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菁
《王貞白》是一部新編古代題材的戲曲作品,本劇從“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故事引出王貞白的傳奇一生。作者以詩意的筆觸展現(xiàn)出詩人從滿懷抱負到歸隱田園,最終以隱士詩人的身份留影于唐末詩壇的人生歷程。然而,就目前留存的歷史文獻來看,后人對王貞白的了解較受局限,那么,如何讓后人通過有限的資料了解這位古人的事跡,本劇作者在情境設置方面尤其顯得用心。
戲劇情境大體由三部分構(gòu)成:劇中人物活動的具體時空環(huán)境;對人物發(fā)生影響的具體情況——事件;有定性的人物關系。[1]88本劇作者摒棄了絕對的歷史真實和絕對的事件虛構(gòu),而將真實的歷史脈絡與虛擬的人物事件交織架構(gòu),讓觀眾通過虛實結(jié)合的劇情將王貞白這個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融入到現(xiàn)實世界,讓當今社會的人通過歷史環(huán)境、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感受中國文化精神、辨析事件背后因果、探究歷史人物意義。
在一部戲劇作品當中,事件是劇中人物一切行動的起點,事件還可以激發(fā)劇中人物的情感,推動劇中人物展開下一步的行動。
作品開場,作者以詩篇入手編織事件,繼而從人物到詩作將整個戲串連起來。“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是劇中第一首出現(xiàn)的詩,這不是王貞白寫的詩,但是卻是他喜歡和欣賞的詩,這樣的詩一出現(xiàn)馬上就表明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這首在教書先生眼里的歪詩,王貞白卻看出了詩篇作者羅隱的不遇于世、借酒消愁的態(tài)度,他理解著羅隱的別具一格的詩風,也為他后來的人生境遇埋下了小伏筆。由此,全劇開啟了王貞白一生的大門。
接下來,王母面對先生眼里一直“頑劣不堪”的兒子恨鐵不成鋼,一怒之下王母毀掉了辛苦培育的春蠶并且氣暈倒地。這一事件表面來看只是母子沖突,但是它為人物、劇情帶來的改變是從頭到尾的。
首先,從王貞白思想上來看,母親激烈的行為讓他感受到了過往言行的錯誤,體會到了母親的辛勞,這種體悟是王貞白作出改變的第一步。眾所周知,每個人的思想是內(nèi)心世界的投射,而個體行為則是處于外在世界的表現(xiàn)??梢哉f人類在外在世界的表現(xiàn)是內(nèi)心世界的反應。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們的行為是靠思想決定的。然而,王貞白絕不僅僅是靠思想行動的巨人,他的思想猶如走在雷鳴前的閃電,成為指引他行動的亮光。從此,王貞白開啟了“知行合一、篤行致遠”的道路。
其次,上述事件為王貞白后續(xù)行動造成了深刻的影響。“王母刺字”“白鹿洞書”“一字之師”“兩登科甲”“塞外征行”“仕途風波”“山齋書舍”這些陸續(xù)編排的場次中圍繞主人公王貞白所組織的事件,雖沒有大動作大場面的情節(jié)以及強烈的戲劇沖突,但在“母子爭執(zhí)”的事件發(fā)生后卻發(fā)揮著重大作用。也許觀眾會詬病如此平淡的事件安排,可是事件的戲劇性并不在于事件本身,不在于事件展開的過程,也不在于事件的性質(zhì)與大小,而在于它所引起的后果,在于它是人物動作的來源、是激發(fā)人物產(chǎn)生某種思想和感情的條件,甚至是人物一生中的轉(zhuǎn)折。[2]
特定的人物關系是戲劇情境的核心內(nèi)容,也是戲劇情境中最有活力的因素……在一出戲中,人物關系批次以對方為前提,事件的發(fā)生導致人物關系的變化,刺激他們各自的心理活動,使之凝聚為具體的動機,產(chǎn)生戲劇動作,從而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1]94在王貞白的人生中,從母親到摯友、再到奸佞,這些人物對王貞白的成人、成才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本劇從不同人物眼中的王貞白出發(fā),讓觀眾隨著他們的視線去看王貞白,營造出一個立體全面真實的唐末詩人王貞白。
在本劇中,人物關系的組成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王母以及其子王貞白的母子情可以說是本劇中最搶眼的地方?!拔裘夏?,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三字經(jīng)》中的這一句頌揚了孟母教子的賢良偉大,反觀本劇王母教子也有著孟母教子的嚴慈果決。如果說王貞白留下了“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名言名句讓后人感慨萬千,那么王母絕對是王貞白學識以及學識背后最大的功臣。作為后人,我們目前沒有文獻古籍可以查詢到歷史上的王母是否與本劇所刻畫的人物形象一樣,但通過本劇母子關系的刻畫,可以看出這組人物關系的架構(gòu)讓大眾看到了一位母親對兒子“仁、義、禮、智、信”全方位的感召與培養(yǎng);一個兒子對母親苦口婆心勸解的理解與悔悟。然而,這組關系存在的意義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外在人物形象的樹立,它更重要的目的在于揭示人物深層次的心理與性格,進而為后續(xù)情節(jié)做鋪墊。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p>
這首詩多次出現(xiàn)在本劇當中,原詩作者羅隱生活在在政治極端腐敗的晚唐社會,加上他仕途坎坷,便化進取為憤怒,視功名如煙云,以銳利的筆鋒揭露現(xiàn)實的丑惡,批判政治的腐敗,抒發(fā)胸中的憤懣。該詩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縱酒高歌的曠士形象,這個形象雖有政治上失意后頹廢的一面,而其中憤世嫉俗的品格卻頗得人們贊嘆。然而,就是這樣一首詩卻成為了少年王貞白的心頭愛。這首詩似乎像一個溝通交流、傳遞感情的信物,將王貞白與不曾謀面的羅隱系在一起。
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起到了兩個作用:第一是借詩傳情。此處的“情”讓大眾看到了王貞白內(nèi)心層面最為隱秘的、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少年王貞白視羅隱為不世之才,內(nèi)心充滿了對羅隱的崇拜,但羅隱詩中傳遞的消極情緒則不為世俗大眾所認同。然而這種反差不曾被真正磨滅,它是成年王貞白行動的思想動力、情緒來源。
上述情節(jié)的第二個作用是伏脈千里。在古代文學評論中一直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說,它比喻事物留下隱約可尋的線索和跡象。在文學寫作中,如果反復使用同一詞語,多次交待某一特定事物,可以形成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貫穿于情節(jié)之中,上面這首詩恰恰起到了這個作用。它不僅是王羅二人未來相交的伏筆,更是王貞白人生重大轉(zhuǎn)折時心路歷程的預示。這組人物關系最重要的呈現(xiàn)不是依靠戲劇動作來完成,但是它重要的作用是在于人物內(nèi)心沖突、外在性格的展示。
除去羅隱,在王貞白人生當中另外一位重要友人就是貫休。二人相識于羅隱的引薦,并認同彼此的才華,在學識方面,二人最明顯的關系亦師亦友。貫休指出《御溝》一詩,立意文句尚佳,只是有一字不妥。王貞白卻面露不悅,揮袖離去。面對這樣的王貞白,羅隱、方干面面相覷,詩僧方干更是覺得王猶如夜郎般自大狂妄,然而貫休卻微笑不語,默默取筆于掌中書一字,若無其事繼續(xù)飲酒,并且微笑說道:“我且與兩位賢弟一賭:不出半個時辰,此生必然回來與我論詩?!惫黄淙?,王貞白返回論詩,虛心求教。以上情節(jié),在歷史上確有其事,本劇作者在此處著墨不多,但必要的呈現(xiàn)卻讓王貞白一生當中的重大事件以及直白爽快的性格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
在本劇中,崔凝是作為王貞白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形象。崔凝在唐昭宗時期,擔任戶部尚書以及刑部尚書等職務,一度位高權(quán)重。根據(jù)崔凝墓出土的墓志顯示:崔凝出生名門望族,家世顯赫,唐昭宗以吏部侍郎名義征召崔凝入朝任職,又升為刑部尚書兼戶部侍郎,后又改為戶部尚書依前兼戶部侍郎,后又遷御史大夫,再轉(zhuǎn)任刑部尚書兼知貢舉,亦即擔任選拔進士的禮部試(會試)主考官……崔凝任禮部試主考之后,衡文取士全由自己作主,不受他人支配,堅持原則,杜絕后門,因而觸怒了權(quán)貴,致使“不當之言”,反映到皇帝那里。于是,造成唐昭宗命內(nèi)廷覆試之事,結(jié)果有近一半的及第進士又被默落,崔凝也由于此事而被貶為合州(治所在今四川合川)刺史。他因憂成疾,晚景凄涼。[3]據(jù)史料考證,崔凝對唐朝忠心耿耿,因此才會得到重用。
反觀本劇,創(chuàng)作者選取了崔凝人生當中最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并對他飽受爭議的選人原則進行藝術化的加工提煉,進而使得原本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成為了本劇主人公王貞白的對立面。
“敬酒不吃吃罰酒,逆詩抄來奏上皇。順者昌,逆者亡,證據(jù)在握定遭殃!”這段唱詞直白地揭示了崔凝鏟除異己的虎狼之心,也側(cè)面反應了與之對立的主要人物王貞白一往無前,不怕奸佞的勇氣決心。在本劇中,最具爆發(fā)力的人物關系就是這組正反人物之間的較量。因為只有充滿對比感的人物關系,才會讓對立的雙方感受到彼此勢均力敵的力量,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會彰顯出人物形象的力量、戲劇沖突的激蕩。此后,王貞白遭奸佞誹謗,退隱家鄉(xiāng)。
也許有人會說王貞白隱退是無奈之舉,是個軟弱的書生,但是王貞白面對打壓,并沒有一蹶不振。他不忘“惜時如金”的誓言,勤奮不輟,著書自娛,將畢生所學貢獻給了家鄉(xiāng)的老百姓,還在鄉(xiāng)邑永豐縣城外西山之南創(chuàng)建“山齋書舍”潛心教學,為家鄉(xiāng)子弟傳道、授業(yè)、解惑。這種大愛之心和反派力量扭成了勢均力敵的兩股繩,在看似簡單的鋪陳中展現(xiàn)了人物的精神品質(zhì)以及性格魅力。
綜上所述,不同的人交織而成的人物關系,在主人公王貞白不同的人生階段,跟觀眾交代了不同面貌的王貞白。至此,一個從未有過的王貞白形象就這樣生動地出現(xiàn)了。
一出戲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都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完成的。不論是人物形象的確立還是戲劇內(nèi)容的開展絕對離不開時空環(huán)境的營造。
《王貞白》劇本中曾寫到:
王貞白 (忿忿不平)士林何其險惡!上次殿試明明有兒等共二十五人金榜題名,不意險惡小人從中作祟,竟然上書天子言“其間屈人不少”,皇上下令復試,主考官崔公坐選舉不公,貶合州刺史!
貞白母 復試就復試,貞兒才學一流,不用擔心!
簡單的母子對話,傳遞出的信息量是豐富的:它側(cè)面反映了唐末社會制度的極端腐朽,揭示了唐末科舉制度的弊端、宦官擅權(quán)以及朝廷內(nèi)部的復雜斗爭。
王貞白出生于公元875年,卒于公元958年,這是一段充滿動蕩不安的年代,在他入仕途的年代,是唐朝衰敗步入尾聲的時候,那個年代的環(huán)境恰如上述所言。因此,創(chuàng)作者抓住了這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倘若如果沒有截取這個時間點,那么就上文中我們涉及到的核心事件、人物關系都將不會成立。
此外,在本劇中,運用了大量的伴唱。每一場的伴唱都伴隨著劇情的展開,在劇情進展之后,或是總結(jié)、或是延伸,或是抒情,讓觀眾更加進一步感受除了外部世界之外的王貞白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周邊世界的評價。所以,這些伴唱讓整個劇的時空構(gòu)成更加豐富多元,做到了與劇目氣質(zhì)的契合,兩者相得益彰。
《王貞白》作為一部新編歷史戲曲作品,不論是在事件選擇、人物關系架構(gòu)還在宏觀的時空環(huán)境選擇當中,都選取了必要的元素來整合主人公王貞白的故事,這些構(gòu)成戲劇情境的要素雖然沒有出現(xiàn)激烈的沖突,但是通過創(chuàng)作者的編排,我們依舊看到了王貞白這個對于觀眾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看到了光陰里不曾消逝的王貞白品格、王貞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