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戲曲原本誕生于民間,它聚焦于普通民眾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在觀看和表演中所體驗到的是一個遠離廟堂的平民世俗世界,其話語形態(tài)呈現(xiàn)出鮮明的民間性。進入“十七年”文藝時期,文藝話語的一體化特征凸顯,戲曲中的民間話語日益被主流話語所影響。1950年在北京召開的全國戲曲工作會議上,田漢說:“將過去主要屬治安機關(guān)管理的舊戲曲及其藝人群眾的事務(wù)改歸文教機關(guān)管理,并作為改造、發(fā)展、團結(jié)、教育的對象,這是中國史無前例的盛事?!?1)田漢:《為愛國主義的人民新戲曲而奮斗——一九五○年十二月一日在全國戲曲工作會議上的報告》,《新戲曲》,第2卷6期,1951年?!案脑臁薄皥F結(jié)”“教育”等語匯已明確表示出主流話語對民間話語的強勢影響,然而民間話語并不因此便銷聲匿跡,它以隱形的方式寄存于主流話語之中,曲折地表達自己的聲音。越劇《碧玉簪》即為其中一例。
近代以來,《碧玉簪》的故事被很多劇種爭相搬演,其基本情節(jié)框架為:尚書之女李秀英被許配給翰林之子王玉林,一直垂涎李秀英的表兄顧文友心懷怨憤,伺機盜取李秀英的碧玉簪并偽造情書誣陷其不貞,王玉林信以為真,長期凌辱李秀英,李秀英則百般忍讓。然而,在結(jié)局上,各劇種的處理卻是大相徑庭,如婺劇中李秀英被其父以“不貞”之罪一腳踢死,待真相查明后王玉林悔恨至極碰階而亡,罪魁禍首顧文友則被送官問斬,構(gòu)成“三家絕”的大悲劇結(jié)局(婺劇另一種結(jié)局是王玉林科考中榜,送鳳冠給妻子以示請罪,秀英見到鳳冠后怨恨交加、吐血而死)。越劇《碧玉簪》雖是從婺劇移植而來,男班藝人馬潮水卻創(chuàng)造性地將悲劇結(jié)局改為“送鳳冠”的大團圓,該模式于1920年在上海開平歌舞臺演出并獲得巨大成功。越劇的改編啟發(fā)了其他劇種,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戲改”時期,各劇種基本上都改用了團圓結(jié)局,由“三家絕”的慘劇到合家歡,反轉(zhuǎn)可謂巨大,其間恰是諧謔提供了合適的跳板,《碧玉簪》亦借此實現(xiàn)了對主流話語和民間話語的彌合。
《碧玉簪》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戲,其開端便是祝壽、許婚,其后洞房、歸寧,穿插其中的是夫妻不睦、婆婆勸和、母親探女等家長里短的事件,是典型的民間話語表達。而從世俗角度審視這樁婚事,可謂天作之合:有家長做主,有媒有聘,一切都遵從禮制進行,既非《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私定終身,也不存在《秦香蓮》《趙五娘》中二女爭一夫的尷尬。男女主人公品貌門第皆相配,與《玉堂春》《杜十娘》《李娃傳》《情探》等戲中妓女與才子身份不對等故事背景迥然不同。相對于竇娥、李娃、敫桂英、杜十娘等真正的底層女性,該戲中的李秀英身份尊貴,財富、權(quán)勢與名望都具備,言行亦無任何失當,原本應(yīng)該幸福圓滿,卻被降格為受壓迫者,受盡折磨,而壓迫她、折磨她的則是代表夫權(quán)與男權(quán)的王玉林。
在洞房門口,王玉林一見信上所寫“表兄親拆”便心生疑問,待看到信中內(nèi)容更加斷定李秀英是“傷風(fēng)敗俗下賤人”,他對李秀英由冷落、辱罵到拳打腳踢,即便在岳母到來后也未曾收斂,其任性妄為和偏執(zhí)可見一斑。在面對李秀英的“不貞”時,王玉林首先想到的是“王門清白有名聲”,雖是一種極為正常的自我保護本能,卻也能看出在其評判的天平上,家族地位是高于個體的。之后,他故意刁難歸寧的李秀英,想尋機休妻,未能如愿后又決定暫時忍耐,種種心思都體現(xiàn)出他的自負、自我中心主義,即便有母親陸氏苦口婆心勸阻,仍一意孤行,其行為背后的支撐力量便是封建禮教賦予他的男性特權(quán)。對于王玉林的形象,《碧玉簪》一戲的導(dǎo)演黃沙有過清晰的闡述:“王玉林在當時社會里算得上一個正人君子,可是他受騙后卻做了很多愚蠢而又惡毒的事,他固執(zhí)地自以為是,而始終沒有對過錯稍有察覺?!?2)黃沙:《我對〈碧玉簪〉的簡要分析·越劇叢刊》(第二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年,第10頁。一個正人君子的行為尚且如此,顧文友之類小人的行為會如何暴虐便可想而知,以李秀英的尊貴地位尚且要磨難重重,普通人的遭遇更是不堪。李秀英的遭遇越是悲慘,越能強化其間的對立、對抗意識,也更加順利地傳遞出“十七年”文藝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旨意。故而李秀英的悲劇命運,正是源自她所承擔的政治批判功能,她被刻意塑造為弱勢群體的代言人,用以表達民眾的立場,與王玉林所代表的封建階級相對抗,其自身的民間話語則被遮蔽。
“戲改”時期以女性為切入點凸顯封建禮教、封建制度的殘酷性是通行的做法。例如,《白蛇傳》中的白娘子雖然法力強大、具有超人類的力量,但面對法海這個封建勢力的代表也盡顯柔弱無助的一面,失去丈夫,失去兒子,自己被永鎮(zhèn)于雷峰塔下,失去自由;《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祝英臺家境殷實,受父親寵愛,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禮教觀念下仍然能夠外出求學(xué),可謂是幸運的,但父親的一紙承諾將她推入權(quán)勢和禮教的雙重牢籠,“馬家勢大婚難退”,半路殺出的馬文才徹底扼殺了祝英臺的一切期望,幸運的天平急劇向悲情傾斜。此時,女性真實的社會地位被消弭,其個體特質(zhì)亦被抹除,她們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用以喻指封建社會的壓迫,為此必須給她們設(shè)置一些障礙,令其遭受磨難:《柳毅傳書》中被丈夫虐待而不得不牧羊的龍女、《彩樓記》中苦守寒窯的劉月娥、《孔雀東南飛》中無過失被休的劉蘭芝莫不如此。此時的佳人已非純粹的佳人,而是承擔著政治批判功能、身負特殊使命的一群人物。為揭示封建制度的強大及其罪惡的深重,無論龍女、劉月娥、李秀英等龍宮公主、貴族千金,還是劉蘭芝、祝英臺等小家碧玉,都要經(jīng)歷慘痛的悲劇之殤,只不過有的一悲到底,以死亡為終結(jié),有的卻可以苦盡甘來,以圓滿落幕,譬如《碧玉簪》中的李秀英。
《碧玉簪》的故事歷經(jīng)各個時期,其話語表述形態(tài)亦不斷變遷。在19世紀末主要流行于江浙民間的《碧玉簪寶卷》中,其情節(jié)同敬神禮佛、祈福了愿的民間信仰活動結(jié)合在一起;在宣卷本《碧玉簪》中,則充滿了命定思想,女主角李秀英便認為自己的不幸是命中注定:“不怨天來不怨地,不怨夫君待奴輕,不怨爹娘來錯配,只怨奴的命生成。”無論敬神禮佛、祈福了愿,還是命定,其話語都屬于民間形態(tài)表述,但“戲改”時期這一話語形態(tài)遭到了質(zhì)疑。
1952年,紹興地委魯迅越劇團根據(jù)老藝人張云標的口述記錄本,上演改編后的《碧玉簪》,在揭露封建禮教之罪惡的主題框架下,李秀英最終含冤而亡,該模式其實等同于婺劇“三家絕”的老路子。很顯然,反封建的主題設(shè)定已經(jīng)將該戲納入了主流話語體系,但對于這種表述,觀眾并不買賬,領(lǐng)導(dǎo)亦不認可,因而演了一場便不了了之。1956年10月,杭州越劇團再次整理改編該戲,以“送鳳冠”收場,首演幾十場,場場客滿。該劇還赴上海、南京、福建等地巡演,其他各越劇團同時爭相上演,1957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該戲的劇本,將“送鳳冠”團圓模式作為定本向社會廣為傳播。對于此番改動,“戲改”語境中招致大量批評亦是在所難免,如林辰夫便認為這一結(jié)尾是“嚴重缺陷”,因為“全劇以封建禮教的勝利告終了,人們除了對兩個惹事生非的幕后小丑留下一點淡淡的丑惡印象而外,對所有的劇中人只能給以同情,對萬惡的封建制度也不會有所憎恨”(3)林辰夫:《略淡〈碧玉簪〉的思想傾向和改革簡題》,《浙江學(xué)刊》,1964年第1期。;王一綱雖然從劇本的藝術(shù)構(gòu)思和人物性格層面認可了該戲喜劇性結(jié)尾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但仍然認為劇本的思想傾向不正確,是有害的,故而認定“送鳳冠”(4)王一綱:《〈碧玉簪〉談如何區(qū)別精華與糟粕——就教于何慢同志》,《上海戲劇》,1963年第10期。是該戲的糟粕之一。這兩種批評所體現(xiàn)的,都是以主流話語置換民間話語的意圖。
《碧玉簪》的表面沖突緣于顧文友,是他與婆子勾結(jié),一手策劃了誣陷李秀英的陰謀。然而,假如以顧文友作為推動沖突的主導(dǎo)者,該戲就不過是戲曲常見的小人作祟模式,其悲劇根源在于某個人的品行不端,是偶然的,不具備普遍意義,難以達到批判整個封建禮教的高度,因而越劇《碧玉簪》中顧文友只是個功能性人物,他炮制出所謂的不貞證據(jù)后便消失不見,沖突重心設(shè)定于王玉林身上。由王玉林作為沖突的主導(dǎo)者,更能折射出封建禮教的普遍性,也似乎更易于傳達主流話語。然而,玄機恰恰也在此處。
傳統(tǒng)戲曲經(jīng)常在道德觀念背景下表現(xiàn)人物的命運走向,京劇和婺劇《碧玉簪》在臨近結(jié)尾時,都明確交代了顧文友的死亡,傳遞出惡有惡報的思想。越劇《碧玉簪》未對顧文友進行任何交代,可見懲罰小人、進行道德層面上的鞭撻并非其表現(xiàn)的重心。越劇在上海發(fā)展成熟,逐漸形成適應(yīng)市民觀眾的世俗品格,它熱衷于表現(xiàn)個體的、感性的日常生活世界,通過日常生活敘事賦予現(xiàn)世人生以價值意義。越劇《碧玉簪》將敘事鏈條緊密貼合于王玉林的行止,充分展示他成長過程中難以規(guī)避的波折,由他來承擔主敘事線,恰如設(shè)置了一項成人儀式,隨著儀式的進程,王玉林最終成熟蛻變,其間所透露的是人們對孩子長大成人的期待,民間話語由此張揚。
其實,除了主流話語之外,越劇《碧玉簪》所表達的,更像是一對彼此尚未了解的青年男女在初入婚姻之門時遭遇的危機,危機能否解除,關(guān)系到王玉林、李秀英二人能否真正完成由無知少年、閨閣少女向成人的轉(zhuǎn)變,成為一個社會人。
傳統(tǒng)社會對于女性的定位大多是從妻子這一家庭角色開始,而對于一個合格妻子的想象則源于儒家經(jīng)典對貞女、賢婦的描述。越劇《碧玉簪》第三場“偷簪”即為李秀英出嫁,李夫人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孝順公婆敬丈夫,這三從四德要牢記心”,其言語并非單純是母親的嘮叨,更預(yù)示著這一轉(zhuǎn)變過程的不易。走出妝樓的李秀英意味著女兒身份的終結(jié),她準備接受夫權(quán)的塑造,但碧玉簪被盜,她的身份轉(zhuǎn)換出現(xiàn)障礙,其人生悲劇便開始了。洞房門口,王玉林拾到孫媒婆故意放置的“證據(jù)”,怒而不入,在書房度過新婚之夜。之后盡管有婆婆強行干涉,但“二洞房”也好,“歸寧”也罷,都未能推進李秀英的身份轉(zhuǎn)換。她已出嫁,不再是李家的女兒,名義上是王家的媳婦,卻與丈夫形同陌路,其身份是被懸置的。戲曲中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半以達成婚姻為目的,寫到洞房即為終止,像《碧玉簪》這樣以婚姻為起點的劇目不同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西廂記》等戲,這里男女主人公沒有相識、相戀的過程,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接牽入洞房,洞房就是其情感孕育的第一個場所。例如,《孔雀東南飛》中的洞房,正是焦仲卿、劉蘭芝二人情感的第一塊奠基石,為后面的定情、盟誓打下根基。然而,《碧玉簪》顛覆了這種情感孕育,洞房這個私密的空間成為壓制、羞辱李秀英的牢籠,它的功能是用來展示李秀英的賢德、忍辱負重,并一點一點磨損她的情感和生命。
“蒙冤”在古典戲曲中是一個古老的母題,人物安分守己卻招致無妄之災(zāi),平和安逸的境遇被打破,人物隨之進入緊張、痛苦甚至恐懼的精神狀態(tài),更極端的還面臨生命受到威脅的險境,如《玉堂春》《何文秀》《血手印》《楊乃武與小白菜》等。通常意義上的蒙冤,多在朝堂忠奸斗爭或善惡對立的框架中進行,李秀英的蒙冤則脫離了上述范疇,她的蒙冤是對其人生角色轉(zhuǎn)換的考驗,當然這種考驗有些異于常規(guī)。
李秀英的蒙冤固然與顧文友的惡意陷害相關(guān),但直接落實者卻是王玉林,一個并無主觀惡意的實施者。該戲中的王玉林任性、浮躁,處處體現(xiàn)出心智不成熟的特點,故而“送鳳冠”一場中其父怒斥他“年少無知肇禍端,枉守蕓窗讀書卷”。解鈴還需系鈴人,作為實施者的王玉林必須承擔起為李秀英昭雪的責(zé)任。對于李秀英而言,蒙冤是一種救贖,是其價值實現(xiàn)的過程和途徑,而給李秀英昭雪,對王玉林同樣具有歷練的意義,是對他的一次異常嚴峻的成人考驗。
王玉林的成長方式是傳統(tǒng)的、常見的,即“犯錯與受罰”。在男權(quán)制社會里,男人擁有強大的話語權(quán),他塑造、規(guī)范著女性的性別角色,把女性降格為男性的欲望對象,女性則因缺少話語權(quán)而被男權(quán)文化扭曲、壓制直至毀滅,如《琵琶記》和《白兔記》中被迫接受“一女二夫”模式的趙五娘、李三娘,《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被莫稽推入江中的金玉奴,《情探》中被王魁拋棄而自殺的敫桂英等。王玉林對李秀英的塑造過程中充斥著暴力,王玉林在“二洞房”“三蓋衣”“探女”等場次中數(shù)次對李秀英拳打腳踢,這種行為在越劇男性角色身上極為罕見(反面角色除外)。越劇本就擅長抒情,且多柔美之情,其男性主人公亦多是癡情種子,如張君瑞、賈寶玉、何文秀、梁山伯、焦仲卿等,他們或風(fēng)流儒雅,或敦厚老成,都是文弱書生、翩翩君子。盡管黃沙導(dǎo)演認為王玉林在他那個時代應(yīng)該是正人君子,但劇中他卻做出了有違君子形象的行為。而這恰是該戲潛在的意圖,即以夸張的方式展示王玉林成長中的過錯,最終將其推入無路可退的絕境,逼迫其迅速成人。王玉林的錯誤不僅導(dǎo)致了李秀英的個人悲劇,也將王家置于分崩離析的窘境,因而在王母的干預(yù)下,王玉林赴考,以社會成就彌合家庭裂隙,在家庭與國家同構(gòu)的思想格局中,這應(yīng)該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亦是可行的。
《碧玉簪》并沒有展示王玉林登科后的榮耀,而是快速推進到“送鳳冠”賠罪的情節(jié),顯然其重心仍然在于夫妻和好,解決家庭危機——恰于此間越劇的凡俗生活訴求得以彰顯??v觀王玉林的“送鳳冠”,其實有著濃厚的儀式成分——是受罰儀式,更是成人儀式。關(guān)于這一點,“送鳳冠”一場戲中,一開始李夫人便明確地唱道,“看今朝,狀元如何送鳳冠”,亦即對于送鳳冠的結(jié)局,大家已然明了,只是要看這一過程中王玉林如何表現(xiàn),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真正擔負起應(yīng)盡的責(zé)任。在京劇版中,“送鳳冠”在夫家(趙啟賢家)進行,張玉貞的父母并未在場,而且過程簡單、潦草,趙母幾句斥責(zé),兒子趙啟賢便跪下了,見仍然不能獲得張玉貞的諒解,趙母本人竟也要隨之跪下,被慌亂的張玉貞扶住,趁此機會鳳冠被送出。如此,張玉貞依然是委屈的,是被孝道再一次壓制的,婺劇版及杭州越劇團的版本也大抵如此。而在上海越劇院版中,“送鳳冠”是在李秀英家進行,雙方父母俱在,儀式莊嚴。該儀式從李家父親、母親到王父、王母、王玉林依次進行,褒獎李秀英的賢德,安撫其委屈的情緒,重新賦予她以身份和價值,當中既包含賠情、悔過,亦包含王、李二人成人禮的最后完成,雙方父母與臺下的觀眾則成為見證人。
約翰·費斯克曾指出,普通大眾并不會完全遵從主流文化所推崇的精神指向,而更傾向于從文本是否與自己的日常生活相關(guān)以及相關(guān)聯(lián)的程度來判定文本是否適合自己,其具體操作便是在主流文化的文本中尋找“裂隙”(5)(美)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34—39頁。,生產(chǎn)出大眾文化的意義與快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戲改”中,一方面主流話語要求戲曲承載對封建禮教的批判功能,另一方面大眾卻基于自身的文化心理、情感態(tài)度、價值取向等,從戲曲中發(fā)現(xiàn)那些逸出批判封建禮教的內(nèi)容?!侗逃耵ⅰ芬粦颍贾菰絼F演出的版本共15場,上海越劇院的版本為14場,兩個版本場次安排大體相同,都將重心鎖定于新婚后的人情往來和禮儀習(xí)俗,在這些不乏瑣碎的場面中,觀眾看到了真實的日常生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文化語境中,日常生活是一個充滿了焦慮性的話題,因為它難以用理性規(guī)約,“它不容許任何約束力的存在”,“它四處逃逸”。(6)(英)本·海默爾:《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dǎo)論》,王志宏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 年,第 4 頁。逃逸,是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特征,它不守套路,無規(guī)律可言,如《碧玉簪》中王、李兩家的聯(lián)姻,本應(yīng)該是琴瑟和諧、幸福美滿的,實際上卻是雞飛狗跳。正是這些日常生活瑣事,讓人們感受到了真正屬于民間的快意。在一個宏大敘事主導(dǎo)的文化語境中,像《碧玉簪》這樣專注于凡俗生活是要冒一定風(fēng)險的。正如費瑟斯通所論,“冒險進入到這個領(lǐng)域,那就是要去發(fā)掘以明顯缺乏條理性、特別排斥理性概念化為根本特征的生活的某一個層次”。(7)(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現(xiàn)代主義與認同》,楊渝東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77 頁。所幸《碧玉簪》的確于一個缺乏條理性的世界中發(fā)掘出了一條意義鏈,而它所憑借的便是謔笑的力量。
戲曲界說“無丑不成戲”,越劇初為兩小(小生、小旦)戲,后加入小丑、老生,形成“四柱頭”的行當體系,丑角地位可見一斑,越劇傳統(tǒng)劇目中也有相當一部分的丑角戲。然而,在“戲改”的文化氛圍中,“丑”是個極易引起排斥感的概念。在人們的思維定勢中,丑角似乎總是勾畫著白鼻,油腔滑調(diào),擠眉弄眼,而越劇以女子越劇為主,其柔美、抒情的劇種特色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丑角的發(fā)展空間。雖然丑角這一行當?shù)陌l(fā)展受阻,但與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諧謔精神卻被大力提倡。1954年浙江省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中,由于“才子佳人戲少了,幽默、詼諧、諷刺的喜劇多了”(8)浙江省文化廳:《浙江省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浙江檔案館資料,檔案號J169-8-18,省文化廳特別予以表揚,由此一批亦生亦丑、亦旦亦丑的角色脫穎而出,既賦予丑角以新的生存空間,又可盡顯諧謔之趣。這種諧謔之趣在以莊嚴崇高美為主導(dǎo)風(fēng)格的“十七年”文藝中彌足珍貴,如《碧玉簪》中的王母陸氏。
陸氏以老旦應(yīng)工,自始至終充滿了諧謔之趣。《說文解字》中說:“諧,詥也?!薄霸啞?,和諧之意;“謔”,戲也,即開玩笑。(9)(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3、98頁。諧謔的心理機制是笑,以風(fēng)趣幽默的言辭、淺近易懂的語言,讓各方會心一笑,保持一種協(xié)調(diào)的人際關(guān)系,陸氏所承擔的,便是這一功能。
不同于李秀英之母的雍容富貴,陸氏雖也為官宦家眷,但社會地位與李家差距甚遠,故而她更多地帶有市井的生機和潑辣,其審視世界的方式不像正劇、悲劇那樣正統(tǒng)嚴肅,而是嬉笑怒罵,其著眼點亦非形而上的價值觀念,而是立足于生命的基本體驗,包括物質(zhì)層面的實際利益。在陸氏眼里,李秀英有才有貌、通情達理、嫁妝豐厚,是一個給家族帶來好運的賢德媳婦。陸氏以形而下的低視角來考量李秀英,這種觀察方法廣泛存在于普通民眾之中,是典型的民間話語表述。為此她堅定不移地與媳婦站在同一立場,充當李秀英、王玉林二者對峙中的協(xié)調(diào)者。正是由于陸氏的阻攔、庇護,被降格的李秀英才不至于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王家得以避免分崩離析的命運,民間話語表述亦可延續(xù),而陸氏在周旋各方時所憑借的方式,便是諧謔。例如,“詢婢”中得知兒子尚未與媳婦同房,陸氏便命丫鬟春香將王玉林強拉到樓上新房,并親自將房門上了鎖;李秀英歸寧后,陸氏故技重施,再次將王玉林鎖入新房,出門之時她暢想著抱孫子,“開心煞哉”,卻不料撞到門框,令人捧腹。巴赫金曾指出,民間詼諧常以上下易位的反寫,建立一個顛倒的世界,陸氏這種“牛不吃草強按頭”的行為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貴族階層端莊雅正的形象,她降低姿態(tài),以滑稽的言行消解正統(tǒng)文化的威嚴和凜然,以民間話語將其神圣的禁忌一掃而空。陸氏陪著笑臉,四處逢源,看似自降身份,實際上卻上升為主宰者。當李尚書不問青紅皂白踢打李秀英時,她果斷反擊:“輪不到儂打,輪不到儂殺?!焙藢η闀P跡這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也是在她的力主下得以進行,最終真相大白,阻止了李秀英與王玉林的徹底決裂。正是在陸氏的導(dǎo)引下,“十七年”文藝中極端對抗的普遍模式未能形成,民間話語苦心維系的家庭、個體得以保全。
該戲“送鳳冠”一場,是“戲改”語境中飽受非議的一場,也是諧謔效應(yīng)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一場?!按侏M取樂”是民間故事特有的類型之一,“送鳳冠”中被戲弄的則是狀元郎王玉林。在那段膾炙人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不得那兩塊肉”的唱段中,似乎是陸氏充滿了民間俚俗趣味的唱詞最終打動了李秀英,使得她接下鳳冠、愿意重續(xù)夫妻情,實則不然。促使李秀英接受鳳冠的真正元素是王玉林的被戲弄。王玉林雖然貴為天子門生,此時卻是狼狽不堪,他先跪于岳父岳母前,再求自己的父母,直至跪在娘子面前,尊嚴掃地。促狹、戲弄與幽默諷刺不同,其動機是揭穿那些傲慢、居高臨下之人的假面,它以民間自下而上的眼光審視煞有介事的上層統(tǒng)治文化,將矜持尊貴拉入世俗,打破精英與庶眾的界限,在一個顛覆的世界中以謔應(yīng)世,由此產(chǎn)生的笑,“既是歡樂、興奮的,也是譏笑、冷嘲熱諷的”。(10)(俄)巴赫金: 《拉伯雷研究》,李兆林等譯,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9頁。至于王玉林的最后一跪,與其說是給李秀英下跪,不如說是給觀眾下跪,是要讓觀眾一直憤憤不平的情緒找到發(fā)泄之口。弗洛伊德曾經(jīng)說過:“文藝的功能就是一種補償作用,作者和讀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或欣賞文藝作品得到變相的滿足?!?11)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63頁。越劇《碧玉簪》讓狀元屈膝下跪,是給所有遭遇不平之事者的一種心理補償,特別是給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的一種補償。至此,一度被破壞的人倫關(guān)系得以修復(fù),家庭圓滿的預(yù)期最終實現(xiàn),而民間話語亦借此消弭了與主流話語之間的裂隙。
在民間話語與主流話語的裂隙消弭過程中,陸氏的主導(dǎo)地位毋庸置疑。在被母親逼迫給李秀英下跪時,王玉林辯稱自己是天子門生,怎能給娘子下跪?陸氏則不屑一顧地反駁:“儂老婆都勿著杠哉,還講啥格新科狀元天子門生?”陸氏的諧謔,是以民間世俗倫理輕松消解了官方禮法。陸氏以她的世俗智慧,將李秀英與王玉林的矛盾拉回到一個普通家庭框架下,讓原本屬于家庭糾紛的問題仍然回歸家庭范疇解決,硬要端狀元架子的王玉林與這個語境是相悖的,處于被俯視的地位,是被嘲謔的對象。該戲中的王玉林與《打金枝》中的公主類似,都試圖依仗社會身份凌駕于其他家庭成員之上,而《打金枝》中唐王的解決方式與陸氏亦如出一轍。唐王將公主的皇家身份剔除,令其回歸為郭家媳婦,同樣地,陸氏眼中無天子門生,其實他們所流露的都是民眾對世俗道德、基本人倫的維護。諾斯洛普·弗萊說過:“喜劇所涉及的主要是使家庭團聚完整;悲劇所涉及的主要是破壞家庭并使之與社會的其余部分相對立?!?12)(加)諾斯洛普·弗萊:《批評的剖析》,陳慧等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70頁。李秀英之接受鳳冠,正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棒打——無論打還是不打,金玉奴都要原諒莫稽,以保家庭完整,但只有痛打才能給予觀眾心理上的滿足,才能產(chǎn)生喜劇性的笑。在一個女性被剝奪了獨立價值的文化語境中,李秀英與王玉林、金玉奴與莫稽榮辱一體,而讓雙方斬釘截鐵地決裂、對立,是“十七年”期間宏大的主流話語所需要的。然而,《碧玉簪》這類才子佳人故事之所以必須要大團圓,主要就在于它們反復(fù)講述了人生最永恒的凡俗話題,它呈現(xiàn)的是私人情感慰藉,體現(xiàn)了民間話語的現(xiàn)世俗念。為了抵御人生的不幸與苦難,人們更傾向于以樸素的民間話語構(gòu)筑一個“想象和愿望的理想世界”,把才子佳人大團圓故事中人物的生存變?yōu)閹в心撤N“審美價值、符合某種風(fēng)格標準的藝術(shù)品”。(13)(法)米歇爾·??拢骸缎允贰?第一、二卷),張廷琛等譯,上海:上??萍嘉墨I出版社,1989年,第166頁。李秀英的苦盡甘來便提供了這樣一個契機。
《碧玉簪》以諧謔為支點,借助家庭和睦這一恒久、普遍的凡俗訴求,彌合了“十七年”期間文藝的主流話語。當各類評論糾結(jié)于怎樣結(jié)尾才更具反抗性,怎樣才更能體現(xiàn)對封建禮法的控訴時,觀眾卻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夫妻、婆媳、翁婿、母女等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及由此帶來的情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