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奎鳳
山東大學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儒學高等研究院,濟南 250100
郭沫若認為西周金文中無“地”字,“以天地相對立的這種觀念在春秋以前是沒有的”(1)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時代》,《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青銅時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81頁。。而陳夢家認為“天地上下對立的觀念發(fā)生很早”,“周人稱上下,殷人稱下上,都是上天下地之意”,“上下牝牡對立的觀念,始于殷契,亦見于周金;天地對立,見于《詩經》。金文沒有天地對舉,并非無此觀念,乃因銘辭上無此需要”(2)陳夢家:《郭沫若〈周易的構成時代〉書后》,《陳夢家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22頁。。陳夢家反駁郭沫若的觀點最為重要的文本依據是《詩經》?!对娊洝分小暗亍弊謨梢?,而且出現“天高地厚”之天地對舉的觀念;《詩經》中也多次出現“上天”與“下土”相對的詩句,“天”、“土”對舉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始源性天地觀念。但是《詩經》中出現“地”及“天”、“土”對舉的詩篇,其年代需要再斟酌,有可能是作于或修訂于春秋時期。
《詩經》成書應當是一個漫長累積的動態(tài)過程(3)參見陳一平:《先秦古詩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8頁。。陸侃如認為《詩經》各篇的成書時間約從公元前900年至公元前500年(4)陸侃如:《陸侃如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4頁。具體說來,陸侃如認為“《頌》的年代是自公元前900年至公元前600年”(第185頁)、“《風》和《南》的一部分的年代是自公元前770至公元前510年”(第199頁)、“《雅》的一部分的年代是公元前827年(宣王即位)至公元前697年(桓王崩)”(第191頁)。,美國漢學家柯馬丁(Martin Kern)認為,“傳世《詩經》和《尚書》的早期文本層中的古典詞匯、用詞選擇和思想總體上都與西周晚期(不包括早期)和春秋早期的青銅器銘文證據相契合”(5)〔美〕柯馬丁(Martin Kern):《從青銅器銘文、〈詩經〉及〈尚書〉看西周祖先祭祀的演變》,陳彥輝、趙雨柔譯,《國際漢學》,2019年第1期,第27-28頁。?!对娊洝肺谋疽步涍^多次統(tǒng)一潤色,這種修訂可能一直持續(xù)到戰(zhàn)國時期(6)參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三卷《關于周代社會的商討·關于〈詩經〉的征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余冠英:《關于改“詩”問題:討論〈詩經〉文字曾否經過修改的一封信》,《文學評論》,1963年第1期。。本文持謹慎與彈性的觀點來看待《詩經》成書,通過其中的“五天”(“皇天”、“旻天”、“昊天”、“蒼天”、“上天”),以及“下土”與“地”這些詞語(7)《詩經》中的“天”字共出現169次,按出現的頻次來統(tǒng)計的話,昊天26次、天子21次、天命九次(天之命一次)、蒼天九次(蒼者天三次)、旻天三次、上天三次、天下一次(天之下兩次)、皇天兩次。《詩經》中還有一些“天”完全是在自然之天意義上(如天空、星空、天氣)來說的,有一處是在與“地”相對時出現的。來討論西周晚期到春秋時期“天”觀念的變化與“天地”觀念的形成。
一般來說,上帝為殷人的最高主宰神,而天為周人最高神?!疤臁痹谖髦軙r期是人格神,有意志性和主宰性。從《詩經》來看,大概是到了西周晚期或東周早期,天擁有了自然天空義、星空義、天氣義乃至哲學義,并逐步形成天地觀念。由絕對意義上的最高神之天,到相對意義上的天地觀念的形成,是早期中國哲學發(fā)展的重大突破,其思想史意義正可謂“開天辟地”。
在西周金文和《尚書·周書》中,“皇天”一詞常見,“旻天”也出現過,但沒有“昊天”一詞?!对娊洝放c今文《尚書》和西周金文的情況幾乎相反,“昊天”多達26次,而皇天、旻天僅僅各出現兩次和三次?!盎侍臁薄ⅰ皶F天”為西周古老用語,“昊天”一詞應當是西周晚期或春秋時期才出現。“皇天”、“旻天”作為人格神,其情感性、意志性很強,相對來說,“昊天”有了一定的自然性。
“皇天”見于《詩經》兩次,分別是《周頌·雝》和《大雅·抑》?!峨t》“是周王祭祀宗廟后撤去祭品祭器所唱的樂歌”(8)高亨:《詩經今注》,《高亨著作集林》,第三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558頁。,其中說“假哉皇考,綏予孝子。宣哲維人,文武維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把嗉盎侍臁钡囊馑际钦f“文王能事上帝,使之安樂,故能昌大其后嗣也”(9)屈萬里:《詩經詮釋》,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第427頁。?!洞笱拧ひ帧窊f是春秋早期衛(wèi)武公在九十多歲做周平王卿士時所作的詩,其內容是勸誡平王,并以此自警(10)參見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55頁?!兑帧分幸餐瑫r出現了“昊天”兩次,后面會具體論及。。詩中說“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意思是上天不再保佑,一切就像那泉流逝去,很快就會垮臺??梢?,“皇天”是主宰之天。
《詩經》中“旻天”出現三次,分別見于《大雅·召旻》、《小雅·小旻》、《小雅·雨無正》。一般認為這三首詩都是譏刺、抨擊幽王無道?!墩贂F》中說“旻天疾威,天篤降喪。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缎F》中說“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队隉o正》說“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旻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此中“旻”字,有些本子作“昊”,認為既然開篇說“浩浩昊天”,后面也當作“昊天疾威”(11)參見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30頁下校勘記。。實際上,《雨無正》與《召旻》、《小旻》一樣當作“旻天疾威”。對此,明末張次仲認為,“人窮則呼天,故首章以天發(fā)端?!墩f文》‘元氣廣大則稱昊天,仁覆憫下則稱旻天’。昊天則宜駿德,旻天則不宜疾威,今皆反是,詩人所以呼而告之”(12)張次仲:《待軒詩記》,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2冊,1986年,第1949頁。。傳統(tǒng)上多認為“旻天”本義是上天很仁慈,“旻天疾威”是說天隱匿了仁慈,表現得很可怕,而且善惡不分(弗慮弗圖)?!凹餐痹凇对娊洝分谐霈F四次,另一次是《大雅·蕩》中所說的“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時。前者“疾威”應作統(tǒng)一解釋,但是在《詩經正義》中毛傳、鄭箋并不一致,如解釋《蕩》“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時,毛傳說“疾病人矣,威罪人矣”,鄭玄箋云:“疾病人者,重賦斂也。威罪人者,峻刑法也。其政教又多邪辟,不由舊章”(13)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八,第1154、1264頁。;解釋《召旻》“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時,鄭箋云:“天,斥王也。疾,猶急也。瘨,病也。病乎幽王之為政也,急行暴虐之法,厚下喪亂之教,謂重賦稅也。病中國以饑饉,令民盡流移”(14)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八,第1154、1264頁。;《小旻》“旻天疾威,敷于下土”,鄭箋云:“旻天之德,疾王者以刑罰威恐萬民,其政教乃布于下土。言天下遍知”(15)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二,第737頁。。這樣“疾”就有三義:“疾病”、“急行”、“厭惡”?!凹病碑斎 凹彼佟?、“厲”、“過分”義,“疾威”近于暴虐,但是直接說成“暴虐”又有些重。清初錢澄之注《召旻》“旻天疾威,天篤降喪”時說,“疾,猶急也。謂天以仁閔為德,今急行威怒,天篤降喪,以下皆疾威之”(16)錢澄之:《錢澄之全集之二·田間詩學》,朱一清校點,余國慶、諸偉奇審訂,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第852頁。。這與張次仲的觀點類似,“急行威怒”比較貼近“疾威”的字面意思。當然,這四首詩表面上是說“旻天”、“上帝”,誠如鄭玄所說,實際上是批評君王無道。
西周中晚期或春秋早期的毛公鼎(17)參見張世賢:《從毛公鼎的真?zhèn)舞b別展望中國古器物學的研究》,(下),《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1995年第1期。中也有“敃天疾畏”一語。一般認為“疾畏”即“疾威”,“敃”與“旻”通(18)顧頡剛則認為“旻”本作“敃”,是打擊之義,那就有威猛、威嚴乃至兇狠的意思,與傳統(tǒng)上認為的仁閔之義恰恰相反了,作“威猛”講也能直接契合《詩經》“旻天疾威”的語意(顧頡剛:《浪口村隨筆》卷三《旻天、昊天》,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4頁)。但是,《孟子·萬章上》、《尚書·大禹謨》“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這里“旻天”還是當作仁閔來講更為通順。如果這樣的話,“敃天”與“旻天”似乎可以被看作是兩個詞組,又不宜直接將其等同。。據說西周晚期的師詢簋,其銘文也稱“今旻天疾畏降喪”(19)參見何景成:《論師詢簋的史實和年代》,《南方文物》,2008年第4期。,這與《召旻》“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的說法非常接近。由此看來,“旻天疾威”似是西周后期的常用語(20)參見陳民鎮(zhèn):《清華簡〈攝命〉性質小議》,“清華簡入藏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成立十周年紀念會”會議論文,2018年。?!兑葜軙ぜ拦狻分幸草d穆王說“祖祭公,次予小子虔虔在位!昊天疾威,予多時溥愆。我聞祖不豫有加,予惟敬省。不吊天降疾病,予畏之威。公其告予懿德”(21)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37頁。,這里作“昊天疾威”?!肚迦A簡·祭公之顧命》與《逸周書·祭公解》是同一文獻,但文字表述有些出入?!都拦櫭氛f:“祖祭公,哀余小子,昧其在位,旻天疾威,余多時假懲。我聞祖不豫有遲,余惟時來見,不淑疾甚,余畏天之作威。公其告我懿德”(22)李學勤: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74頁。,這里作“旻天疾威”。因此,與“疾威”連用當為“旻天”。
在《詩經》諸“天”中,從歷史出現的前后順序來看,“皇天”當為最早,其次是“旻天”,就后世的一般理解而言,“皇”有大、光的意象,“旻”取其仁慈義。西漢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中說:“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yǎng)而成之”、“察于天之意,無窮極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這與《詩經》中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旻天”在義理上是貫通的。“皇天”的神圣性更強,而“旻天”一詞則突顯了其德性義。
“昊天”不見于金文,全部今古文《尚書》中,僅《堯典》一處用到“昊天”(“欽若昊天,敬授民時”),而《堯典》在近現代以來的研究中又多被認為其為晚出,文本寫定應當在西周以后(23)顧頡剛在1923年作《堯典皋陶謨辨?zhèn)巍芬晃?載《古史辨》第一冊),舉出八個方面的證據,論證《堯典》和《皋陶謨》的晚出,《堯典》等篇的時代問題隨即成為當時的熱點。對“古史辨”的成果,徐旭生在其《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6頁)一書中曾有這樣的評價:“疑古學派最大的功績,是把《尚書》頭三篇(即《堯典》、《皋陶謨》和《禹貢》)的寫定歸之于春秋和戰(zhàn)國的時候?!眳⒁娎钌剑骸丁磮虻洹档膶懼茣r代》,《文學遺產》,2014年第4期,第28頁,注1。按:今文《尚書》之《堯典》、《舜典》、《皋陶謨》,及古文《尚書·大禹謨》皆以“曰若稽古”開篇,意味著此文本為后人追述。。因此,西周時期可能沒有“昊天”一詞?!对娊洝ぶ茼灐烦霈F兩處“昊天”,其一為《昊天有成命》,這是一篇祭祀成王的樂歌,開篇說“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成命”是既定、明確、堅定的命令(24)日本學者家井真認為,“成命”與盛命同義,類此“成命” 亦與毛公鼎中“大命”同義。參見:〔日〕家井真:《〈詩經〉原意研究》,陸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4頁。,當然這種命是一種權命、福命,讓文王、武王接管天下政權,成王不敢安于享樂,早晚奉行天命,絲毫不敢懈怠。其二為《時邁》,據說這是首講武王巡視諸侯國、祭祀山川的樂歌,其中說“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坝倚颉笔菐椭囊馑?。實際上,這兩處“昊天”若改成“皇天”,意思并無影響,甚至可能更符合周初的用語習慣。
“昊天”在大小《雅》中分別出現13次、11次,這些詩歌多作于西周晚期昏庸無道的厲王、幽王時期,多屬于傳統(tǒng)上所謂的“怨詩”,主要表達對君王的批判與不滿。人們在遭遇自然災難和社會不公所帶來的生存痛苦時,往往對上天也會有某種懷疑甚至埋怨?!洞笱拧ぴ茲h》是敘述周宣王遭遇大旱時向天訴苦、求神祈雨的詩,里面出現三次“昊天上帝”的說法:“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遁”、“昊天上帝,則我不虞”,其大概意思是,大旱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昊天上帝”為什么一點不體察、關心世人的煎熬。“昊天上帝”的說法也見于《逸周書·克殷解》、《周禮·春官宗伯》、《左傳·成公十三年》?!盎侍焐系邸钡恼f法則在先秦更為多見,《尚書·召誥》、《禮記·月令》、《大戴禮記·盛德篇》中都有出現。西周金文中多見“皇上帝”、“皇帝”的說法,而目前金文中無“昊天”一詞,因此,“皇天上帝”的說法應當在前,“昊天上帝”是后起的。
《小雅·節(jié)南山》兩次出現“不吊昊天”的說法:“不吊昊天,不宜空我?guī)煛?、“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安坏酢钡囊馑际巧咸觳淮缺姨菪模磉_的是人們對發(fā)生不幸之事的惋惜之情或悲痛之情。這種類似表述,也見于今文《尚書·周書》:“弗吊天降割于我家”(《大誥》)、“弗吊旻天,大降喪于殷”(《多士》)、“弗吊天降喪于殷,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君奭》)?!兑葜軙ぜ拦狻芬舱f“不吊天降疾病,予畏天威”?!蹲髠鳌ぐЧ辍份d孔子去世時,魯哀公在悼詞中說“旻天不吊,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史記·孔子家語》、《漢書·五行志》記述與此同)?!犊鬃蛹艺Z·終記解》也有同樣的記述,但是作“昊天不吊”。由此,可以推測,“不(弗)吊旻天”的說法更為古老。結合《周書·多士》來看,《節(jié)南山》“不吊昊天”寫作“不吊旻天”似乎更為合適,這一點與“旻天疾威”的情況類似,“旻”與“昊”在古籍中似很早就出現了混用。
與“不吊昊天”的表述相類似,《節(jié)南山》中還有“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昊天不平,我王不寧”的詩句?!缎⊙拧び隉o正》也說“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25)“昊天罔極”,鄭玄理解為“我心無極”、朱熹解讀為“恩大如天”,王念孫、王引之認為是“昊天不惠”的意思。彭慧發(fā)揮王氏父子的觀點,認為“昊天罔極”猶言“昊天無常”,是詩人對天發(fā)出的怨憤之詞。參見彭慧:《〈詩經·小雅·蓼莪〉“昊天罔極” 釋義辨補》,《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這種“怨天”思想在《大雅》中也多見,如《云漢》“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遁”、“昊天上帝,則我不虞”,《瞻卬》“瞻卬昊天,則不我惠??滋畈粚帲荡舜髤枴?,《桑柔》“倬彼昊天,寧不我矜”。過去多認為這些表達的是一種怨天的思想,即人們遭遇災難、不幸與巨大痛苦時對天道公平的一種懷疑。但我們并不能說那時人們就從根本上動搖了天命信仰,與其將其看作是對天的埋怨,不如說是苦難中的人們對天的悲情傾訴與呼喊;人們內心還是希望能感通上天,以扭轉厄運與苦難?!缎⊙拧で裳浴分姓f:“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憮。昊天已威,予慎無罪。昊天泰憮,予慎無辜”?!耙淹迸c“疾威”類似,意思是上天太可怕,“泰憮”則是指上天太荒唐。這實際上是人們在遭遇不平、處于極度痛苦時內心深處對上天的呼喊?!肚裳浴芬浴案改浮迸c“天”比擬,類似的,《鄘風·柏舟》也說“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這里以“母”與“天”相比擬(26)在“母也天只”、“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的觀念中,還沒有“地”的觀念,后來(戰(zhàn)國或春秋中晚期)“天父、地母”的觀念非常流行,可能導源于此。。古文《尚書·大禹謨》說“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孟子在與學生萬章討論此句時,認為大舜“號泣于旻天”是孝子“怨慕”心態(tài)的流露(《孟子·萬章上》),所謂“怨慕”即“哀怨不得其親而啼呼”(27)黃群建:《古代詞義例話》,北京:中國三峽出版社,1995年,第145頁。?!对娊洝分杏胁簧賯鹘y(tǒng)上認為的怨天之詩多與“旻天”、“昊天”相關聯。一方面,這些詩實際上是批評君王;另一方面,詩人對天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懷疑,不如說是這種“怨慕”的心態(tài),當然這種心情往往是極度痛苦的。
《大雅》中“昊天”常與光明、察照之象密切關聯,如《大雅·板》說:“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意思是要敬畏上天,不要懈怠放縱,昊天之明時時刻刻都在察照我們(28)這句話蘊含的修身意識很強。后來儒者如宋代張載、明代湛若水,一直到現代新儒家熊十力,他們談修身都引述到這句詩。?!洞笱拧ひ帧分械摹瓣惶炜渍?,我生靡樂”、“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大意是:昊天非常明亮,記著世間的善善惡惡;因無德而倒臺的君王很多,應汲取教訓,上天的報應和懲罰從不差錯。
與“皇天”具有絕對神格性相比,“昊天”既有神格性一面(這點類似皇天),同時也有自然性一面(這是皇天一詞所不具備的)。自然意義上的“昊天”,最為典型的就是《大雅·云漢》中所說的“瞻卬昊天,有嘒其星”,這里“昊天”顯然就是指高高在上的天空、星空。在一些詩句中,昊天與皇天、旻天互換,似乎語義并無多大影響,甚至可能更為貼切,但是在“瞻卬昊天,有嘒其星”的詩句中,如果用“皇天”或“旻天”,則明顯不宜。“昊”有廣大、高大義,有空間無限的意象,雖然也有神格義,但同時有了空間性和自然義的一面。
“蒼天”一詞在《詩經》中出現的頻次僅次于“昊天”,達11次之多,其中《小雅·巷伯》兩次,《王風·黍離》三次、《唐風·鴇羽》三次,《秦風·黃鳥》“蒼者天”三次。
《小雅·巷伯》說“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毛序》說“《巷伯》,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29)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 《毛詩正義》,卷十二,第766頁。,這是宮中侍御小臣孟子作的怨詩,表達了對進讒者的憎惡,呼告上天去審視那驕橫者的罪惡,可憐這憂愁者的苦痛(30)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36頁。;“驕人”是指那些進讒言陷害忠良的邪惡之人。這首詩連用兩個“蒼天”,悲憤之情溢于言表,希望蒼天有眼,主持世間公道。《王風·黍離》“很可能是一個因故出亡的人(或許是貴族)訴說他的憂苦的詩”(31)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上),第177頁。,詩中三段詠嘆均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結尾,表達了作者無處訴說的苦悶、憂愁與傷感?!短骑L·鴇羽》三段也是分別以“悠悠蒼天,曷其有所”、“悠悠蒼天,曷其有極”、“悠悠蒼天,曷其有?!苯Y尾。這是一首服役者的悲憤之詩,詩人在艱難的服役中,想到家中父母無人照料,甚至沒有吃喝,心中萬分焦急,而又無可奈何,他無助地呼喊著茫茫蒼天(32)參見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上),第297頁。,希望沒完沒了的勞役快些結束,早日回到家鄉(xiāng)照顧父母?!蹲髠鳌の墓辍?公元前621年)載:“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秦穆公去世,竟以三位心愛的大將殉葬,國人對此哀痛無比,這是《秦風·黃鳥》的歷史背景。詩中三段結尾皆哀嘆曰:“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对娊洝分羞€有“穹蒼”一詞,《大雅·桑柔》(33)《毛序》說“《桑柔》,芮伯刺厲王也”,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八,第1177頁。中說:“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其中,“念”有呼告之義,也含有悲憫苦痛之情;“穹蒼”雖然仍有神格意味,但從字面上看已有自然空間義。穹蒼與蒼天的意思很接近,孔穎達據《爾雅·釋天》“穹,蒼蒼,天也”,認為“穹蒼”即“蒼天”(34)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八,第1185頁。。
以上五首詩中的“蒼天”或“穹蒼”都籠罩在憂傷、痛苦、悲傷、悲痛的感情中。《詩經》中“蒼天”多與“悠悠”連用,“悠悠”形容了時間的久遠和空間的廣大,有一種無限綿延性、幽深性,同時也表示一種無盡的思緒、憂愁與悲傷。在先秦兩漢,對《詩經》“蒼天”和“穹蒼”詩句的引用僅見于西漢時期的《韓詩外傳》、《說苑》和《新序》,戰(zhàn)國典籍沒有引述過?!渡袝?、《逸周書》、《左傳》、《國語》均不見“蒼天”一詞?!对娊洝分械摹吧n天”、“穹蒼”雖字面上有感官空間自然義,但實際上還是指一種有情感意志的人格神,這種用法在戰(zhàn)國文獻中也極少見。戰(zhàn)國后期,作為自然意義的“蒼天”時見于多種典籍,這些語境下的蒼天神格性弱化,更多是一種自然意義上的天空義了。神格義的蒼天當在前,自然義的蒼天為后起。就此而言,《詩經》之蒼天可能是春秋時用語,也可能是戰(zhàn)國早期才出現。
純自然之天的觀念在《大雅》中多有流露,《旱麓》中說“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其中“戾”是至、沖上的意思,雄鷹在天空展翅高翔,魚兒在水底翻躍嬉戲(35)《中庸》引此詩句說“言其上下察也”,宋明理學常以“鳶飛魚躍”來形容生動活潑、生機盎然的精神氣象。?!办逄臁币辉~在《小雅》中也多次出現,如《采芑》中說“鴥彼飛隼,其飛戾天,亦集爰止”,《小宛》中說“宛彼鳴鳩,翰飛戾天”,《四月》中說“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鱔匪鮪,潛逃于淵”。類似的,《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傅于天”,《小雅·菀柳》“有鳥高飛,亦傅于天”,這里“傅”與“戾”意思相近,都是上達、迫近的意思?!缎⊙拧Q鳴》也說:“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顯然,這些“天”都是自然意義上的天空、高空。隨著天的自然化、空間化,潛在地可以說有“天”就有“地”,“地”與“天”、“地”對舉的觀念相伴而生。從上面來看,大小《雅》中三次出現“天”、“淵”對舉的詩句,從寬泛意義上來講,這也是一種天地觀念的相近表述。有意思的是,《易經》爻辭中也有幾處自然之天的用法,而且在語句表述上與《詩經》有相似之處。如乾卦九四爻辭“或躍在淵”、九五爻辭“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里也是“天”、“淵”對舉;中孚卦上九爻辭“翰音登于天”,類似《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大畜卦上九爻辭“何天之衢,亨”,《詩經·商頌·長發(fā)》也有“何天之休”一語。因此,《易經》爻辭與《詩經》中詩句的形成時代有接近性。陸侃如認為,卦爻辭到東周中年(約公元前500年)才寫定(36)當然,陸侃如也指出,“我們須知,《易卦爻辭》的產生與寫定是兩件事。這部‘卜筮之書’的起源或在商、周之際,所以研究歷史的人盡可依賴它來講古代社會;迨經過數百年的口耳流傳,到東周中年方寫定,所以研究文學史的人卻不能根據它來講周初的散文或韻文”(陸侃如:《論〈卦爻辭〉的年代》,《陸侃如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5頁)。,《詩經》主體文本的形成年代可能大致也在同一時期。
《大雅》中自然之天還有多處,如《崧高》中說“崧高維岳,駿極于天”,其中“駿”為高大,“駿極于天”是高聳入云的意思。在《云漢》“倬彼云漢,昭回于天”以及《棫樸》“倬彼云漢,為章于天”中,“倬”有大而明、鮮明、燦爛的意思,云漢指銀河,這里的天即天空、星空。類似的,以天為天空、星空,論及銀河的還有《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這里的“天畢”指天上的畢星,其象如田獵時的捕獸網。關于這種星空意義上的天,《唐風·綢繆》中也說“綢繆束薪,三星在天”。此外,《詩經》中還有一種自然之天,是從天氣、氣象上來說的,如《小雅·信南山》中說“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其中“同云”是陰云密布的意思(37)《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既優(yōu)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疆場翼翼,黍稷彧彧。曾孫之穡,以為酒食。畀我尸賓,壽考萬年”?!兑讉鳌沸柝源笙筠o“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可能受到此詩句的影響,兩者在意象和用語上非常相似。?!夺亠L·鴟鸮》中也說“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這些自然意義上的天的觀念也應該是在春秋時期衍化出的。《詩經》中已出現雨雪、云雨意義上的天氣之天,但“天”與春夏秋冬四時的關聯,即四時意義上的天似乎沒有出現。
《詩經》于大小《雅》中三次用到“上天”一詞,如《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小雅·小明》“明明上天,照臨下土”。不少學者認為,《大雅·文王》作于周初,然而兩周金文并無“上天”一詞(38)西周時期最高神的稱呼有“天”、“皇天”、“皇天王”、“帝”、“上帝”、“皇帝”、“皇上帝”,這些稱呼也基本見于《尚書》。。《尚書·商書》之《仲虺之誥》“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湯誥》“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周書》之《泰誓上》“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這三篇全部見于晚出的古文《尚書》(這三處大體上皆以“上天”與“下民”相對),也就是說,今文《尚書》沒有“上天”一詞。西周時期可能沒有“上天”一詞,其出現大概在春秋時期?!抖Y記·中庸》、《韓詩外傳》都引述到《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表示一種很高的境界。其中,“載”是“事”、運行的意思,鄭玄說“天之道,難知也。耳不聞聲音,鼻不聞香臭”(39)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十六,第965頁。。在宋代,張載、二程、朱熹等很多大儒在其理學思想建構中多引用“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宋儒非常樂于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來詮釋天道本體?!对娊洝吩摹吧咸熘d”應當還是有宗教性的,但是宋儒接著《中庸》對其做了高度哲學化、本體化的解讀。
與“上天之載”不同,“上天同云”、“明明上天”顯然皆是指自然現象之天?!吧咸焱啤睘闅庀笾?,意思是天上陰云滿布?!懊髅魃咸欤张R下土”是就日月之天而言?!跋峦痢币辉~于《詩經》風雅頌凡八見,但是《尚書》只有《舜貢》說到“厥土惟壤,下土墳壚”,此與《詩經》中的“下土”意義也不一致,而且近人又多認為《舜貢》作于戰(zhàn)國時期,兩周金文銘文里似只有《哀成叔鼎》(年代約在公元前372年到公元前367年間)說到“哀成叔之鼎永用禋祀,(朽) 于下土,臺(以)事康公”(40)參見趙振華:《哀成叔鼎的銘文與年代》,《文物》,1981年第7期,第69頁。?!兑葜軙ぜ拦狻分姓f“天子!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文、武之子孫大開封方于下土”(41)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40頁。,但是清華簡《祭公之顧命》作“天子、三公,我亦上下譬于文武之受命,皇[甚冘]方邦”(42)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74頁。,沒有“下土”一詞?!赌印芬韧踔畷f到,“明哲維天,臨君下土”(《天志中》)(43)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97頁。,又引《商書》曰:“若能共允,隹天下之合,下土之葆”(44)孫詒讓:《墨子間詁》,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38頁。(《明鬼下》)?!蹲髠鳌窙]有“下土”一詞,《國語·吳語》中載周王答夫差的話中有“不唯下土之不康靖”一語。那么,綜合這些來看,“下土”一詞很有可能是春秋時期才出現。
《詩經》中“下土”大概有水土、土地、國土、天下、下民、天地之地等方面的含義。《商頌·長發(fā)》中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楚辭·天問》云:“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下土方”即“下土四方”的意思,這里是講大禹平治水土?!洞笱拧ぴ茲h》中的“耗斁下土,寧丁我躬”,是說宣王時天下大旱,長時間不下雨,大地都枯焦了,這里的“下土”指土地、大地?!遏旐灐m》說“奄有下土,纘禹之緒”,其中“下土”是政權、國土意義上的天下。《大雅·下武》中說“成王之孚,下土之式”,這里的“下土”也是指天下,但重點是說諸侯和民眾要以成王為榜樣?!缎⊙拧ばF》說:“旻天疾威,敷于下土”,此處的“下土”其實相當于《詩經》中常用的“下民”?!对娊洝凤L雅頌中“下民”凡八見,今古文《尚書》中16見,春秋末期的“魚鼎匕”中也有“下民”一詞(45)參見吳鎮(zhèn)烽:《“魚鼎匕”新釋》,《考古與文物》,2015年第2期。,可見該詞應該比較古老。(上)天、(上)帝與(下)民相對在《詩》、《書》中是一種普遍性話語模式。然而這種“上”、“下”話語,后來更多是指上天、下地(下土)。《大雅·云漢》中說“上下尊瘞,靡神不宗”,這里的“上下”一般也理解為天神(上)、地祇(下)。
《邶風·日月》中說“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日居月諸,下土是冒”,這與《小雅·小明》中的“明明上天,照臨下土”意思相同,明明之上天是指經驗層面的日月之光?!肚迦A簡·耆夜》載周公賦詩《明明上帝》曰:“明明上帝,臨下之光”(46)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50頁。,這句詩非常接近《大雅·皇矣》所說的“皇矣上帝,臨下有赫”,這里的“明”與“皇”所形容之上帝之光超越了日月之光。西周金文里常有“皇上帝”一詞,“皇矣上帝”當是對“皇上帝”的詩化處理(47)日本學者家井真也指出,“‘皇上帝’與《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正月》‘有皇上帝’、《大雅·文王之什·皇矣》‘皇矣上帝’相近”。參見〔日〕家井真:《詩經原意研究》,第一章,陸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頁。?!墩f苑·權謀》載孔子引《詩》曰:“皇皇上帝,其命不忒”,《孔子家語·六本》引作 “皇皇上天,其命不忒”?!懊髅魃咸臁庇锌赡苁怯伞盎驶噬系邸毖葑兌鴣淼模⒂山^對的神性之光過渡到經驗的日月之光,進而“上天”開始與“下土”并提,形成了初步的天地觀念。與此同時,“天”與“土”相對時,“天”的人格神、意志性、主宰義開始隱退,更多的是一種自然空間之天空義(當然,在神格義之外,“天”的內涵也非常豐富,衍化出很多哲理義和德性義,并非只有簡單的感官空間天空義),同時,“天下”觀念也自然形成(48)西周金文里唯“遂公盨”有“天下”二字,而遂公盨是2002年由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專家在海外文物市場上偶然發(fā)現的,但是也有學者懷疑其為偽造。?!缎⊙拧け鄙健分姓f“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里的“天下”、“土”、“臣民”關聯出現,凸顯的是王者的絕對權威性。
“上天”、“下土”可以被視為天地觀念的雛形階段,然而真正成熟的天地觀念應該還是比較晚的。今文《尚書》中,“地”字三見:《商書·盤庚下》(49)《盤庚》的創(chuàng)作時代有盤庚時代說、小辛時代說、殷商時代說、殷周之際說、西周初年說、春秋時代改定說(顧頡剛主此觀點)等看法。參見李民:《〈尚書·盤庚篇〉的制作時代》,《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第36頁?!半藜昂V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周書·金滕》(50)顧頡剛認為《金滕》是東周間的作品,趙儷生認為“顧先生在此頗有見地”。參見趙儷生:《說〈鴟鸮〉兼及〈金滕〉》,《齊魯學刊》,1992年第1期,第34頁。“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周書·呂刑》(51)傳統(tǒng)觀點認為《呂刑》作于西周穆王時代,近現代“疑古派”則否認《呂刑》作于“穆王說”,他們認為《呂刑》是晚出之書,或作于春秋,或作于春秋以后。參見馬小紅:《試論〈呂刑〉的制定年代》,《晉陽學刊》,1989年第6期,第84頁。“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三處用到“地”字。綜合前人相關研究,筆者傾向于認為,這三篇文獻寫定應當在西周晚期或東周早期?!对娊洝分小巴痢弊趾芏啵暗亍弊謨H兩見:一是《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這是歌頌周天王(可能是宣王)宮室落成的詩,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生了女孩,就讓她睡在地鋪上,給她包一副襁褓,讓她玩瓦器紡輪;二是《小雅·正月》(52)該詩為東周平王初年,二王并立的產物。參見晁福林:《霸權迭興:春秋霸主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36-38頁。趙逵夫主編的《先秦文學編年史》(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427頁)系此詩于公元前770年。對《小雅·正月》文本也有學者予以質疑,翟相君認為《正月》后五章存在錯簡。參見翟相君:《〈詩經·正月〉的歷法及錯簡》,《漢中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爸^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意思是:都說天很高,走路不敢直起身;都說地很厚,不敢大步走。在亂世,要處處小心。“地”字出現及“天”、“地”對舉的觀念可能在西周晚期或東周早期?!赌印ど匈t》中說,“《周頌》道之曰:‘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與天地同常?!瘎t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蓋總乎天地者也?!薄赌印愤@里所引“《周頌》”當形成于春秋時期,其“天高、地普”之說及“與天地同?!钡挠^念顯然要比《小雅·正月》“天高、地厚”說在內涵上更為豐富。
作為比照,同時也非常有意思的是,整個《易經》卦爻辭也僅出現一次“地”字,而且是天地對舉,即明夷卦上六爻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就思想實質而言,這里“登天、入地”之說與乾卦“躍淵、飛天”是一致的。我們知道,后來的《易傳》大談天地之道,思想也非常深刻,然而在卦爻辭中“天、地”僅一見,而且其意思淺顯直白?!兑讉鳌樊斝纬捎趹?zhàn)國中后期,這時期百家爭鳴,諸子思想非?;钴S,就傳世著作來看,幾乎無人不談天地,天地思想成為戰(zhàn)國中后期中國諸子思想的基本框架,諸子豐富多彩的天地思想,形成了中國思想的獨特標識。《易經》、《詩經》各一次出現天地對舉,而且都是非常素樸的天地觀念,說明其成書時代應當比較早,大概在西周晚期到東周早期這個階段。
如上所論,《詩經》中關于“天”有“皇天”、“旻天”、“昊天”、“蒼天”、“上天”五種稱謂,從文獻歷史與思想邏輯的統(tǒng)一來講,“皇天”、“旻天”出現的比較早,“昊天”、“蒼天”、“上天”較晚。這五種天有什么區(qū)別呢?這在《詩經》中可能是自然或偶然呈現出來的。然而后人試圖對其區(qū)別作統(tǒng)一解釋,秦漢時期的毛亨在解釋《王風·黍離》“悠悠蒼天”時說,“悠悠,遠意。蒼天,以體言之。尊而君之,則稱皇天;元氣廣大,則稱昊天;仁覆閔下,則稱旻天;自上降鑒,則稱上天;據遠視之蒼蒼然,則稱蒼天”(53)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四,第253、255頁。,這種解釋的特點可以概況為空間德性義。與毛傳空間德性義五天說不同,《爾雅》(54)《爾雅》據說是“秦漢之間學詩者纂集說詩博士解詁之言”,劉毓慶認為“《爾雅》是詮釋《詩》《書》語匯的先秦古籍,其中釋《詩》猶多,實堪稱《詩經》學史上的第一部詮釋著作”。參見劉毓慶:《〈爾雅〉的出現與〈詩經〉詮釋學的產生》一文提要,《銅仁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從四時德性義的角度解釋《詩經》諸天,其《釋天》中說“春為蒼天(萬物蒼蒼然生),夏為昊天(言氣晧旰),秋為旻天(旻猶愍也,愍萬物雕落),冬為上天(言時無事在上臨下而已)”(55)括號中文字為東晉郭璞注。參見王闿運:《爾雅集解》,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178頁。,“天”與四時關聯,實際上也自然化了。在經學史上,很多學者對這兩種說法作了不同的解釋。也有一些學者試圖會通此二說,其中有代表性的就是東漢末年著名經學家鄭玄,他認為:“春氣博施,故以廣大言之。夏氣高明,故以遠大言之。秋氣或殺或生,故以閔下言之。冬氣閉藏而清察,故以監(jiān)下言之?;侍煺?,至尊之號也。六藝之中,諸稱天者,以情所求言之耳,非必于其時稱之?!坪脐惶臁?,求天之博施?!n天蒼天’,求天之高明(56)鄭玄這里實際上是以春為昊天、夏為蒼天,與今傳本《爾雅》有異。清代陳壽祺認為“《爾雅》舊本有作春昊夏蒼者,許君《異義》及鄭駁所據《爾雅》皆然”(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卷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5頁)。?!畷F天不吊’,求天之生殺當得其宜?!咸焱啤筇熘鶠楫旐樒鋾r也。此之求天,猶人之說事,各從其主耳。”(57)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四,第253、255頁。在此,鄭玄大體上綜合了毛傳和《爾雅》的觀點。
實際上,漢儒的這些看法并不見得有多少道理,顧頡剛就批評說,“漢儒最喜排列,偶得異名即妄生分別,遂至愈整理而愈亂,天號其一端也”(58)顧頡剛:《浪口村隨筆》,卷三,《旻天、昊天》,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5、84-85頁。。在顧頡剛看來,“旻天者,天降不祥時之稱謂也”,而“‘昊天、皇天’等名,所以形容天之偉大,而上帝為最大之神,其狀與同,故連駢稱之則曰‘昊天上帝’或‘皇天上帝’?!对茲h》之詩,周民困于大旱,將無孑遺,怨悱甚矣。然而言及上帝則只能曰‘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遯’,必不得易之曰‘旻天上帝’也,此可以識其故矣”(59)顧頡剛:《浪口村隨筆》,卷三,《旻天、昊天》,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5、84-85頁。。顧先生對皇天、昊天、旻天的理解有一定道理,也就是說這些名號的產生有偶然性,不同的名號可能也就是換一種說法,沒必要“妄生分別”,像漢儒那樣試圖把它們納入到一個統(tǒng)一系統(tǒng)里來解釋可能確實沒必要,也顯得有些牽強。在古籍中,“旻天不吊”、“昊天不吊”出現的頻次幾乎相等,與“不吊”相連,到底宜作“旻天”還是“昊天”,也確實很難下結論。類似的情況還有,關于“皇天上帝”與“昊天上帝”,兩者是相似可以互換,還是略有不同,不宜混同,也讓人困惑??傊?,在一些語境下,昊天與旻天、皇天都有可能混同,或替換之后似乎并不覺得突兀,而“旻天”與“皇天”好像涇渭分明。
“皇天”、“旻天”、“蒼天”在《詩經》中都是神格義,而“昊天”既有神格義也有自然義?!皶F天”、“蒼天”、“昊天”在《詩經》中多有怨刺之情,表達對現實的不滿,也反映了西周晚期或春秋時期人的主體性與理性精神的高漲。與“上帝”強烈的神格義相比,“上天”一方面有哲學化的傾向,同時也自然空間化;上帝神格之天,多與“下民”相對,而空間化自然之“上天”開始與“下土”相對,逐步形成了一種對后世影響深遠的天地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