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 煦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
對于先秦諸子而言,無論采用格言、語錄、對話還是專題論文的文體形式,“載之空言”,即說理都是最核心的著述方式;與之相對的則是“見于行事”,即記事,則是諸子百家說理的一種特殊方式。(1)詳見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三卷《〈韓詩外傳〉的研究》一文對“中國思想表達的另一方式”的討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子書記事的傳統(tǒng)可上溯至《韓非子》的《說林》與內(nèi)外《儲說》,降至西漢劉向所著《說苑》,依然有一定的思想系統(tǒng),作者的理念先于所記載的古人行事本身。漢魏六朝子書逐漸改變記事以明理的做法,即劉咸炘所謂“諸子既衰,而子書變?yōu)殡s記,其所以變者,記載淆之也”?!白該P雄《法言》始作史論,桓譚《新論》始記雜事,傅玄記載遂侵史職,《抱樸》詞藻,幾滅質(zhì)體,至于梁元《金樓》,遂成類書矣。”(《舊書別錄》卷四《金樓子》)[1](P457、458)從劉氏對中古子書的評述可以看出,“子書變?yōu)殡s記”,對于子書衰變有著重要意義。
《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金樓子》提要指出:“其篇端序述,亦惟《戒子》《后妃》《捷對》《志怪》四篇尚存,余皆脫逸。然中間《興王》《戒子》《聚書》《說蕃》《立言》《著書》《捷對》《志怪》八篇,皆首尾完整。其他文雖攙亂,而幸其條目分明,尚可排比成帙。”[2](P1010)整體而言,除了《終制》與《自序》兩篇延續(xù)了專題論文的體式之外,其余篇目均有“條目”,每篇連綴多個相對獨立的事例,或作者蕭繹的自述與議論;抄撮前代典籍的情況較多,(2)根據(jù)陳志平的統(tǒng)計,《金樓子》今存十四篇共549條,可以找到出處的有345條,剿襲他書的比例高達62.84%。氏著《魏晉南北朝諸子學研究》第五章《〈金樓子〉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59-264頁。故而劉咸炘譏之“遂成類書”,但這種“取諸子之言匯而為書”[3](P1083)的著述方式是否能簡單等同于類書,則是應當進一步討論的,就輯本《金樓子》而言,現(xiàn)存較為完整的八篇之間,亦有必要分為不同的情況進行討論,本節(jié)將以《興王》《捷對》《立言》等篇為例,與類書、小說、讀書筆記等不同性質(zhì)的學術(shù)著作進行比較,以此更加深刻地認識《金樓子》“兼?zhèn)浔婓w”的綜合特性。
劉咸炘在評述漢魏六朝子書之時,以“遂成類書”描述《金樓子》,清代學者譚獻亦批評蕭繹:“自謂切齒于不韋、淮南之倩人,而雜采子史,取《淮南》者尤多,又與《文心雕龍》《世說新語》相出入,未免于稗販也。”[4](P107)譚獻與劉咸炘二氏的意見,恐怕是閱讀《金樓子》的普遍感受,只有厘清《金樓子》在著述方式上與類書的異同,才可能理解其“雜采子史”與記事因素較多的意義所在。
就《金樓子》的篇目而言,僅有《興王》《后妃》《說蕃》三題與中古時代類書的部類有一定的對應關(guān)系,若以《藝文類聚》為例,三者分別對應帝王部、后妃部與職官部的諸王類。其中,《興王》是《金樓子》的第一篇,蕭繹匯集從上古到梁朝諸多立德建功的帝王事跡,與《箴戒》所列昏主暴君一并,頗有為當代及后世君王提供鏡鑒之意。毋庸置疑的是,《興王》的寫作方式乃抄撮整合前代典籍而成,這一點與類書是相通的;然而蕭繹在抄撮的基礎(chǔ)上必須對資料加以整合,形成首尾完整而相對獨立的段落,類書雖有對原始材料的剪裁與刪削,但直接引錄并在類目之下即可,無需經(jīng)過進一步加工而形成新的文本,試比較《金樓子》與《藝文類聚》“少昊金天氏”的有關(guān)文字:
少昊金天氏,一號窮桑,二曰白帝朱宣帝,黃帝之子,姬姓。母曰女節(jié),黃帝時有大星如虹,下流華渚,意感,生少昊于窮桑,是為玄囂。姓姬氏,或云己氏。降居江水,以登帝位,以金承土,都曲阜。有鳳鳥之瑞,以鳥紀官……天下大治焉。[5](P58-59)
《左傳》曰:郯子曰:我高祖少昊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焉。
《帝王世紀》曰:少昊帝名摯,字青陽,姬姓也。降居江水,有圣德,邑于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謂之窮桑,即圖讖所謂白帝朱宣者也,故稱少昊,號金天氏,在位百年而崩。[6](P211)
《興王》的“少昊金天氏”由兩部分組成:前半部分為其生平簡述,后半部分則援引《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的“以鳥紀官”之事。引錄《帝王世紀》的部分有一些關(guān)鍵信息與《金樓子》的記述重合,比如“窮桑”和“白帝朱宣帝”二號的來源,“登帝位,都曲阜”等。雖然在信息量方面,《金樓子》與《藝文類聚》幾乎是等同的,但文本的形式有所不同;作為子書的篇章,即便以匯集前代典籍為成書的主要手段,卻不能像類書一樣,保持引錄材料的原始狀態(tài),而必須整合成一個新的文本,對于《興王》篇而言,每段有關(guān)帝王的條目近乎傳記之體。
另外兩者有所不同的是,子書的寫作不可能是簡單的材料堆砌,即便以記事為主,作者也不會抄撮所有的相關(guān)材料,而是選擇某一個有興趣的部分以表達出一定的主題與傾向?!杜d王》與《藝文類聚》帝王部有關(guān)漢文帝的部分,亦多取自《史記·孝文本紀》,《興王》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重點表現(xiàn)了漢文帝節(jié)儉與寬仁的品格,在“漢太宗恒即位,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的綜述之后,采錄《孝文本紀》記載的罷露臺、慎夫人衣不曳地等節(jié)儉之事,和以德行感化稱帝的南粵王、化解政治危機,恐煩百姓而避免攻打匈奴,吳王劉濞詐病則賜以幾杖等寬仁之事。[5](P172-173)而《藝文類聚》則共取三段,第一段為文帝的即位過程:呂后去世之后,群臣迎立時為代王的文帝,而代王臣屬對此有不同意見;第二段為文帝節(jié)儉的品質(zhì),及對待匈奴進犯的保守態(tài)度;第三段則摘錄司馬遷“太史公曰”的部分,作為對漢文帝的整體評價。雖然第二段在信息量上,與《興王》中的章節(jié)大致相當,亦體現(xiàn)了文帝的帝王形象和個人品行,但《藝文類聚》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有關(guān)漢文帝的零散資料,無法構(gòu)成一個有機整體,就文獻的引錄方式而言,子書或可依靠前代典籍而成書,但其寫作方法和著述形態(tài),皆與類書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
學術(shù)史上曾有將類書溯源至子書的說法,如清代學者汪中《呂氏春秋序》指出:“司馬遷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時,然則是書之成,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學,而后世《修文御覽》《華林遍略》之所托始?!端囄闹尽妨兄s家,良有以也?!盵7](P534)子書所關(guān)注的對象一般為與社會政治、道德修養(yǎng)有關(guān)的抽象概念,其范圍與類書所具備的“天地萬物”非常不同,以《藝文類聚》為例,大部分自然與社會的人、事、物皆具備一定的實體意義,如“歲時部”所列的春、夏、秋、冬四季,與元正、人日、正月十五日、月晦、寒食、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七月十五、九月九等節(jié)日;禮部、樂部、職官部、封爵部等,則對應著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從這些部類及其下屬的類目中,我們可以看出類書所展示的“天地萬物、古今之時”,對應的是客觀而具體的現(xiàn)實世界,而子書的作者通常抱有較強的理論興趣,子書所展示的亦是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熱衷于抽象概念與義理的討論。
這種本質(zhì)的區(qū)別決定了子書與類書的交集非常有限,在類書的類目中,偏于人類社會活動的部分,才有可能在主題上與子書的篇章一致,如《藝文類聚》的人部(絕交、鑒誡)、治政部(論政)、刑法部(刑法)等,在漢魏六朝子書中皆有跡可循,甚至作為“文”的部分得以引錄:如絕交包括交友是漢魏六朝子書頗為關(guān)注的問題,王符《潛夫論》有《交際》篇,徐幹《中論》有《譴交》篇,《藝文類聚》亦引錄,葛洪《抱樸子外篇》亦有《交際》篇;《藝文類聚》人部“鑒誡”引錄諸多誡子與家誡之作,亦是中古子書關(guān)注的話題,如曹丕《典論·內(nèi)誡》和顏之推《顏氏家訓·教子》二篇,另外亦引錄吳陸景《典語》之《誡盈》篇,類似主題亦見于《劉子》。
值得注意的是,類書的類目往往是名詞性的,這與子書篇目常為某個動作或者傾向不同,亦與類書存錄客觀知識和子書表達作者主張的著述目的相配合,如《藝文類聚》人部有“賢”這一類目,匯集了有關(guān)賢者品德特質(zhì)的表述,以及前代典籍對諸多具體的賢人的評價,然而子書中的相關(guān)話題,如《潛夫論·思賢》《傅子·舉賢》《抱樸子外篇·貴賢》與《顏氏家訓·慕賢》,皆表達了子書作者對賢人所采取的態(tài)度。同樣的情況亦見于“言語”這一類目,《藝文類聚》所引錄的材料,雖然明確了言語的定義,亦涉及諸多古人對言語的態(tài)度,但表達“貴言”、“慎言”等觀念,還需要依靠子書或者論體文,如《中論》與《劉子》有《貴言》篇,《抱樸子外篇》有《重言》篇。由此可見,類書本身是材料的分類匯集,并不通過材料的整合表達思想;而子書即便大量利用前代典籍,甚至以記事改變了子書“立言”的性質(zhì),表達思想始終是這類著述的應有之義。
輯本《金樓子》的《捷對》篇保存得相對完整,其序曰:“夫三端為貴,舌端在焉;四科取士,言語為一。雖諜諜利口,致戒嗇夫;便便為嘲,且聞謔浪。聊復記言,以觀捷對?!盵5](P1102)雖然這段文字未必完整,但蕭繹作《捷對》篇的宗旨已經(jīng)非常明確:在承認言語對于社會政治的重要性這一前提下,勸誡與戲謔在言說在態(tài)度上雖有嚴肅與輕松之別,都是此篇所要匯集的內(nèi)容。由此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成書早于《金樓子》約一個世紀的《世說新語》,“言語”作為“孔門四科”之一,亦是《世說新語》的篇目;而反映魏晉士人巧言機變的“記言”,亦根據(jù)主題分散在相關(guān)篇目中。盡管現(xiàn)存的篇序很可能不完整,條目的排列也較為散亂,但仔細分析我們不難看出蕭繹在編纂《捷對》之時,有特定的興趣與傾向。
一、君臣奏對是作為藩王的蕭繹非常重視的一個主題,尤其是臣下隨機應變,化解君上所面對的尷尬局面,如:
晉武帝受禪,探得“一”字,朝士失色。裴楷對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盵5](P1104)
宋文帝嘗與群臣泛天淵池,帝垂綸而釣,回旋良久,竟不得魚。王景文乃越席曰:“臣以為垂綸者清,故不獲貪餌?!贝瞬L流閑勝,實為美矣。[5](P1105)
許逸民指出:“據(jù)‘此并’二字可知,此條與上‘晉武帝’條原當屬同一條”[5](P1106),《世說新語·言語》亦記載晉武帝“探策得一”之事,正所謂“王者世數(shù),系此多少?!盵8](P88)而裴楷以《老子》第三十九章所述之“一”,消解了作為“王者世數(shù)”的“一”,同時以“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祝福了新生的晉朝政權(quán)及皇帝本人,堪稱“捷對”。王景文“垂綸者清”一事見于《南史》本傳記載,此回應固然沒有裴楷之對具有政治意義,但也化解了宋文帝“竟不得魚”的尷尬。類似的事例亦有:
宋武帝登霸陵,乃眺西京,使傅亮等各詠古詩名句,亮誦王仲宣詩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5](P1115)
孤立地看這條記載,或許體會不到傅亮詠詩的意義。據(jù)許逸民《校箋》可知,在劉裕面前誦王粲《七哀詩》之人,一為郭澄之(見《晉書》本傳),一為謝晦(見《南史》本傳)。前者勸誡劉裕攻克長安后繼續(xù)西進,乃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事;翌年長安陷落,謝晦勸止劉裕二次北伐,“于是登城北望,慨然不悅,乃命群僚誦詩”,晦詠王粲詩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哿魈椴蛔詣??!盵9](P522)在后一歷史語境下,王粲《七哀詩》的名句更契合宋武帝得而復失的心情,似有助其悲哀之意。
二、六朝人所重視的“家諱”在《捷對》中有非常顯著而集中的反映,蕭繹匯集了眾多漢魏以來士人為此針鋒相對的故事,如“盧志問陸士衡:‘陸抗、陸遜,是卿何物?’答曰:‘如卿于盧珽、盧毓相似?!盵5](P1106)此事亦見于《世說新語·方正》,比《金樓子》多出論陸氏昆仲優(yōu)劣的內(nèi)容:“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8](P329)類似的故事亦有:
陳大、武該問鐘毓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也?!盵5](P1107)
安成公何勗,與殷元喜共食。元喜,即淳之子也。勗曰:“益殷蓴羹?!痹残炫e頭曰:“何無忌諱?!眲阅藷o忌子。[5](P1110)
劉悛勸謝瀹酒,曰:“謝莊兒不得道不能飲?!睂υ唬骸捌埖闷淙?,自可沉湎?!便算嬷?。[5](P1112)
這三個故事較盧志與陸機之事而言,火藥味減少許多,除了劉悛之外,前兩例觸犯“家諱”皆以較為隱蔽的方式,如陳泰、武該之問以皋繇之名觸犯鐘毓父鐘繇,而鐘毓則以引《論語》“周而不比”、“群而不黨”之說,在正面回應問題的同時,并巧妙地以此觸犯武該父名周、陳泰父名群。何勗與殷元喜之事亦有類似之處,且殷氏的反駁更為直接有力,蕭繹的記載更是直接指出其父名,以免讀者缺乏相應的背景知識,無法領(lǐng)悟“捷對”的意義。整體而言,三個故事的問答皆有表里兩層不同意義,比之盧志與陸機而言,鋒芒有所收斂。值得注意的是,《捷對》另有兩則與姓氏相關(guān)的故事,亦可視作同一類型:
崔正熊詣都郡,都郡將姓陳,問正熊曰:“君去崔杼幾世?”答曰:“正熊之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陳恒也?!盵5](P1109)
楊氏子年七歲,甚聰慧??拙皆勂涓?,父不在,乃呼兒出,為設果,有楊梅??字甘緝涸唬骸按苏婢夜?。”兒應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5](P1116)
兩則故事亦見于《世說新語·言語》,雖不直接涉及家諱,然而將崔正熊視作崔杼之后,楊姓之楊等同于楊梅之楊,依然是稍嫌過分的玩笑。崔、楊二氏的回應,頗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尤其是前者,雖然崔杼與陳恒皆為春秋時代齊國弒君之臣,但陳氏后篡齊,較之崔氏為更甚。
三、出使敵國、兩國君臣之間的交鋒,亦是蕭繹在《捷對》中有意匯集的故事類型,如蜀漢費祎使吳,以“鳳凰來朝,麒麟吐哺,鈍驢無知,伏食如故”嘲笑東吳君臣,而諸葛瑾以“爰植梧桐,以待鳳凰。有何燕雀,自稱來翔?”反嘲之事;[5](P1121)東吳張溫聘蜀,與蜀漢秦宓之間的問對,[5](P1124-1125)與東吳紀陟使魏,以“譬如八尺之身,其護風寒不過數(shù)處”,來回應“道里甚遠,難以堅守”的質(zhì)問。[5](P1127)
君臣、士人、敵國三方面之間的“捷對”,無論是化解君上的窘境,或是捍衛(wèi)家族與國家的尊嚴,實則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魏晉南北朝士人在政治、社會、外交等方面所需要的基本素質(zhì)。當然,在《捷對》全篇中,亦有“祖士言語鐘雅相調(diào)”、“羊戎好為雙聲”等難以歸入這三方面的故事,但這些例外并不影響我們理解蕭繹選編之時的傾向性?;蛟S,蕭繹曾在篇序或者故事的排列中,明確表達這些傾向,不同類型的故事皆匯集在《捷對》中,實質(zhì)上與《世說新語》作為一部志人小說集,按照一定主題或類別匯集魏晉士人軼事的做法是類似的;兩者所使用的篇題,亦是形容士人德行、才能、性格與情感的概念,如《世說新語》以“孔門四科”為首,又有識鑒、賞譽、品藻、規(guī)箴、捷悟、夙惠、豪爽,以至企羨、傷逝、任誕、簡傲等名目,這與類書以自然萬物、社會身份、人工器物等偏于實體的人、事、物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雖然同為抄撮前代典籍的編著之書,難以將其視作類書。
輯本《金樓子·立言》篇幅較大,內(nèi)容亦較為龐雜,某些抄撮前代典籍并加上作者蕭繹個人意見的內(nèi)容,亦與《雜記》相通;只是《立言》中保留了一些蕭繹抒發(fā)個人情志的長篇文字,可以視作其“三不朽”之一“立言”志向的剖白,又切合篇題,使其與《雜記》有所區(qū)別。
綜觀《立言》全文,可以看出蕭繹所采用的寫作方式,最基本即直接摘錄原文,(3)日本學者興膳宏在《梁元帝蕭繹的生涯和〈金樓子〉》指出《立言》中的文字大多數(shù)并非蕭繹原作,只不過是從過去的典籍里斷章取義、排比而成;而這種做法在六朝是具有普遍性的。參見戴燕選譯:《異域之眼——興膳宏中國古典論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162頁。蕭繹并未加以議論。如“與人善言,煖于布帛;傷人以言,深于戈戟。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盵5](P762)此段前半部分錄自《荀子·榮辱》篇,后半部分則取自《非相》篇,體近格言,主題具有一致性,皆論述言論的重要性。
在直接抄錄的基礎(chǔ)上適當加以議論,或者有意識地匯集數(shù)條相關(guān)的材料,才是蕭繹更常用的做法。如“儉約之德,其義大哉”條之下,即節(jié)錄《左傳·閔公二年》:“衛(wèi)文公大布之服,大帛之冠,務材訓農(nóng),敬教勸學。元年,有車三十乘;季年,三百乘也?!辈⒓由稀柏M不宏之在人”的議論;[5](P763)“明月之夜,可以遠視,不可以近書。霧露之朝,可以近書,不通以遠視”[5](P765)則取自《淮南子·說林》,此語引發(fā)了蕭繹“人才性如是,各有不同也”的議論;類似的還有《列子·湯問》中“兩小兒論日”故事,蕭繹引發(fā)了“為政亦如是矣”的思考:須日用不知,如中天之小也。須赫赫然,此蓋落日之治,不足稱也[5](P829)。實際上,蕭繹所思離故事本身的題旨已經(jīng)很遠,如果就此撰寫專題論文,則很難將這個故事作為論據(jù);而在讀書筆記這種靈活自由的寫作中,思想火花的迸發(fā)未必需要嚴密的論證,反而能留下作者寶貴的靈光乍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立言》亦保存了一些帶有材料整理性質(zhì)的段落:
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從之;或見一惡意丑事,而萬民違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昔成湯教民去三面之網(wǎng),而諸侯向之。齊宣王活釁鐘之牛,而孟軻以王道求之。周文王掘地得死人骨,哀憫而收葬,而天下嘉之也。[5](P767)
此段先引桓譚《新論·言體》所論美言美行的重要性,再以成湯、齊宣王與周文王的例子證之。除了齊宣王活釁鐘之牛事見于《孟子·梁惠王上》,其余兩事皆見于《呂氏春秋·孟冬紀·異用》,所謂“異用”,乃“萬物不同,而用之于人異也,此治亂存亡死生之原。故國廣巨,兵強富,未必安也;尊貴高大,未必顯也,在于用之。桀、紂用其材而以成其亡,湯、武用其材而以成其王。”[10](P234)成湯去三面之網(wǎng),周文葬無名白骨,都是這種治國之術(shù)的體現(xiàn)。蕭繹將此兩例用以證明“言行在美”,對《呂氏春秋》所用的材料進行了不同的解讀,亦是某種意義上的“異用”,這種做法證明《金樓子》抄撮前代典籍并非食古不化,與其說是讀書過程中的隨手記錄,不如說是作者經(jīng)過精心思考、為之后的寫作而有意準備的素材。實際上,《立言》中亦保留了若干節(jié)有明確主題的議論,不同于雜鈔加隨感式的讀書筆記,比如對九流百家之學的總結(jié):
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何者?夫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墨者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斲,冬日以鹿裘為禮,盛暑以葛衣為貴。法家不殊貴賤,不別親疏,嚴而少恩,所謂法也。名家苛察儌倖,檢而失真,是謂名也。道家虛無為本,因循為務,中原喪亂,實為此風。何、鄧誅于前,裴、王滅于后,蓋為此也。[5](P805-806)
此節(jié)乃蕭繹節(jié)抄《史記·太史公自序》所引錄的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但對儒、墨、法、名、道四家的評價并沒有繼承原作的旨意,其中儒家僅錄正面評價,墨、法二家錄負面評價,而“虛無為本,因循為務”則是對道家思想的概況,以此引出蕭繹對魏晉玄學空言義理的批評。表面上看,這一段節(jié)抄前代典籍的讀書筆記,但絕對不是簡單的省略,作者自身的觀點和用意貫穿其中,使得節(jié)抄成為一種特殊的再創(chuàng)作方式。也正因為如此,《立言》作為讀書筆記,才不僅僅停留在簡單地抄撮史料,并以按語或隨感的形式,記錄下作者某些思想的火花。
盡管《金樓子》全書或者《立言》本身并未形成較為嚴密或者有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現(xiàn)存的章節(jié)很難按照主題進行歸類。但這些近乎碎片化的內(nèi)容卻涉及一個士人讀書與修身的方方面面,《立言》中亦不乏蕭繹自述情志之語,如“君子以晏安為鴆毒,富貴為不幸”一節(jié),表達了對勤學的追求、對淫樂的厭惡;[5](P775-776)“立德”之外,蕭繹在《立言》亦表達了建立現(xiàn)實功業(yè)的渴望:“吾嘗欲稜威瀚海,絕幕居延,出萬死而不顧,必令威振諸夏。然后度聊城而長望,向陽關(guān)而凱入,盡忠盡力,以報國家。此吾之上愿焉?!盵5](P810-811)而著述之事,則是退而求其次的:“次則清濁一壺,彈琴一曲,有志不遂,命也如何。……著《鴻烈》者,蓋為此也?!盵5](811)由此可見,《立言》這一標題似有以“立言”賅“三不朽”之義,至少在紙面上抒發(fā)“立德”與“立功”之志。而讀書勤學對于六朝士人而言則為“立言”之基石,故將《立言》視作蕭繹的讀書筆記并無不妥。
對于《金樓子》而言,盡管抄撮前人成書的部分中含有記事因素,但我們依舊可以從記事中嘗試總結(jié)蕭繹著述的主題與感情傾向,某種意義上延續(xù)了《韓非子》至《說苑》記事以明理的傳統(tǒng)。然而,作為雜家類子書的《金樓子》,明理或者“空言”的色彩比較淡薄,全書沒有體系性,亦并無統(tǒng)一的思想主張,至少缺乏明確的意圖。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無論記事還是抄撮前代典籍,皆非某種學術(shù)著述所獨有的寫作方式——從這個角度而言,“記事”因素的加入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子書“立言”的方式。
《金樓子》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隸屬子部雜家類,其類序指出:“古者,司史歷記前言往行,禍福存亡之道。然則雜者,蓋出于史官之職也。放者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學,言非而博,是以雜錯漫羨,而無所指歸。”[11](P1010)《隋志》從史官傳統(tǒng)這一角度,為雜家類子書尋找依據(jù),就《金樓子》而言,記事因素正是“記前言往行”以明“禍福存亡之道”,所謂“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之語)然而,抄撮前代四部典籍的寫作方式,又難免使之“雜錯漫羨”而“無所指歸”,亦是記事因素加入之后帶來的弊病。
盡管《金樓子》的寫作十分依賴前代典籍,但其書又與南朝流行的諸多在舊書的基礎(chǔ)上編纂而成的著述有所不同,胡寶國在《東晉南朝的書籍整理與學術(shù)總結(jié)》一文中將這種著述分為集注、鈔書與匯聚眾書為一書等三種情況,[12](P59-63)其中鈔書多指某書或某類書的摘抄,如葛洪《漢書鈔》、張緬《晉書鈔》,庾仲容《子抄》、謝靈運《詩集鈔》,在沒有“類書”類目的情況下,《皇覽》等魏晉以后的類書亦歸入《隋志》的子部雜家類,列于《雜事鈔》《子抄》等著作之后。而匯聚眾書為一書的情況,主要是譜牒書、地理書、雜傳等。其他帶有學術(shù)總結(jié)性質(zhì)的著述,如鐘嶸《詩品》與劉勰《文心雕龍》,在著述性質(zhì)上亦與蕭繹《金樓子》有著顯著的區(qū)別,由此可見,無論是匯集前代典籍的材料,還是“兼?zhèn)浔婓w”上,《金樓子》在南朝的學術(shù)著作中是獨樹一幟的,將其視作書鈔或類書顯然忽視了它的綜合性與復雜性。
子書“兼?zhèn)浔婓w”亦是先秦諸子以來的傳統(tǒng),如《荀子》和《韓非子》雖以論說文為主,但前者亦包括作為詩賦體的《成相》與《賦篇》,亦有論者指出《大略》為荀子的讀書筆記(4)詳見俞志慧《〈荀子·大略〉為荀子讀書筆記說》(《文學遺產(chǎn)》,2012年第1期)一文的論述,而《荀子》的注者唐代學者楊倞以之為“弟子雜錄荀卿之語,皆略舉其要,不可以一事名篇,故總謂之‘大略’也?!?;后者則有《說林》與內(nèi)外《儲說》,匯集歷史故事與民間傳說,為韓非表達政治主張的寫作素材。為何在一部著作之內(nèi),不同篇目的文體形式與寫作方式會有不同,筆者認為,這是不同的思想表達需要不同的著述形式與之配合的必然結(jié)果,亦是子書“博明萬事”的體現(xiàn)。若將《金樓子》與其《著書》篇中所序的其他著作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諸如六經(jīng)和諸子注疏(《周易義疏》《禮記私記》《老子義疏》)、史注(《注前漢書》)、雜傳(《孝德傳》《忠臣傳》《研神記》)、類書(《語對》)等著述有著明確的性質(zhì),即便早已亡佚,我們很容易根據(jù)書名了解其屬性,亦可依據(jù)現(xiàn)存的同類型著述推斷其性質(zhì)和體例?!督饦亲印纷鳛橐徊孔訒?,其宗旨與寫作方式與這些體制明確的著述不同,作者的選擇與主觀意愿可以更多地灌注其中,也可以在一部書中選擇不同的著作體式。
記事因素的大量加入,無疑極大程度上解構(gòu)了先秦諸子以來確立的“立言”傳統(tǒng),“空言”明理的寫作方式被《金樓子》一類的子書邊緣化,這種情況實際上也暗示了子書在魏晉至南北朝后期面對的困境,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諸子》批評兩漢之后的子書“明乎坦途”,顏之推《顏氏家訓·序致》批評“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盵13](P1)在義理方面,漢魏以來的子書難以有所創(chuàng)見,學者也很難在六經(jīng)與諸子之外建立新的學派及相應的理論體系;魏晉玄學又以注經(jīng)和著論作為思想的主要表達方式,并未涉足子書(5)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一書第三章《文體互動:經(jīng)與子、注經(jīng)與著論》對此有所闡發(fā),指出了論體文的內(nèi)容,往往就是清談反復討論的話題,如人物品評和玄學義理;而經(jīng)注更好地體現(xiàn)了玄理在體用層面上的貫通性。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6-100頁。。那么“理重”而“事不復”能否成為子書新的出路,在記事方面追求新意,一方面不妨記載近聞,蕭繹在《金樓子·后妃》中為其母阮修容立傳,《志怪》篇記載初婚之日所遇怪事,都是非常私人化的寫作。另一方面則是評論與考辨史事,將前代典籍視作研究對象,比較重復六經(jīng)和諸子的義理而言,這兩種寫作方式對應的是無窮無盡的題材,也使得子書從關(guān)注社會政治、天道人倫等方面,轉(zhuǎn)向了作者的人生體悟與知識趣味,子書幾乎是無可避免地走向筆記、文集等更加私人化的著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