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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探究

2021-12-02 20:13陳偉黃鑫
行政與法 2021年11期
關鍵詞:低齡本土化年齡

陳偉 黃鑫

摘? ? 要:“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是關于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補充性規(guī)則,也是解決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的有效路徑?;谖覈F(xiàn)實、理論和制度層面的迫切需求以及政策、法律和社會方面的固有基礎,實現(xiàn)“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兼具必要性與可行性。我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是該規(guī)則本土化改良的實踐結果,因此,應從現(xiàn)有規(guī)定中的限縮性條件的正確理解、特殊實質要件“情節(jié)惡劣”的補充闡釋和特殊程序要件“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梳理反思這三個角度入手,從中國實際出發(fā),切實增強“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中國的適應性,結合該規(guī)則構建完善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

關 鍵 詞:惡意補足年齡;刑事責任年齡;未成年人;低齡化犯罪;少年司法

中圖分類號:D924.1?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1)11-0105-14

收稿日期:2021-06-01

作者簡介:陳偉,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重慶市新型犯罪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研究方向為刑法學、少年法學;黃鑫,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刑法學碩士研究生,重慶市新型犯罪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刑法學、少年法學。

近年來,大連13周歲男孩奸殺10周歲女孩案、廣西13周歲男孩殺害同村三姐弟案、湖南12周歲女孩毒殺童年玩伴案、河北共11名均不滿14周歲學生圍毆8周歲男孩致死案等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案件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熱議。對此,我國刑法學界部分學者提出,可以借鑒并引入在英美法系已形成完備體系的“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以滿足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防范和治理的現(xiàn)實需求。2020年12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并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十七條有關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規(guī)定作出了最新增改,而該增改正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經本土化改造后的結果。由此,本文將試圖從中國實際出發(fā),立足于我國國情,對“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進行詳細介紹,分析論證該規(guī)則在我國本土化適用的必要性及可行性,探討反思《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的理解適用難點以及有待進一步闡明的問題。

一、“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溯源與演進

(一)“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內涵闡釋

“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即用“惡意”來補足“年齡”或稱“年齡不夠,惡意來湊”。具體而言,該規(guī)則先普遍推定處于特定年齡范圍之內的未成年人均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但在個案中,如果控方能夠提供足夠的證據(jù)來證明該未成年人在實施某些特定犯罪行為時具有“惡意”,明知系嚴重錯誤行為仍故意為之,則該推定可以被推翻,也即此時該未成年人就需要對其特定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但不再進而因此影響其量刑。[1]由此可見,適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需秉持著嚴格審慎、謹防濫用的基本態(tài)度,其適用的前提是在年齡范圍、犯罪范圍和定罪量刑階段范圍這三個方面同時進行限縮,其功能在于判斷處于特定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是否具備刑事責任能力,而究其本質則是關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規(guī)定。[2]

(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域外考察

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是世界范圍內普遍存在的問題。英美法系國家經過長期的實踐探索構建并完善了“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這一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其主要形成發(fā)展于英國和美國,后又為馬來西亞、印度等國家和地區(qū)所借鑒引用。[3]

⒈英國“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起承轉合。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雛形顯現(xiàn)于公元五世紀初到1066年諾曼征服之間的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而1338年英國議會頒布的一項法案則標志著此概念的正式形成。法案中明確7周歲以上兒童被推定為不具有犯罪能力,但上述推定可以被證明其存在惡意的相關證據(jù)所推翻。直至17世紀,該規(guī)則的適用上限才被確定為14周歲。1933年,英國《兒童和少年法案》第50條將“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適用下限由7周歲變更為8周歲1963年,該法案第16條又進一步將此下限由8周歲提高至10周歲??梢姡趯ξ闯赡耆朔缸镏鲝垏栏袼痉ǖ耐瑫r也在十分謹慎地限縮適用范圍,而這恰能說明懲戒未成年犯與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之間實則并不矛盾。[4]作為“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極力推崇者之一的英國著名法學家布萊克斯通認為,一個11周歲的兒童完全有可能同一個14周歲的少年一樣狡猾,故刑事責任能力的有無應更大程度上取決于該兒童的理解判斷能力,而非其所度過的歲月年數(shù),但需注意對該兒童具有惡意的證據(jù)應當真實清晰、證明應當嚴謹有力。[5]到了20世紀60年代,英國出現(xiàn)了要求未成年人自10周歲起便應承擔與成年人同等的刑事責任的呼聲,而在1992年發(fā)生的“12周歲男孩毀壞盜竊摩托車案”成為了“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英國發(fā)展趨勢的重要轉折點。該案中,一審法院與上訴法院就現(xiàn)今還能否繼續(xù)適用普通法中“惡意補足年齡”這一古老規(guī)則存在明顯的意見分歧,最終上議院裁定認為只有下議院才有權撤銷該普通法規(guī)范而法院無權對此作出撤銷解釋。1998年,英國議會頒布法案規(guī)定取消關于10-14周歲兒童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2009年,英國確定將完全刑事責任年齡的下限降低至10周歲,“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正式退出了英國的歷史舞臺。值得明確的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英國總體趨穩(wěn)向好地演變發(fā)展了將近700年,在此過程中,該規(guī)則的具體適用情形愈加明晰、適用標準更為細化、相關判例漸趨豐富、與各項相關制度的兼容性不斷提高,因此,“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身并不存在何種致命缺陷,其壽終正寢的根本原因在于英國為貫徹嚴懲未成年人犯罪的立法理念,而要求已滿10周歲的未成年人無論是否存在惡意均需承擔完全刑事責任,從而掐頭去尾式地封鎖了“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適用空間。

⒉美國“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本位回歸。對美國而言,“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適用情況與其少年司法制度息息相關。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家親權理念思潮的興起推動了美國少年司法制度改革,其主張未成年人天性純良且可塑性強,他們更加需要的是救助而非刑罰。[6]20世紀40年代,以非審判性、非對抗性、非監(jiān)禁性為特征并以廣泛救助治療為目的的少年法庭在美國如雨后春筍般相繼設立,[7]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因與少年法庭的恢復性宗旨相悖而為諸多州所摒棄。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未成年人犯罪率呈現(xiàn)出居高不下的不良態(tài)勢,恢復性少年司法制度弊端凸顯,民眾隨即開始呼吁對未成年犯也不應過分寬容,而應當依據(jù)其所犯罪行的嚴重程度給予相應的懲罰。[8]繼而,自20世紀80年代起,美國越來越多的州決定重新啟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只不過各州所規(guī)定的年齡適用范圍稍有不同,如俄克拉荷馬州為7-14周歲、華盛頓州為8-12周歲、南達科他州為10-14周歲等。盡管各國、各地區(qū)對于未成年人“低齡”的高低判斷標準參差不齊,但相同的原則底線是不滿7周歲的未成年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因其惡意而致使年齡被補足。至此,“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美國回歸本位。

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廣泛運用。縱觀全球,“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已廣泛適用于澳大利亞、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等國家或地區(qū)。其中,馬來西亞刑法中規(guī)定,對于10-12周歲的未成年人適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即若能證明處在該年齡范圍內的未成年人實質上具有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則他們就應當承擔刑事責任,依法被定罪處罰。印度刑法中規(guī)定,對于7-12周歲的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應作個別判斷,即若能證明某未成年人就嚴重錯誤行為系明知故犯,則認定其已經具備刑事責任能力,應當承擔相對應的刑事責任,反之,則無需承擔??傊?,經過時空范圍的雙重檢驗,“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已然成為了一個體系成熟且頗具借鑒價值的規(guī)則藍本,但由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與英美法系之間存在較大差異,因而我國在本土化改良的實踐過程中,應當更加注重消除法律移植所引發(fā)的“免疫排斥反應”,同時謹記切勿脫離中國實際,堅決不能照搬照抄。

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必要性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和互聯(lián)網信息時代的到來,社會生活愈加多樣化、復雜化,為不良思潮提供了無限繁殖的土壤,深刻影響著當代未成年人的生活,而不滿14周歲孩童的心智成熟度也已然今非昔比。近年來,我國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案件頻發(fā),對此應當如何開展預防與懲治工作已成為我國法治實踐和社會治理的新課題、新挑戰(zhàn)?;仡櫡此?,我國過分強調恢復性處遇的未成年人刑事立法理念存在指導偏差,我國原“一刀切”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有待補充完善。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同時具備“關注低齡之余兼顧反對暴力”“保障人權之外兼顧懲罰犯罪”以及“剛性效率之下兼顧彈性公平”的多元價值和優(yōu)勢,恰好能夠起到“對癥下藥”之良效。因此,將“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引入我國并對其進行本土化改造勢在必行。

(一)現(xiàn)實層面:為我國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提供“靶向治療”

一方面,對實證調研數(shù)據(jù)進行考究,我國未成年人犯罪逐漸呈現(xiàn)出數(shù)量輕度反彈的負面跡象且低齡化與暴力化特征日益凸顯。首先,在總體上,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14—2019)》數(shù)據(jù)顯示,近年來,雖然未成年人犯罪形勢總體趨勢平穩(wěn)向好,但一些新情況、新問題依然不容忽視,如未成年人犯罪人數(shù)于2019年小幅上漲、未成年人犯罪數(shù)量有輕微上升趨勢、未成年人涉嫌嚴重暴力犯罪數(shù)量在2018年至2019年又有所回升等①。其次,在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特征方面,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司法大數(shù)據(jù)專題報告之未成年人犯罪》以及《從司法大數(shù)據(jù)看我國未成年人權益司法保護和未成年人犯罪特點及其預防》數(shù)據(jù)顯示,初中生(通常為12-14周歲學生)已成為未成年人犯罪高發(fā)群體,在2015年1月1日至2016年12月31日期間所發(fā)生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有62.63%的被告人為初中生②,2016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在全國各地法院新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被告人仍舊以初中生為主,占比為68.08%,是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的主體人群③。全國政協(xié)委員楊莉珊曾表示,經由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國不滿14周歲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數(shù)量在犯罪案件總量中的占比已從2009年的12.3%提高到2017年的20.11%,急需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惡性行為嚴加管控。再次,在未成年人犯罪暴力化特征方面,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大數(shù)據(jù)專題報告之校園暴力》中談到,在2015年至2017年發(fā)生的校園暴力案件中,有57.5%為故意傷害案件,11.59%出現(xiàn)受害人死亡的情況,將近七成涉嫌故意殺人罪的案件為有預謀的計劃性犯罪,而超過八成是無預謀的因口角等瑣事所引起的突發(fā)性沖突犯罪④,僅以點點星火般的起因引發(fā)了野火燎原般的嚴重后果。另一方面,對社會典型案例展開分析,現(xiàn)今低齡未成年人顛覆傳統(tǒng)認知式的身心發(fā)育速度使其出于惡意殘忍實施暴力犯罪成為可能。在湖南12周歲男孩弒母案中,[9]被告人吳某康用菜刀砍擊其母親頭部、脖頸、雙手等要害部位,造成20多道嚴重傷痕。將其母親殘忍殺害后其異常冷靜地清理了一樓的血跡,換上了整潔的服裝,反鎖了二樓的臥室門并將房門鑰匙藏匿,就連作案工具也被其扔到了屋后的魚塘中一并銷毀。隔天上午,吳某康鎮(zhèn)定自若地欺瞞前來看望的外公并稱母親外出不在家。幾天后犯罪現(xiàn)場暴露,在警方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前,吳某康仍然淡定地告訴圍觀村民其母親系自殺,后在警方的詢問之下,吳某康承認了自己的罪行。筆者認為,本案中的被告人吳某康雖年僅12周歲,但其作案計劃之縝密、作案過程之完整、作案手段之殘暴、作案對象之荒謬、作案心理之扭曲以及認罪態(tài)度之惡劣都完全不亞于14周歲以上的未成年犯,其對于自身的犯罪行為已明顯具有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對于犯罪結果的發(fā)生采取了主動希望、積極追求的心態(tài)。此外,殺害母親的行為在眾多幼兒的認知范圍內都是嚴重錯誤的,而一名12周歲少年又怎會不解其中性質乃是對社會公序良俗的漠視和對法律道德底線的踐踏呢?然而,吳某康僅是該類犯罪嫌疑人的一個縮影,探究應對我國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確為當務之急。

“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關注低齡之余兼顧反對暴力”,恰能為上述問題提供針對性解決方案。具體而言,英美法系各國和地區(qū)在分別設計改造“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時,不約而同地將年齡范圍統(tǒng)一限縮于“低齡”并將犯罪范圍普遍限縮于“暴力”。如美國內華達州立法規(guī)定,該規(guī)則僅對8-14周歲犯謀殺罪和性犯罪的未成年犯予以適用;美國阿肯色州未明確適用年齡下限,但將上限規(guī)定為13周歲并將犯罪范圍限定于兩種特定的謀殺罪;在澳大利亞,該規(guī)則僅適用于10-14周歲犯謀殺罪等嚴重暴力犯罪的罪錯未成年人??梢?,無論本土化改造的具體模式如何,“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自身所具備的天然價值和顯著優(yōu)勢均不會發(fā)生改變,其乃是專門為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量身定做”的應對策略。因此,從現(xiàn)實層面上看,我國急需實現(xiàn)“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本土化適用,為迫在眉睫的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給予“靶向治療”。

(二)理論層面:糾正未成年人刑事立法理念存在的偏差

我國未成年人刑事立法一直遵循著“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基本原則,同時貫徹落實“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政策,凸顯未成年人犯罪后可感化、易改造的特性及其刑事司法處遇的恢復性特征。誠然,片面地強調譴責懲罰并不可取,一味地主張教育保護,甚至將可恢復性立法理念曲解、異化,同樣也有失偏頗。原因在于:其一,在對未成年人犯罪處斷給予寬厚、優(yōu)待等特殊保護的同時不得違背“寬容不縱容”原則,適度寬容是保護,而過度縱容則是危害。況且,11-14周歲孩童正處于模擬效仿能力的巔峰時期,如對未成年犯保護有余而懲戒不足,則極易樹立“負面標桿”,進而引發(fā)“破窗效應”,致使部分心存犯罪念想的未成年人在受到慫恿后產生“犯罪要趁早”“殺人不犯法”等嚴重誤解。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軍曾強調,對于主觀惡性大、社會危害性大的涉案罪錯未成年人,必須堅決依法懲治,決不縱容。[10]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中也指出,對待未成年人犯罪雖仍應堅持六字基本方針,但對于手段殘忍、主觀惡性大且屢教不改的須依法懲處。[11]其二,在切實關注未成年被告人特殊利益的同時不得強行犧牲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否則,這將無異于對被害人進行隱性的二次加害。而且,可以適當?shù)貙Ρ缓θ朔峙湔x給予一定傾斜,從而使被害人不易在不良心理和過激情緒的支配下產生逆向變化或采取非理智的報復行動。其三,在主張“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的同時不得忽視“社會最佳利益”原則。[12]過分推崇未成年人個人利益保護的做法將使社會公共利益遭受損害,既不利于維護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社會正義也勢必式微。值得注意的是,上文強調懲罰犯罪同樣不可偏廢的目的并不是希望在現(xiàn)有基礎之上矯枉過正,也不是意圖通過刑罰來摧殘折磨惡性案件中的罪錯未成年人,消除其業(yè)已犯下的罪行,而是主張我國在未成年人犯罪領域還需要進一步平衡好刑法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兩大功能,從而預防未成年犯再次犯罪并規(guī)諫警示其他未成年人切勿效仿或是重蹈覆轍。[13]換言之,單一化的恢復或管教、單維度的教育或懲罰都并非未成年人刑事司法處斷目標的全貌,針對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更應堅守恢復、教育、管教、懲罰多元協(xié)調統(tǒng)一的原則。[14]

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保障人權之外兼顧懲罰犯罪”,以刑法雙重功能目標的共同實現(xiàn)為立足點,展現(xiàn)出了極高的借鑒融合價值。具體而言,一方面,“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先推定處在特定年齡范圍內的未成年人均無刑事責任能力,從而人為地設置了一道初始保護屏障其較好地考慮到了低齡未成年人因身心尚未完全發(fā)育成熟而更易受到自身內在情緒和外界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相對于成年人來說,未成年人一時沖動作出缺乏考慮的行為或決定更為情有可原,也更值得寬容。以恤幼思想和關懷態(tài)度為基點進行設計,這是該規(guī)則保障人權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能夠結合相關證據(jù)證明某低齡未成年人確實具有“惡意”時便將上述推定推翻,要求該未成年人依法承擔刑事責任,從而充分地發(fā)揮刑法維護社會公共秩序底線的積極作用,有效地將受到曲解的未成年人刑事立法理念予以復原糾正,走出了“教育必不可少,懲罰可有可無”的單維度理解誤區(qū)。以報應主義和實質正義為遵循進行處理,這是該規(guī)則懲罰犯罪的體現(xiàn)。因此,從理論層面上看,我國亟待引入“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以其雙管齊下的價值優(yōu)勢來彌補現(xiàn)行未成年人刑事立法理念的既存偏差。

(三)制度層面:為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原有立法給予制度補強

刑事歸責的首要因素是刑事責任能力,而法定判斷刑事責任能力的有無及大小的重要標準則是刑事責任年齡。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前,我國《刑法》第十七條集中規(guī)定了我國原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即采用三分法將刑事責任年齡劃分為完全不負、相對負以及完全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其中,完全不負與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臨界點為14周歲,換言之,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在客觀違法階層無論實施了何種嚴重程度的社會危害行為,其到了主觀責任階層都將被認定為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從而一律不負刑事責任。誠然,此種“一刀切”的認定模式具有邊界清晰、簡便易行、性價比高、實操性強等優(yōu)點,但其缺點同樣也顯而易見,即“一刀切”模式片面地側重于關注生理年齡、普遍適用、擬制的刑事責任能力、剛性和效率,而相對忽視了心理年齡、個別判斷、實質的刑事責任能力、彈性和公平的重要性。具體而言,其一,關于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在聯(lián)合國大會第40屆會議上通過的《北京規(guī)則》第四條中指出,在確定刑事責任年齡時,應當將精神情緒和心智成熟的實際情況納入到考量范圍中,因為生理年齡只是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15]然而,“一刀切”模式卻將生理年齡作為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唯一變量,將其置于決定性高度,過分夸大了生理年齡的參考價值,從而在科學性上相對欠缺。其二,關于普遍適用與個別判斷,即從橫向上看,個體的理解、辨認和控制能力與其本人的智力發(fā)育、受教育水平、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閱歷等情況密切相關,而這些情況又離不開地域和家庭因素的影響。我國幅員遼闊,城鄉(xiāng)環(huán)境差異較大,各省市經濟文化發(fā)展水平不一,東西部地區(qū)發(fā)展失衡的現(xiàn)象更是尤為突出。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在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中,農村人口占比為69.71%,而在2016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間,農村地區(qū)未成年犯罪人數(shù)占全國法院新收未成年犯罪人數(shù)的82.06%,這表明農村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與治理形式更為嚴峻,更應得到重視①。再者,不同未成年人的家庭環(huán)境、家庭條件、家庭結構、家庭教育等方面也都不盡相同。所以,對于不同不滿14周歲同齡未成年人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實則無法一概而論,進而說明“一刀切”的制度實際上也無法完全達到普遍適用的預期。換言之,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立法設計確有必要為未成年人個體化差異留有余地。其三,關于擬制的刑事責任能力與實質的刑事責任能力,即從縱向上看,刑事責任能力從無到有并非一朝一夕能夠瞬時變化之事,唯有量變方能引起質變,而辨認和控制能力的不斷增強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同樣不存在明確清晰的達標臨界點。但“一刀切”的認定模式卻人為地創(chuàng)設了一個“法定懂事年齡”,其本質上是對刑事責任年齡進行法律擬制的結果。然而,法律擬制的刑事責任年齡與個體實質的刑事責任年齡之間很可能存在較大的偏差,而這種未留有補正空間的偏差的存在正是我國此前無力應對實質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但未達法定刑事責任年齡起點的未成年犯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四,關于剛性與彈性,“一刀切”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本質屬性是剛性,而賦予其剛性屬性則是基于政策性考量及多重目的考慮所產生的結果。此種剛性規(guī)則使我國的低齡未成年人犯罪治理行動陷入了所謂的“養(yǎng)豬困局”,對于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只能“養(yǎng)大了再打,養(yǎng)肥了再殺”。[16]要想化解“養(yǎng)豬困局”的尷尬局面,就需要為此剛性規(guī)則注入一些彈性要素。其五,關于效率與公平,“一刀切”式的剛性規(guī)則縱然能夠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刑事責任能力判斷的效率和確定性,但這種高度追求效率的做法實則無異于變相地允許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擁有實施犯罪行為的特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社會公平??梢?,上述各項事實要素或價值要素均應在制定修改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過程中得以體現(xiàn)。

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剛性效率之下兼顧彈性公平”,恰能較好地做到統(tǒng)籌兼顧、全面安排。具體而言,“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是從我國原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反面展開,通過對特定年齡階段內不同未成年人的心理和生理狀況進行個別判斷,來評估確認其是否實質性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從而為原本單一僵化的剛性規(guī)則添加了彈性,也在講求效率的同時關注到了實質正義。其彌補了原“一刀切”制度的固有缺陷,在應對當前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問題上也更有針對性。值得強調的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僅屬于補充性規(guī)則,并非跳脫出我國原有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大框架并對其進行完全翻新,因而,絕不能拋開剛性只論彈性。換言之,因彈性過度必然會造成司法裁量不當泛化和過分依賴司法人員的后果,也不甚符合罪刑法定原則所追求的明確性目標,故在滲透運用該規(guī)則時,我們必須善于利用客觀科學認定方法,嚴格把握證據(jù)與證明標準,以期在最大程度上削減彈性這把“雙刃劍”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巧妙地搭建好“內圓外方”的整體制度框架。因此,從制度層面上看,我國引入“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以輔佐補強原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必要性不言而喻。

三、“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可行性

(一)政策基礎:與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相契合

自2004年以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逐步取代了我國懲辦與寬大相結合的傳統(tǒng)表述,成為我國刑事法領域極具策略性的一項基本刑事政策。正確解讀“寬”“嚴”“濟”三個關鍵字的含義是理解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前提。所謂“寬”,是指刑罰適用的輕緩,即刑法對于具有法定或酌定情節(jié)的罪犯持寬宥態(tài)度,鼓勵罪犯自愿悔過自新。而我國未成年人刑事立法“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八字原則和“教育、感化、挽救”的六字方針正充分體現(xiàn)了寬嚴相濟之“寬”的內涵。所謂“嚴”,既是指嚴格,即該以犯罪論處的就必須作為犯罪處理,該受到刑罰處罰的就必須接受刑罰處罰,從而實現(xiàn)司法上的犯罪化和刑罰化,又是指嚴厲,即判處較重刑罰,該重則重。但對于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筆者贊同我國學者儲槐植教授“嚴而不厲”的觀點,即將“嚴”和“厲”相區(qū)分,應當嚴密刑事法網、嚴格刑事責任,卻不苛求猛烈沉重的刑罰。[17]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僅在定罪階段而不在量刑階段適用及其補充輔助性的特點正展現(xiàn)了“嚴而不厲”的核心要義??梢?,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首先將“寬”和“嚴”加以區(qū)分,該寬時則寬,該嚴時則嚴,而后更為重要的便是在于需達到“濟”的高度。所謂“濟”,意指融合、協(xié)調與救濟,“寬嚴相濟”不是寬和嚴的簡單相加或機械合并,而是二者的有機統(tǒng)一和互相銜接,在寬嚴兩端之間尋找動態(tài)平衡點,激發(fā)良性互補效果,從而發(fā)揮出刑罰用以預防犯罪的最佳效果,防止時寬時嚴、寬嚴失當情形發(fā)生。如果說我國原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是該寬已寬、當嚴不嚴,偏離了此政策目標,那么經由“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補充之后所形成的整體刑罰結構,便是與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完美契合。[18]換言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確為實現(xiàn)我國“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本土化適用提供了良好的政策基礎。

(二)法律基礎:與我國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相統(tǒng)一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是我國刑法的三大基本原則之一,它強調刑罰的輕重程度應當與罪犯所犯下的罪行和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即要求保持犯罪、刑事責任和刑罰這三者之間對應的均衡關系,[19]做到輕罪輕罰、重罪重罰、罪行相當、罰當其罪。在適用該原則時,既要考慮到客觀方面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的大小,又須探明主觀方面犯罪人惡性程度的深淺。而實現(xiàn)罪責刑相適應目標的根本方式是進行區(qū)別對待,即通過對不同嚴重程度的犯罪行為予以不等輕重力度的刑罰處罰來發(fā)揮刑罰預防犯罪的功能。刑事古典法學派學者孟德斯鳩指出,對犯罪若不作區(qū)別就會刺激犯罪人實施較重之罪,對犯罪有所區(qū)別則能引導犯罪人實施較輕之罪。無獨有偶,近代刑事古典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貝卡利亞也同樣認為,假使對不同程度的犯罪都處以同等刑罰,那么在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找不到能夠制止犯罪人去選擇實施“性價比”更高的犯罪手段了。同理,具體到我國低齡未成年人犯罪領域,如若按照我國原“一刀切”制度的規(guī)定,則一來即使某犯罪人完全符合手段殘忍、危害社會嚴重、拒不悔過、主觀惡性深等犯罪特點,也會只因其未達14周歲不滿足犯罪主體要件從而在整體上否認其構成犯罪;二來同樣是未達14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盜竊罪和犯故意殺人罪的最終結果竟是完全等同,均不構成犯罪進而均無需承擔刑事責任。而以上兩種情形的存在恰能反向說明不作任何區(qū)別對待的“一刀切”制度實則有違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它在潛移默化中給予了低齡未成年人負面的心理暗示或鼓勵,如“既然都已決定犯罪,與其小偷小摸,不如殺人放火更為驚險刺激”、“有不滿14周歲這個萬能擋箭牌在手,不醞釀一場大制作可惜了”等。因此,此時若能引入“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來對低齡未成年人的犯罪情況加以區(qū)別對待,重則罰,輕則仍舊不罰,便既有利于達成預防犯罪的功利性目標,又合乎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換言之,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確為實現(xiàn)我國“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本土化適用提供了穩(wěn)定的法律基礎。

(三)社會基礎:與我國社會公眾期待相匹配

正義觀是社會公眾評價社會關系合理性的重要標準之一,與特定的社會形態(tài)相適應,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而變化,[20]正義觀中的俠義正義觀已經深深根植于中國社會的文化土壤,鐫刻在中國公眾的內心深處,即認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罪有應得”等。根據(jù)世道正義理論,當公眾普遍產生一種相信“善惡皆有因果報應”的強烈需要時,社會環(huán)境便會相對和諧、穩(wěn)定、有序。[21]反觀對惡意明顯且惡性極大的低齡未成年犯不予刑罰處罰的做法,一則有悖于社會公眾期待,二則不利于維護社會秩序。固然,公眾期待和社會輿論并非也絕不能成為影響法律制定修改的決定性因素,因其歸根結底是對事實上并不總會實質公正的客觀世界的一種“正向錯覺”,但即便如此,仍須努力使法律處理結果更加貼合公眾的真實呼聲,更為有力地回應公眾的懇切訴求。而“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為刑事懲戒制度創(chuàng)設了一定的介入空間,就此“低齡”不再是絕對的出罪理由,無差別寬恕縱容也成為歷史,其當是滿足我國公眾期待且符合大眾心理認同標準的最佳方案。換言之,“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我國進行本土化適用已然具備了牢固的社會基礎。

四、“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規(guī)范理解

《刑法修正案(十一)》自2021年3月1日起施行,其第一條對《刑法》第十七條作出了增改①,標志著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進化更新。新規(guī)的最大亮點在于擴充了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種類與內涵,在14-16周歲未成年人僅對八種犯罪承擔刑事責任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第二階段”之前,增設12-14周歲未成年人僅對兩種行為加兩種結果在情節(jié)惡劣的情況下經特別追訴程序核準承擔刑事責任的“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第一階段”。至此,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正式進入四分法時期,即完全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第一階段、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第二階段以及完全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究其本質,該新設階段即為我國對“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進行本土化改造適用的具體實踐,正是中國特色的“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筆者認為,有必要將新設階段的法條規(guī)定具體拆分為對適用范圍的限縮、特殊的實質條件和特殊的程序條件三大要素,并將各要素與“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各項內在要求逐一進行對比分析,在正確理解適用新規(guī)的基礎之上,對其中存在的疑難問題進行細致的梳理闡釋和必要的反思補充。

(一)對適用范圍的限縮

如前所述,“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僅是作為補充性規(guī)則引入,我國對未成年人犯罪“教育、感化、挽救”的基本方針并沒有改變。因而,在對“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進行本土化改良的過程中應注意弱化其懲罰犯罪的意味,而實現(xiàn)弱化最簡單高效的方法便是適當?shù)貙Ω黝惙秶M行限縮。

⒈年齡范圍?!皭阂庋a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目的之一是應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問題,因此,降低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是引入該規(guī)則的首要前提。只有在滿足刑事責任年齡起點有所降低的條件下,懲治和預防不滿14周歲低齡未成年人犯罪才會成為可能。我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正是先將法定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由14周歲降低至12周歲,這與世界各國在適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時首先降低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做法不謀而合。而要想正確理解新規(guī)“已滿十二周歲不滿十四周歲”的年齡范圍限縮規(guī)定,就必須梳理應答兩個問題,即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是否會在未來不斷降低以及此次修訂為何偏偏將其降低至12周歲而非13周歲或11周歲。關于第一個問題,有部分觀點認為,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是“治標不治本”“頭痛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行為,[22]其依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問題,今而出現(xiàn)的大連13周歲男童殺害女童案便呼吁將刑事責任年齡降低至13周歲,廣西兩名11周歲男孩共同盜竊并殺害孤寡老人案又主張將其降低至11周歲,甚至倘若某天8周歲的未成年人實施了惡性犯罪,也不排除將刑事責任年齡繼續(xù)降低到8周歲的可能。對于以上觀點和疑問,筆者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在設計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時,既要以生理年齡為出發(fā)點,要求行為人至少具有擁有相應辨認和控制能力的可能性,而不能強人所難,又要參考社會年齡,關注我國社會快速發(fā)展帶動未成年人心智普遍日漸成熟的社會現(xiàn)實,并結合醫(yī)學、心理學和社會學標準來進行綜合評判。所以,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并非隨心所欲、朝令夕改、永無止境之事,其背后的各項影響因素均不容忽視。關于第二個問題,從科學依據(jù)上看,其一,中國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曾于2013年公布數(shù)據(jù)稱,我國未成年人實施社會危害性行為的平均年齡為12.2周歲;[23]其二,瑞士心理學家讓·皮亞杰的研究表明,兒童認知發(fā)展的最終階段是12-15周歲的形式運算階段,該階段兒童已基本具備形式推演與邏輯思維能力,進而有能力計劃并實施犯罪;[24]其三,深圳的一項數(shù)據(jù)調查顯示,一般地,低齡未成年人犯罪的最小初始年齡為10周歲,但犯罪人數(shù)占比最高的為12-13周歲。[25]可見,新規(guī)是以具有平均危害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作為一項重要的參考標準。從法律依據(jù)上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總則部分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下限由10周歲降低為8周歲,其同樣是觀察到了當代未成年人心理成熟度較過往明顯提高的現(xiàn)象,與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有異曲同工之妙??梢姡乱?guī)將法定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明確降低至12周歲具有充足的理由和依據(jù),而此次對年齡范圍進行限縮的做法恰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的第一步。

⒉犯罪范圍?!皭阂庋a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目的之二是應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暴力化的問題,并且要在懲治特定未成年犯的同時加強對被害人的保護,切實回應社會民眾的真實訴求,因此,將犯罪范圍限縮至嚴重侵犯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是引入該規(guī)則的必然要求?!缎谭ㄐ拚福ㄊ唬沸乱?guī)將犯罪范圍限縮至“兩種行為+兩種結果”,這與“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英美法系國家僅限適用于謀殺罪等特定犯罪的情況高度契合,但個中緣由以及如此限縮的合理性仍有待進一步論述闡明。一是基于辨認、控制能力的漸進性發(fā)展原理,我國《刑法》規(guī)定14-16周歲的未成年人僅應對八種特定的嚴重犯罪負責①,且所謂八種犯罪是指具體犯罪行為而非具體罪名②,舉重以明輕,12-14周歲的未成年人可能承擔刑事責任的犯罪范圍理應小于等于這八種犯罪范圍,從而維持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體系性。換言之,12-14周歲所可能對應的責任范圍為何不是等于而是小于14-16周歲所對應的八種責任范圍呢?筆者認為,這么規(guī)定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既然年齡范圍都已經從14-16周歲降低縮小到了12-14周歲,那么相對應地,犯罪范圍也應當在八種犯罪的框架之下再度進行適當限縮。因此,新規(guī)非但沒有破壞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體系性,反而還在原有程度上進一步增強了體系效果。另一方面,在八種特定犯罪中,并非每一種都屬于嚴重侵犯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也并非都符合“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的目的需要,因而在對犯罪范圍進行限縮時需綜合考慮目的因素、體系因素和社會因素,切不能為貪圖便利而機械性地生搬照抄。二是由于12-14周歲的未成年人著實仍對相當部分的法定犯缺乏辨認和控制能力,故即使能夠證明其確具有惡意,也不能要求其對這部分輕罪承擔有可能負刑事責任的風險,即應避免低齡未成年人因為輕罪而受到刑罰處罰,錯失接受教育、改過自新的機會。有必要明確的是,新規(guī)將犯罪行為限縮至“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并將犯罪結果限定于“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由此應當?shù)贸鏊姆N組合關系,即犯故意殺人罪且果真致人死亡;犯故意殺人罪雖未致人死亡但屬于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且造成他人嚴重殘疾;犯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犯故意傷害罪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換言之,“兩種行為”與“兩種結果”之間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兩組關系,而是任意一種行為均可能與兩種不同的結果搭配發(fā)生。最后,作為“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的第二步,新規(guī)在限縮犯罪范圍的表述上使用了多重定語,而且,這些定語之間均為“且”的合取關系或稱交集關系。如在上述第二種組合關系中,未成年犯罪行為人須同時滿足以下邏輯遞進要件:實施故意殺人行為;故意殺人沒有既遂;故意殺人雖然沒有既遂但卻致人重傷;致人重傷所采用的手段必須特別殘忍;不僅手段殘忍還造成了他人殘疾的后果;不能僅為普通殘疾而是必須達到嚴重殘疾的程度。以上條件在無形之中為低齡未成年人之入罪設置了道道關卡、重重門檻,從而在最大限度上縮小了低齡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范圍??梢?,我國在本土化適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具體實踐中始終堅定教育和保護未成年人的基本立場,并不存在矯枉過正之嫌。

⒊定罪量刑階段范圍。關于“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究竟是只適用于定罪階段,還是在定罪階段和量刑階段均可適用這一問題,《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并未作出明確規(guī)定或解釋,卻值得我們進行必要的反思及補充說明,以此作為該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的第三步。筆者認為,既然該規(guī)則對應適用的年齡范圍和犯罪范圍都有所限縮,那么為了不破壞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體系性,對定罪量刑階段范圍也應當進行適當限縮。由于“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適用的關鍵在于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主觀惡意,即以主觀惡意作為入罪或出罪的標準,故這其中必然存在一定的不可控因素。所以,從防止未成年人權益受損的角度出發(fā),同時為避免重復評價之嫌,對于12-14周歲的未成年人,該規(guī)則應只適用于定罪階段而不能繼續(xù)適用于量刑階段,否則,不可控因素經成倍放大后所帶來的風險和影響將是低齡未成年人現(xiàn)有能力范圍內所無法承受的。另外,新規(guī)在措辭上也細致周全地完成了修改,即將原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應當從輕或減輕處罰中“已滿14周歲”的表述相應地更改為了“對依照前三款規(guī)定追究刑事責任的”,從而妥善地協(xié)調并維持了我國量刑體系的原貌。

(二)對“情節(jié)惡劣”的理解

“情節(jié)惡劣”是《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中所增設的特殊實質要件,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的第四步,對其應當如何進行理解與認定是新規(guī)適用中的重點和難點。

⒈“情節(jié)惡劣”與“惡意”密切相關。以我國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兩大階段的法律規(guī)定為視角切入,在形式外觀方面,即法條文義表述上,14-16周歲對應的第二階段與12-14周歲對應的第一階段相比,兩類規(guī)定的顯著區(qū)別在于是否添加“情節(jié)惡劣”一詞;而在實質含義方面,即在內在核心要義上,區(qū)分兩類規(guī)定的關鍵即為是否需要額外證明“惡意”的存在。具體而言,同樣有故意殺人行為,處在第二階段的14-16周歲的未成年人只要是“故意”為之,就應當對該行為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而不論其主觀上是否具有“惡意”,換言之,我國《刑法》默認了14-16周歲的未成年人對于八種犯罪行為均已具有足夠的理解、辨認和控制能力,因而但凡是“故意”為之,法律就推定其必然同時具有“惡意”且該推定無法被推翻;而處在第一階段的12-14周歲的未成年人若只是出于“故意”心態(tài)實施殺人行為,《刑法》暫且還未必會認定其構成犯罪,必須在證實“故意”的基礎之上進一步證明行為人具有主觀“惡意”才行,反過來說,如果該年齡階段的某一未成年人雖是出于“故意”實施了殺人行為,但其確未認識到故意殺人系嚴重錯誤行為,也即實則不具有“惡意”,那么該未成年人便依然無需對其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簡言之,在其他要件完備的前提下,未成年人在14-16周歲只要“故意”就應擔責,而在12-14周歲須被證明具有“故意+惡意”才應擔責,兩類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之間的差額部分即是“惡意”。因此,以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兩類規(guī)定為紐帶,結合形式與實質兩方面看,其共同差異部分,即“情節(jié)惡劣”與“惡意”二者之間著實密切相關。進而,因為“情節(jié)惡劣”是《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中的表述,而“惡意”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內的措辭,可見,《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并非只是單純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而是真正做到了將“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的立法精神和具體內涵融會貫通,它正是“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在我國本土化適用的實踐結果,它就是“中國的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

值得明確的是,“情節(jié)惡劣”雖與“惡意”密切相關,但二者的內涵外延實則并非完全等同。鑒于進行本土化改造必須遵循我國刑法特色,符合我國主客觀相一致的定罪原則,切忌盲目照搬照抄,因而相對應地,經由本土化改造后的“情節(jié)惡劣”一詞應當也是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綜合要素,相比于改造前僅指向主觀方面的“惡意”一詞,其詞義范圍顯然更加寬泛、更為包容。

⒉“情節(jié)惡劣”是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綜合要素?!扒楣?jié)惡劣”是對12-14周歲未成年犯罪行為人主客觀并舉的綜合評價,既取決于危害行為的違法性程度,又與個體主觀上的惡性大小緊密關聯(lián)。在客觀方面,司法機關應著重審查行為人的犯罪對象、犯罪手段、犯罪行為次數(shù)、犯罪時間地點以及犯罪結果等因素,對于弒母弒親弒幼、專門攻擊要害部位、手段特別殘忍、多次實施暴力、在公共場所犯罪、致人嚴重殘疾或死亡等情形,應當認定為在客觀上屬于“情節(jié)惡劣”。[26]而在主觀方面,由前述可知,認定“情節(jié)惡劣”的重中之重就在于對主觀“惡意”的認定和證明。一是“惡意”的認定方式。一方面,可對“惡意”進行規(guī)范認定,包括對行為社會危害性的認識、對行為并非只是惡作劇而是嚴重錯誤的性質的認識和對行為在道德與法律上均具有可譴責性的認識等;另一方面,可對“惡意”進行實踐認定,包括但不限于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和未成年人心理測評等方法。其一,在英美法系中有“品格證據(jù)”一詞,其包含犯罪前科(如是否有經常曠課逃學或打架斗毆等不良行為記錄)、在居所或工作環(huán)境中的口碑名聲、完成某種行為的明顯傾向等。[27]因而,我國部分學者也提出應構建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制度,組建專門的社會評估機構,通過調查收集并全方位分析未成年犯罪行為人的性格特點、家庭成長背景、經濟來源、社會交往狀況、受教育程度、在校及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xiàn)、不良行為史以及與被害人的關系等有關情況,從外到內對特定未成年人的人身危險性和主觀惡性大小進行判斷。其二,有部分觀點認為,可以運用醫(yī)學和心理學上的心理測評方法來從內到外探究了解涉案未成年人的心理活動與情緒變化,并以《中國罪犯心理評估個性分測驗》量表作為實現(xiàn)未成年人犯罪心理可視化目標的重要參考工具①。2020年12月2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經最新修訂通過,其中,第五十一條明確提到可以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社會調查和心理測評,且這兩類報告均可以作為司法機關辦案和教育未成年人的參考②。二是“惡意”的證明標準。根據(jù)嚴格程度的不同將證明標準從高到低排序可得,首先是“排除合理懷疑”或稱“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標準,需達到約95-100%的證明高度;其次是“高度蓋然性”標準,需達到約75%的證明高度;最后是“優(yōu)勢證據(jù)”標準,僅需達到約51%的證明高度。關于“惡意”的證明標準,應進一步區(qū)分為控方證明“未成年被告人具有惡意”的入罪標準和辯方證明“未成年被告人不具有惡意”的出罪標準。其中,應當明確,證明“具有惡意”乃是控方應盡的義務,而證明“不具有惡意”或稱“具有惡意抗辯事由”只是辯方的一項權利而絕非義務。故一般認為,由于控方公訴機關具備較好的取證條件和較強的證明能力,屬于強大而又積極的控訴者,因而公訴機關需將“具有惡意”證明提高至“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高度是毋庸置疑的;反觀辯方,考慮到辯方搜集證據(jù)的能力和水平時常受到限制且對涉案未成年人給予教育保護的總體方向并沒有改變,因此,筆者認為,辯方在行使舉證權利以證明其“不具有惡意”時,僅需采用“優(yōu)勢證據(jù)”標準,換言之,辯方證明至“存在合理懷疑”的程度即可。

(三)對“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理解

“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是《刑法修正案(十一)》新規(guī)中所增設的特殊程序要件,該要件雖與其他國家在適用“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時的具體程序設計不盡相同,但它們意圖發(fā)揮程序價值來嚴格適用此規(guī)則的精神與初衷卻是完全一致的。作為“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本土化適用的最后一步,其規(guī)定12-14周歲的涉案未成年人在滿足各項實體要件之后,還需經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程序,才將被追究刑事責任。對此,有質疑觀點認為,該規(guī)定將未成年犯刑事責任歸屬問題的決定權直接交給了檢察機關,從而違反了刑事訴訟中的控審分離原則。顯然,此種觀點對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程序的性質產生了誤解。當前,除刑事責任年齡制度新規(guī)之外,我國《刑法》僅在第八十七條的追訴時效問題上規(guī)定了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這一程序要件,即若犯罪事實超過20年的最長追訴期限后仍被認為必須追訴,則只有經過最高檢核準之后才能移送至法院進行審判。因此,關于行為人最終是否承擔以及如何承擔刑事責任的問題,刑事責任年齡新規(guī)與追訴時效規(guī)定在理解適用方面并無二致,即依然是由法院利用其獨立審判權依法作出判決,檢察機關并不會橫加干涉,也不會因此影響法院的審判職能??梢?,抓住該要件程序性而非實體性規(guī)定的本質方能正確地對其進行理解與適用。

“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具有天然的可改造性與良好的補充適用性,充分彰顯了“關注低齡之余兼顧反對暴力”“保障人權之外兼顧懲罰犯罪”以及“剛性效率之下兼顧彈性公平”的價值優(yōu)勢,經過歷史長河的洗滌與各國實踐的檢驗,現(xiàn)已成為世界各國刑事法律兼采通用的規(guī)則范本。在對“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進行本土化改良的實踐過程中,我們必須始終秉持“嚴格限縮,謹防濫用”的基本態(tài)度,堅守“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根本立場,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f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結合中國國情、體現(xiàn)中國特色、解決中國問題,讓“惡意補足年齡”規(guī)則與我國的刑事責任年齡制度在最大限度上有機統(tǒng)一、互相融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從而方能切實回應公眾的合理質疑與殷切期待,有效化解我國低齡未成年人暴力犯罪預防懲治的現(xiàn)實困惑和治理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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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婧姝)

On the Localization and Application of the Rule of

“Malicious Age Supplement”

Chen Wei,Huang Xin

Abstract:The rule of“malicious supplementary age”is not only a supplementary rule about the age system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but also an effective way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violent crime of young minors.Based on the urgent needs of China's reality,theory and system,as well as the inherent foundation of policy,law and society,it is necessary and feasible to realize the localization of the“malicious age supplement”rule.China's criminal law amendment(11)is the practical result of the localization of the rule.Therefore, from the three perspectives of the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 restrictive conditions in the existing provisions,the supplementary interpretation of the special substantive element“bad circumstances”and the combing and reflection of the special procedural element“approved and prosecuted by the Supreme People's Procuratorate”,we should effectively enhance the“malicious supplementary age”from the reality The adaptability of the rules in China in order to improve the age system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malicious age supplement;age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juveniles;juvenile delinquency;juvenile jus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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