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波
(1.集美大學誠毅學院,福建廈門 361021;2.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人文社科與 法學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01)
有清一代,科舉出身為士人立身處世的根本。同年之間經(jīng)歷相似,學力相當,因此,在人生領域更能感同身受,在學術領域更易心有靈犀。士人與眾同年的交往,使其能夠突破地域、年齡等條件的限制,獲得穩(wěn)固而廣泛的人脈。同年之誼是士人人際關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嘉慶四年(1799)己未科會試是18世紀清朝科舉的最后一科,也是清朝科舉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一次會試。此科進士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們是嘉慶帝親政后的首批“天子門生”,更是嘉慶帝日后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據(jù)江慶柏《清朝進士題名錄》所述,嘉慶四年己未科“賜進士及第第一甲”3名,“賜進士出身第二甲”74名,“賜同進士出身第三甲”143名,共220人[1]。人才蔚起,一時稱勝。王引之、張惠言、郝懿行、陳壽祺、吳鼒、鮑桂星、許宗彥等,皆稱名士。如會試總裁朱珪《嘉慶己未科會試錄序》所言:“我皇上圣學緝熙,親政以來,尤加意造士,簡用吉士、郎官、縣令者四分之三有贏,實未有之盛典也。宜乎多士奮發(fā)澡滌,英華茂實,左宜右有,三場充幅,長篇至一千三百余卷,夥矣哉!而條達原本者,皆出其中。臣等爽木饜心,幾有美不勝擢之嘆!何人才應時蔚起,若此之捷也?豈非圣天子神明誠意所桴鼓而敬應者哉!”①參見:朱珪,阮元,等. 嘉慶己未科會試錄[M]. 中科院圖書館藏清嘉慶四年(1799)刻本。
在己未科進士群體中,各種關系不斷交叉,形成錯綜復雜的交游網(wǎng)絡。在此交游網(wǎng)絡中,地緣因素既是緣起,亦是最為重要的影響因素。如浙江籍姚文田與戴聰,福建籍陳壽祺與趙在田,陜西籍張澍、呂清、張述燕、馬丕基等人之間,皆詩酒唱和,往來密切。此外,同官也是有代表性的關系類型,如張澍、陳壽祺、宋湘、李象鵠、黃鳴杰、白镕、桂芳、趙在田等人同在庶常館,時有集會[2]22。而張惠言、鮑桂星二人,因江南地緣之便,在成為同年之前早有交誼,后因鄉(xiāng)試、會試皆為同門,又同應館選、同為編修,交誼便日益深厚,持續(xù)終生。本文以張惠言、鮑桂星的交誼為例,展現(xiàn)嘉慶己未進士之間的同年之誼,以籍此對乾嘉科舉體制、士人生存狀態(tài)及生命軌轍進行更為細致的觀察和體認。
近年來,隨著拍賣的興起,大量信札、日記類文獻相繼面世,這些文獻以其私密性、個性特色在反映事主本人的真實生活面貌方面,具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和意義,因而備受學界關注。今得見張惠言致鮑桂星手札一通,并與其年譜、別集、登科錄等印證,詳析鮑桂星母喪前后張惠言、鮑桂星二人之行止軌跡,以期為二人生平及交誼研究提供更為翔實的背景資料,亦為嘉慶己未進士群體研究提供參考,并就教于學界方家前輩。
全札如下:
出都之日,弟踵門叩送,問諸館人,知行旌已發(fā),悵然而返。訃至,驚聞年伯母大人之憂,如何不淑,遘此閔兇。足下三年京邸,得解南還,方謂陔草增輝,庭衣生色,人生樂事,此為最真。豈意數(shù)旬之間,遂至大故耶?然館事速了,觸熱成行,乃得及湯藥含斂,畢人子之事,冥冥中似有物主之者,可知天于足下相待不薄。他日立身揚名,所以慰伯母之靈于地下者,可操券必也。目下葬事停安否?年伯大人近體奚似,明歲所居何所?足下能守墳墓,不為乞食計否?便中望語金彥士,令郵寄知。專此,布問孝履,馀不備。覺生大兄大人足下。年愚弟功張惠言頓首。十一月十五日。年伯大人前,乞叱名請安。令弟均此道唁。②西泠印社紹興2015年中國書畫古代作品專場秋季拍賣會,拍品號:611。
是札為張惠言悼鮑母之喪,寄書慰問。據(jù)鮑桂星《覺生自訂年譜》,乾隆五十八年(1793)夏,鮑母病歿[3]573。此時,鮑桂星剛由京還家一日。鮑桂星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入京,考取官學教習,五十七年(1792)中舉,五十八年(1793)教習期滿,六月南還。鮑桂星離京之時,張惠言相送未及,故有“出都之日,弟踵門叩送,問諸館人,知行旌已發(fā),悵然而返”之語。鮑桂星母逝數(shù)月后,訃聞傳至京師,張惠言深悼痛挽,去書相慰,言鮑桂星“得及湯藥含斂,畢人子之事”,實乃天佑。據(jù)此推定,該手札作于乾隆五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當無異議。
乾隆五十一年(1786),鮑桂星“中省試副榜第三名,主司為少宗伯大興朱文正夫子諱珪、編修大庾戴石士夫子諱心亨、本房知望江縣南豐李禹言夫子諱祖謨,以第三場語疵置副籍”[3]571。張惠言亦是乾隆丙午舉人。嘉慶四年(1799),鮑桂星、張惠言同中進士。鮑桂星為二甲第10名,張惠言為二甲第13名。故鮑桂星《〈受經(jīng)堂匯稿〉序》云:“武進張編修皋文,吾畏友也,與余丙午、己未同出朱文正夫子之門?!盵4]264張惠言于札中稱鮑母“年伯母大人”,鮑父“年伯大人”,自稱“年愚弟”,可知其由矣。
另,中進士之前,二人先后設館歙縣金氏,金氏子弟對鮑桂星、張惠言二人皆熟識,此札中張惠言囑鮑桂星告知“金彥士”①“金彥士”當指金應珹,字子彥,父金杲,伯父金云槐、金榜,安徽歙縣人,從學張惠言,有《蘭簃詞》。代為傳信。由此可知,在成為同門之前,鮑桂星、張惠言二人早有交誼,其后二人生活軌跡不斷交疊、重合,關系愈發(fā)密切。
張惠言(1761―1802),字皋文、皋聞,號茗柯,乃江蘇常州武進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舉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充實錄館纂修官、武英殿協(xié)修官,散館授編修;著有《周易虞氏易》《儀禮圖》《茗柯詞》《茗柯文》等。
鮑桂星(1764―1826),字雙五、覺生,號琴舫,乃安徽徽州歙縣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江南副榜,乾隆五十七年(1792)順天舉人,嘉慶四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仕至工部侍郎;著有《覺生詩文鈔》《覺生自訂年譜》等。
張惠言、鮑桂星二人成為進士之前,或設館、或入幕,于京師、地方之間輾轉飄零。歙縣金氏是二人生活軌跡交疊的起點,至嘉慶七年(1802)張惠言去世,二人交往概約20年。期間,兩人聚少離多,交誼往來大致可用“設館金氏”“倦游京師”“同登進士”“匆匆君死”事件來串聯(lián),此過程亦展現(xiàn)了二人相同的生活范式及行止軌跡。
因地緣之便,張惠言、鮑桂星二人成為同年之前,即有交誼。乾隆四十五年(1780)始,鮑桂星在故鄉(xiāng)歙縣金廷梁家設館,教授金氏子弟,歷時3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金廷梁把鮑桂星引薦給其兄金云槐,時任常州知府②按,乾隆四十七年(1782)六月至五十一(1786)年十月,歙縣金云槐任常州知府。光緒《武進陽湖縣合志》卷十五《官師志·國朝職官表》:“金云槐,安徽歙人,辛巳翰林,(乾?。┧氖吣炅氯?,五十一年十月升浙江糧道,有傳”。。鮑桂星由此入金云槐幕,任記室。而金云槐出任常州知府時,張惠言年22,居里中,得金云槐賞識,金云槐將其薦于其弟金杲。左輔《清明后一日,同錢霞叔、袁佩青,餞送洪太常稚存之河南節(jié)署,并訊孫秀才淵如》詩有云:“張耒久食黃海粟,張惠言皋聞客新安,已二年矣?!雹圩筝o《念宛齋詩集》卷四,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刻本。按,此詩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言張惠言居歙縣兩年,另據(jù)張惠言《鄂不草堂圖記》[4]76,其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離開巖鎮(zhèn)。故可推知,張惠言此次設館金氏起訖時間,為乾隆四十九(1784)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概約兩年。因此,將張惠言、鮑桂星二人定交時間,系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至四十九年(1784)間,鮑桂星至常州任金云槐記室,而張惠言居里中時,大致不差。
鮑氏④鮑桂星祖鮑倚云,父鮑嘉命,母唐氏。兄弟四人,桂星為長,二弟鮑淦,三弟鮑珊,四弟鮑桂枝。妻同里柳氏,生子二,長庚,次承輝,女一。側室汪氏,生子二,庱、廙。與金氏為同鄉(xiāng)世交。金樞、金云槐皆與鮑桂星祖鮑倚云交誼深厚,其為摯友。金氏子弟多有從學鮑倚云者,如金榜、金廷梁、金應球等,而鮑桂星又課其子弟金應瓖、金應瑚[3]570。總之,鮑桂星與金氏相交甚密。而張惠言得金云槐賞識推薦,設館金杲家,教授金應珹、金應珪、金式玉等金氏子弟,并從金榜研習經(jīng)學,從此亦與金氏產(chǎn)生密切聯(lián)系。張惠言《贈金丈蔭陶序》一文,即是對金云槐、金榜、金杲兄弟提攜振拔之恩的感念⑤張惠言《茗柯文》不分卷,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梢?,歙縣金氏是張惠言、鮑桂星交誼的中介,兩人由此便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交誼。
乾隆五十一年(1786),二人同中江南鄉(xiāng)試(鮑桂星為副榜)。乾隆五十二年(1787),張惠言考取景山宮官學教習,始居京師。本年,鮑桂星臥疾杭州。乾隆五十三年(1788)正月七日,鮑桂星于龍山寺養(yǎng)疴,病愈初起,念張惠言遠居京師,不得相見,賦《人日懷張皋文惠言都中》詩,以紓思念。詩云:“隔歲驪歌罷酒聽,歸來草閣晝長扃。山中病起逢人日,輦下春寒臥客星。夜雨懷君楊柳綠,東風告我杜蘅青。徘徊欲寄相思句,不分燕鴻去杳冥?!盵5]395
乾隆五十五年(1790)始,鮑桂星任官學教習,亦居京師。二人在此期間多有過從,愛新覺羅·敦誠《辛亥早春,與鮑琴舫飲北樓,其友人王悔生、惲簡堂、張皋文為不速之客,琴舫有作,次韻二首》詩載之[6]。張惠言、鮑桂星唱和之作,可見于二人詩文集。如張惠言有《望江南花賦并序》一文[4]13,鮑桂星為《望江南花詩三首并序》和之。云:張子皋文庭有小草,高不盈尺,黃花五出,宵聶晝炕,殿秋而芳??陀醒云涿?,曰望江南花。張子為之賦,余讀而感焉,作《望江南花》詩:
半躲筠簾半紙窗,幽姿綽態(tài)兩難降。梅花索笑應堪并,梔子同心未許雙?;狂壣?。裊裊秋風寒北渚,迢迢歸夢隔南江。年來屢誤金錢卜,為爾含愁剔玉缸。
蒹葭瑟瑟柳毿毿,水國秋心渺不堪。笑我終年留薊北,憐君底事望江南。散金題誤詞人幾,浮白吟當菊徑三。誰共晚香頻采采,和煙和雨如筠籃。
四愁吟罷日西斜,多事張郎感慨賒。望遠凄迷河畔草,合歡零落夢中花。蘭江客去空煙水,桂闕秋高冷露華。欲折一枝何處寄,青鸞為我駐云車。[5]405
此時,張惠言、鮑桂星二人俱為江南落第士子,以教習身份游于京師,切磋學問,相應相求。而屢試不第,又讓兩人同病相憐,友情日深。直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鮑桂星教習期滿離京南歸,張惠言相送不及,兩人暫別。
乾隆五十九年(1794),張惠言以母喪回鄉(xiāng)居憂,盤桓江南三四年,復設館歙縣金氏,教授其子弟。其間,鮑桂星屢受方體祖之邀北上設館,留居京師。直至嘉慶四年(1799),張惠言、鮑桂星同中進士,入翰林,成庶吉士。當年十月,鮑桂星請假歸歙。嘉慶五年(1800)“八月,(鮑桂星)挈柳恭人及兩兒北上,兼為同年張皋文惠言攜眷而行。皋文武進人,館吾歙金氏,同捷南官者。去年,余出而彼留京也”[3]575。此事亦載于左輔致張惠言信札中,兩相印證,若合符節(jié),左輔札中言“自冬間,足下奉使興京書疏,遂曠征駪,況瘁亦復系懷,側聞中秋復命,紀歷三時,何其久也”①左輔《念宛齋書牘》(第2卷)《與張皋聞》(第7通)為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刻本。。嘉慶四年赴京會試之前,張惠言館于歙縣,家眷隨往。及中進士,張惠言旋赴盛京篆列圣玉寶,五年秋始能得返,不得脫身親迎家眷,故以家眷托鮑桂星,使偕之北上。由此可知,張惠言、鮑桂星二人交情匪淺。散館后,鮑桂星、湯金釗等20人留館任職,張惠言、陳壽祺等35人以部屬用,丁履泰、張澍等15人以知縣用,后張惠言、陳壽祺等11人奉諭改授編修[7]。張惠言、鮑桂星二人遂同任翰林院。
嘉慶七年(1802),張惠言歿,鮑桂星多次寫詩追懷,其情甚哀?!犊迯埜尬耐昊菅浴吩疲骸肮湃私杂兴?,君死太匆匆。紫禁名才達,元文著未終。有天鐘間氣,無地哭秋風。灑淚看牛斗,茫茫海水東?!盵5]382鮑桂星對張惠言英年早逝、抱負未施,深為惋惜,此深情厚誼,見諸筆端?!恫⒑屯陞呛晌輼s光述病二首》其一:“聞君困似箔蠶眠,我亦喑如露下蟬。甘井可勝終日汲,明膏何苦十分煎。謫仙才絕真為累,平子愁多竟損年。李次云前輩,張皋文同年。勉為先生扶杖起,一杯相屬晚風前?!盵5]407《感舊詩》其十三:“好學今顏子,多聞漢賈生。如何耽著述,不久直承明。冥漠高天意,蕭條沒世名。山陽有哀笛,凄入暮江聲?!盵5]501
于時人詩中,亦可推知張惠言、鮑桂星兩人的深情厚誼。陳文述有《灤河行館秋夜懷都門友人》詩21首,分詠23人,除楊承憲、楊承惠兩兄弟及張惠言、鮑桂星兩人集于一詩外,其它19首皆每人一詩,想來必不是偶然為之,由此亦可窺見時人對張惠言、鮑桂星二人相匹才學及深厚交誼的認識。詩曰:“己未諸名流,吾尤愛鮑照。豈獨雄文章,亦復勵志操。所惜張平子,謂張皋聞。已應緋衣召。鮑覺生宮允桂星?!盵8]
張惠言年壽不永,其有限生涯中,除家鄉(xiāng)常州及京師外,歙縣實乃最為重要的地理坐標。張惠言曾三至歙縣,自言“余游新安前后六七年”[4]208。有趣的是,身為歙縣巖鎮(zhèn)人的鮑桂星,則在張惠言家鄉(xiāng)常州為幕僚四五年。總之,張惠言、鮑桂星二人的生活經(jīng)歷多有重合之處:同在歙縣金氏設館;同于乾隆丙午江南鄉(xiāng)試中式,會試前都曾考取官學教習;同為嘉慶己未進士,鄉(xiāng)試、會試皆兩出朱珪門;同選庶吉士,散館后同留翰林院。同榜、同門、同年、同事,其關系層層疊加,此相似度甚高的生命軌跡,不僅能夠解釋張惠言、鮑桂星二人何以關系長久、交往甚密,更能讓人們對乾嘉士人典型的生存模式有所體認。
嘉慶四年(1799)以前,除因丁憂偶有中斷外,張惠言、鮑桂星二人皆多次應會試,其主要活動地點集中在江浙地區(qū)及京師。其實不獨兩人如此,當時士人的活動軌跡基本都是以京師為中心,作周期性回歸。一些人留居京師,一些人星散四方,設館、入幕、著述、研習詩文,各自營生。會試當年年初,士人們紛紛遠赴京師,其間多有典賣房屋田地、借貸銀錢,以備花費之事。士人們頂著較大的經(jīng)濟和精神壓力,屢敗屢戰(zhàn)。亦有窮其一生,不得功名之人,但對科舉一途,他們從未真正放棄。故有清一代,尤其是乾隆時期,以耄耋之年應試,如三場完卷,仍未中式,可得賜舉人、進士功名。總之,“就制度本身而言,清代科舉制之嚴密與完善,超過了以往各朝,已發(fā)展到頂峰;就其推行面、影響面而言,也是超越歷代的?!盵9]而科舉對士人生活的影響,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此時研習制藝之文以應科舉,成為士人生活的主流和中心。
科舉之同科得中者,即為“同年”?!巴辍背跤煽婆e、學履所造就,這個群體人員固定、身份相當,有相似的社會經(jīng)歷、交往群體和活動范圍。士人學子多年寒窗,屢試不第,一朝得中,固可光大門楣,榮耀閭里,但于艱險仕途之中,終其一生能榮身蔭祖、全身而退之人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人則宦海浮游,沉淪下僚。此種輾轉飄零、讀書應舉的艱辛,有才難伸、進退兩難的苦痛,唯有身處其中才能深知甘苦。因而同年之間更能彼此理解、聲氣相投,互相提攜、互相勉勵。嘉慶己未科進士同年間的交往,亦呈現(xiàn)出此種態(tài)勢。
與社會生活中的泛泛之交相較,同年之誼更為長久深厚。如張惠言與鮑桂星的多年之交,郝懿行與陳壽祺往來密切,皆可稱為嘉慶己未科進士同年之誼的典型范例。嘉慶四年己未進士群體中,王引之、陳壽祺、張澍、王庭紹、吳鼒等人,與眾多同年、師長往還唱和,關系甚密。張澍有《感舊詩》分贈24人,其中“同季”(即同年)占10人、“夫子”占7人,共17人[2]213-215。陳壽祺《歲暮懷人道中作七首》其一至其六,分懷阮元師及張惠言、吳鼒、鮑桂星、王引之、湯金釗5位同年[10]580,可見科舉之途所形成的師生與同年關系,在個人人際交往中的重要性。除日常交往的往來唱和之外,對于同年典試、職位升轉之事的關注,亦能體現(xiàn)嘉慶己未科進士群體的同年之誼,如吳鼒《送陳恭甫同年典試中州》[11]264、陳壽祺《泉州逢楊淦泉明府自海外還,將歸云南,錄別二首桂森》[10]571等詩可為例證。吳鼒詩言,己未進士中,嘉慶九年(1804)有7人典試,嘉慶十二年(1807)有9人典試。而陳壽祺詩作于嘉慶十八年(1813),言己未同年中有7人先后官閩,此時距己未科會試已14年之久??梢?,對同年各人狀態(tài)及動向的關注,是眾人有意識的持續(xù)性的行為。再有,有人喪亡,其他同年皆有詩文悼懷,如張惠言一生苦學、慎于交游,其歿后,鮑桂星、陳壽祺、張澍等同年皆有追悼之作,其情甚哀。另,個人家傳多邀同年為之,家譜亦多邀同年為序。親人喪亡,則廣邀同年善文辭者為墓志銘或祭文,亦有一人代筆眾同年為文之例,如王曇之《為戶部侍郎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桂香東芳及己未同年官九十六人公祭史太恭人文》[12]。
值得一提的是,嘉慶己未科總裁朱珪亦對己未科進士群體的凝聚起到了重要作用。朱珪深受嘉慶帝寵信,位高名顯,屢典文衡,號稱得士,無疑是士人的一種榮光。嘉慶己未科以人才之盛,與康熙己未、乾隆丙辰兩大科并稱。會試中,朱珪不僅對張惠言、鮑桂星二人給以揄揚超拔之力,有知遇薦舉之功,對陳壽琪等人亦多有提攜。己未科進士感座師知遇之恩,其后多有關涉朱珪之詩文,這也使嘉慶己未科進士的群體概念和意識不斷被提及、被強化。
乾隆后期開始,朝政內(nèi)憂外患。國外勢力不斷探擾,國內(nèi)民族紛爭、黨徒叛亂此起彼伏。雖有金川、臺灣等戰(zhàn)役的勝利,但整個國家疲于應付,已露敗相。在學術領域,乾嘉士人努力踐行經(jīng)世致用之學,以圖躋身仕途,保國利民。在紛繁復雜的人際倫理關系中,同年的地位與影響不可忽視。共同的學術愛好、從宦經(jīng)歷使他們?nèi)找嬗H密,在仕宦和日常生活中互相提攜,從而發(fā)展出長久深厚的同年之誼。嘉慶己未進士群體同年交誼的廣泛、密切是長久穩(wěn)固的科舉制度催生的必然現(xiàn)象。“同年”已不僅僅是一個科舉群體,更是詩文唱和、學術交流的文藝群體,更是生活中互相提攜、彼此關照的社會群體。士人在為學、為官的過程中,不斷強調(diào)“同年”這個群體的概念和意識,源于他們內(nèi)心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也是他們自我社會定位和身份強化的需要。簡言之,“同年”是人際交往中的珍貴資源,是人際關系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從同年交誼的角度對嘉慶己未科進士進行研究,可以兼顧個人與群體、微觀與宏觀,進而復原乾嘉時期士人的日常生活情境,為清代士人生存交往狀態(tài)及模式研究提供更豐富的資料和研究的多樣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