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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尤恩《蟑螂》的非自然敘事及其政治諷喻

2021-12-04 14:04:03尚必武
關(guān)鍵詞:尤恩吉姆蟑螂

尚必武

(上海交通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 200240)

針對“你如何評價作家在政治話語或社會問題上所扮演的角色?作家在這些問題上會發(fā)出何種聲音或產(chǎn)生什么影響?”等問題,英國知名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給出的答案是“一旦被卷入在任何事情上都發(fā)表見解的名人論點文化,作家不得不小心。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當某些政治問題與你個人關(guān)心的事物有所交叉的時候,發(fā)聲有時候是重要的”。(1)Ryan Roberts. “A Thing One Does”: A Conversation with Ian McEwan[M]//Ryan Roberts. Conversations with Ian McEwa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10: 193-194.進入新世紀之后,麥克尤恩以身示范,不斷以其小說回應(yīng)當下政治與社會熱點問題,持續(xù)發(fā)聲。從《星期六》(2005)中的“9·11”事件、《追日》(2010)中的全球變暖,到《甜牙》(2012)中的“監(jiān)控門”、《兒童法案》(2014)中的“阿什亞·金”案,再到《我這樣的機器》(2019)中的人工智能,俯拾皆是。縱觀當今英國時局,“脫歐”(Brexit)無疑是最令人關(guān)注的政治事件之一。秉持作家在自己關(guān)心的政治話題上“發(fā)聲有時候是重要的”這一理念,麥克尤恩自然不會缺席對該政治事件的回應(yīng),《蟑螂》(TheCockroach, 2019)便是其發(fā)聲之作。在這部作品中,麥克尤恩通過戲仿其文學(xué)偶像卡夫卡的經(jīng)典作品《變形記》,講述了一只蟑螂化身英國首相并成功推行使金錢倒流的“逆轉(zhuǎn)主義”(reversalism)政策的故事。

麥克尤恩本人把這部小說視作為“一個古老傳統(tǒng)的政治反諷”(a political satire in an old tradition)。(2)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 [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如果“古老傳統(tǒng)”意指變形文學(xué)的敘事模式,那么“政治反諷”則直接指向英國的“脫歐”。不過,一個看似簡單卻又難以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麥克尤恩作品中的主人公吉姆·薩姆斯是一只蟑螂?與此同時,我們還需追問: 由蟑螂變形為人的吉姆在經(jīng)歷“我是誰?”的身份困惑后,如何最終完成其自我身份的辨析與確認?吉姆變形為人的目的和訴求何在?通過書寫不可能的變形故事,小說中隱含了作者麥克尤恩試圖傳遞怎樣的文學(xué)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在文本層面上,經(jīng)歷人蟲之變的吉姆遭遇身心分離即身體與眼光的脫節(jié),產(chǎn)生了對自己是誰的身份困惑以及變形所為何事的焦慮。對此,麥克尤恩一方面通過讓吉姆以內(nèi)聚焦的方式凝視一只正在地上爬行的蟑螂,使之在他者鏡像中完成了蟑螂身份的自我辨識,另一方面通過混合運用“解敘述”(de-narration)和“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兩種敘述策略,揭示了“逆轉(zhuǎn)主義”的“復(fù)仇主義”本質(zhì)。跳出文本之外,就變形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言,麥克尤恩創(chuàng)造性地重訪人蟲之變的故事,隱約向卡夫卡、布魯諾·舒爾茨等文學(xué)巨匠致敬。就當下現(xiàn)實而言,盡管《蟑螂》的諷刺矛頭直指英國脫歐事件,但其終究無助于當下英國的脫歐之爭。將蟑螂作為筆下的主人公,麥克尤恩意在暗諷對脫歐行為的合理解釋不外乎是英國政客腦子爬進了蟑螂而導(dǎo)演的一出鬧劇,同時希冀借助這一非自然敘事樣式,讓無奈的人們至少可以“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陣野蠻的笑聲”。

一、 他者的鏡像: 人蟲之變的非自然聚焦與身份認知

在《“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2020)一文中,劉劍梅把卡夫卡的《變形記》視作為“20世紀的超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重要標志之一”,(3)劉劍梅.“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20(1): 115.并以該作品為分割點對古今中外的“變形”文學(xué)做了一番較為詳盡的梳理和深入剖析。據(jù)她觀察,“許多20世紀和21世紀的小說都繞不開人的身體‘變形’的母題,外表的變形、心靈的變形是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具體形態(tài),由人的身體變形指涉外在生存環(huán)境的變形,讓讀者強烈感受到自我的異化、社會的異化、人類的異化”。(4)劉劍梅.“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20(1): 115.讓劉劍梅尤為感興趣的是如下一系列問題:

一位喜歡運用“變形”的作家,如何能夠延續(xù)和超越這一表現(xiàn)手法,如何既能灌注豐富的“比喻”和想象力,又能創(chuàng)意地再現(xiàn)人物與環(huán)境的緊張關(guān)系?在卡夫卡之前有過怎樣的“變形記”?在他之后,又有怎樣的關(guān)于“變形記”的延伸和發(fā)展?“變形”的寫法是否來自風(fēng)格化的、善用比喻的作家?它是否也逃避不了“影響的焦慮”,逃避不了雷同和重復(fù)的命運?古典和現(xiàn)代的“變形記”有什么區(qū)別?它們體現(xiàn)的是這一母題的廣度、深度,還是高度?它們揭示的是人性的深度,還是歷史、社會和文化的深度?(5)劉劍梅.“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20(1): 115.

將上述問題概括起來就是,“變形”文學(xué)的故事內(nèi)容、敘事模式和主題思想在歷史軸線上發(fā)生了怎樣的變遷?它們呈現(xiàn)出哪些不同的樣態(tài)?帶著這些問題,劉劍梅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分割點,既考察了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學(xué)作品,如奧維德的《變形記》、果戈理的《鼻子》,又分析了在此之后的當代文學(xué)作品,如菲利普·羅斯的《乳房》、安部公房的《墻》、瑪麗·達里厄塞克的《母豬女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奧蘭多》、布魯諾·舒爾茨的《蟑螂》《死季》《父親的最后一次逃跑》、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等。

誠如劉劍梅所言,變形文學(xué)的母題“充分個性化,充滿想象力,完全不屬于那種公式化和容易模仿的書寫,反而常常挑戰(zhàn)我們?nèi)粘I钪械牧?xí)慣性思維,以極端的表現(xiàn)方式來引起‘震驚’的效果”。(6)劉劍梅.“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20(1): 115.換言之,變形文學(xué)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就在于突破模仿規(guī)約,挑戰(zhàn)讀者的日常認知,以達到震驚的效果。這恰恰是非自然敘事文本的一個重要表征和訴求。在非自然敘事學(xué)家們看來,非自然敘事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就在于“超越模仿模式”。(7)Jan Alber, Stefan Iversen, et al. Unnatural Narratives, Unnatural Narratology: Beyond Mimetic Models [J]. Narrative, 2010, 18(2): 113-136.在布萊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的非自然敘事理論體系中,“‘非自然’(unnatural)直接指向‘反模仿’(antimimetic)”。(8)尚必武.什么是敘事的“反模仿性”: 布萊恩·理查森的非自然敘事學(xué)論略[J].文藝理論研究,2018(6): 91.在《非自然敘事: 理論、歷史與實踐》(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2015)一書中,理查森說:“我把非自然敘事定義為包含重要的反模仿事件、人物、場景或框架的敘事”。(9)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Narrative: Theory, History and Practice[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3.非自然敘事學(xué)家們經(jīng)常列舉的一個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例子就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在該小說中,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在一天早晨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小說開頭寫道: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微一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幾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條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10)卡夫卡. 變形記[M]//卡夫卡. 變形記: 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 張榮昌,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39.

從非自然敘事學(xué)視角來看,格里高爾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從人變成了甲蟲,是一起典型的非自然事件。(11)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14.在《非自然敘事: 小說和戲劇中的不可能世界》(UnnaturalNarrative:ImpossibleWorldsinFictionandDrama, 2016)一書中,德國學(xué)者揚·阿爾貝(Jan Alber)將非自然敘事界定為“相對于統(tǒng)治物理世界的已知原則、普遍接受的邏輯原則(如非沖突性原則)或者之于人類知識與能力的標準限度而言,所不可能的再現(xiàn)場景與事件”。(12)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25.顯而易見的是,從現(xiàn)實世界的物理學(xué)原理來說,格里高爾不可能從人變成一只甲蟲。阿爾貝聚焦格里高爾從人到甲蟲的不可能變形,并將這一物理上和人類屬性上的不可能性定格為《變形記》的非自然性。(13)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72.遺憾的是,阿爾貝沒有進一步分析變形后的格里高爾對周遭世界的感知和眼光。格里高爾雖然在外形上變成了甲蟲的模樣,但他依然以人的立場和眼光來審視其所在的世界,在心理上沒有認同、接受和適應(yīng)變形后的軀體,由此出現(xiàn)了身心分離的現(xiàn)象。盡管格里高爾目光所及之處,是其帶有硬片的肚皮、分節(jié)的軀體、細小的肢腿等,但他始終以人的眼光來觀察和感知世界,體驗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

卡夫卡的這種書寫方式在非自然敘事學(xué)上就是典型的“非自然聚焦”(unnatural focalization)。亨利克·斯科夫·尼爾森(Henrik Skov Nielsen)認為熱奈特關(guān)于“誰說”與“誰看”之分以及把聚焦看作為視角準入限制的做法,與非自然敘事學(xué)是一致的。尼爾森指出,敘述與聚焦之間的可能結(jié)合與“無敘述者論”(no-narrator thesis)相關(guān),不過這種結(jié)合不應(yīng)歸因于報道事實的敘述者,而應(yīng)歸因于建構(gòu)世界的作者。(14)Henrik Skov Nielsen. Naturalizing and 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 Focalization Revisited[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68.與尼爾森對非自然聚焦的理解不同,筆者將此處的非自然聚焦視為聚焦者的身體與眼光相分離的現(xiàn)象。就《變形記》而言,聚焦者格里高爾在變形之后,雖然現(xiàn)在的他具有蟲子的外形,但他依然用過去的自己即人的眼光來觀察世界。

與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經(jīng)歷了從人到蟲的不可能變形構(gòu)成反轉(zhuǎn)的是,麥克尤恩筆下的吉姆經(jīng)歷了從蟲到人的不可能變形。在《蟑螂》的開頭,小說寫道:

那天早晨,聰明但絕對算不上知識淵博的吉姆·薩姆斯從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生物。好長一會,他仰面向上躺著(他最不喜歡的睡姿),遠遠地看著自己的雙腳,少得可憐的腿肢,驚恐不安。確定自己只有四肢,而且還動彈不得。他開始懷念自己的棕色小腿了,它們原本應(yīng)該在空中歡快地舞動,但現(xiàn)在卻那么地?zé)o助。他靜靜地躺著,決定不要驚慌失措。有個器官是一塊厚且滑的肉濕漉漉地蹲在自己的嘴巴里,令人作嘔,尤其是當這塊肉自己動起來去探索嘴中巨大的洞穴、劃過巨大的牙齒,他才注意到它,但并沒有發(fā)出驚訝聲。他看著自己長長的身體,從肩膀到腳踝是淺藍色,脖子和手腕是深藍色,不再分節(jié)的胸前是一排豎著排列的白紐扣。時不時,一陣微風(fēng)從上面吹過,帶著并不誘人的食物腐爛和谷物酒精的味道,他接受了這種呼吸。和復(fù)眼相比,他現(xiàn)在視野狹窄,無濟于事,而且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令人窒息的彩色。他開始明白了,通過一次怪異的反轉(zhuǎn),他的骨骼被脆弱的人肉包起來了,所以他完全看不到它們。(1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1-2.

上文以吉姆內(nèi)聚焦的方式,呈現(xiàn)了他醒來后所經(jīng)歷的外形變化: 身軀變得龐大笨重,原先的六條腿現(xiàn)在只剩下兩只手、兩只腳,且不能像過去一樣隨意舞動,嘴巴里有一根碩大的舌頭,一排巨大的牙齒,胸部也不再像昆蟲一樣分節(jié)了,眼睛也不再是昆蟲的復(fù)眼。與格里高爾的情況如出一轍,由蟑螂變形為人的吉姆也同樣以過去的自己(蟑螂)作為聚焦者去審視周遭世界的人與物。換言之,無論是《變形記》還是《蟑螂》都出現(xiàn)了小說人物身心分離的現(xiàn)象。格里高爾擁有甲蟲的軀體,但其內(nèi)心依然是人;吉姆擁有人的軀體,但其內(nèi)心是蟑螂。在作品中,吉姆背離了聚焦者的物理主體,表面上是人在看,但聚焦的精神主體卻是蟑螂。

在某種程度上,小說人物這種身心分離的現(xiàn)象揭示了變形后的他們遭遇了自我身份確認的困難,即他們究竟是人還是蟲這一關(guān)鍵問題。在作品中,無論是格里高爾還是吉姆,他們所確認的身份都是過去的自己。盡管格里高爾在外形上是甲蟲,但看到的是同為人類的家人,所以最終辨識和確認的自我身份是人。與之相反,盡管吉姆在外形上是人,但他看到的卻是和自己同屬一類的蟑螂,所以最終辨識和確認的自我身份是蟑螂。不過,無論是格里高爾還是吉姆,他們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聚焦以及其他人物對其身份的判斷并不一致,甚至相互沖突。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家人不再將他看作是同為人類的家庭成員而是一只異類的甲蟲;在《蟑螂》中,吉姆位居英國首相,沒有人知道他實際上是一只蟑螂。從根本上來說,吉姆的這種身份認知決定了變形后的他不會為英國人民服務(wù),而只會為蟑螂族群交給自己的任務(wù)而奮斗。

看著變?yōu)槿诵魏蟮能|體,吉姆無法接受自己的新外形。對此,作品以內(nèi)聚焦的敘述設(shè)計,通過讓吉姆審視一只正在臥室地板上爬行的蟑螂,使之在他者鏡像中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確認:

突然,地板上的一陣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一個以他過去樣子出現(xiàn)的小生物,毫無疑問,他現(xiàn)在占據(jù)的就是它過去主人的肉體。他帶有某種程度的保護性興趣,看著這個小東西奮力爬過地毯的縷線走向門口。在門口,它遲疑了,像一個新生的蟑螂一樣,笨拙不定地舞動頭上的兩只觸須。最后,它鼓起勇氣,跌跌撞撞地在門下開始一個艱難危險的坡道之旅?;氐綄m殿有很長的一段路,而且一路上會更危險。但它如果成功到達那里,沒有命喪他人的腳下,它會在宮殿的墻板或在地板下面發(fā)現(xiàn)億萬個兄弟姐妹,會在它們那里得到慰藉和安全感。(1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5.

吉姆對這只蟑螂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和同情,甚至有保護它的沖動,給它送上誠摯的祝福,希望它一切安好(he wished it well)。(1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吉姆凝視著這只在地板上爬行的蟑螂,類似于看到了拉康所說的“鏡像”。在此過程中,吉姆將該形象歸屬于自己,由此完成對其自我身份的確認。在《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精神分析經(jīng)驗所揭示的一個階段》一文中,拉康論述了鏡像之于嬰兒身份確認的作用。他說:“一個尚處于嬰兒階段的孩子,舉步趔趄,仰倚母懷,卻興奮地將鏡中影像歸屬于己,這在我們看來是一種典型的情境中表現(xiàn)了象征性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以后,在與他人的認同過程的辯證關(guān)系中,我才客觀化;以后,語言才給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體功能?!?18)拉康.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 精神分析經(jīng)驗所揭示的一個階段[M]//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 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 90.剛剛經(jīng)歷變形獲得新外形的吉姆類似于出生不久的嬰兒,認為這只爬行的蟑螂其實就是他自己。通過對該蟑螂的觀察和認識,吉姆最終產(chǎn)生了“自己是誰”的意識,將鏡像中的蟑螂內(nèi)化成為“自我”。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吉姆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爬行的蟑螂只是一個意外和插曲。他最為關(guān)注和焦慮的是自己變形后所要承擔(dān)的任務(wù)。小說中,吉姆不斷提及這個神秘的任務(wù),盡管他在最開始并不清楚自己此行所為何事?!爱斔逍岩稽c的時候,他記起來自己是在獨自執(zhí)行一個重要的任務(wù),盡管他這會記不得任務(wù)是什么?!?19)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借用特拉維夫?qū)W派重要人物梅爾·斯滕伯格(Meir Sternberg)的話來說,吉姆此行的目的激發(fā)了讀者的“好奇”,同時這個任務(wù)能否完成對于讀者也構(gòu)成了一個“懸念”。(20)在斯滕伯格看來,文學(xué)作品的敘事性依賴于讀者在閱讀時間上產(chǎn)生的三種興趣,即對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樣的“好奇”(curiosity),對接下來發(fā)生什么樣的“懸念”(suspense),以及結(jié)果發(fā)生什么樣的“驚訝”(surprise)。參見Meir Sternberg. Telling in Time (I): Chronology and Narrative Theory [J]. Poetics Today, 1990, 11(4): 901-948; Telling in Time (II): Chronology, Teleology, Narrativity [J]. Poetics Today, 1992, 13(3): 463-541; Telling in Time (III): Chronology, Estrangement, and Stories of Literary History [J]. Poetics Today, 2006, 27(1): 125-235; Why Narrativity Makes a Difference. [J]. Narrative, 2001, 9(2): 115-122.與自己的新外形相比,讓吉姆更焦慮的是他亟須確定自己此行的任務(wù)。小說寫道:“讓他感到麻煩的是需要著手自己的公務(wù),他需要做出一些重要的決定。”(2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回過神來的吉姆表示要關(guān)注自己的事情,“他祝愿它一切順利,但是他現(xiàn)在必須要好好關(guān)心自己的重要問題”。(2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那么吉姆口中不斷提到的“任務(wù)”(mission)、“公務(wù)”(business)、“問題”(concerns)究竟是什么呢?隨著小說進程的展開,我們知道這個任務(wù)就是推動讓金錢倒流的“逆轉(zhuǎn)主義”(reversalism)。對此,本文在第二節(jié)會有詳細闡述。

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只有格里高爾一人發(fā)生了變形,但在麥克尤恩的《蟑螂》中,吉姆顯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在第一次參加內(nèi)閣會議的時候,吉姆環(huán)視內(nèi)閣成員,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秘密,即大部分內(nèi)閣成員都是自己的同類。小說再次以吉姆的內(nèi)聚焦再現(xiàn)了如下一幕不可思議的場景:

就在幾秒鐘的工夫,他遇到了蘭卡斯特公爵、財政大臣特雷弗·高特,然后是內(nèi)政部長、檢察總長、議院領(lǐng)袖、商務(wù)部長、交通部部長,以及其他沒有寫名牌的部長們,在令人震驚的一瞬間,他頓時明白了,一股非同尋常、心花怒放的超驗快感橫掃過來,穿過心臟,一直沿著脊椎穿過全身。盡管外表鎮(zhèn)定,但他看明白了。幾乎所有內(nèi)閣成員都和他有同樣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他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他們原來是自己的同類。當他在那個危險的夜晚向著通往白廳的路上走去的時候,他以為他是孤身一人來完成這個任務(wù)。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是和其他人一起來分擔(dān)這個重擔(dān),其他蟑螂和他一樣也在那個時候各自奔向不同的部長,去占據(jù)他們的軀體,開始戰(zhàn)斗。全國蟑螂中最好的兩撥,去占據(jù)癱瘓的領(lǐng)導(dǎo)層并給他們增加信心。(2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0.

第一次參加內(nèi)閣會議的吉姆原本還有點忐忑不安,但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大部分內(nèi)閣成員都是自己同類、皆由蟑螂變形而來的時候,頓時增添了幾分自信。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內(nèi)聚焦,吉姆在他者群體中進一步確認了自我身份,即他是一只帶著任務(wù)來到人間的蟑螂。不過,與看到變形后的財政大臣、內(nèi)政部長、檢察總長、議院領(lǐng)袖、商務(wù)部長、交通部部長等內(nèi)閣成員,信心倍增的情況相反,吉姆在看到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圣約翰后,即刻感覺他是自己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絆腳石和政治對手,不免心生敵意,甚至將他比作為天堂中的一個惡魔。小說寫道:

但是有一個小問題,一個令人煩惱的事物,一種缺失。叛徒就在他身邊。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天堂中總有一個惡魔。盡管只有一個??赡茉谒麄兯腥酥?,有一個勇敢的信使,沒有抵達宮殿,可能犧牲在人類的腳下,就如他自己差點喪命在宮殿門口的人行道上一樣。當吉姆看著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圣約翰的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了人類視網(wǎng)膜堅固的白墻。無法透視。什么都沒有。只是人類。一個冒充者。一個通敵者。一個人民的敵人。就是那個可能會反叛,并投票將他的政府弄倒的那一類人。這是不得不要處理的。要等待機會。不是現(xiàn)在。(2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0-21.

上文中有一個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細節(jié): 吉姆喜歡看著內(nèi)閣成員的眼睛(look into the eyes)來判斷他們是自己的同類還是敵人。望著本尼迪克特,吉姆表示看不透他的眼睛。吉姆用“無法透視”(impenetrable)一詞來形容自己視力受阻,并得出結(jié)論: 本尼迪克特是不同于自己的人類,是需要自己解決和應(yīng)對的敵人。吉姆推測,本尼迪克特之所以未發(fā)生變形,沒有被自己的同類所替代,原因可能是原本要替換他軀體的那個蟑螂在趕來的路上發(fā)生意外,被人踩死了。對于其他內(nèi)閣成員,吉姆看著對方的眼睛就可以透過他們眼睛看到更遠更深的地方,由此判斷他們實際上就是蜚蠊目生物。如吉姆之前在自己臥室中醒來從蟑螂變成人后看到那只在地上爬行的蟑螂一樣,吉姆再次在意識中通過他者的鏡像來確認自己的身份: 財政大臣、內(nèi)政部長、檢察總長、議院領(lǐng)袖、商務(wù)部長、交通部部長等皆由蟑螂變形而來,他們的共同愿望就是在議會通過“逆轉(zhuǎn)主義”政策;讓他看不透的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則是不同于自己的人類,是對立于自己的他者,在內(nèi)閣中倡導(dǎo)“順轉(zhuǎn)主義”,阻礙“逆轉(zhuǎn)主義”。

通過非自然內(nèi)聚焦,作品展現(xiàn)了吉姆眼中的兩派內(nèi)閣成員: 一派是自己的同類,經(jīng)歷變形、化為人形的蟑螂,他們?nèi)剂⒅居谕菩心孓D(zhuǎn)主義這項共同的事業(yè);另一派則是內(nèi)閣中的人類,他們讓吉姆看不透,是反對逆轉(zhuǎn)主義的力量,也是亟須處理和解決的敵手。表面上看,吉姆判斷內(nèi)閣成員是友是敵的標準是人與蟑螂的身份差異,但從根本上來說是基于“逆轉(zhuǎn)主義”和“順轉(zhuǎn)主義”兩種截然相反的經(jīng)濟政策。其中隱含的是作者麥克尤恩將人與蟑螂從外貌和種族屬性上的差異轉(zhuǎn)化成了兩種政治經(jīng)濟立場之間的對立。蟑螂支持逆轉(zhuǎn)主義,如吉姆及其他變形的內(nèi)閣成員;人類推進順轉(zhuǎn)主義,如首相顧問西蒙和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對于堅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共同推動逆轉(zhuǎn)主義的其他變形內(nèi)閣成員,吉姆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信心倍增;對于勸阻自己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西蒙,吉姆勒令他立即辭職,他將自己無法看透的本尼迪克特看成是一個不得不處理掉的“偽裝者”(faker)、“通敵者”(collaborator)、“人民的敵人”(enemy of the people)。

如果說以本尼迪克特為代表的人類被吉姆視為自己的敵人,那么由蟑螂變形的同僚則被他看成了兄弟姐妹。在內(nèi)閣中,吉姆“通過他們透明的、表面的人性,他立刻認出了他們。一隊兄弟姐妹。變形的極端內(nèi)閣。他們坐在桌子上,沒有露出他們真正是誰和他們知道什么的任何跡象。他們看起來像人類,是多么的怪異!看著或透過哺乳動物類的各種灰色、綠色、藍色和綜合其他顏色眼影的眼睛,一直到他們閃爍的蜚蠊目本質(zhì),他理解并愛著他的同事和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價值觀也完完全全是他的價值觀”。(2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1.值得注意的是,吉姆關(guān)注和認同的并非內(nèi)閣成員的外形,而是他們所持有的價值觀。吉姆認為,像本尼迪克特這樣的內(nèi)閣成員,會反叛自己領(lǐng)導(dǎo)的政府并倒戈,而其他由蟑螂變形來的內(nèi)閣成員則和吉姆持有完全相同的價值觀。該價值觀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吉姆及其同伙所要完成任務(wù)的精神支撐和內(nèi)在動力。那么吉姆及其同類蟑螂所珍視和共享的價值觀是什么?

二、 讓金錢倒流: 逆轉(zhuǎn)主義與解敘述

隨著小說進程的展開,我們逐漸洞悉吉姆變形為英國首相的秘密,即對英國現(xiàn)有的社會經(jīng)濟體制實施一個顛倒性的“逆轉(zhuǎn)主義”政策。在作品中,逆轉(zhuǎn)主義幾乎成為人類與蟑螂的一次交鋒。什么是逆轉(zhuǎn)主義?對此,麥克尤恩帶著調(diào)侃的口吻寫道:

逆轉(zhuǎn)主義的起源模糊不清,且在關(guān)注的人群中存有不小的爭議。從其主要的歷史來看,它被視為一個思維實驗,是茶余飯后的一個游戲,一個笑話。它是一個古怪的想法,是孤獨的人一時興起用綠墨水寫給報紙的東西。這類人可能會把你在酒吧里困住,把你煩上一小時。但是這個觀點一旦被信奉被接受后,就會看起來簡單而美好。如果讓錢倒流,整個經(jīng)濟體系,甚至國家都會被凈化,消除荒誕、浪費與不公。在結(jié)束一周的工作后,員工把自己辛苦那么多小時掙來的錢又還給公司。但是當她去商店的時候,她所帶走的所有商品都會以零售價得到慷慨的補償。法律禁止她儲存現(xiàn)金。在商場里辛苦消費一天掙來的錢存進銀行后,需要支付高額的負利息。在她所有存款就這樣被逐漸化為烏有之前,她需要出去尋找一個更為昂貴的工作或為之接受培訓(xùn)。她越要找好的工作,就越要高消費,就越要奮力購物來償還。經(jīng)濟被刺激,工人也更熟練,每個人都有收獲。房東必須不知疲倦地去購買商品,以賠償他的房客。為了給工人送出稅收禮物,政府掌握了核電站并擴大空間計劃。酒店經(jīng)理拿出最好的香檳、最軟的床單、稀有的蘭花以及城里最好管弦樂隊和最好的小號手,這樣的話,酒店就可以賠償所有的客人。第二天,在舞廳舉行現(xiàn)場演奏會之后,小號手必須賣力地購物,以賠付他的下一場演出。結(jié)果就是全員就業(yè)。(2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5-26.

上述可見,逆轉(zhuǎn)主義在起源上只是荒誕不經(jīng)的一個想法,好事者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在逆轉(zhuǎn)主義體系中,越努力工作的人就越要付出代價,賺錢越多的人就越要以消費的方式把錢退回去,由此出現(xiàn)了工人辛苦工作后掙得的錢要還給老板,去商場購物不用花錢反倒掙得補償,而為了保住工作,就必須要去消費。有鑒于此,一個人越要努力去工作或去從事報酬好的工作,就越要拼命地去消費來補償自己在工作中所獲得的高收入。從酒店經(jīng)理到小號手,每個人都會因為在工作中所獲得的報酬而去瘋狂消費。換言之,逆轉(zhuǎn)主義的一個悖論在于越辛勤工作就越是沒有收入,也就相應(yīng)地越需要通過消費去換取補償,消費越多就越要辛勤工作。如此反復(fù),國家的經(jīng)濟體系就會陷入一個看似繁榮實則自相矛盾、荒誕不經(jīng)的循環(huán)。

麥克尤恩在回顧逆轉(zhuǎn)主義這一理論的歷史的同時,以虛構(gòu)的方式有意再現(xiàn)了經(jīng)濟學(xué)家、普通民眾和政客的不同反應(yīng)。經(jīng)濟學(xué)家對逆轉(zhuǎn)主義嗤之以鼻,無論亞當·斯密(Adam Smith)、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還是卡爾·馬克思都對該理論絕口不提?;肌ぜs瑟夫(Keith Joseph)更是公開辟謠說自己從未表示要推行逆轉(zhuǎn)主義。逆轉(zhuǎn)主義在左派人士那里更是沒有市場,因為他們堅信這一政策會賦予無業(yè)人員以特權(quán),他們因為沒有工作要做,因此有大把時間去購物,導(dǎo)致無業(yè)者成為富翁。保守黨舉行了關(guān)于經(jīng)濟逆轉(zhuǎn)主義的全民公決,結(jié)果顯示,貧窮的工人階級和所有階層的老人都投了贊同票,前者一無所有,期望可以獲得生活必需品或奢侈品;后者想讓時間倒流,回到過去。實際上,這兩類人群都被逆轉(zhuǎn)主義者利用了。逆轉(zhuǎn)主義者以愛國主義為幌子來大肆宣傳這一政策,將它說成“是一種愛國主義的責(zé)任,是民族復(fù)興和凈化的諾言: 這個國家所有的錯誤方面,包括財富和機會的不均等,南北分裂,收入停滯,都是由于金融的流向所導(dǎo)致的。如果你愛自己的國家和人民,你就應(yīng)該顛倒現(xiàn)有的順序”。(2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9.為了給逆轉(zhuǎn)主義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吉姆試圖借用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來解釋它的存在理據(jù)和合法性。小說寫道:“每個人都知道除了一個物理學(xué)原理之外,沒有任何一個邏輯理由說明被描述的現(xiàn)象既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后退。這個著名的例外就是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在這個美麗的理論建構(gòu)中,時間必須只朝著一個方向運行。逆轉(zhuǎn)主義是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的一個特殊例子,所以違背了物理學(xué)原理!”(28)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1.具有悖論性質(zhì)的是,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非但不能為逆轉(zhuǎn)主義辯護,反倒恰恰證明了逆轉(zhuǎn)主義在邏輯上和物理上的不可能性,愈加凸顯了逆轉(zhuǎn)主義的荒謬性。

逆轉(zhuǎn)主義將英國政客撕裂成兩派,即支持逆轉(zhuǎn)主義的保守黨和反對逆轉(zhuǎn)主義的工黨。在議會討論過程中,保守黨領(lǐng)袖吉姆明確表態(tài)自己是堅定的逆轉(zhuǎn)主義者,并且宣稱英國政府為此做好了準備,并把12月25日圣誕節(jié)設(shè)定為“逆轉(zhuǎn)日”(Reversalism Day)。從交通部部長到內(nèi)政部長等大部分內(nèi)閣成員都積極配合吉姆的決定。當然,不支持逆轉(zhuǎn)主義的內(nèi)閣成員全部遭到吉姆的打壓和報復(fù)。在變形后的第一場首相問答開始之前,吉姆的特別顧問西蒙提醒他早晨的報紙都在討論對他的不信任投票(no-confidence vote),因為首相原本是一個“最堅定的順轉(zhuǎn)主義者”(the closet clockwiser)。西蒙反對實行逆轉(zhuǎn)主義,并極力勸說吉姆拿出舉措來控制內(nèi)閣,支持內(nèi)閣中強硬的順轉(zhuǎn)主義者,讓議院休會等。鑒于西蒙反對逆轉(zhuǎn)主義的態(tài)度和立場,吉姆勒令他立即辭職,進而為推行逆轉(zhuǎn)主義掃清障礙。對于另外一位反對者本尼迪克特,吉姆以給報社寫匿名信的方式,散布謠言,污蔑他對前助手雪莉有過性騷擾,最終成功使得本尼迪克特在輿論風(fēng)波中被迫離職。

如前文所述,小說中隱含作者麥克尤恩巧妙地將人與蟑螂之間的根本差異轉(zhuǎn)換成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不同立場,即贊同逆轉(zhuǎn)主義的蟑螂和贊同順轉(zhuǎn)主義的人類。英國未來政治經(jīng)濟的走向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順轉(zhuǎn)主義和逆轉(zhuǎn)主義的對立、人類與蟑螂之間的交鋒。當環(huán)視內(nèi)閣的吉姆發(fā)現(xiàn)大部分內(nèi)閣成員都是由蟑螂變形而來的時候,他堅定地認為:“逆轉(zhuǎn)主義的強硬派才是主流”(Hard Reversalism was mainstream)。(29)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2.在吉姆的意念中,所有變形內(nèi)閣成員的任務(wù)就是“將這個國家從令人生厭的奴役中解放出來”,而解放這個國家的重要途徑就是“逆轉(zhuǎn)主義”。為實現(xiàn)這一目的,吉姆在首相問答會上列舉了逆轉(zhuǎn)主義的種種優(yōu)勢,譬如刺激經(jīng)濟、激勵文明的市民、使民主更有活力:“逆轉(zhuǎn)主義將會賜予我們一個清潔、綠色、繁榮、團結(jié)、自信、躊躇滿志的未來”。(3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7.這種自欺欺人的口號也是吉姆在回答德國總理提問時所給予的答案。事實真是如此嗎?作品采用“解敘述”策略,讓吉姆自我否定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解釋。

吉姆在訪問德國的時候,德國總理當面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你分裂自己國家的目的何在?你為什么對你的朋友提出這些要求,并且假定我們都是你的敵人?為什么?”(3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6.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問題,吉姆先是腦子一片空白,繼而浮現(xiàn)一連串自欺欺人的答案:

首相大腦中閃過無數(shù)個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是他一個都沒說。因為,因為那就是我們正在做的。因為那是我們相信的。因為那是我們說了我們要做的。因為那是人民說他們所想要的。因為我來拯救大家。因為。那是最終極的答案:因為。(3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6-87.

針對德國總理提出的尖銳問題,吉姆腦子閃過許多條理由,但這些理由幾乎都是毫無意義的語義反復(fù),無非是因為要做,所以要做,而最終極的理由竟然是因為。最后,吉姆重復(fù)了其在英國國內(nèi)用來欺騙民眾的理由:“總理女士,因為我們想變得干凈、綠色、繁榮、團結(jié)、自信和躊躇滿志!”(3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7.逆轉(zhuǎn)主義真的是人們想要的嗎?它真的會讓國家干凈、繁榮、團結(jié)嗎?在小說中,吉姆隨后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即逆轉(zhuǎn)主義是蟑螂族群對人類的一種反擊。逆轉(zhuǎn)主義不僅不會讓人類繁榮,反而只會讓他們更加貧窮。在此過程中,真正獲得繁榮的不是人類,而是蟑螂。吉姆說:“當那個怪異的瘋狂,逆轉(zhuǎn)主義讓人類普遍地更加貧窮的時候,我們定會繁榮?!?3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這種前后沖突的敘述被理查森稱為“解敘述”。在《非自然的聲音: 現(xiàn)當代小說的極端化敘述》(UnnaturalVoices:ExtremeNarrationinModernandContemporaryFiction, 2006)一書中,理查森將解敘述看作是極端敘述的一個重要形式。他指出,所謂的解敘述就是“一種敘事否定,敘述者否定了在其之前敘事中所提供內(nèi)容的重要方面”。(35)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 87.實際上,吉姆在內(nèi)心否定了逆轉(zhuǎn)主義的合理性,直接用“怪異的瘋狂”(peculiar madness)來形容逆轉(zhuǎn)主義,而且指出它會“讓人類普遍地更加貧窮”。(3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

在作品中,逆轉(zhuǎn)主義直接讓英國陷入了撕裂的狀態(tài),國家隨之陷入混亂之中。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在遭到誣陷被媒體曝光后,人氣高漲,比之前更受歡迎。面對本尼迪克特的反擊,吉姆似乎陷入了困境。但是,就在吉姆從機場乘飛機從德國返回英國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徹底釋然并當即做出了決斷?!熬驮谀且豢?,他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像是從百英里之深的井底浮上來一樣。問題浮現(xiàn)的方式是多么地輕盈美妙。提出這個問題是多么的簡單: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是誰?他頓時有了答案,他完全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去做了?!?3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8.雖然在小說中,敘述者并沒有明示吉姆對該問題的回答,也沒有告知吉姆接下來具體做什么,但根據(jù)上下文來判斷,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向前發(fā)展,答案不言而喻: 吉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是自己的同胞蟑螂,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要為蟑螂族群將逆轉(zhuǎn)主義推行到底。其實,面對德國總理的提問,吉姆之所以會不知所措,或許是在一剎那間他把自己看成了是一個人,是一名英國人,是英國的首相。也即是說,他可能在同人類交往的一瞬間混淆了自己究竟是人還是蟑螂的身份。吉姆一旦再度確定自己蟑螂的真實身份,明確了自己最愛的人是誰,自己該為誰服務(wù)的問題就不再令他為難和困惑了。

英國議會定于12月19日投票表決逆轉(zhuǎn)主義,但吉姆給40個保守黨議員寫信,要求他們在表決日的前幾天去參加美國總統(tǒng)塔珀所召集的一個會議。每位參會者將享受超級豪華的差旅待遇,如乘坐頭等艙,住6千平方尺的套房,每日開銷高達5位數(shù),與美國總統(tǒng)握手,感受美國對英國投資項目與日增長的興趣等。按照英國議會的投票法則,為保持公平,如果有保守黨議員因故不能參加表決,那么工黨就要配上同等數(shù)量不參與投票的議員。不過,吉姆在這個過程中耍了一個手段。美國方面的會議取得圓滿成功,就在18日當晚舉行宴會的時候,每位參會的保守黨議員收到通知,要求立即回國參加19日的議會表決。這些議員連夜返回,盡管經(jīng)歷倫敦當?shù)亟煌ǘ氯?,他們?nèi)匀辉诜纸M表決鐘響起之前成功抵達議會,參與了表決。結(jié)果,逆轉(zhuǎn)主義政策以207票的大多數(shù)優(yōu)勢獲得通過。

次日,逆轉(zhuǎn)主義即被皇室批準,成為法律,付諸實施,全國上下也由此陷入一片混亂。這些混亂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政治上,引發(fā)了工黨的強烈不滿,被配對沒有參與投票的那40名工黨議員聯(lián)名抗議。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即便兩英寸厚的大雪也未能阻止百萬計的人們奔向商店瘋狂購物,以便獲得圣誕假期結(jié)束后可以工作的補償。參加明星賈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演唱會的歌迷要求獲得報酬,導(dǎo)致演唱會被迫取消。大量民眾在自動取款機前猶豫不決,不確定是否需要將現(xiàn)金放回之前用借記卡取款的槽口。然而,這一片混亂的局勢似乎都與吉姆無關(guān)了,因為任務(wù)完成的他很快就要從人重新變回蟑螂。當晚,看著直升機拍攝牛津街上幾英里長的購物隊伍,吉姆難抑內(nèi)心的激動:“他原本想要大聲喊出來,但是他只在心中默默說出這些話: 結(jié)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很快,他將集合他的同事,告知他們是時候開始一段長途旅程回到宮殿,作為英雄受到自己族群的歡迎?!?38)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5.至此,吉姆再度解構(gòu)了其之前在公開場合下關(guān)于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理由,即不是為了給英國人民帶來“清潔、綠色、繁榮、團結(jié)、自信、躊躇滿志的未來”,而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維護蟑螂族群的利益。問題在于,蟑螂為什么要以變形為人的方式來推行逆轉(zhuǎn)主義?它們究竟又是為了維護怎樣的族群利益?

三、 逆轉(zhuǎn)主義,抑或報復(fù)主義?變形的非自然心理

作為英國領(lǐng)導(dǎo)人,吉姆的職責(zé)是對外維護國家安全,對內(nèi)發(fā)展經(jīng)濟,改善民生,但是在作品中,吉姆甚至對法國政府在英法海洋邊界射殺英國漁民的國際爭端都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吉姆也曾到訪他國,不過其最核心目的還是為了宣傳和推進逆轉(zhuǎn)主義。換言之,吉姆并沒有做好國內(nèi)外事務(wù)的平衡,逆轉(zhuǎn)主義成為他壓倒一切工作的重心。如何解釋吉姆的偏執(zhí)與瘋狂?在國內(nèi),首相顧問西蒙反對吉姆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甚至建議議會休會,暫停擱置逆轉(zhuǎn)主義的提案;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公開反對逆轉(zhuǎn)主義。就國際輿論而言,德國總理對于吉姆一意孤行推行逆轉(zhuǎn)主義、將英國帶入混亂的深淵,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當面指責(zé)吉姆,向他發(fā)難。令人費解的是,吉姆及其推行的逆轉(zhuǎn)主義卻得到了美國總統(tǒng)阿奇·塔珀的強烈支持。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質(zhì)疑和反對吉姆及其逆轉(zhuǎn)主義的都是未發(fā)生變形的人,而認同和支持吉姆及其逆轉(zhuǎn)主義的都是經(jīng)由蟑螂變形而來的人。由此說來,逆轉(zhuǎn)主義幾乎成了人類與蟑螂之間的分水嶺。

艾倫·帕姆爾(Alan Palmer)曾指出:“閱讀小說就是閱讀心理”(novel reading is mind-reading)。(39)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Fiction and Criticism[J]. Style, 2011, 45(2): 208.若要理解和把握小說中的逆轉(zhuǎn)主義這一核心事件以及吉姆推行這一政策的偏執(zhí)行為,我們就需要細致剖析吉姆異于常人的心理。按照非自然敘事學(xué)家的說法,吉姆的這種心理屬于典型的“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斯特凡·伊韋爾森(Stefan Iversen)把非自然心理看成是“一種被再現(xiàn)的意識,該意識的功能或許是違背了控制它所在的可能世界的規(guī)則,并抵制被自然化或規(guī)約化”。(40)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97.伊韋爾森解釋說,非自然心理指的是一種“不可能的心理”(impossible mind)。在《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s”,2013)一文中,伊韋爾森指出:“不可能的心理是一種生物學(xué)上或邏輯上不可能的心理,諸如會讀心術(shù)的心理,死亡的心理,極端轉(zhuǎn)敘的心理,或無需人類心理的物理存在條件即可單獨運轉(zhuǎn)的心理”。(41)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04.伊韋爾森重點關(guān)注了“變形人類的心理”(the mind of the metamorphosed human),并以瑪麗·達里厄塞克的小說《母豬女郎》(1996)為例,對之做了詳細闡述。

在《蟑螂》中,從蟑螂變形為英國首相的吉姆擁有典型的“變形人類的心理”。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述,吉姆在變形后出現(xiàn)了身心分離的現(xiàn)象,即盡管他有人的外形,但掌控他的卻是蟑螂的眼光和思維。憶及自己歷經(jīng)艱險,最終從蟑螂地帶抵達首相寓所的歷程,吉姆慶幸自己依然還是一只蟑螂,因為他擁有蟑螂的心理:“好消息是他知道他的大腦和心理和它過去是一樣的。畢竟,他在本質(zhì)上還是他自己”。(4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無論外形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吉姆在心理上都始終認為自己還是一只蟑螂,由此不難理解吉姆為何堅定不移地選擇為蟑螂族群的福祉而奮斗。在《變形記》中,變形后的格里高爾遭到周圍人的憎惡,甚至遭到家人的遺棄。吉姆則從一只蟑螂變成了英國首相,成為全國最有權(quán)力的人物之一,其不可能的變形使他非但沒有寄人籬下,反而成為英國最高統(tǒng)治者之一,發(fā)號施令。不可思議的是,不僅英國的權(quán)力高層被一群蟑螂附體的人所掌控,甚至這一情形有向世界蔓延的態(tài)勢。吉姆甚至一度懷疑美國總統(tǒng)也是由蟑螂變來的。正是在和美國總統(tǒng)的交流中,吉姆暴露出了推行逆轉(zhuǎn)主義之終極目的: 復(fù)仇。

吉姆之前曾抱怨自己看不透人類,看不懂沒有發(fā)生變形的同僚本尼迪克特,而他和其他變形的內(nèi)閣成員之間存在通約性,可以相互讀懂對方。通過閱讀美國總統(tǒng)塔珀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的推文,吉姆不禁懷疑“美國總統(tǒng)可能就是‘我們中的一員’”。(4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4.在與塔珀的通話中,吉姆一度向美國總統(tǒng)驗證自己的懷疑。

“最后一件事,總統(tǒng)先生。我可以問你一些私事嗎?”

“當然。只要不是關(guān)于…… ”

“不,不。當然。這是關(guān)于……之前的。”

“吉姆,在什么之前?”

“六條?”

“再說一遍。”

“好吧。你是……你是否曾經(jīng)……”

“曾經(jīng)什么?”

“有,嗯…… ”

“天哪!吉姆,說?。∮惺裁??”

一陣低語傳來,“六條腿?”

電話掛斷了。(4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60-61.

吉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性地向塔珀確認自己的懷疑,想問他在成為美國總統(tǒng)之前是否也是一只蟑螂,他是否也有六條腿?盡管塔珀沒有回應(yīng)吉姆的問題,直接掛斷了電話,他的這一舉動無疑證實了吉姆的猜測,即塔珀也是一只蟑螂,由此不難理解塔帕對吉姆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支持,因為他們同屬一個族群。從這個角度來說,吉姆、塔珀以及其他變形為人的蟑螂群體之間共享的“腦際思維”(intermental thought)就成了我們洞悉吉姆旨在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密匙。

“腦際思維”是艾倫·帕姆爾在《小說中的社會心理》(SocialMindsintheNovel, 2010)一書中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伊韋爾森認為,帕姆爾在該書中提出的“腦際思維”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釋非自然心理,尤其是非自然的“變形人類的心理”的社會本質(zhì)。帕姆爾指出:“虛構(gòu)的社會心理不是一種微不足道的興趣,它們處于我們理解虛構(gòu)故事世界的核心?!?45)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4.帕姆爾認為,對虛構(gòu)心理的研究有“內(nèi)在視角”(internalist perspective)和“外在視角”(externalist perspective)之分?!皟?nèi)在視角”強調(diào)心理“內(nèi)在的、內(nèi)省的、私密的、孤獨的、個體的、心理的、神秘的和超然的方面”;而外在視角強調(diào)心理“外在的、積極的、公開的、社會化的、行為的、明顯的、具身的和介入的方面”。(46)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9.傳統(tǒng)敘事學(xué)采用了內(nèi)在視角來研究虛構(gòu)心理,導(dǎo)致“虛構(gòu)心理的社會本質(zhì)被忽略了”。(47)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9.為此,帕姆爾倡導(dǎo)對虛構(gòu)心理研究的外在視角,把心理看作既是社會的、也是私人的東西,強調(diào)心理的外在、積極、公眾、社會、行為、顯性的維度。帕姆爾認為:

社會心理的一個重要構(gòu)成部分就是我們有腦際思維的能力。相對于腦內(nèi)思維或個體的,私密的思想,這類思想是聯(lián)合的,群體的,共享的或集體的。它也被稱為社會分布的、情景化的或擴展的認知,也是一種主體間性。腦際思維是虛構(gòu)敘事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組成部分,因為就如同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很多的思維都在群體中完成一樣,小說中的心理功能也在大的組織、小的群體、同事、朋友、家人、夫妻或其他腦際單元中完成。(48)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41.

帕姆爾的腦際思維概念無疑有助于解釋虛構(gòu)心理的社會維度,可以解釋虛構(gòu)心理在特定群體中的生成與運作。通過將“腦際思維”引入對《母豬女郎》中非自然心理的分析,伊韋爾森指出:“關(guān)于心理的行為維度、社會維度和腦際維度的研究可以對諸如薩姆沙和母豬女郎的不可能的、非自然心理的運作做出更為深入準確的解讀”。(49)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0.

在小說《蟑螂》中,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細節(jié): 吉姆在第一次參加內(nèi)閣會議的時候,即刻認出了那些經(jīng)由蟑螂變形而來的議員。吉姆“看著或透過哺乳動物類的各種灰色、綠色、藍色和綜合其他顏色眼影的眼睛,一直到他們閃爍的蜚蠊目本質(zhì),他理解并愛著他的同事和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價值觀也完完全全是他的價值觀”。(5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1.吉姆及其同類所共享的腦際思維或這里提到的“價值觀”就是逆轉(zhuǎn)主義。吉姆在和美國總統(tǒng)塔珀的通話中,兩人看似無意的口誤卻暴露了蟑螂們矢志不渝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根本動因:

總統(tǒng)對他說,“你的最新進展如何,你知道,就是那個事情,復(fù)仇主義計劃?”

“逆轉(zhuǎn)主義?棒極了。我們幾乎準備好去實行了。這邊非常激動。這是一個歷史性轉(zhuǎn)折點?!?/p>

“把事情搞亂就好了。讓歐盟日子不好過?!?5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9.

在上述對話中,美國總統(tǒng)塔珀把“逆轉(zhuǎn)主義”(reversalism)說成了“復(fù)仇主義”(revengelism)。這樣的對話看似答非所問,給人的印象是,要么是說者的口誤,要么是聽者的錯覺。但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玄機,即塔珀連續(xù)幾次都使用了“復(fù)仇主義”,而且還明確強調(diào)說復(fù)仇主義的目的就在于“把事情搞亂”(shake things up),要“讓歐盟日子不好過”(give the EU a bad time)。(5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9.由此觀之,塔珀口中的“復(fù)仇主義”既不可能是他說錯了,也不可能是吉姆聽錯了。換言之,塔珀關(guān)于“復(fù)仇主義”的說法應(yīng)該是對的,但吉姆刻意回避,不愿意在逆轉(zhuǎn)主義政策通過之前透露自己的動機。沒有領(lǐng)會吉姆意圖的塔珀不依不饒地表示:“我認為我們一起可以讓復(fù)仇主義取得成功,吉姆。”(5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60.如果說在和塔珀通話的時候,吉姆對于“復(fù)仇主義”還避而不談,遮遮掩掩,那么逆轉(zhuǎn)主義政策在議會獲得通過后,吉姆再無掩飾它的必要了。

在集體撤離白廳之前,吉姆對參與推動逆轉(zhuǎn)主義的變形的蟑螂發(fā)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說。他特別指出:“我們種族至少有3億年的歷史。只是在40年前,我們在這個城市被邊緣化了,被鄙視,成為被輕蔑和嘲弄的對象。最好的時候,我們被忽略;最糟的時候,我們被厭惡?!?5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7-98.吉姆認為,蟑螂族群繁榮和獲得力量的基礎(chǔ)是困擾折磨人類的“貧窮、污穢、骯臟”(poverty, filth, squalor),而造就這些困難局面的成因是“戰(zhàn)爭和全球變暖,當然在和平時期還包括無可撼動的社會等級,財富的集中,極度的迷信,謠言,分裂,對科學(xué)、知識、陌生人和社會合作的不信任”。(5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吉姆認為,蟑螂族群在過去40年間失去了與人類和平相處的前提。與之相反,人類做出了許多富有敵意或威脅蟑螂族群繁榮與生存的舉動,譬如鋪設(shè)排污管道,凈水處理,關(guān)于疾病來源的病菌理論,各國之間簽訂的和平協(xié)議等。

在這種背景下,吉姆及其所在的蟑螂族群向人類發(fā)起了反擊。用吉姆的話來說,“我們反擊了?,F(xiàn)在,我希望也相信我們已經(jīng)設(shè)置了復(fù)興的前提。當那個怪異的瘋狂,逆轉(zhuǎn)主義讓人類普遍地更加貧窮的時候,我們定會繁榮。如果正派善良的普通人上當受騙了而且一定會受苦的話,當他們知道另外一類像我們這樣的正派善良的普通人會享受更多的幸福、人口也會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們也一定會得到慰藉。凈有的福祉并沒有減少。公平是恒定的”。(5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99.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在吉姆看來,人類社會的進步影響了蟑螂的福祉,侵害了它們的利益。吉姆列出的理由是,在蟑螂與人類共同生存的世界上,福祉的總量是固定的;如果人類獲得了更多的幸福,那就意味著蟑螂會遭遇更多的不幸,反之亦然。在這種背景下,蟑螂向人類發(fā)起了所謂的反擊,派出其中諸如吉姆這樣的精英變形為人,化身為英國的權(quán)力高層如首相或議員,通過推行逆轉(zhuǎn)主義這一荒唐的經(jīng)濟政策,讓人類變得更加貧窮和不幸,從而為蟑螂謀取幸福,最終迎來蟑螂族群的復(fù)興。吉姆甚至認為,當看到越來越多的蟑螂獲得幸福的時候,盡管人類變得貧窮或不幸,也會得到慰藉,因為世界上“凈有的福祉并沒有減少。公平是恒定的”。(5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9.無論吉姆如何強詞奪理、能言善辯,始終無法掩蓋其所推行的逆轉(zhuǎn)主義即為復(fù)仇主義的本質(zhì)。

四、 為什么是蟑螂?“一個古老傳統(tǒng)的政治反諷”

劉劍梅說:“‘變形’這一美學(xué)表現(xiàn)手法,無論在古典文學(xué)還是現(xiàn)當代文學(xué)中,都以其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獲得獨特的生命。”(58)劉劍梅.“變形”的文學(xué)變奏曲[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20(1): 120.從奧維德、果戈理、卡夫卡到菲利普·羅斯、安部公房、瑪麗·達里厄塞克、布魯諾·舒爾茨等文學(xué)大家,都寫過變形的文學(xué)作品。在《蟑螂》中,麥克尤恩延續(xù)了這一重要文學(xu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問題在于為什么麥克尤恩選擇了蟑螂作為變形的主體?為什么要把蟑螂作為作品的主人公?這兩個問題涉及非自然敘事的闡釋。阿爾貝認為,解讀非自然敘事的方法之一是“寓言式閱讀”(reading allegorically),即“讀者可以把不可能因素看作是抽象寓言的一部分,事關(guān)每個人,或人類狀況,或整個世界(而不是特定的個體)。寓言是一種再現(xiàn)的比喻樣式,試圖傳遞某種理念,而不是再現(xiàn)一個合乎邏輯的故事世界”。(59)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52.毫無疑問,無論在故事層面還是在話語層面,小說《蟑螂》都再現(xiàn)了一個不合邏輯的故事世界。如果將作品看成是一個寓言,麥克尤恩試圖傳遞出怎樣的理念呢?

就變形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言,麥克尤恩隱約在向卡夫卡、舒爾茨等文學(xué)巨匠致敬。人們在提到波蘭小說家舒爾茨時,總喜歡將他與卡夫卡相提并論。當代中國先鋒派小說家余華這樣比較舒爾茨和卡夫卡:“布魯諾·舒爾茨與卡夫卡一樣,使自己的寫作在幾乎沒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斷擴張的想象里建構(gòu)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讓自己的敘述永遠大于現(xiàn)實。他們筆下的景色經(jīng)常超越視線所及,達到他們內(nèi)心的長度;而人物的命運像記憶一樣悠久,生和死都無法測量?!?60)余華.認識布魯諾·舒爾茨[J].全國新書目,2010(1): 30.在討論舒爾茨的作品時,李浩也將他和卡夫卡相比。李浩說:“在談?wù)摬剪斨Z·舒爾茨的時候,我總想把卡夫卡拉進來一起談?wù)?,他們的相似度和之間的區(qū)別簡直一樣大,似乎可以鑄造在同一枚鎳幣上?!?61)李浩.布魯諾·舒爾茨: 忐忑的鼴鼠與魔法師[J].世界文學(xué),2016(6): 215.可以推測的是,喜歡卡夫卡的麥克尤恩一定也是喜歡舒爾茨的。

在重訪卡夫卡、舒爾茨筆下人蟲之變故事的同時,麥克尤恩積極地作出創(chuàng)造性改寫。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格里高爾一覺醒來變成了甲蟲,盡管原文德語Ungeziefer并沒有明確說明是哪類昆蟲,但批評家們通常認為它就是蟑螂。(62)Richard H. Lawson. Ungeheueres Ungeziefer in Kafka’s “Die Verwandlung”[J]. The German Quarterly, 1960, 33(3): 216-219.在舒爾茨的短篇小說《蟑螂》中,敘述者的父親最終也變成了一只蟑螂。在某天夜晚,家庭遭遇蟑螂侵襲之后,父親舉止大變。用敘述者的話來說,“他一天比一天更像蟑螂——父親正在變成一只蟑螂”。(63)布魯諾·舒爾茨.蟑螂[M]//布魯諾·舒爾茨.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陸源,譯.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94.最終,“他露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接連消失了幾個星期,以便投身于蟑螂生涯。我們再也無法認出他來。他已經(jīng)完全融入那個駭人的黑色部族。誰也說不準,他是生活在地板的縫隙之間,還是夜深人靜時穿過屋子,忙于蟑螂的種種事務(wù),又或者他已淪為那些死蟲子中一員,肚皮朝天,腿腳豎直”。(64)布魯諾·舒爾茨.蟑螂[M]//布魯諾·舒爾茨.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陸源,譯.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94-95.無論是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還是舒爾茨《蟑螂》中敘述者的父親,都從人變成了蟑螂,而且最終都以蟑螂的身份離開了世界。在書寫變形故事時,深受卡夫卡影響的麥克尤恩自然不會錯過通過重訪《變形記》來向偶像致敬。不過,一如麥克尤恩在其前一部非自然敘事作品《堅果殼》中通過重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來致敬莎翁一樣,他從來都不會做單純的重訪,而是在延續(xù)文學(xué)傳統(tǒng)、致敬文學(xué)先賢的同時,擺脫影響的焦慮,另辟蹊徑地展露其個人獨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才華。在《堅果殼》中,盡管麥克尤恩大致沿用了為父復(fù)仇的情節(jié)套路,但將性格憂郁的哈姆雷特王子改寫成了能言善辯的胎兒敘述者,將英明神武的老國王改寫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落魄詩人,將王后改寫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嗜酒孕婦,將國王克勞狄斯改寫成了一個精致自私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在《蟑螂》中,盡管麥克尤恩重訪和沿用了人蟲變形的題材,但與卡夫卡不同的是,在麥克尤恩筆下,不是人變成了蟑螂,在他人的漠視中悲慘地死去,而是蟑螂變成了英國最有權(quán)力的人,將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在成功地撕裂黨派、逆轉(zhuǎn)經(jīng)濟,使得國家陷入混亂和貧窮之后,重又變回蟑螂,揚長而去。

除卻文學(xué)意義之外,麥克尤恩使用蟑螂來作為非自然敘事的主體還有更深的政治寓意。在阿爾貝看來,對非自然敘事解讀的另一重要策略是“反諷和戲訪”(satirization and parody),即“敘事使用非自然場景或事件去諷刺、嘲弄或譏笑某種心理狀態(tài)或事態(tài)。反諷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通過夸張、扭曲或漫畫手法、尷尬的‘怪誕形象’或嘲笑來達到批判之目的”。(65)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52.阿爾貝所建議的反諷閱讀與麥克尤恩個人對《蟑螂》的評價,不謀而合。麥克尤恩曾公開表示,這部作品是“一個古老傳統(tǒng)的政治反諷”。(66)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蟑螂》出版之際,正值英國原計劃2019年10月31日正式“脫歐”之際,而彼時的英國與歐盟始終陷入“脫歐”談判的僵局。麥克尤恩試圖通過變形文學(xué)這一古老的傳統(tǒng)來諷刺當下英國的“脫歐”政治。面對國家被撕裂,憲法規(guī)范被擱置,議會關(guān)閉,脫歐分子制造經(jīng)濟災(zāi)難,民族極端分子攻擊警察等混亂的時局,麥克尤恩說:“一個作家勢必被問他或她能夠做什么。答案唯有寫作?!?67)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針對“脫歐”,麥克尤恩奉獻給讀者的作品就是小說《蟑螂》。在接受采訪的時候,麥克尤恩調(diào)侃說自己寫作該書的目標就是讓其“如果不比脫歐更荒誕,至少也和脫歐的荒誕程度相對等”(“as absurd, if not more absurd, than Brexit”)。(68)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

那小說主人公為什么是蟑螂呢?麥克尤恩的解釋是:

譏諷或許是一個療愈的反應(yīng),盡管它算不上是一個解決方案。但一種魯莽不計后果、自殘、丑陋、異類的精靈侵入了某些政客的大腦和報刊業(yè)主。他們向支持者們說謊。他們輕蔑法官、法律和法律的規(guī)范。他們似乎通過混亂的方式來達到他們的目的。進入他們腦子的是什么東西呢?一兩個蟑螂,我想。(69)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

盡管麥克尤恩的回答帶有戲謔的意味,但不啻為我們解讀蟑螂在作品中作為核心存在物的一個維度。從博物學(xué)角度來看,蟑螂在3億多年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地球上最為古老的物種之一。根據(jù)博物學(xué)家的觀點,“人類與蟑螂的接觸始于舊石器時代,就人類歷史而言相當悠久”。(70)朱耀沂.蟑螂博物學(xué)[M].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20: 14.在希臘羅馬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蟑螂的記載。在《動物志》的卷八章十七,亞里士多德寫道:

一切蟲類之實行蛻皮者,方式均屬相同;蜚蠊(負盤)與搖蚊(蚋)以及一切鞘翅類,如金龜子(糞甲蟲)等,均有蛻皮過程。它們都在發(fā)育完成時蛻皮;恰像胎生動物的幼體破裂了“胞衣”而誕生那樣,蛆蟲動物的幼體也脫棄那“原殼”而問世,這于蜜蜂與蚱蜢(螽)等例,方式均屬相同。(71)亞里士多德.動物志[M].吳壽彭,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3: 376.

亞里士多德在《動物志》中所使用的希臘文 σ廒λφη 并沒有明確其具體所指的希臘古蟲。中文版《動物志》的注釋中包含這樣的解釋: 根據(jù)《柏里尼》Ⅺ、28等章,“可知其拉丁名為blatta,相當于今cockroach”。(72)亞里士多德.動物志[M].吳壽彭,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3: 376-377.幾乎只要有人類生活的地方,就有蟑螂的存在。在與人類共同生活的歷史中,蟑螂寄生于人類生活的棲息地,尤其是室內(nèi)的家具、墻壁的縫隙、洞穴、角落、雜物堆、廚房等。為了將反諷和荒誕推向極致,在麥克尤恩的筆下,蟑螂不僅寄生于和侵占人類生活處所這一物理空間,而且還直接侵入人類思想的心理空間。由此,麥克尤恩為英國癲狂的政客們做出“脫歐”這類荒誕行為做出了文學(xué)注解,即蟑螂是躲在暗處的精靈和始作俑者。

就其生活習(xí)性而言,蟑螂喜暗怕光,晝伏夜出。在小說中,麥克尤恩數(shù)次提到躲在暗處的蟑螂群體。在首相府發(fā)表演講之前,讓吉姆激動和振奮的不是因為他面對媒體,而是因為想到墻上壁板后面的眾多家族成員:“想到蹲在壁板后面靜靜的、藏起來的聽眾,他就激動。即便此刻他們都聚集在黑暗中。他家人是多么地為他驕傲?!?7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5.逆轉(zhuǎn)主義取得成功后,吉姆在向變形的內(nèi)閣成員發(fā)表勝利演說時強調(diào):“如我們的拉丁學(xué)名blattodea所示,我們是避光的生物。我們懂黑暗,我們愛黑暗?!?7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由此說來,只有喜歡黑暗的蟑螂才會推行社會與經(jīng)濟倒退的逆轉(zhuǎn)主義,讓人類生活重新回到貧窮和至暗時刻。通過這樣的方式,麥克尤恩對執(zhí)意推行“脫歐”的英國政客和報刊業(yè)主加以諷刺和批判,即他們的瘋狂源自寄生于他們大腦中的蟑螂。

小說中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細節(jié): 在內(nèi)閣完成逆轉(zhuǎn)主義的任務(wù)后,吉姆和其他蟑螂歸還借來的內(nèi)閣成員軀體,準備重新返回躲在黑暗處的蟑螂族群。小說寫道:“所有內(nèi)閣成員都會將他們借來的身體整整齊齊地放在部長的辦公桌上,準備將它們歸還給它們真正的主人。吉姆將他自己的軀體放在樓上的床上?!?7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5.表面上看,變形為人的蟑螂戰(zhàn)勝了人類,成功通過了“逆轉(zhuǎn)主義”法案,把英國引向衰退、貧窮和混亂,它們繼而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經(jīng)歷了二次變形,從人類重新變回蟑螂。在成功推行“逆轉(zhuǎn)主義”政策之后,吉姆及其內(nèi)閣成員露出了他們是蟑螂的本真面目,恰如狂熱的脫歐主義者在“脫歐公投”成功之后,露出了自己的癲狂、自私和盲目的本質(zhì),一邊享受勝利的喜悅,一邊讓無辜民眾飽嘗國家混亂的苦果。在筆者看來,蟑螂的再次變形只是敘述者用來遮人耳目的表層文本罷了,再次變形的潛藏文本揭示了一個讓人不安的真相: 所謂“借來的身體”(borrowed bodies)只是首相及其內(nèi)閣成員的偽裝,褪去人的外形,它們就是一群禍害人間的蟑螂。

值得深思的問題是,人類真的被蟑螂戰(zhàn)勝了么?獲勝后的蟑螂又將何去何從?對此,麥克尤恩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而是在小說結(jié)尾處描寫了蟑螂們在凱旋途中發(fā)生的一場意外:

當它們從開著的門中溜出來,穿過執(zhí)勤的警察,正好過了下午4點,這是一個多云的下午。它們歡迎冬季的昏暗。因為天氣昏暗,警察看不到這個小小的生物快步走向唐寧街十號去恢復(fù)自己的生活。不到半小時,吉姆手下的一群人將由唐寧街大門進入白廳。它們穿過人行道,爬到陰溝。如山的馬糞早就沒有了。交通高峰時刻,人們的腳步像移動的森林,在它們頭頂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音。90分鐘后,抵達議會廣場。就在這里,悲劇發(fā)生了。它們等待信號燈,準備迅速沖過馬路。但是蘭卡斯特公爵特雷弗·高特一個人走在前面,就如它之前也有時會做的那樣,沖出去過快,一下子消失在垃圾車的車輪下。當所有交通都停下來的時候,整個內(nèi)閣都沖上馬路去救它。它仰面朝天,完完全全地成了二維的樣子。它的外殼下面被擠出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物質(zhì),那是嬌嫩美味、讓人喜歡的東西。當晚會有犒勞英雄們的盛宴,它們會在宴會上分享很多好玩離奇的故事。在信號燈變化之前,它的同僚們剛好有足夠的時間把它抬起來,虔誠地把被擠壓出來的東西放在它的腹部。然后,六位部長分別抬起它的一條腿,朝著威斯敏斯特宮走去。(7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9-100.

在上文中,作為勝利者的蟑螂完全沒有勝利者的樣子,不僅沒有獲得警察的注目禮,反倒需要避開警察的視線;不僅沒有在寬闊的道路上昂首闊步,反倒在陰溝里躲躲藏藏,伺機而動。盡管在過去幾個月中,它們是叱咤英國政壇的內(nèi)閣成員,但此刻卻成了倉惶而行的生物,甚至于那只此前侵占蘭卡斯特公爵特雷弗·高特肉身的蟑螂命喪垃圾車的車輪之下。

關(guān)于蟑螂之死,莎士比亞在《一報還一報》的第三幕第一場,在依莎貝拉和克勞狄奧之間關(guān)于死亡對話中有過這樣的描述:

依莎貝拉 啊,克勞狄奧,我在擔(dān)心著你;我害怕你會愛惜一段狂熱的生命,重視有限的歲月,甚于永久的榮譽。你敢毅然就死嗎?死的慘痛大部分是心理上造成的恐怖,被我們踐踏的一只無知的甲蟲,它的肉體上的痛苦,和一個巨人在臨死時所感到的并無異樣。

克勞狄奧 你為什么要這樣羞辱我?你以為溫柔的慰藉,可以堅定我的決心嗎?假如我必須死,我會把黑暗當作新娘,把它擁抱在我的懷里。(77)莎士比亞.一報還一報[M]//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 第1卷.朱生豪,譯.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 316-317.

在戲劇《一報還一報》的原文中,莎士比亞使用了英文beetle。朱生豪將之翻譯為“甲蟲”。在博物學(xué)家看來,“若是英文考題如此翻譯是正確的,但從人類心理學(xué)或行為學(xué)的立場來看,被人踩死的昆蟲以蟑螂更為恰當。自古以來東方蜚蠊就有black beetle(黑色甲蟲)之稱,莎士比亞記述的poor beetle很可能指的是poor black beetle,當時還沒有cockroach的叫法”。(78)朱耀沂.蟑螂博物學(xué)[M].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20: 71-172.根據(jù)莎士比亞的描述,蟑螂被踩死時肉體上的痛苦與一個巨人在臨死前所感到的痛苦在程度上是相當?shù)?。《蟑螂》的結(jié)尾并沒有描述高特之死的痛苦,而是渲染其死亡后同行蟑螂們自然而荒誕的反應(yīng)。一方面,高特被同行蟑螂視為英雄,被抬著走向威斯敏斯特宮;另一方面,同行蟑螂則垂涎高特腹部流出的白色液體。(79)在博物學(xué)家看來,蟑螂除為性互斗之外,還有互食的特征。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實驗室飼養(yǎng)蟑螂時,??煽吹襟肴粝x互相殘殺的慘劇,尤其正在蛻皮的若蟲因為某種原因受傷而流出液體,容易成為健康若蟲取食的對象,引起互相攻擊的情形?!眳⒁娭煲?蟑螂博物學(xué)[M].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20: 73.荒誕的是,高特不是因為自己變形為人在英國內(nèi)閣完成逆轉(zhuǎn)主義的任務(wù)而喪命的,而是在任務(wù)完成后,因為其個人的魯莽,在沖過馬路時被垃圾車碾壓致死,所以算不上是推行逆轉(zhuǎn)主義的英雄。同行蟑螂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為高特的遇難而感到傷心,而是看到高特的外殼下面“被擠出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物質(zhì),那是嬌嫩美味、讓人喜歡的東西”。(8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100.不過,更讓同行蟑螂所期待的是當晚的“盛宴”以及分享離奇故事的樂趣,而高特的死或許就是它們所要講述的眾多離奇故事之一,成為其他蟑螂覺得好玩的談資。

如同高特堪比巨人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巨大痛苦的死亡被同行蟑螂們看成是離奇故事的一個橋段一樣,麥克尤恩似乎意在暗示,盡管脫歐對英國民眾而言也是一種巨大的痛苦,但是人們能做的不外乎將之看成一場離奇的鬧劇。就此而言,筆者贊同芬坦·奧圖爾(Fintan O’Toole)的觀點,即“《蟑螂》并不是意在勸說或是深層意義上的批評。它寫出來是為了安慰和逗樂那些已經(jīng)相信脫歐是一個瘋狂錯亂的計劃的人。即便如此,麥克尤恩面臨一個可怕的挑戰(zhàn)。脫歐有‘一種如此做作、心照不宣、表演性的品質(zhì)’(such a camp, knowing, performative quality),以至于幾乎不可能再脹大它了。你如何給一群自己給自己正安排一場絕妙表演的人安排一場表演呢?”(81)Fintan O’Toole. The Cockroach by Ian McEwan Review: a Brexit Farce with Legs [N]. The Guardian, 2019- 09-07.

五、 結(jié) 語

在當今英國文壇,麥克尤恩無疑是熟稔非自然敘事筆法的行家里手,從出道之初,《立體幾何》中悖論式的“無表面的平面”幾何學(xué)發(fā)現(xiàn),到創(chuàng)作盛年,《贖罪》中具有解敘述性質(zhì)的元小說結(jié)尾,再到21世紀,《堅果殼》中的能言善辯、無所不知的胎兒敘述者。在《蟑螂》中,麥克尤恩重訪卡夫卡式人蟲變形的文學(xué)樣式,將讀者引入一個不可能的荒誕世界。既然在非自然敘事作品中,“‘話語’是反常的,‘故事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習(xí)慣閱讀自然敘事文本或摹仿敘事文本的讀者在面對非自然敘事文本時,所感受到的不僅是‘陌生化’或‘新奇’的效果,而且還要面對闡釋這類文本的困惑”。(82)尚必武.非自然敘事學(xué)[J].外國文學(xué),2015(2): 105.就《蟑螂》的非自然敘事而言,讀者困惑的可能不僅是麥克尤恩筆下的主人公為什么是一只蟑螂,而且還有這部作品究竟有什么“用”(uses)。對麥克尤恩而言,書寫《蟑螂》似乎成了其個人一種“情感宣泄的經(jīng)歷”(a cathartic experience)。盡管《蟑螂》被媒體和評論家標榜意在諷刺英國脫歐,但麥克尤恩本人略帶悲觀地坦言,這部作品對“脫歐之爭不會有一丁點的作用”(a lick of difference in the Brexit debate)。(83)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既然如此,是否意味著麥克尤恩此番苦心孤詣的寫作就是徒勞呢?對此,麥克尤恩無奈地說:“或許這會讓人們感覺好受一點。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陣野蠻的笑聲。”(84)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麥克尤恩的無奈不禁讓人想起了芮塔·菲爾斯基(Rita Felski)在談?wù)撐膶W(xué)之用時對讀者“震驚”(shock)體驗的強調(diào)。她認為:“我們應(yīng)該珍視被所讀之物震驚的體驗。”(85)芮塔·菲爾斯基.文學(xué)之用[M].劉洋,譯.南京: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 23.在菲爾斯基看來,所謂“震驚指的是對令人吃驚、痛苦甚至恐懼之事的反應(yīng)”。(86)芮塔·菲爾斯基.文學(xué)之用[M].劉洋,譯.南京: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 167.在《蟑螂》中,原本令人震驚的人蟲變形及其暗諷的脫歐局勢不再令人吃驚、恐懼和不安。菲爾斯基說:“震驚的文學(xué)在引導(dǎo)社會進步之時不會令人不安,它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它的失敗,是它跳出了我們合理的邏輯框架并抗拒我們深以為然的價值觀?!?87)芮塔·菲爾斯基.文學(xué)之用[M].劉洋,譯.南京: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 175.在這種意義上說,除卻《蟑螂》變形文學(xué)的非自然敘事模式及其無助于改變脫歐的嚴酷現(xiàn)實,或許能做的也只有讓人們“在黑暗中發(fā)出一陣野蠻的笑聲”(some savage laughter in the d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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