我看著他,別讓他離開包廂,我去買包煙。

16

我跳上電瓶車,一腳踢掉車撐,遠遠近近地聽見體育場上的演唱會,各色射燈刺向天空,像是我背在身后的幾把寶劍。一路呼嘯,腦海里閃現(xiàn)著在楊麗云租住的屋子里吃飯的情景,去家訪時的遭遇,一直以來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不容我多想,已離她不遠了,我抄近路穿過廣場,廣場昏黃的燈光下,林木深處影影綽綽,似乎還有暗處的眼睛閃著兇惡的光。秋風(fēng)吹得我酒醒了幾分,電動車開得飛快。

顯然,楊麗云對我的到來吃了一驚。她的神色有些慌亂。她把我讓進屋里,轉(zhuǎn)過身去,放慢了動作把頭發(fā)綰起一個小鬏。我聽見門被我關(guān)上的聲音,上一次吃飯那只氣球懸浮在角落的半空,似乎還晃了晃。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想說幾句什么緩和氣氛,酒后吹風(fēng)令人胸悶。如果還在講臺上,翻開課本第幾頁,或許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但生活已經(jīng)讓這一切變得無比遙遠。我是想來看看你,我說。這時我忽然想不起,我來的目的。難道,只是為了了解她發(fā)生了什么,還是說,幫小林一個忙嗎——顯然不是——那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她在床沿坐下,我搬個小凳子,坐在她面前。

說不清過去了多久,我似乎也安于彼此之間的沉默了。這種沉默并非令人尷尬,而仿佛是病了一場,只剩痊愈前最后一服藥的輕松。至少,需要我的時候,我在這里。

我終于開口了,我聽見自己說,你怎么了?她那雙眼睛充滿了疑問,也帶著痛苦。我接著說,我會在這里的,遇到什么困難,我?guī)湍恪,F(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她在做思想斗爭,這一層紙無論如何該捅破了。我繼續(xù)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不一定是你的錯。我走過去,扶著她的肩膀,但覺她面如死灰,忽而一陣抽泣,側(cè)身在我懷里哭了起來。那淚水溫?zé)幔衲戏綄⑹诺南囊挂话沭こ?。我輕輕地拍著她,目光從她的黃色發(fā)箍綁著的鬏鬏滑向她的藍色帶公仔的拖鞋,她還是個孩子啊。當我說完有什么委屈就告訴我,她哭得更傷心了。我還能說什么,這種時候什么也不該說了。讓她好好哭一場吧。等她哭完,我搜尋紙巾,遞給她。眼淚把她的臉沖出彎彎曲曲的污痕,她擤了鼻涕,長長地舒了一口濁氣。

輪到她說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往事,怎么考上衛(wèi)校,掙取學(xué)費完成學(xué)業(yè),又怎么陷入一種我不了解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直到……她想了想,正準備接著說下去,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正是這不請自來的敲門聲,把后面楊麗云要說的話永遠關(guān)閉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

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篤篤,篤篤,啊——莫非,是小林醒來了。我們不約而同愣在原地,像被一輛班車扔在半路,望著那扇門,頓感它是如此脆弱。開門,小云!篤,篤,篤篤篤。仿佛敲門的人已經(jīng)破門而入,來到了我們中間,楊麗云臉色變得慘白。我站了起來,奇怪的是我們之間就像有一根命運的紐帶維系一般,楊麗云也跟著站了起來。我望了望她,她似乎要后退,我明白了,該是我去把門打開。在門的外面,那是另一個世界。答案恐怕就在那里。

我目光掃了一眼廚房,才扭動把手一拉,順勢退后幾步。從門外撲進來一個男人,踉蹌地站住了。他抬起頭來,四十來歲,一身淺灰色橫條紋翻領(lǐng)T恤收在西褲里,穿著皮鞋。眼神里滿是輕蔑。我們就站在房子的中間,形成一個三角。他果然額角有一個腫塊。

小云,來客人也不說一聲嗎?他說話的時候,突出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楊麗云不搭理他,扭過頭去。

你該告訴我的,我們也可以坐在一起吃個飯,互相認識認識。空氣中沒有回應(yīng)。他伸出左手繞到右邊去撓脖子。過了半分鐘,他這才看我,你,你就是……小林吧。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天。我們總會見面的。

這么說,他知道小林的存在。他開始在房間里走動,似乎抓到了兩個入侵他房子的人,正考慮要怎么處置。

我問,怎么稱呼?

怎么稱呼?你不如問她好一點?他的左手又繞過去撓脖子,就好像右手用不了。撓完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你干嗎不告訴他?他忽然有些激動,你應(yīng)該跟他說說,那時候你來醫(yī)院實習(xí),我們怎么認識,你應(yīng)該沒有忘記吧?我教會你那么多,難道不值得一點感激嗎?你不會忘了,高利貸的電話打到科室,是誰幫你擺平的?胡主任,胡主任,你幫幫我吧……我可記得你說的話,你說,我是出現(xiàn)時機剛好合適的男人,才一年,你就說我的時機不對了。今晚你說的,我也想過了,我理解的。我也想放過你的,但是我墊的錢要還啊,你有錢還嗎?你沒錢你能去做什么?你看你林哥的臉色,嘖嘖……你應(yīng)該早點說,告訴小林,我是身不由己,你也是自由的……我突然好像耳朵里傳出嗡嗡聲,像接錯了線的音響,只見我的面前晃動著一團灰色的影子,我使勁搖了搖頭,才對焦到橫條紋衣服上一小攤酒跡,好像一朵被截斷的花,慢慢洇開,放大。

楊麗云一直捂住耳朵,但好像聲音的洪流都往她那里流去,我什么都聽不見。直到一聲尖叫,別說了!那花朵停止了生長,似乎被尖銳的聲音喝止了。胡主任把手一揮,擋住那些撲向他的聲音,繼續(xù)說下去。楊麗云跳起來撲向他,我趕緊上前抱住她,把她往后拽。她奮力地踢著、蹬著,卻如溺水的人,離岸越來越遠。而那人雕像一樣站立著,看著眼前這一切。

我用力地按了按楊麗云的肩膀,讓她坐下。我掏出煙,里面只剩一根,我遞給他,胡主任,先抽根煙。他沒接,只是說,我不抽這種便宜煙。我默默點上,猛吸了一口。

我說,事情我大概也聽明白了。主要還是錢的問題,對嗎?楊麗云欠你多少錢?

他頓了頓,說,也不是很多,五萬而已。他的神情斷定我無力償還。我望向楊麗云,她沒吭聲,只是望著墻壁某個角落。

既然這樣,胡主任,您看這樣行不,這個錢我替她還上。咱們出去說,我把錢給您取了,把事情從此了結(jié)。我想都沒想,竟然脫口而出?;蛟S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我有些顫抖,但不能被發(fā)現(xiàn)。

可以,他說,人卻站著不動,勾手去撓了撓脖子,從褲袋拿出一盒壓扁了的中華。

我走過去小聲對楊麗云說,我會解決這件事的。她抬起頭,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她那雙眼睛里黯淡的光芒。

我聽見胡主任說,其實也不急的。

走吧,我說,便往門外走去。他慢慢地轉(zhuǎn)身,跟上我。我忽聽見什么掉下的聲音。他先是后仰,再慢慢彎下腰去,想把煙撿起。我的目光不知怎么竟轉(zhuǎn)到門邊,落在那只黑得發(fā)冷的炒鍋上,腦子里一閃而過小林彎腰拾磚頭的畫面。這么多年來,我似乎正是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奮力一擊,仿佛可以解開我身上的枷鎖,解除我身上的罪孽。如果我是小林,我會怎么做?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凝固,當我再一次望向胡主任時,他正盯著我,盯著那只炒鍋,上面有一圈脖子粗細的猩紅的銹跡。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神里的內(nèi)容,我看懂了。我強作鎮(zhèn)定,表示他想錯了。沒想到他突然蹲了下去,哭了起來。我知道會有這一天,我怕她離開我啊。那一刻,我望向不知所措的楊麗云,也許我們的人生里,并不需要每時每刻都做出足以改變命運的選擇。但我毅然拽起了胡主任,把他拉出了楊麗云的房間。在門合上的光線最終消失前,我望向楊麗云的眼睛,點了點頭,那是我對楊麗云做出最堅定的承諾。我不知道,這承諾是不是也包含了我最終會回到這里。在她邁開步子飛奔而來前,我把她留在了那個房間,也許,我將不再回來。

胡主任慢吞吞地跟在我后面。銀行就在不遠處了,我很清楚,卡里的錢并不夠。踏上天橋,下方似有一條河流,漩渦暗涌,它的盡頭是春城,是早已消逝的時間。啊,演唱會不知結(jié)束了嗎,彩色的云飄蕩在城市的深處。而其中一朵巨大的,化為一陣霧氣,正慢慢地升起,不知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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