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怡君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唐德宗永貞元年(805),由王叔文、王伾領導的革新運動失敗,運動領袖、核心成員皆被遠貶,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作為革新運動的核心成員,劉禹錫被貶朗州長達十年,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正處于人生壯年,又懷抱夢想的革新家自此遠離了政治中心,“淹留郢南鄙,摧頹羽翰碎”[1]281。朗州在今湖南省境內(nèi),唐時屬“五溪不毛之鄉(xiāng)”[1]265。先秦時楚人征湘,把楚文化的種子也播撒到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獨特的湘楚文化由此形成。文學地理學認為,自然環(huán)境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第一空間”[2]45,是作家創(chuàng)作描繪的對象,同時也影響著作家創(chuàng)作的諸多方面,如創(chuàng)作題材、風格、文體選擇甚至作家心態(tài)等等。劉禹錫在朗州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受到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的影響,發(fā)生了許多新變。
在江南度過的少年時代,劉禹錫曾師從僧皎然、靈澈學詩,貞元九年(793)入長安一舉中第,才高志壯,頗似白鷺兒“毛衣新成雪不敵”[1]14,亟待振翅一飛入遙碧。整個貞元時期,除去守父喪的三年,劉禹錫的仕途應該算是平穩(wěn),沒有遭遇過太大的變故,貞元十二年(796)他離開長安到揚州奔喪時產(chǎn)生的離群之感與貞元十七年(801)在徐泗濠節(jié)度使掌書記任上產(chǎn)生的望鄉(xiāng)懷遠之感如煙云一樣短暫,都只不過是他下一階段仕途經(jīng)歷的過渡。貞元十八年(802)初,劉禹錫離開揚州調(diào)任京兆府渭南縣主簿,貞元十九年(803)又被擢為監(jiān)察御史,貞元二十年(804)正月順宗即位后,劉禹錫任屯田員外郎,成為順宗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隨著仕途穩(wěn)步上升,劉禹錫在貞元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多是送別、奉和之作,這些作品大多是律詩,典雅流麗,個人色彩并不濃,相比之下,居江南時寫的一組新樂府《淮陰行》卻顯得清新可愛,體現(xiàn)出劉禹錫詩歌的另一番風情。謫居朗州后,劉禹錫親歷體察當?shù)劐漠惖淖匀画h(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將所見所聞融入創(chuàng)作,使朗州時期的詩歌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
朗州的自然環(huán)境總是潮濕昏霾,使“家本滎上,籍占洛陽”的劉禹錫十分不適。朗州的天空似乎總是陰慘慘的,由春至秋,從“積陰春暗度,將霽霧先昏”[1]119,到“南國異氣候,火旻尚昏霾”[1]166,這南國之地氤氳的瘴氣遮空蔽日,“瘴煙跕飛羽,沴氣傷百骸”[1]166。與北方的綠野黃塵不同,這里“高岸朝霞合,驚湍激箭奔”[1]119,有艷如朝霞的紅色土地,有湍急如箭的奔騰流水;“禽驚格磔起,魚戲噞喁繁”[1]120,“虎咆空野震,鼉作滿川渾”[1]120,兇猛的野生動物特別多,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朗州當?shù)氐纳a(chǎn)、生活情況也頗不同于北方,“戶算資漁獵,……照山畬火動,踏月俚歌喧”[1]120。朗州百姓的生計和稅收主要依靠漁獵,同時,他們又以“畬田”的方式耕種。關于畬田,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引《農(nóng)書》曰:“荊楚多畬田,先縱火熂爐,候經(jīng)雨下種。歷三歲土脈竭,不可復樹藝,但生草木,復熂旁山。熂,燹火燎草。爐,火燒山界也?!盵3]這種耕作方式十分具有地域特色。勞動耕作之余,朗州人民以歌舞娛情,有“踏月”之風。“踏月”又叫“踏歌”,是“我國古代長江流域民間流行的一種歌調(diào),邊走邊唱,唱歌時以腳踏地為節(jié)拍”[4]?!缎蜁V》載:“南方風俗,中秋夜婦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為盛集?!盵1]328劉禹錫朗州詩中自然少不了反映踏歌的內(nèi)容,如“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1]328,“桃蹊柳陌好經(jīng)過,燈下妝成月下歌”[1]329等等。朗州人民的生活也離不開祭祀,楚地自古“俗尚東皇祀”[1]119,正如《舊唐書·劉禹錫傳》云:“禹錫在朗州十年,……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詞?!盵5]好巫之俗影響了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朗州時期詩歌中出現(xiàn)了許多與巫祝、仙侶有關的內(nèi)容,如《梁國祠》描述了祭祀活動期間“女巫蕭鼓走鄉(xiāng)村”[1]342的場面,《陽山廟觀賽神》中關于冬日祭神報?;顒訒r也寫到“洞簫愁絕翠屏間”及“荊巫脈脈傳神語”[1]162;此外,劉禹錫還作了兩首民歌體詩歌《瀟湘神》[1]332,繼承《楚辭》中香草美人的隱喻傳統(tǒng),以湘神娥皇女英之愁怨暗寫自己被貶謫后的苦悶之情。
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壺頭。漢壘麏鼯斗,蠻溪霧雨愁。
懷人敬遺像,閱世指東流。自負霸王略,安知恩澤侯。
鄉(xiāng)園辭石柱,筋力盡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1]271
伏波祠供奉的是東漢時期的伏波將軍馬援。馬援的軍事才能頗為光武帝賞識,戰(zhàn)功赫赫,曾于建武十八年(42)平交趾之亂。建武二十四年(48)“武威將軍劉尚擊五溪蠻夷,深入,軍沒”[6]842,馬援主動請纓征伐五溪,行軍至壺頭山處,“賊乘高守隘,水急,船不得上”[6]843,軍隊被困,許多士卒都染了疫病,馬援后來更是病卒于此。從史書記載來看,馬援雖犧牲在壺頭山,卻還受讒被冤,一度導致不能歸葬祖墳,是一位悲劇英雄。馬援在武陵一帶一直受到人民的紀念。在開元十九年(731),玄宗敕封馬援為配享太公廟的七十二弟子之一,成為國家祭祀系統(tǒng)中的神,說明馬援在唐代的影響力之大,可以據(jù)此推測劉禹錫在到達朗州之前對馬援應該不會太陌生。在經(jīng)歷了永貞事變之后,鎩羽而去的劉禹錫來到馬援犧牲之地,聽聞了馬援的悲劇命運,站在祠堂前,想必心緒難以平靜,會產(chǎn)生深刻的共鳴,“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是說馬援,也是在說自己。馬少游是馬援的從弟,《后漢書·馬援傳》:“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xiāng)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斘嵩诶瞬次骼镩g,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熏蒸,仰視飛鳶跕跕墜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6]838馬少游似乎并不贊同馬援的“大志”,認為人的追求應當適可而止,太高便是“自苦”。劉禹錫與馬援命運相似,“自負霸王略,安知恩澤侯”,都自恃才高,一心只想沖鋒陷陣,不甘平庸,不思自保,最后都“以功名累”。無論是永貞革新還是征戰(zhàn)五溪,都不啻是一種冒險,一種犧牲,劉禹錫與馬援都可以算是悲劇英雄,殊途同歸。方回評此詩云:“能道伏波心事?!盵1]274這種理解正是因為感同身受。
除祭祀之外,朗州人民亦有豐富的活動形式來紀念他們尊敬的歷史人物,《競渡曲》描繪了朗州人民以競渡紀念屈原的場面: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楫從此起。
刺史臨流褰翠幃,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鳴馀勇爭鼓舞,未至銜枚顏色沮。
對軟件教學的問題上,學生很多留言沒用用的課程太多,而相關數(shù)據(jù)課程少(見圖4)。其中對GIS空間信息數(shù)據(jù)需求量最高(占73%),但也提出現(xiàn)有GIS分析對規(guī)劃決策作用性不強的問題;其次對網(wǎng)絡數(shù)據(jù)的知識求知若可(占69%),但之前沒有任何相關知識的課程(直到主持人在畢業(yè)設計過程中,加入簡單的數(shù)據(jù)收集與分析的學習),對專業(yè)的計量分析軟件SPSS的教學需求也很高(占51%),這樣筆者很驚訝,因為知道這類軟件名稱的同學比預料的高,也就說明他們并不是之前對數(shù)據(jù)分析毫無了解的。
百勝本自有前期,一飛由來無定所。風俗如狂重此時,縱觀云委江之湄。
彩旗夾岸照鮫室,羅襪凌波呈水嬉。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1]316
此詩題下自注曰:“競渡始于武陵,至今舉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義?!薄办`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楫從此起”,融合了當?shù)貍髡f,解釋了競渡活動可能起源于人們對屈原的紀念。時惟五月,沅江水盛,當?shù)匕傩找圆手鄹偠?,場面極其壯觀。參加活動的觀眾多如密云,上到官員下到百姓,每個人都是興致勃勃。競渡活動結束后,人們尚有余興,紛紛到水中嬉戲,直到晚上才散去,“曲終人散”時深感“空愁暮”的是詩人自己,因為只有他才是那個“愁”的人。競渡已有悠久的歷史,屈原投江處也經(jīng)歷了雨打風吹,早已尋不到痕跡,屈原的故事在流傳過程中變得符號化,“招屈”演化成一種儀式,在文人階層更容易引起共鳴,因為他們往往追求高遠,又常常面臨著被罷黜貶謫的風險。劉禹錫身為遷客流落至此,昔日屈原的流放之地成為劉禹錫的貶所,忠而被謗的屈原成為異代時空的知己。
朗州地處偏遠,當?shù)鼐用竦姆棥⒄Z言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等,都有地域特點,劉禹錫對朗州當?shù)鼐用裥蜗笠灿幸环鷦拥目坍?,如《蠻子歌》:
蠻語鉤辀音,蠻衣斑斕布。熏貍掘沙鼠,時節(jié)祠盤瓠。
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麏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1]324
朗州偏遠地,對始終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劉禹錫來說,他不可能消除朗州為“貶所”這一層印象,因此他也就不能夠完全拋開“旁觀者”的身份和立場,去徹底地融入當?shù)厣睢6芭杂^者”又意味著“距離感”,劉禹錫在觀察當?shù)鼐用駮r,這種距離感會讓他如同素描者一般將自己看到的一切描繪出來,然而這種描繪又不可能不帶有評判的性質(zhì)和觀察者本身的情感色彩,因為人在觀察描摹他人他物時,總會受到自我認識的局限,不可避免地用自己的經(jīng)驗作為標尺去衡量眼前的一切,所以《蠻子歌》選取的每一個角度,其實都有劉禹錫以文人、官員的標尺衡量過的痕跡。
但是,對文學的熱愛又使得劉禹錫成為一位民俗采集者,他的詩歌受到當?shù)孛窀璧挠绊?,成為文人詩與民歌的綜合體,也可以說是帶有民歌色彩的文人詩。在描繪朗州女子的活潑率真、輕盈靈透時,這種特點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如《采菱行》寫當?shù)嘏觿谧鞯膱雒妫骸盃幎嘀饎偌娤嘞?,時轉(zhuǎn)蘭橈破輕浪。長鬟弱袂動參差,釵影釧文浮蕩漾。笑語哇咬顧晚暉,蓼花綠岸扣舷歸?!盵1]322采菱女子一邊勞作一邊競賽,她們身影靈動,言笑晏晏,場景十分熱鬧?!陡偠汕分校瑢⒓蛹o念活動的女子也有著筆,“羅襪凌波呈水嬉”[1]316寫她們無拘無束的生活場景與輕盈悠然的戲水情景,似一群仙子給節(jié)日增添了無數(shù)歡樂。這些詩歌語言都有清新質(zhì)樸的特點,白描直敘,還融入了一些象聲詞如“鉤辀”“哇咬”等,用來形容當?shù)仉y懂的語言和女孩的笑語吟吟,生動直觀。但我們還應注意到,這些詩歌的本質(zhì)仍是文人詩,在形容女子的行為舉止時,“長鬟弱袂”“釵影釧文”“羅襪凌波”等等,又都帶有一些艷情詩的特點,帶有文人閑咀玩味的眼光。這表明,盡管劉禹錫的寫作風格受到當?shù)孛窀璧挠绊懀撬麩o法擺脫文人才子的心理,始終在以一種若即若離的眼光審視著朗州。
文學景觀“就是具有文學屬性和文學功能的自然或人文景觀”[2]223,對比劉禹錫長安、江南與朗州時期的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文學景觀也隨著地域的差異而發(fā)生著改變。
文學景觀可以分為實體性文學景觀和虛擬性文學景觀,實體性文學景觀是指文學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留下的景觀,它們通常與文學家的生活、學習、工作、寫作、文學活動密切相關[2]234。
在長安時,匯聚于劉禹錫筆下的多是長安的著名景觀,如《戲贈崔千?!酚小皠窬噘I長安酒,南陌東城占取春”[1]15,提及長安東南方向的行人游樂之處。又如《渾侍中宅牡丹》的詩題提到了渾侍中宅,白居易也有一首《看渾家牡丹花戲贈李二十》,由此可見,到渾侍中宅賞牡丹似乎是當時的一種風尚,從這個意義上講,渾侍中家也幾乎成了長安的一處景觀。再如長安東的青門橋(灞橋)是送別的地方,劉禹錫曾在那里送別友人:“前時送君去,揮手青門橋?!盵1]16又在那里被友人相送:“征途出灞涘,回首傷如何。”[1]19在江南時,劉禹錫書寫的又是另一番景致,或是“郊外綠楊陰,江中沙嶼明”[1]25,或是“薄暮大山上,翩翩雙鳥征”[1]25。揚州充盈著秀美的自然景致,不似長安見到的多是家宅中的牡丹、菊花或是池中的荷花等人工養(yǎng)殖的觀賞植物,《淮陰行》五首更是出現(xiàn)了“竹樓”“檣竿”等江南特有的風物。
到了朗州,景觀又再次發(fā)生變化,此時期,劉禹錫有了更多的機會登臨古城、途經(jīng)廟祠、流連山水。他站在歷經(jīng)漢魏的武陵古城上,悵然懷遠;在司馬錯故城和漢壽城邊,抒發(fā)對世事興衰的感嘆;在伏波將軍的祠堂前,慨嘆英雄失路;在枉山善卷壇下,遙想隱者歸林;行至君山時,暢懷秦皇阻風事;行至洞庭時,靜靜欣賞如同仙境般的月色。同樣是南方,揚州給人的感覺是溫潤柔和、煙波浩渺,淮陰則是濕潤多風,而楚地朗州卻略顯荒涼——“春江千里草,暮雨一聲猿”[1]120,即有悲涼沁身之意;“蕩槳巴童歌《竹枝》,連檣估客吹羌笛”[1]326,《竹枝》本是哀婉的調(diào)子,再加上羌笛嗚咽,悲涼更甚。“芳蓀”“芷蘭”等香草以及“蓼花”“葭”“江楓”“梅”等植物頻繁出現(xiàn)在詩中,比起繁華的長安、揚州,是更加接近原始自然的景觀,整體環(huán)境顯得清冷。此外,船作為一種交通工具,與長安最常用的馬匹形成鮮明對比,行舟走的是水路,也少了甘棠館“塵土與煙霞”相互交織的獨特景觀。
虛擬性文學景觀,指文學家在作品中描寫的是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文學景觀。劉禹錫對“桃花源”這一由陶淵明首創(chuàng)的虛擬性文學景觀前后創(chuàng)作了兩首詩歌,第一首是貞元時期的《桃源行》,第二首是元和時期在朗州所作的《游桃源一百韻》。兩首詩有相同點,即都以敷衍仙境與洞中仙人之事為內(nèi)容。然而《桃源行》只有二十六句,前兩句為五言,其余詩句皆為七言,內(nèi)容基本是以《桃花源記》為原型,按照誤入桃源、在桃源中的所見所聞、出桃源的順序講述,有開頭有結尾,與原作唯一的不同只是桃源中的居民全都變成了冰肌雪顏的仙子,又用石髓、松脂等物招待來客,然而有趣的是這里依然雞犬相聞,宛如俗世。單單依靠想象,對于仙境的描繪便不過如是。而到了《游桃源一百韻》,筆力則大有不同,開頭回顧當年漁人誤入桃花源事只是個引子,后面的主人公卻成了“我”,此“桃源”也成了道觀,仙人其實是道士。桃源四周的環(huán)境描寫也不再是“清源尋盡花綿綿”“洞門蒼黑煙霧生”那樣簡單,武陵的真實風景為劉禹錫創(chuàng)造了“第一空間”,詩人又加入自己的想象,將其發(fā)展為“第二空間”?!暗诙臻g是指文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構的,以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為基礎,同時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聯(lián)想與創(chuàng)造的文學地理空間”[2]45。詩人虛虛實實的鋪寫占了一半的篇幅:下船之后要走很長很長的路,長得令人不得不中途休息幾次,接下來還要攀峭壁千級,登上頂峰縱目四顧,可以望見楚澤沿岸的青草與紅土,猿鳴鶴舞,瑤草珠樹,美麗的景色令人忘卻疲憊,在玉顏仙人的帶領下可以參觀琳瑯的神物,聆聽神仙的故事。此時的桃源其實既是虛擬性文學景觀又是實體性文學景觀,一方面,桃源的原型其實是道觀,仙人就是道觀中的道士,瑤草珠樹是現(xiàn)實中的高山植被;另一方面,桃源已經(jīng)著上了劉禹錫之色彩,它回歸了陶淵明“世外桃源”的意義,在光陰虛度中成為詩人聊可慰藉的一處存在,也折射出劉禹錫在朗州時期產(chǎn)生的一種不同心態(tài)——詩歌后半部分從道觀的描寫直接轉(zhuǎn)到對自己平生的回顧,引出遷謫之后生出退居之心,表達忘記塵世紛擾、唯求長生的追求。
在朗州所寫的虛擬文學景觀與在長安所寫的虛擬文學景觀的本質(zhì)不同在于:長安時期的詩人對桃源的記述來源于書本里的認知和虛空的想象,把《莊子》里的冰雪仙子與世隔絕作為認知的最高境界,認為塵心如垢者難以留住這樣的仙境?!队翁以匆话夙崱穭t以游覽沅江岸邊的道觀感受心目中的神仙境界,以比襯世俗人間的塵累與網(wǎng)羅都是“是非斗方寸,葷血昏精魄”的斤斤計較和無用之功,以彰顯詩人心目中世外桃源“寂寂無何鄉(xiāng),密爾天地隔”與世俗世界的全然不同。
身處不同的地域,劉禹錫都在詩中寫到了月:在長安時,劉禹錫曾作《奉和中書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韻》;在朗州又有《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前者是一首典型的奉和之作,屬對精工,用典繁密,辭藻華麗,結尾處還不忘稱贊對方的詩藝。當然,除了用典,詩句也不乏對周遭環(huán)境的描寫,由“曲沼疑瑤鏡,通衢若象筵”[1]33,可見長安賞月之地無非池塘、通衢、宸翰、彩箋、牛渚、鳳池,充滿了濃濃的京都氣息。再看桃源賞月之時,劉禹錫已“此時立在最高山”[1]141,描寫月光不再像奉和詩那樣為逞詩才而不厭其煩地反復吟詠,只有一句“凝光悠悠寒露墜”[1]141,接下來便將視線轉(zhuǎn)開了,去觀賞一碧如洗的夜空,體味無云無風的靜謐,山上有長松,山下有寒水,眼前是天平地闊千萬里,氣氛是那樣空曠岑寂,不必費心琢磨詩句,反倒有洗盡鉛華的素凈空靈之美。一同玩月之人的身份也不再是長安的長官,而是當?shù)氐牡朗浚瑥摹岸Y空遙請真仙官”[1]141來看,也是迥異于長安生活的。
劉禹錫的朗州詩與他的長安詩、江南詩的文學景觀有很多不同,這與其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與其所面對的描寫對象有關。來到朗州的劉禹錫,所見之自然景觀、人文景觀、交往對象,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詩歌中所呈現(xiàn)的文學景觀必然發(fā)生變化。文學地理學認為,凡能夠成為文學景觀的,必須借助作家這一中介,而作家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被作家選擇而成為描摹對象的不同景物往往隨作家心態(tài)的變化而變化。依然以桃花源為例,可以說朗州時期的《游桃源一百韻》結尾消極的心態(tài)與《桃源行》中“塵心如垢洗不去”[1]60已經(jīng)大相徑庭,從拒絕留駐變成了希求歸隱。作《桃源行》時,劉禹錫的仕途正在步步上升,身處于權力中心長安,深受儒學思想影響的他當然會選擇返回塵世繼續(xù)奮斗;而經(jīng)過永貞革新事件打擊之后,劉禹錫壯志難酬,長年羈留卑濕之地,擔任的朗州司馬官職又沒有實權,完全失去了施展抱負的空間,這種情況之下,失意至極的劉禹錫因為對現(xiàn)實的失望甚至絕望而變得不愿意接受世俗社會的方寸紛爭、蝸角纏斗,而朗州又偏偏有許多桃源般的境界,又有無處不在的神巫文化,詩人在參觀自然景觀、祠廟、道觀以及與道士交游等活動中,完全摒棄了你爭我奪的朝廷亂局,反而有一種神清氣爽、自在放松的感覺,加之受到當?shù)仫L俗的影響,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奇幻世界、神仙意象。這既是劉禹錫所面對的朗州的自然、地理風俗等對劉禹錫的影響,也是經(jīng)歷了永貞革新失敗被貶的劉禹錫調(diào)整人生心態(tài)的必然選擇。
綜上所述,貶謫朗州的經(jīng)歷,對劉禹錫詩歌的影響是明顯的,從長安到朗州,不同地域的文化碰撞對劉禹錫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了不小的激蕩。劉禹錫不斷將新奇的見聞糅入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以“楚客”的眼光客觀地記錄著一切,朗州的風土人情、值得紀念的歷史人物、當?shù)鼐用竦纳钆c勞作狀況等,都成為他盡情書寫的對象,他亦在這種書寫中漸漸放開懷抱。
同時,他自覺地學習朗州民歌,接受湘楚文化的浸潤,因而他的詩歌打上了朗州民歌風格的鮮明烙印。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民歌體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在《采菱行》中自序道:“古有《采菱曲》,罕傳其詞,故賦之以俟采詩者。”可見他創(chuàng)作民歌體詩歌自有其目的,這與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觀風俗,知薄厚”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一脈相承。劉禹錫的朗州詩歌對當?shù)仫L土人情的描繪刻畫相當廣泛,這些詩歌都表現(xiàn)出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注,他并不將眼光局限在自我的天地里,并不自怨自艾、止步不前,有時反而將自我隱去,純粹地觀察、描摹眼前看到的情景,如《采菱曲》《踏歌詞》《龍陽縣歌》等。其次表現(xiàn)在語言風格上,劉禹錫的朗州詩歌未曾丟棄典雅之氣韻,而經(jīng)沅湘之水的滌蕩,文句亦有清靈之音,如四首《踏歌詞》和兩首《瀟湘神》,這兩組民歌體詩歌語言都清新婉轉(zhuǎn),質(zhì)樸靈動,如《踏歌詞》:“新詞宛轉(zhuǎn)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盵1]330再如《瀟湘神》其二:“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1]332兩首詩運用了俗體詩歌中常使用的三七體,如同謠諺般朗朗上口又不落流俗。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7]693。朗州為劉禹錫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嶄新的“第一空間”,迥異于長安、江南的文學景觀與地域文化觸動了劉禹錫的文思,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促進作用?!耙粋€文學家遷徙流動到一個地方,自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自然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者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當中”[2]298。朗州的風土人情、歷史人物和當?shù)鼐用裆钋闆r,成為劉禹錫朗州詩豐富的題材內(nèi)容與獨特的文學景觀,清新靈秀的湘楚文化又給他的詩歌帶來民歌體的新風,貶謫朗州的不幸卻最終成為詩家之幸,為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增添了“江山之助”[7]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