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林魁
(寶雞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陜西 寶雞 721016)
韓愈之排佛,為學(xué)術(shù)史所關(guān)注。贊同者與反對者,各有其說。排佛為三教論衡表現(xiàn)之一。魏晉以來,儒釋道之交涉論辯過程中,持排佛態(tài)度者不在少數(shù)。韓愈之排佛,有其個人的因素,更有時代甚至三教論衡文化氛圍影響的因素。本文即從三教論衡這一思想背景出發(fā),分析韓愈的排佛思想及其與三教論衡的關(guān)系。
韓愈排斥佛教的態(tài)度,是在汴州時期與張籍的書信中明確表達出來的。貞元十三年(797)十月,經(jīng)孟郊推薦,張籍來汴州,入韓門學(xué)習(xí)古文創(chuàng)作[1](P462)。十四年(798),張籍連續(xù)撰寫兩份書信。信中,張籍批評韓愈者有三:“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①,“商論之際,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勝者”,“為博塞之戲,與人競財”?!缎绿茣埣畟鳌贩Q張籍“責(zé)愈喜博簺,及為駁雜之說,論議好勝人,其排釋老不能著書若孟軻、楊雄以垂世者”[2](P5266),正與此同。張籍與韓愈的這四份書信[3](P130-133)②,保留了韓愈早期攘斥佛老的一些信息。
第一,韓愈攘斥佛教的起始時間。韓愈排佛,早在貞元十四年之前就開始了?!洞饛埣畷分?,韓愈總結(jié)張籍來信為“排釋老不若著書,囂囂多言,徒相多訾”。此說明張籍入韓門學(xué)古文之際,韓愈就在排斥釋老。張籍所勸者,不在于韓愈不排釋老,而在于排釋老的方式。在張籍看來,以韓愈的學(xué)識,撰“為一書,以興存圣人之道,使時之人、后之人,知其去絕異學(xué)之所為”?!洞饛埣畷分校n愈又對張籍說:“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為好辯也”。在韓愈看來,排釋老是自己長期以來致力的事業(yè),且因排佛觀點長期“宣之于口”落下了“好辯”之名。
就現(xiàn)存文獻而言,貞元十四年之前,韓愈確有詩文透露排釋老之意。貞元十年(794)十一月,果州刺史李堅表聞道士謝自然于金泉山道場白日升天,圣上褒獎美之。韓愈撰《謝自然》詩,對此予以揭露。詩中評論說:
余聞古夏后,象物知神奸。山林民可入,魍魎莫逢旃。逶迤不復(fù)振,后世恣欺謾。幽明紛雜亂,人鬼更相殘。秦皇雖篤好,漢武洪其源。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木石生怪變,狐貍騁妖患。莫能盡性命,安得更長延。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奈何不自信,反欲從物遷。往者不可悔,孤魂抱深冤。來者猶可誡,余言豈空文。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寒衣及饑食,在紡績耕耘。[4](P28-29)
詩中對神仙之說的虛妄不實進行了直接抨擊。貞元十一年(795),韓愈上宰相書以求仕,凡三上,不報。其年正月二十七日《上宰相書》中,韓愈自述學(xué)業(yè)云:
其業(yè)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xué)無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3](P155)
書中自信“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xué)無所入于其心”,此非但表明自己拒絕佛老之意,更顯示了韓愈在排佛老上的信心。他相信這一立場和勇氣會引起宰相的重視,自己也有可能由此得到選用提拔,故亮明了自己的佛道態(tài)度。上書同時,韓愈將“嘗所著文,輒采其可者若干首,錄在異卷,冀辱賜觀焉”。這些文章的具體篇目不得而知,其中當(dāng)有張揚孔孟圣人之道者,甚或間有排斥佛老二家之言。
貞元前期,韓愈確有排二教之言者。至于其“排佛老”的起始,尚無明確時間界定。但韓愈強調(diào)自己一直尊崇儒學(xué)?!洞鸫蘖⒅畷罚骸捌褪寄晔邥r,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3](P166) ③?!洞鹄铖磿氛勛约涸缒陮W(xué)習(xí):“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盵3](P170)④韓愈也將自己排佛老與推崇儒學(xué)聯(lián)系起來,“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誦之,排前二家有年矣”。就此而言,韓愈攘斥佛教的思想形成時間,可能要到早年讀書學(xué)習(xí)時期。但自明立場,公之于眾,產(chǎn)生社會影響,似在貞元八年(792)進士登第之后。
第二,韓愈早年對佛、老的認(rèn)識。首先,是佛教入華的時間。韓愈《重答張籍書》云:“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蓋六百年有余矣?!必懺哪?798)上推600年,是西晉元康八年(298);上推700年,是東漢建安三年(198)。韓愈認(rèn)為佛教流行中土是在漢末魏晉時期。此后,韓愈《送靈師》云:“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盵4](P202-203)《論迎佛骨表》云:“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又云:“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盵3](P613)韓愈將佛教入華時間與佛教流行中土的時間等同起來,認(rèn)為佛教入華即流行中土。這種認(rèn)識是相當(dāng)粗糙的,也與當(dāng)時社會佛教興盛的形勢格格不入。
又,韓愈談佛道二教在當(dāng)時的興盛情況,云:
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輔相,吾豈敢昌言排之哉?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吾悖,其聲嘵嘵。若遂成其書,則見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為狂為惑。其身之不能恤,書于吾何有?…………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蓋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沒,武王、周公、成、康,相與守之,禮樂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揚雄,亦未久也。然猶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為之哉!其為也易,則其傳也不遠(yuǎn),故余所以不敢也。[3](P130-133)
韓愈認(rèn)為,佛教之興盛主要在于帝王“宗而事之”,“下乃公卿輔相”,故不可“昌言排之”。而佛教盛行中國六百余年,“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韓愈生于大歷三年(768),至貞元年間,已歷代宗、德宗兩朝。代宗朝三位宰相元載、王縉、杜鴻漸等崇奉佛教,代宗亦隨之崇佛。德宗是唐朝最崇佛的皇帝之一。韓愈擔(dān)心“昌言”排佛,則會“其身之不能恤”。這種擔(dān)心在后來上憲宗《論迎佛骨表》時得到了印證。面對佛教的盛行,韓愈決定采取自己的排佛方式——口頭論議。在著書和口頭論議上,韓愈以為“化當(dāng)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又懼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過之猶懼不及。請待五六十然后為之,冀其少過也”?!按辶缓鬄橹闭?,不外乎等待兩種機緣,一則地位與聲望可以保證自己既排佛又能自全,二則學(xué)問增進,排佛之觀點“冀其少過”。韓愈卒時已年57歲,然亦未有排佛之專著。韓愈一方面非常自信,將自己樹立為排佛的標(biāo)桿,一方面又期待時機著書立說,能像孟子排楊墨一樣排佛老。然而,他可能沒有想到,一旦樹立了標(biāo)桿,他再想接近、了解佛道二教,“冀其少過”,也就不可能了。
韓愈很早就將佛教置于儒家的對立面。張籍說“頃承論于執(zhí)事,嘗以為世俗陵靡,不及古昔,蓋圣人之道廢弛之所為也”。張籍所述,乃韓愈觀點。韓愈自云“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誦之,排前二家有年矣”。是則,韓愈以為佛老興盛,乃圣人之道廢弛之因。佛道二教與儒學(xué)是完全對立的。韓愈的儒學(xué)思想,可能與大歷、貞元年間的古文興盛有關(guān),“大歷、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xué),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盵5](P4195)但更多可能“得力于自學(xué)”[6](P92)。韓愈儒學(xué)思想的兩種來源,經(jīng)過自身的理解和轉(zhuǎn)化,就將佛道作為儒家的對立面樹立起來,而沒有試圖去融會儒釋道三教思想。及至后來的《論迎佛骨表》,這種佛儒矛盾對立而不可調(diào)和的認(rèn)識愈來愈突出。這種認(rèn)識,可能與他的自學(xué)有關(guān)。一般來說,自學(xué)可以廣泛涉獵、轉(zhuǎn)益多師,但也有可能過早確立目標(biāo),縮小了學(xué)習(xí)范圍,固化了思想認(rèn)識。韓愈排佛的思想深度不夠,是學(xué)界之共識。其原因抑在此乎?
從貞元十四年(798)韓愈與張籍來往的四封書信中,我們看到了韓愈早期排佛思想的一些情況。他在早年讀儒家經(jīng)典的時候,可能就有了排佛之思想。受古文運動之影響和科舉之引導(dǎo),他漸漸形成了儒學(xué)之衰落乃佛教興盛所致的認(rèn)識,將佛教與儒學(xué)對立起來。貞元八年(792),他進士登第后,以此種認(rèn)識、思想修養(yǎng)自炫,甚至常常與他人論議。然奉佛興盛的社會風(fēng)氣,令他始終不能“昌言”排佛,更不愿著書排佛。種種情形,固化了韓愈的佛教認(rèn)識,甚至阻止了他對佛教的探索。
韓愈不愿著書排釋老,然其一生仍然因兩篇排佛文章,成為政治史、思想史乃至佛教史上不得不提的人物。這兩篇文章就是《原道》和《論迎佛骨表》。清人蔡世遠(yuǎn)《古文雅正》說:“無《原道》一篇,不見韓公學(xué)問;無《佛骨》一表,不見韓公氣節(jié)。”[7](P1145)《論迎佛骨表》排佛態(tài)度最為激烈,史書濃墨重彩,尤見臣子赤膽忠心。
《論迎佛骨表》及其中的韓愈排佛態(tài)度,有人將其與傅奕聯(lián)系起來?!缎挛宕贰酚涊d,馬裔孫慕韓愈之為人,尤不重佛,后依長壽僧舍讀佛書,抄撰《法喜集》《佛國記》行于世:
或嘲之曰:“公生平以傅奕、韓愈為高識,何前倨而后恭,是佛佞公耶?公佞佛耶?”裔孫笑而答曰:“佛佞予則多矣?!盵8](P1670)
時人言馬裔孫“素慕韓愈為人,而常誦傅奕之論”者,說明將韓愈之排佛思想與傅奕聯(lián)系起來已為大部分人認(rèn)可⑤。然其中尚未指明是韓愈《論迎佛骨表》與傅奕相關(guān)。宋代沙門志磐繼承了此說。他在評價宋太宗乾德四年(966)河南府進士李藹造《滅邪集》以毀釋教時,說:“李藹造論指佛為邪,蓋傅奕、韓退之詆佛為夷之余波也”[9](P395中)。南宋魏仲舉匯編刻印《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有邵太史注《論迎佛骨表》,征引傅奕《請除釋教疏》,言“予謂愈之言,蓋廣奕之言也,故表出之?!盵3](P616-617)此時,始將韓愈《論迎佛骨表》與傅奕《請除釋教疏》明確對應(yīng)起來。元代劉謐《三教平心論》又云:“厥后有韓愈者,其見猶傅奕也?!对馈贰斗鸸潜怼罚鬓戎率枰??!盵10](P785上)⑥此亦將《原道》一文與傅奕《請除釋教疏》之排佛思想等同起來。《朝鮮王朝實錄》記載明代的朝鮮國事,也有不少臣子將傅奕與韓愈排佛等同起來?!冻勺趯嶄洝肪硪话倭涊d,成宗十五年(1484)二月二十六日,弘文館副提學(xué)李命崇等上疏中云:“如傅奕之疏、高郢之書、孫樵之奏、韓愈之表,皆天下忠言、格論也?!薄冻勺趯嶄洝肪矶俣擞涊d,成宗二十年(1489)五月二十三日,弘文館副提學(xué)許誡等上疏中云:“昔傅奕請去佛教,目為幻妄之教;韓愈諫迎佛骨,指為兇穢之余。亦可謂出力而排之,而上無圣君,其說不行,卒不能辟而廓之,以絕根株?!薄冻勺趯嶄洝肪硎涊d,成宗五年(1474)十二月二十一日,成均館生員辛百齡等七百余人上疏中云:“昔傅奕諫佛教,而開文皇之惑。韓愈論佛骨,而來憲宗之怒。得失異效,成敗殊跡,此厥不聽人,將率獸食人矣?!雹咧燎宕w翼《陔余叢考》卷三十四“諫佛骨表有所本”條,就提到了傅奕上書詆浮屠法之言是昌黎上表所本之一。
自晚唐以來,將韓愈排斥佛教與傅奕聯(lián)系起來,甚至認(rèn)為韓愈《論迎佛骨表》的排佛思想就來自傅奕《請除釋教疏》者,不在少數(shù)。然而,韓愈現(xiàn)存詩文集中,似乎從未提到過傅奕?!杜f唐書》中記載傅奕以通曉天文歷數(shù)出名,高祖朝官至太史令。細(xì)繹之,韓愈與傅奕在排斥佛教上相同者有二。
其一,崇佛祚短的觀點。韓愈上《論迎佛骨表》后,憲宗大怒。裴度、崔群以韓愈“內(nèi)懷忠懇,不避黜責(zé)”為之開脫,憲宗仍曰:“愈言我奉佛太過,我猶為容之。至謂東漢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言之乖剌也?愈為人臣,敢爾狂妄,固不可赦?!奔绊n愈至潮州后上表哀謝,憲宗仍言:“昨得韓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諫佛骨事,大是愛我,我豈不知?然愈為人臣,不當(dāng)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以是惡其容易?!盵5](P4200-4202)是則,韓愈之上疏,最能聳動圣聽的觀點,就是崇佛祚短。趙翼言“諫佛骨表有所本”時云:
昌黎《諫佛骨表》,專以自古人君事佛不事佛享國久暫為言。按此亦有所本,《唐書》:傅奕上疏詆浮屠法,謂“五帝三王未有佛,君明臣良,年祚長久。漢明帝始立佛祠,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西晉以上,不許中國人髡發(fā),至石、苻乃弛厥禁,而政虐祚短。梁武、齊襄尤足為戒”云云。又姚崇戒子令曰:“今之佛經(jīng),羅什所譯,姚興與之對翻,而興祚不延,國亦隨滅。梁武身為寺奴,胡太后以六宮入道,皆亡國殄家。近孝和皇帝發(fā)使贖生,太平公主、武三思等度人造寺,身嬰夷戮,為天下笑。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其臣則彭祖、老聃,皆得六長齡,豈抄經(jīng)鑄像力邪?”此二事,又昌黎表所本也。[11](P738)
“自古人君事佛不事佛享國久暫”之觀點,更直接的來源是南朝托名張融的《三破論》?!叭啤闭叻鸾獭叭雵茋薄叭爰移萍摇薄叭肷砥粕怼??!叭雵茋睏l,現(xiàn)存文獻中只有“國滅人絕,由此為失”[12](P50上),其余內(nèi)容佚失,不得而知,此說似乎尚未發(fā)展到人君事佛會享國日淺。傅奕將其發(fā)展成佛教入華后“政虐祚短”,實則是接受了唐初史學(xué)家對南北朝帝王崇佛的政治批判成果。
唐高祖武德至憲宗元和年間,批評佛教的聲音很多。武則天將造大像,狄仁杰上疏,有云:“往在江表,像法盛興,梁武、簡文,舍施無限。及其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列剎盈衢,無救危亡之禍;緇衣蔽路,豈有勤王之師!”[5](P2894)中宗朝辛替否上疏,有云:“臣聞夏為天子二十余代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代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代而秦受之,自漢已后歷代可知也。何者?有道之長,無道之短,豈因其窮金玉、修塔廟,方得久長之祚乎。”[5](P3157)代宗為太后營章敬寺,高郢上疏,有云:“梁武帝窮土木,飾塔廟,人無稱焉。陛下若節(jié)用愛人,當(dāng)與夏后齊美,何必勞人動眾,踵梁武遺風(fēng)乎?”[2](P5071)然此數(shù)人之批評,或以梁武為警示,或興佛并不能“得久長之祚”。雖然與傅奕、韓愈之說,在思想上相當(dāng)接近,但沒有上升到“事佛漸謹(jǐn),年代尤促”的高度。姚崇戒子令,有崇佛亡國之意,不如傅奕之警策;是戒子令,不是面陳皇帝,其影響也不如傅奕之直接、深遠(yuǎn)。故,韓愈崇佛祚短之說,更直接的思想來源,應(yīng)該就是傅奕《請除釋教疏》。
其二,激烈而堅定的排佛立場。傅奕自入唐以來,多有排佛之言行。武德七年(624)、九年(626),兩次上疏請除佛教。貞觀時期,太宗問傅奕“佛道玄妙,圣跡可師,且報應(yīng)顯然,屢有征驗,卿獨不悟其理,何也?”傅奕對曰:“于百姓無補,于國家有害?!必懹^十三年(639),臨終誡其子曰:“老、莊玄一之篇,周、孔六經(jīng)之說,是為名教,汝宜習(xí)之。妖胡亂華,舉時皆惑,唯獨竊嘆,眾不我從,悲夫!汝等勿學(xué)也?!盵5](P2717)傅奕還集魏、晉已來駁佛教者為《高識傳》10卷,流行于世[13]。唐人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一些傅奕排佛的故事。西域獻胡僧咒術(shù)能生死人,太宗召僧咒奕,胡僧卻忽然自倒,若為物所擊者,更不復(fù)蘇。有婆羅門僧言“佛齒所擊,前無堅物”,傅奕方令其子以羚羊角破之,應(yīng)手而碎[14](P21)。等等。按照佛教徒的記述,傅奕曾在北周破滅北齊后,進入北周通道觀任學(xué)士。通道觀學(xué)士的核心任務(wù)是融通三教[15]。這一經(jīng)歷,與傅奕一生堅決的排佛立場甚是矛盾。韓愈排佛立場之堅定,與傅奕極為接近。這表現(xiàn)在他與僧道朋友的交往中,經(jīng)常指責(zé)他們的宗教身份。貞元十六年(800)《送僧澄觀》云:“浮屠西來何施為,擾擾四海爭奔馳。構(gòu)樓架閣切星漢,夸雄斗麗止者誰?!盵4](P127-128)這是批評大建佛寺。貞元二十年(804)《送惠師》云:“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憐子愚且諄。”[4](P193-194)這是對惠師僧人身份與個性的批評。更有甚者,貞元十九年(803),釋文暢將行東南,柳宗元請韓愈為之贈序。韓愈《送浮屠文暢師序》則曰:“夫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dāng)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庇衷唬骸叭缥嵬秸撸水?dāng)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3](P251-253)此又表明兩人身份之對立。這種似乎不近人情的做法,正是韓愈對佛教的對立、排斥態(tài)度的體現(xiàn)。
就崇佛祚短的觀點而言,韓愈排佛的依據(jù)與唐代士大夫反佛之潮流并無二致。唐代士人反佛之觀點,有學(xué)者將其歸納為四種:“以害政為言”、“以六朝朝代短促歸罪于佛法”、取法前代帝王、以“僧尼守戒不嚴(yán),佛殿為貿(mào)易之場,寺剎作逋逃之藪”[16](P26-29)。參照這四種觀點,“元和十四年,韓退之論佛骨表,其理論亦不出上述各點”。就激烈而堅定的排佛態(tài)度而言,又可見韓愈排佛之影響深遠(yuǎn)?!拔墓?,反對佛教上疏朝堂者多為進士,特以佛法勢盛,未敢昌言,及至昌黎振臂一呼,天下自多有從之者”[16](P26-30)。然傅奕與韓愈之排佛目的有著明顯差異。在佛教徒的敘事中,傅奕為道士,其排斥佛教有服務(wù)政權(quán)的目的,也可能夾帶張揚道教的“私活”。而韓愈為一儒者,他排斥佛教則為張揚孔孟之圣道。劉謐《三教平心論》云:“蓋奕為太史令,特藝者耳。愈以文章顯,乃儒者也。藝者之言,夫人固得與之辯是非。儒者之論,世俗每不敢以致可否?!盵10](P785上-中)如果將“藝”理解為廣義上的道術(shù),此說完全可以成立。
韓愈對傅奕其人、其事、其文,必有熟知者。《論迎佛骨表》云:“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dāng)時群臣識見不遠(yuǎn),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5](P4199)高祖議除佛教之事,與傅奕的上書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傅奕上書除佛法實,本來就有揣摩高祖的意圖[17]。韓愈元和九年(814)撰《順宗實錄》五卷,當(dāng)對高祖朝史料有參照,或?qū)Ω缔纫嘤辛私狻H豁n愈從不提及傅奕者,志向不同也。
排佛是三教論衡的一部分。韓愈對佛教的批判,與唐代士大夫反佛潮流基本一致。魏晉以來700多年間三教論衡中形成的一些觀點,以及認(rèn)識儒釋道三教的一些成果,作為一種文化氛圍,韓愈的排佛思想勢必與之產(chǎn)生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聯(lián)。
這種關(guān)聯(lián),首先是三教融合論。韓愈本人對三教融合、齊同的說法持反對意見: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為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狈鹫咴唬骸翱鬃?,吾師之弟子也?!睘榭鬃诱?,習(xí)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云爾。”[3](P13-14)
韓愈竭力強調(diào)自己所言仁義道德源自堯舜圣人之統(tǒng),非道家老子所言。三教論衡中,有一個重要的議題,就是三教融合、統(tǒng)歸于何方。辯論過程中,有一種趨向,就是探究三教在根源、根本上相同之處。這種根本上相同的源頭,有稱為“道”者,有稱為“理”者,也有稱為“極”者,更有稱其他者。但在進一步的分析中,三教之源就有了儒釋道的差異。如張融《門律》云:“道也與佛,逗極無二。寂然不動,致本則同。感而遂通,逢跡成異?!盵12](P38下)周颙質(zhì)疑云:“所謂逗極無二者,為逗極于虛無,當(dāng)無二于法性耶?將二涂之外更有異本?儻虛無法性其趣不殊乎?若有異本,思告異本之情。如其不殊,愿聞不殊之說?!盵12](P39上)有關(guān)“道”的論辯也是如此。唐太宗朝組織翻譯《道德經(jīng)》成梵語,玄奘翻譯,眾道士參與。翻譯過程中,發(fā)生了佛道論衡。論衡的問題之一,就是將《老子》之“道”譯成“菩提”還是“末伽”。韓愈區(qū)分儒道之仁義道德,就是對三教論衡中以“道”統(tǒng)一、融合三教做法的回應(yīng)。
《原道》描述的佛道爭為儒者之師,也在魏晉以來的三教論衡多次出現(xiàn)?!肚f子·天運》:“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18](P297)此條在后代繁衍成老子為孔子師,也成為三教論衡中道教爭勝的文獻依據(jù)?!袄献踊眰髡f最終演繹成的各種版本的《老子化胡經(jīng)》,是以道教優(yōu)于佛教的思想為基礎(chǔ)的。佛教為了在三教論衡中占得上分,也杜撰了類似的故事。晉宋時期的佛教偽經(jīng)《清凈法行經(jīng)》,說佛遣三弟子教化震旦,儒童菩薩即孔子,光凈菩薩即顏回,摩訶迦葉即老子。同時,南北朝末期,佛教徒依托《列子·仲尼》,說孔子稱釋迦牟尼為圣人。韓愈所反對者正是三教論衡中的此種情形。
三教為各自教主爭奪或師或圣的地位,既說明三教原本一致,又說明三教有先后優(yōu)劣之別。此種情形,當(dāng)在盛唐以后的帝王誕節(jié)論衡中反復(fù)出現(xiàn)。誕節(jié)論衡是在皇帝誕節(jié)舉行三教論衡以祝賀圣壽的節(jié)慶活動,此舉從玄宗朝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五代結(jié)束。誕節(jié)論衡中,三教展開激烈的論辯,其間穿插嘲謔、打諢,甚至相互攻擊,造成觀眾哄笑的場景效果,以此娛樂皇帝。誕節(jié)論衡的結(jié)果,一般要歸結(jié)到三教一致、三教相同上來[19]。僅現(xiàn)存文獻而言,德宗朝貞元初年、貞元十二年(796),憲宗朝元和九年(814),敬宗朝長慶四年(824),都在麟德殿舉行過誕節(jié)三教論衡[21](P438-439)。此一時期的誕節(jié)論衡中,韓愈所描述的三教師、圣之爭,或當(dāng)屢屢出現(xiàn)。韓愈可能親臨其現(xiàn)場,至少是聽聞此種場景。故而,《原道》中他氣憤地說:“為孔子者,習(xí)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云爾。’”
其次,是夷夏論。韓愈反佛時,多次提到夷夏之辨。《原道》指斥“夷狄之法”佛教“加之先王之教之上”: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鬃又鳌洞呵铩芬?,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經(jīng)》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薄对姟吩唬骸叭值沂氢?,荊舒是懲?!苯褚?,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1](P17)
《論迎佛骨表》:
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shè),賜衣一襲,衛(wèi)而出之于境,不令惑眾也。
韓愈的夷夏之辨,可以明確之觀點有二:第一,佛教屬于夷狄之法。這是漢魏以來對佛教的基本認(rèn)識,即使信仰堅定、修行高深、義理窮妙的高僧也無法否認(rèn)。第二,“夷狄之法”佛教入華,敗壞孔孟圣教?!白友啥桓钙涓福佳啥痪渚?,民焉而不事其事”,此觀點是由“三破論”引申而來,集中到儒家倫理與政權(quán)建設(shè)上來。可討論之觀點亦有二:其一,夷夏之辨的目的,是攘除佛教于中華之外,還是以夏變夷?《原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屬于前者,《送浮屠文暢師序》引揚雄《法言》語云“在門墻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又有后一層的意思。其二,“夷夏之法”佛教與“先王之教”儒家有無相同之處,此點韓愈似乎從未提及。
關(guān)于韓愈夷夏之辨的目的,《原道》《論迎佛骨表》分別傾向于理論分析與政治表態(tài)。至隋唐時期,佛教作為一種文化氛圍,浸入王朝的骨髓和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韓愈“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之建議,并沒有在其有生之年引導(dǎo)皇帝進行一次滅佛運動。長期以來,學(xué)者感嘆于韓愈對佛教的決絕態(tài)度和他與僧人屢有交往之間的矛盾。或許從韓愈與僧人的交往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佛教的真正期許。清代學(xué)者方世舉云:
公觝排異端,攘斥佛老,不遺余力,而顧與緇黃來往,且為作序賦詩,何也?豈徇王仲舒、柳宗元、歸登輩之請,不得已耶?抑亦遷謫無聊,如所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故與之周旋耶?然其所為詩文,皆不舉浮屠老子之說,而惟以人事言之。如澄觀之有公才吏用也,張道士之有膽氣也,固國家可用之才,而惜其棄于無用矣。至如文暢喜文章,惠師愛山水,大顛頗聰明,識道理,則樂其近于人情。穎師善琴,高閑善書,廖師善知人,則舉其閑于技藝。靈師為人縱逸。全非彼教所宜,然學(xué)于佛而不從其教,其心正有可轉(zhuǎn)者,故往往欲收斂加冠巾。而無本遂棄浮屠,終為名士,則不峻絕之,乃所以開其自新之路也。若盈上人愛山無出期,則不可化矣。僧約、廣宣出家而猶擾擾,蓋不足與言,而方且厭之矣。[4](P212-213)
與僧道交往,欲對其“收斂加冠巾”,此即“人其人”也。僧人無本(賈島)轉(zhuǎn)佛為儒,即為韓愈“收斂加冠巾”也。轉(zhuǎn)佛道為儒士,令僧人、道士放棄宗教信仰、進入世俗生活,韓愈的這種想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有兩個僧人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努力。第一個是劉宋釋慧琳?;哿兆栋缀谡摗?,其中就有“要天堂以就善,曷若服義而蹈道。懼地獄以敕身,孰與從理以端心”[22](P2384)。“義”“理”偏重于儒家,此意儒勝于佛,應(yīng)該以儒融佛。第二個就是衛(wèi)元嵩。衛(wèi)元嵩為南北朝后期由南入北之僧人,到北周之后上書周武帝,構(gòu)建平延大寺的設(shè)想,“夫平延寺者,無選道俗,罔擇親疏,愛潤黎元,等無持毀,以城隍為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為圣眾,勤用蠶以充戶課,供政課以報國恩,推令德作三綱,遵耆老為上座,選仁智充執(zhí)事,求勇略作法師,行十善以伏未寧,示無貪以斷偷劫。于是衣寒露,養(yǎng)孤生,匹鰥夫,配寡婦,矜老病,免貧窮。賞忠孝之門,伐兇逆之黨,進清簡之士,退諂侫之臣使。六合無怨紂之聲,八荒有歌周之詠。飛沈安其巢穴,水陸任其長生”[22](P132上)。韓愈“人其人”的設(shè)想,與慧琳、衛(wèi)元嵩等人以儒融佛的思想接近。
然而,韓愈通過夷夏之辨希望佛教“人其人”的論證,與魏晉以來三教論衡中以儒融佛的思想,存在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以儒融佛思想,有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儒佛甚至儒佛道有一致性。在一致性的前提下,以哪一個為主導(dǎo)來融合,就出現(xiàn)了爭論。三教論衡中,關(guān)于夷夏之辨的爭論,最集中的一次是由顧歡《夷夏論》引起的。顧歡以“道則佛也,佛則道也。其圣則符,其跡則反”為前提,以“佛道齊乎達化,而有夷夏之別”為理由,提出“佛非東華之道,道非西戎之法”、不可“舍華效夷”[23](P930)的觀點。韓愈的夷夏之辨,將夷夏(儒佛道)相同、相通的前提懸而不論,其“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政治建議,就容易變成高談闊論。由此而言,韓愈對三教論衡中夷夏之辨的核心,并沒有系統(tǒng)繼承,只是接受了其結(jié)論。
韓愈從反對誕節(jié)論衡中盛行的三教融合思想開始,對三教論衡中常見的夷夏之辨問題進行了自我改造。一方面,從思想上看,他沒有繼承三教論衡中夷夏之辨必須承認(rèn)夷夏本同的邏輯前提,直接從夷夏之別上著手,排斥佛老。這種做法,貌似回歸到了春秋夷夏之辨的傳統(tǒng)上,實則沒有任何指導(dǎo)意義和認(rèn)識價值。另一方面,韓愈夷夏之辨,單獨立出一個圣人之道的中華傳統(tǒng),強調(diào)儒家圣人之道的華夏正統(tǒng)性、唯一性和權(quán)威性,就將魏晉南北朝以來在夷夏之辨基礎(chǔ)上的黏黏糊糊的三教融合論,拉回到本土文化中心上來。這是對佛教中國化過程中,中國文化佛教化傾向的一個反振。其積極意義,或在于此一反振方向上。
注釋
① “駁雜之說”,世多以為指《毛穎傳》,樊汝霖以為《毛穎傳》作于元和年間,非“駁雜之說”所指。
② 《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0-133頁。關(guān)于韓愈這兩份書信的作年,學(xué)術(shù)界存在爭議。樊汝霖、方崧卿系于貞元十二年,廖瑩中系于貞元十一年,王元啟系于貞元十四年,方成珪系于貞元十三年([唐]韓愈著,劉真?zhèn)悺⒃勒涔{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57頁)。此處從王元啟觀點。
③ 《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6頁。此文洪興祖、方崧卿、方成珪系于貞元十年,蔣抱玄系于貞元十一年。
④ 《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0頁。此篇作年,樊如霖、方成珪系于貞元十七年,方崧卿系于貞元十七、十八年間,蔣抱玄系于貞元十六、十七年間。
⑤ 傅奕生于北齊天保六年(555),歷仕北周、隋,至唐為太史令,貞觀十三年(639)卒。撰《請除釋教疏》、《減省寺塔僧尼益國利民事十一條》,主張廢除佛教。
⑥ 劉謐《三教平心論》。“佛骨表”,原作“佛骨佛”,據(jù)文意改。
⑦ 以上均見《太白山史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