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玲
大型古典戲曲《王貞白》取材于唐末五代十國著名詩人王貞白的故事,王貞白與羅隱、方干、貫休等名士號稱“江西四大詩人”,編著有詩集《靈溪集》七卷,其名句“一寸光陰一寸金”,至今民間廣為流傳。戲曲劇本《王貞白》選取了民間廣泛流傳的王貞白軼事,如白鹿洞書、一字之師、兩登科舉、山齋書舍等,來表現(xiàn)王貞白的人生志趣和操守。但由于作者對史實只做了簡單化處理,使得本劇陷入雷同化、一般化的窼臼。聯(lián)想到筆者最近看過的幾部原創(chuàng)戲曲,讓人感動落淚或者直擊內心的作品很少,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筆者的觀影或觀劇經(jīng)歷,多次在影院淚流滿面、唏噓感嘆;或者深夜在電腦前追劇,不忍釋手。作為一名戲曲資深的擁躉,這種強烈的對比時刻縈繞在筆者的腦際,為什么我們的戲曲劇目難以吸引人?在我們抱怨時代、體制、觀眾等外部環(huán)境變化的同時,戲曲人也需要捫心自問,我們的戲曲創(chuàng)作到底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
任何作品的傳播效應,最終都是由社會決定的,都必須落實到觀眾的接受和反饋上。在互聯(lián)網(wǎng)高度發(fā)達的多媒體時代,人們的注意力極其分散,社會熱點和民眾關切隨時都在轉移,觀眾可以在任何他方便的時間、方便的地點觀看他想看的節(jié)目。受眾的自主選擇在增強,耐心卻在縮短,倍速觀看已經(jīng)成為相當一部分觀眾的觀影(?。┝晳T,遇到陳舊的情節(jié)馬上跳過或者果斷棄劇。觀眾不再是一群甘心接受教化的旁觀者,他們通過網(wǎng)絡平臺下的論壇、貼吧、群組進行充分的交流與溝通,具有強烈主體意識、自我意識和參與意識。
面對新媒體時代的觀眾,那種板著面孔、耳提面命的從上而下的視角、以教育者自居的口吻以及套路化的情節(jié)越來越難以得到年輕觀眾的認可。怎樣從陳舊的理念里跳出來,尊重觀眾的主體地位,重視觀眾的審美心理和趣味,建立與當代觀眾的情感鏈接,讓他們在觀看過程中得到身心愉悅和自我價值的確證,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
戲曲劇本《王貞白》共分七幕戲:王母刺字、白鹿洞書、一字之師、兩登科甲、塞外征行、仕途風波和山齋書舍,其中的王母刺字、白鹿洞書、一字之師、仕途風波等情節(jié)都似曾相見,岳母刺字已經(jīng)深深印刻在中國人的腦海里,珍惜光陰、謙虛求教的故事可以說汗牛充棟,俯拾皆是。一個沒有想象空間和新鮮感的故事,是無法吸引當代觀眾注意的?,F(xiàn)在的熱播劇《光榮與夢想》是一部主旋律的電視劇,收獲了大量好評,導演劉江對于大眾熟悉的情節(jié)是這樣處理的,“過去已經(jīng)表現(xiàn)過很多次的這種耳熟能詳?shù)?,我可能會稍微略過,但不是不提,我可以用一種方式,很美的音樂跟畫面結合的蒙太奇的方式帶過。在一些比較新鮮、觀眾會有興趣的地方,我會更詳細地展開,但前提是不能因為這個破壞了黨史的準確性?!盵1]這樣的實操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很簡單,但顯示了創(chuàng)作者把觀眾放在心中的創(chuàng)作理念。
戲曲編劇要想獲得觀眾的青睞,必須研究當下觀眾的審美心理和趣味,摸準當代觀眾的脈搏,他們關注什么,討厭什么,編劇要有基本的預判,及時躲避一些雷區(qū),如思維方式上簡單的二元對立(非善即惡、非對即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塑造英雄模范人物的套路化(完美無缺的人物性格、帶病堅持工作、舍小家顧大家等),更新創(chuàng)作理念,不斷升華內容創(chuàng)意,才有可能在網(wǎng)絡時代為戲曲贏得一席之地。
今年是建黨100周年,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的主旋律影視劇,如《覺醒年代》《大決戰(zhàn)》《光榮與夢想》《1921》等,都是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雙贏的“爆款”,刷新了之前人們對主旋律作品概念化、雷同化的刻板印象??梢?,“怎樣講”比“講什么”更重要。我們一些戲曲原創(chuàng)劇目的主題大都是正能量,但編劇手法單一化,出現(xiàn)許多圖解政策、簡單化的歌功頌德的宣傳品,導致年輕觀眾對戲曲劇目失去了耐心。
“一個劇本要出新,關鍵問題在于要有新的思想,主題只是某種現(xiàn)成觀念的簡單重復,劇本就不會有新意。這種新的思想,只能是在研究分析具體的人物、人物關系、人物動作中獲得的,也就是在具體的戲劇情境中獲得。”[2]274戲曲劇本《王貞白》中的七場戲,每場的情境都很簡單化,無論是王母刺字、珍惜時光刻苦攻讀、塞外寫詩鼓舞士卒、辭官歸故里教書育人“都很順”,沒有留下任何懸念,基本沒有矛盾沖突,即使有也一筆帶過。例如,當王貞白面臨權貴的主動結交,劇中沒有正面表現(xiàn)主人公的情感波動和抉擇過程,只是通過他人之口轉述王貞白的一首言志詩表白心意;當王貞白放棄十年寒窗苦讀的功名,他心里一定有掙扎和不甘,但劇中以王貞白與同僚議論時政結束,成為順應時勢的當然之選。在戲劇情境的營造上,《王貞白》一劇不具體、不尖銳、沒有變化發(fā)展,沒有展示出人物性格和環(huán)境的復雜性,情境的單調造成動作的重復,結果就是性格的單薄。不論是作為主人公的王貞白,還是反面人物崔凝和典史以及羅隱、貫休、方干三大詩人,都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譚霈生在《論戲劇性》一書中認為“從人物性格出發(fā)構成沖突,展開沖突,推進情節(jié),不僅可以使沖突和情節(jié)具有真實性和必然性。也是醫(yī)治雷同化、一般化等流行病的最好處方。”[2]75在戲曲中,看一臺戲的沖突強烈不強烈,可以拿懸念來衡量。懸念是戲劇沖突的標志,產(chǎn)生不了懸念的戲,就是沒有沖突?!锻踟懓住芬粍〉膽夷畹脑O置和解決都平鋪直敘,沒有營造出氣氛。其次,戲劇情境的營造有賴于真實可感的細節(jié),在細微瑣碎的背后,通常隱藏著世界的本真。少了細節(jié),人物就缺少生氣。好的細節(jié),可以畫龍點睛,所以有人說“細節(jié)就是戲,寫得不細,就沒有戲?!薄锻踟懓住芬粍≈兴娜硕际侵娙?,在品評詩歌方面應該有深刻的見解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如果這個細節(jié)寫好,在深化主題和藝術內涵方面應該為劇本增色不少。再次,戲曲的長處在于抒情,面對矛盾和沖突,通過戲曲的大段核心唱段展現(xiàn)主人公如何選擇、如何思考,正是挖掘人物內心世界、展現(xiàn)人物獨特個性的時候,這也是戲曲編劇慣用的手法,但《王貞白》一劇顯然在戲曲編劇傳統(tǒng)的學習和運用上不夠理想。
不論是戲劇行動的組織,還是戲劇懸念的設置、戲劇情境的營造、細節(jié)的刻畫、人物性格的塑造,都需要戲曲編劇苦練內功,借鑒話劇、電影、電視劇的編劇技巧,吸收有益于自己的營養(yǎng),才可能在海量的文藝節(jié)目里“出圈”。
不論是戲曲劇本,還是話劇劇本、電影劇本,能否打動人,是判斷一個劇本好壞的重要標準。要打動人,編劇的共情力很重要。共情指的是一種能設身處地體驗他人處境,從而達到理解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這里的共情不僅指編劇要體驗劇中人物情感的能力,還指與觀眾的共情力,了解觀眾的喜怒哀樂,能搔到觀眾的癢處。這也是促使觀眾進入劇場的重要原因。
在《王貞白》一劇中,大多是歷史事件的簡單復述,如白鹿洞書、一字之師、兩登科甲等場次,沒有新的史料分析,沒有灌注劇作者本人的情感和認知,沒有建構一個王貞白生活的場域,或者說,沒有鮮活的人和事,感覺不到人物的溫度和煙火氣。在王貞白身上,惜時如金、刻苦專研、潔身自好等可貴品質終究是一種歷史的傳說,無法喚起觀眾的情感體驗,也就是和觀眾沒有關系,那么觀眾必定不買賬。
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不是炒冷飯,要對歷史人物重新定義與解讀,找到與現(xiàn)代人的關聯(lián),融入符合當下時代需求的精神內涵,才會引起現(xiàn)代人的關注。劇作者需要在簡略的歷史記載的基礎上,展開想象,完形填空,按照歷史生活的可能性和人物性格、人物關系的邏輯建構一個氣韻生動、獨特的藝術世界。例如歷史劇《傅山進京》,傅山與康熙共有五個回合的較量,一、四、五回合于史有據(jù),二、三回完全是作者的藝術虛構,但又不是憑空捏造,都是康熙與傅山這兩個人物在特定情境中可能發(fā)生的故事。特別傅山與康熙雪夜論字更是神來之筆,把一個具有獨立精神的倔老頭刻畫得栩栩如生。鄭懷興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驗時說:“寫歷史劇不可能、也不必還歷史以真面目,而是可以無中生有,由實生虛,因心造境,以假做真,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的‘要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一個作品如果沒有注入作者獨特的發(fā)現(xiàn)、強烈的情感,故事再好看,辭藻再華麗,也是一座沒有人居住毫無人氣的豪宅,一具徒具外表沒有靈魂的蠟像?!盵3]傅山作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畫家、書法家,他的故事很多,但作者選取了最能打動自己的部分呈現(xiàn)出來,那就是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這個傅山已經(jīng)是鄭懷興的“傅山”,他寄予了作者對歷史和當代的思考,對這種品質的推崇。這種現(xiàn)代觀念也打動了當代觀眾,啟發(fā)人們對當代知識分子現(xiàn)狀的思考。所以一個成功的劇本,它往往會暗合了大多數(shù)人當代生活中體驗的情感、獲得的認知以及價值判斷,撥動了當代人隱秘的心弦,借歷史人物之口替大多數(shù)人說出了想說的話,能讓觀眾在“在別人的故事里,流淌自己的眼淚”。
我們一些戲曲劇本還停留在就事論事的階段,主要由于作者沒有深刻地吃透這個人物形象,沒有在繁雜的材料中提煉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最后成為史料的堆砌。有的題材創(chuàng)作者自己沒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沒有獨特的感悟和思考,最后戲曲劇本只會雷同化、一般化。
李漁論及戲曲時說道,“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我們很多戲曲劇本色彩單調,直奔主題,缺少趣味,雖然主題思想鮮明,唱做念打齊備,但如同泥人木偶,沒有靈魂。戲曲劇本要突出戲曲的特點,只有行當?shù)拇钆?、冷熱的調劑、科諢的穿插恰到好處,才可能是一出好看的戲。
在《王貞白》一劇中,人物的行當主要有小生、老旦、老生,在行當?shù)拇钆渖?,略顯單調。只在第六幕出現(xiàn)了兩個反面人物崔凝和典史,他們對王貞白命運的走向至關重要,但劇中也只是通過兩人的對話簡單介紹了對王貞白的試探和反應,以及在拉攏無望后毀謗王貞白,最終導致王貞白被貶而辭官回鄉(xiāng)。兩人的戲也點到為止,兩個角色作為凈行、丑行,本可以在推進劇情、凸顯主要人物、調節(jié)氣氛上有更大的功能,但遺憾的是只在第六幕出現(xiàn),沒有成為貫穿全劇的角色。說明作者在整個謀篇布局上缺乏整體的規(guī)劃,對于劇場演出氣氛的調劑有效手段不多,在可看性上打了折扣。
趣味常在不經(jīng)意處冒出來,卻能體現(xiàn)作者的文化積淀和人情練達。如《十五貫》中的“訪鼠”一場,沒有對三教九流的熟悉,就不可能寫出官員況鐘與慣盜婁阿鼠的智斗;在《鎖麟囊》中,沒有對底層小人物內心的深刻了解,就不會寫出丫鬟碧玉“句句都是哏”的對白;在《春草闖堂》中,沒有對胡知府和丫鬟春草兩人內心的拿捏,就不會有“坐轎”一場身份對調的好戲。這樣的場面或讓觀眾哄堂大笑或莞爾一笑,對于觀眾都具有“治愈”的神奇功效,也是吸引觀眾走入劇場的制勝法寶。
《王貞白》一劇中“身無一寸祿,名揚千萬里”的方干 、史稱“十上不第”的羅隱 、詩僧貫休,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他們相遇定會碰撞出很多有趣的火花,但劇中只簡單提了一下方干“方三拜”的綽號,和詩僧貫休寧愿不被待見,也不從錢繆王將“十四州”為“四十州”的傳聞,使得劇本缺乏鮮活和靈動,也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相關文化積淀不足的問題。在《傅山進京》“古寺論字”一折中,關于書法的論述,對于董其昌、趙孟頫書法的評價,都是知者之論。對于康熙和傅山,作者了解很深很透,他們各自對書法的觀點也成竹在胸,所以這一細節(jié)既推進劇情,又開掘了人物刻畫的深度。劇中兩人看似品評書法,實際上是兩人政治觀念的交鋒。一個強調的是皇權的威嚴和絕對,一個強調的是反對奴性,主張人的平等和獨立。另一方面,對書法的品評,又增添了劇本的趣味和文化內涵。
說到底,戲曲的繁榮不是靠觀眾的憐憫得來的,一定是靠編劇扎實的劇本、演員精湛的表演吸引觀眾自愿走進劇場得來的。我們一些原創(chuàng)戲曲劇目如果還停留在排練靠撥款,演出靠送票,自說自話,吹出的一個個戲曲繁榮的泡沫遲早是要破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