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710119)
近世以來,地不藏寶,各類金石文獻于各地不斷出土,其中尤以西安和洛陽最為大宗。作為記錄歷史的重要物質(zhì)性寫本,這些新出材料不僅為我們感受古人歌哭提供載體,也為文史探索提供了契機。許多墓志之主人作為重要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如上官婉兒、薛紹(太平公主駙馬)①上官婉兒活動于武周、中宗時期,是當時諸多重大事件的見證與參與者,其墓于2013年9月被發(fā)現(xiàn)于陜西咸陽國際機場附近,2016年陜西考古研究公布其墓出土之墓志《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銘》。2019年12月,西安空港新城又發(fā)現(xiàn)太平公主駙馬薛紹的墓地,并出土墓志(崔融撰志)。為學界研究高宗武后時期的政壇動向提供重要資料,頗引人關(guān)注。近年來,此類出土墓志還有不少,茲不一一列舉。,籍其志文,我們或可在正史敘寫之外,感受到其去世前后的緊張空氣和各方力量的角逐,而有的墓主,雖然不是重大事件的主導者,卻也以自身經(jīng)歷,向我們展示了某些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如將其與正史記載相互參讀,亦可感受到歷史在冰冷外表下的些許溫度。2019年最新出版的《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最新展示了若干重要的唐代墓志。其中,《韋傑墓志》頗可引人注意。韋傑系出中古大姓京兆韋氏之郿城公房。其一生平淡無奇,進退不顯,但其因為參與貞觀十七年抓捕太宗第四子,即齊王李祐,而顯得引人注目。由此墓志,不僅可以感受到中古舊族發(fā)展軌跡的轉(zhuǎn)變,也對貞觀中葉諸王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有了另種視角的觀察。職此,本文欲圖對其中潛藏的若干訊息予以揭橥,以就教于方家。
《韋傑墓志》見于《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其墓志石質(zhì),無蓋,志長57.5厘米,寬57.5厘米,厚13厘米。志文共三十三行,滿行三十三字??瑫涛?。墓志撰者、書丹者均未題注。茲錄文如下:
君諱傑,字弘挺,京兆杜陵人也。夫大者,其惟天、地、王者乎?有于其所列躔次、建邦國、都卿相者,豈非玄道幽讃,本枝碩茂之所至也。□夫豕之韋次,豕韋之國,丞相之官是也。曾祖匡,宇文朝宗正卿、華州刺史;祖元禮,隨司農(nóng)卿、淅州刺史。玉山出玉,相門有相,并威而不猛,高而不危,衣冠之所心伏也??笺。圃フ峦跷膶W、侍御史、綿州治中,洺州別駕,海流于學,霜發(fā)于言,康三巴,相六條,善政歸之矣。惟君心詣大道,識洞幽微,得志非軒冕,善閉無關(guān)鍵。于時,唐齊王為齊州都督,居蕃屏、帝子、帝孫之重,撫河海、穆陵、無棣之境,強足以拒諫,智足以飾非。文皇帝深憂之,乃名揚正人,佇其訓誘。至若清剛浩氣,匪君不懷;羅裳薛帶,匪君不服;嘉招之音,匪君不膺。故貞觀十一年三月壬子下制,以君為齊王侍讀,兼令規(guī)輔之。君累表辤疾,而寵命愈隆。帝紱紛綸,天威咫尺,乃飭躬從事,蓋取諸隨。昔綺里季處漢庭,郭有道游京洛,豈爽其潔也。王每與君縱容咲語,君亟陳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數(shù)歸雁矣。即圓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梟之聲也惡,誰能化之;蜂之蠆也毒,誰能變之。王交結(jié)無良,出入無度,棄東平之樂,懷吳濞之心,擾亂天常,動搖海內(nèi)。君性則幽獨,而藝實多能合姜牙之韜,懸契孫吳之法,權(quán)謀電斷,深識霜明。乃與王府兵曹參軍事杜行敏設奇制變,生行死地。霜刃未染,而兇渠喪元;虹旗不陣,而逆黨已馘,不假天兵矣。文皇帝喜形于色,尤嘉異之,乃授君上輕車都尉、朝議郎、行魏州昌樂縣令。君畏榮守賤,去危乘安,思泰往而否來,念功成而身退,遂謝病也。遭家難,竟不之任。雖子臧逃祿,何以加于此乎?爰自隔閡名利,保乂魂神,自少至長也。由是遁跡彰矣,高致備矣。其致何也?安一丘膺少微者,謁萬乘動客星者,南首得順風之禮者,洗耳獲上流之誚者,其斯之徒歟。君子曰都,宜當離憂患,騎日月。何知旻天不惠,神道須才,以文明元年八月九日遇疾終于私第,春秋七十有七。嗚呼哀哉!夫人太原王氏,淄州使君德表之次女。古者有敬姜、恭姬之節(jié),萊婦、鴻妻之高,班婕妤之藝,曹大家之禮,夫人偕出其右。至于柔惠慈和之量,又烏足道哉。以天授三年一月六日遇疾終于隆州官次。享年六十有八?;浺蚤L壽三年五月十九日合葬于韋曲北原舊塋。夫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即其事也?!彼米有?,前任房州司戶參軍;次子晃,前任隆州參軍事;少子昇,拜洛輦腳,咸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加以孝心感天地,至性通神明,豈止溫席枕扇而已哉??志镁煤钕嗤?,而陵谷失所,爰鏤方石,式傳馨聲。其銘曰:於休顯族,發(fā)自大彭?;鶚?gòu)弈弈,子孫英英。惟君克荷,揚名則令。昔有劬勞,歷國應聘。今則逸豫,守道養(yǎng)性。守道伊何,四達尺捶。養(yǎng)性伊何,水玉石髓。惟花惟實,去彼取此。善卷齒缺,王倪披衣。君豈一之,大鵬于飛。出處瞻望,家國光輝。天之與善,曷云其失。如何爽此,奄啟媵室。合葬順禮,宅兆從吉。見者失聲,聞者涕出。飛鳥銜塊,史臣染筆。惟君之度,無固無必。德音孔昭,不可談悉。式銘幽壤,其聲洋溢。[1]252-253
據(jù)墓志載,韋傑曾祖韋匡,“宇文朝宗正卿、華州刺史”[1]252,祖韋元禮,“隨司農(nóng)卿、淅州刺史”[1]252。然《新唐書》卷七十四上《宰相世系表·四上》“韋氏”條,共列韋氏九大著房,并無該枝,蓋由于歐陽修著錄宰相世系表是以著姓房支成員是否有人拜相為標準,故未拜相之房支均未收錄,韋匡、韋元禮雖皆屬關(guān)中郡姓“京兆韋氏”,但因后世子弟,先后多有聞人名士如韋述、韋迪、韋渠牟、韋皋等,但因未能拜相,故《宰相世系表》中并未錄名①韋皋于貞元時,前后節(jié)度劍南西川二十余年,任內(nèi)內(nèi)撫士民,外抗強蕃,治績甚著,朝廷為嘉獎之,“俄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ㄘ懺辏┑蹛?,進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南康郡王”(《新唐書》卷一百五十八《韋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936頁),朝野共稱其為“使相”,可知其也具宰相身份,只是朝廷遙授其而已。歐陽修于茲漏記之。。然《元和姓纂》卷二“韋氏”條載曰:
郿城公。穆八代孫郿城公元禮,隋司農(nóng)少卿;生孝恪,侍御史。孝恪生弘措、弘機、弘挺。[2]
由此可知,韋傑一系當出自京兆韋氏之郿城公房?!缎兆搿穬H從韋元禮敘起,據(jù)墓志則可將其前推一代,知韋元禮父乃韋匡。
京兆韋氏系關(guān)中郡姓之首,其祖可遠溯西漢宣帝韋賢、韋玄成父子,其家族以經(jīng)學仕進,其子弟在兩漢政壇多著清譽,享名一時。魏晉時,“(韋著)孫冑,魏詹事、安城侯。三子:潛、穆、愔。潛號‘西眷’,穆號‘東眷’”[3]3045。東、西兩大眷房就此分立,隋唐韋氏實肈基于此?!缎兆搿吩祈f元禮系韋穆八代孫,則韋匡為穆七代孫無疑。南北朝時期,東西對立、南北沖突,許多北方大族為保族全宗,或跨江南渡,或據(jù)塢自守,或與胡人合作。就韋氏而言,經(jīng)歷十六國陣痛后,屆北魏統(tǒng)一北方,韋氏子弟紛紛效力拓跋氏,如此一時期之韋旭、韋孝寬父子等。韋元禮父韋匡在北朝后期仕于北周,即“宇文朝宗正卿、華州刺史”[1]252,宗正卿主要掌管皇家事務,“掌序錄王國嫡庶之次,及諸皇室親屬遠近,郡國歲因計上宗室名籍。若有犯法當髡以上,先上諸宗正,宗正以聞,乃報決。又歲一治諸王世譜差序秩第”[4],其與皇室關(guān)系頗為密切,屬皇帝近臣。后又出為華州刺史,轄地為關(guān)中東部,可知其家族發(fā)展重心始終位于關(guān)中,屬關(guān)隴貴族集團之成員。由其官職看,似乎其并未入隋,當卒于北周中后期。另據(jù)《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載《唐故上柱國侍御史韋君(楷)墓志銘》云:“(韋楷)祖匡,魏淅州刺史、方城公。佩青千里,化洽百城?!盵1]238據(jù)此我們可以得知,韋匡在北周之前,就曾縱橫戰(zhàn)場,“佩青千里”,并獲封“方城公”。《韋傑墓志》僅載韋匡于北周任宗正卿、華州刺史,而由此記載,又可知其在北周之前,還曾任“淅州刺史”,淅州地處中原,或其于北魏后期,東西魏分立之時,選擇入關(guān),歸附西魏。如此推論成立,則韋匡此一決定實對于身后子孫近百年的仕途產(chǎn)生潛在影響。
韋元禮系韋匡子。據(jù)《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五上《韋機傳》云:“祖元禮,隋淅州刺史?!盵5]4795同書卷一百三十五《韋渠牟傳》載:“六代祖范,魏西陽太守,后周封郿城公?!雹佟杜f唐書》卷一百八十五上《韋渠牟傳》。需要說明的是,《韋渠牟傳》中云韋范為“魏西陽太守”,韋渠牟生活于中唐,距離韋范年代久遠,此前郿城公房子孫并未有見云韋范在魏任太守事,故此處頗為可疑?!缎绿茣肪砥呤纳稀俄f氏·閬公房》云北魏時韋閬有子名韋范者,曾任后魏高平男。故《韋渠牟傳》所云韋范在魏時官職,誤將閬公房之韋閬子韋范記為郿城公房韋匡子韋范,根源在于未將此二同名之韋范予以區(qū)分所致。按《權(quán)載之集》卷一二《韋皋廟碑》云,六代祖范,字元禮,以字行,入隋為沂(當為淅)州刺史,啟土郿城②此韋范,與閬公房之韋范(韋穆六世孫者同名異人)。。由此可得知,韋元禮,名范,《韋渠牟傳》所言之“六代祖”與《韋機傳》所載之“祖元禮”,必為一人。《姓纂》《韋傑墓志》《韋皋廟碑》等文獻雖皆云韋元禮為京兆韋氏郿城公房的奠基者,但并未明言其因何受封“郿城公”,而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二十五云,“按《韋皋傳》,六代祖范,有勛力周、隋間”[6],可見其在北周后期,特別是隋朝建立過程中,立有大功,故得封賞。由此可知,其獲封,實賴改朝換代之際,順應歷史潮流,并在亂世中奮勇平亂,終以軍功獲封。職此,郿城公房遂在隋唐兩代開枝散葉,子孫多有能名,如韋述、韋皋、韋渠牟等皆為其后嗣。
韋恪乃韋元禮子。《元和姓纂》中記其為“孝恪”,而《舊唐書·韋機傳》《韋皋廟碑》皆記其為“恪”,以父祖先后次第可證知,“韋孝恪”“韋恪”當為一人,“恪”或為“孝恪”省稱?!俄f傑墓志》記韋恪官歷為“唐豫章王文學、侍御史、綿州治中,洺州別駕,海流于學,霜發(fā)于言,康三巴,相六條,善政歸之矣”[1]252-253?!杜f唐書·韋機傳》云:“父恪,洛州別駕?!盵5]4795然《全唐文》卷四九七載權(quán)德輿《韋皋廟碑》云:“(韋?。┪涞鲁?,由侍御史為洺州別駕?!盵7]《元和姓纂》記韋恪官職為侍御史,由《舊唐書》和《韋皋廟碑》可知,該職并不是其終官。隋亡唐興之后,其又由侍御史轉(zhuǎn)為“洛州別駕”,故《元和姓纂》所記僅為其隋時官職?!俄f傑墓志》另記韋恪官“唐豫章王文學”[1]252,按《新唐書》卷七十九《高祖諸子》傳云:“子豫章王亶,治江州,有美政?!盵3]3557李亶系舒王李元名子,系高祖孫。史載:“高祖之在大安宮,太宗晨夕使尚宮問起居,元名才十歲,保媼言:‘尚宮有品當拜?!唬骸说凼替径伟轂椋俊趬阎?,曰:‘真吾弟也!’?!盵3]3557以此觀之,武德初,李元名方才十歲,而及其子李亶為豫章王,當在貞觀中葉。而《韋傑墓志》在敘韋恪官職次序時,將豫章王文學置于首位,又可知《韋傑墓志》在敘其父官職時,并未按照先后官歷記,或已先本朝,后前朝的次序排列,以本朝官職為優(yōu),方顯推尊之意。據(jù)《唐六典》載,王府文學,“掌讎校典籍,侍從文章”[8]729,作為王府僚屬,韋恪任官與其祖已有所不同,漸趨文質(zhì)化、僚屬化。
綜上可知,入唐以后,韋恪依于諸王門下,并以文學侍讀以求進取,可以見出其家族發(fā)展已由韋匡之“佩青千里,化洽百城”[1]252、韋元禮之“有勛力于周隋”[1]252的武力豪強、馳騁疆場的強宗形象,漸變?yōu)轫f恪“文學侍讀”、韋傑“侍讀”之文質(zhì)形象,并在韋傑子韋虔晃身上繼續(xù)得以體現(xiàn),“(韋虔晃)俄拜太平公主府倉曹,府廢,改岐王府錄事參軍。保累出棣州司馬,遷薛王掾”[1]256。而此種轉(zhuǎn)變與魏周分裂、動蕩局勢逐漸向隋唐一統(tǒng)回歸的歷史大潮合拍同步,展現(xiàn)出隨著中央權(quán)力和帝國力量的增強,地方勢力和家族力量逐漸轉(zhuǎn)弱,最終歸于消寂,嗣后,韋傑三子多沉郁地方,“子旭,前任房州司戶參軍;次子晃,前任隆州參軍事;少子昇,拜洛輦腳”[1]253,誠良以有然也。而在下一個階段中,韋景駿、韋述、韋岳子等改變發(fā)展路徑,以科舉晉身,從而挺立初盛唐官場,展現(xiàn)出家族發(fā)展的勃勃生機。職此,經(jīng)過對韋傑一系家族浮沉的以“長鏡頭”式的深入梳理和觀察后,似乎能隱約感受到其中所透露出的有關(guān)社會力量的重新組合和更迭的些許訊息,而此關(guān)涉隋唐歷史之演變大勢,不可不予以注意。
由韋恪開始的由武質(zhì)向文質(zhì)轉(zhuǎn)變的仕宦軌跡,對其子韋傑之后仕途頗具影響,并且逐步轉(zhuǎn)變成越來越清晰的趨勢,而這使得韋傑等與貞觀中期的異常激烈的諸王權(quán)力爭奪密切相關(guān)。
由《韋傑墓志》可知,韋傑一生的宦跡較為簡單,主要在齊王李祐的府中任職。由于這一經(jīng)歷與貞觀十三年齊王李祐的叛亂密切相關(guān),故對整個事件的記述大致占了墓志將近一半左右的篇幅。該段經(jīng)歷不僅對于韋傑一生的宦海沉浮關(guān)聯(lián)度頗高,而且也對于學界進一步了解發(fā)生于貞觀中期且舉朝震動的齊王李祐叛亂、朝廷平叛的具體過程、皇位奪儲之爭均密切相關(guān),故值得深入探究之?,F(xiàn)將其具體過程錄于茲。
于時,唐齊王為齊州都督,居蕃屏、帝子、帝孫之重,撫河海、穆陵、無棣之境,強足以拒諫,智足以飾非。文皇帝深憂之,乃名揚正人,佇其訓誘。至若清剛浩氣,匪君不懷;羅裳薛帶,匪君不服;嘉招之音,匪君不膺。故貞觀十一年三月壬子下制,以君為齊王侍讀,兼令規(guī)輔之。君累表辤疾,而寵命愈隆。帝紱紛綸,天威咫尺,乃飭躬從事,蓋取諸隨。昔綺里季處漢庭,郭有道游京洛,豈爽其潔也。王每與君縱容咲語,君亟陳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數(shù)歸雁矣。即圓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梟之聲也惡,誰能化之;蜂之蠆也毒,誰能變之。王交結(jié)無良,出入無度,棄東平之樂,懷吳濞之心,擾亂天常,動搖海內(nèi)。君性則幽獨,而藝實多能,合姜牙之韜,懸契孫吳之法,權(quán)謀電斷,深識霜明。乃與王府兵曹參軍事杜行敏設奇制變,生行死地。霜刃未染,而兇渠喪元;虹旗不陣,而逆黨已馘,不假天兵矣。文皇帝喜形于色,尤嘉異之,乃授君上輕車都尉、朝議郎、行魏州昌樂縣令。君畏榮守賤,去危乘安,思泰往而否來,念功成而身退,遂謝病也。遭家難,竟不之任。雖子臧逃祿,何以加于此乎?爰自隔閡名利,保乂魂神,自少至長也。由是遁跡彰矣,高致備矣。[1]253
錄文中“齊王”即李祐。太宗共有子十四人,李祐系第四子,系陰妃所生。據(jù)《新唐書·太宗諸子傳》云“庶人祐字贊”[3]3572。李祐武德八年,初封宜陽王,食邑四千戶。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是年八月登基稱帝。之后,“進皇子長沙郡王恪為漢王、宜陽郡王祐為楚王”[9]。進入貞觀之后,李祐封王之路可謂一帆風順。
貞觀之始,天睠彌隆。進封燕王,拜同州刺史。俄遷幽州都督、幽易等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前后所授,竟不之藩。入侍丹墀,出游朱邸。綠車暫動,則麾旆成蔭;玳筵才迾,而笙歌繼響。暨我國家斯酌前王,創(chuàng)建侯之令典;分裂膏壤,垂世及之弘規(guī);作鎮(zhèn)東秦,匪親莫可。于是改封齊王,拜齊州都督、齊青等五州諸軍事、齊州刺史。[1]253
伴隨李世民登基,其兄弟子侄均得以封王,李祐自不例外,其先后獲封燕王、齊王,并任幽州都督、齊州都督,在名義上總覽地方軍政事務。然而,由于這些職務多為虛授或遙領,故李祐在貞觀初年一直居留于長安,“前后所授,竟不之藩”[1]253。其在京城,“入侍丹墀,出游朱邸。綠車暫動,則麾旆成蔭;玳筵才迾,而笙歌繼響”[1]253,仗著王族的身份和太宗的寵溺,生活奢靡,紙醉金迷,大講排場。太宗在貞觀初,將天下要害分封諸子,但卻并沒有嚴格按照政策,要求諸王至封地到任,這是李祐得以繼續(xù)在京城生活的重要政治原因。
面對諸王在京城的揮霍無度,為減輕朝廷的財政負擔,太宗于貞觀十年強令諸王出鎮(zhèn)。但據(jù)《新唐書·太宗諸子傳》載,李祐在這次政治行動中仍沒有立即赴藩,直到“貞觀十一年始歸國”,但很快,其于“明年(即貞觀十二年)入朝,以疾留京師”[1]253,京城與齊州在物質(zhì)與精神享受上的巨大差異,使耽于游樂的李祐產(chǎn)生巨大落差。當時朝中關(guān)于太子廢立之爭,以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兩派為主,雙方爭斗勢同水火,為了保持已有的地位與待遇,“其舅尚乘直長陰弘智,憸人也,說祐曰:‘王兄弟多,即上萬歲后,何以自全?要須得士自助?!艘脱嗪肓林]祐,祐悅,賜金帛,使募劍客。十五年還州?!盵3]3572陰弘智系李祐母陰妃之弟,為人奸邪,針對李祐內(nèi)心的動搖,慫恿其招攬劍客,并將燕弘亮舉薦給李祐。在陰弘智、燕弘信等人的慫恿之下,李祐于貞觀十二年開始私下招攬死士,如燕弘亮、昝君謩、梁猛彪等人都是在這一時期被網(wǎng)羅至李祐府中的。在這些武士的協(xié)助或者說推波助瀾之下,李祐最終在謀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從貞觀十二年以疾返京,至十五年離京返齊州,在京的三年,為其謀反積極做好準備。
據(jù)《韋傑墓志》載,面對齊王的剛愎自用(“強能夠拒諫”)、文過飾非(“智足以飾非”),太宗深以為憂。因此,貞觀十一年,在齊王歸國之際,李世民下令以韋傑為齊王侍讀,作為王府僚屬,侍讀“掌陪侍游居,規(guī)諷道義”[8]729。太宗此舉顯然是希望以韋傑之“清剛正氣”,能夠?qū)R王予以“規(guī)輔”。然后面的發(fā)展卻是,齊王在反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交結(jié)無良,出入無度,棄東平之樂,懷吳濞之心”[1]253,蓄意謀反。對此,韋傑亦盡可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對齊王予以規(guī)勸,“王每與君縱容咲語,君亟陳忠孝之方,而王且目數(shù)歸雁矣。即圓鑿方枘,其铻不入也。故知梟之聲也惡,誰能化之;蜂之蠆也毒,誰能變之”[1]253。這里面有一句非常形象的描寫,即“王且目數(shù)歸雁矣”[1]253,生動刻畫出了齊王對之規(guī)勸的虛與委蛇和敷衍了事,這既可見出齊王反意已決,也表現(xiàn)出韋傑的恪盡職守,而如此類形象的語言描寫也擺脫了一般墓志程式化的刻板與嚴肅,讀來饒有興味。
當然,作為王府侍讀,韋傑在齊府并沒有實際權(quán)力,故對待李祐謀反,亦只能是苦口婆心予以規(guī)勸。與韋傑相比,時任齊王府長史的權(quán)萬紀的作風就全然不同?!杜f唐書》卷七十六《太宗諸子傳》云:
萬紀性又褊隘,專以嚴急維持之,城門外不許祐出,所有鷹犬并令解放,又斥出君謩、猛彪,不許與祐相見。祐及君謩以此銜怒,謀殺萬紀。會事泄,萬紀悉收系獄,而發(fā)驛奏聞。十七年,詔刑部尙書劉德威往按之,幷追祐及萬紀入京,祐大懼。俄而萬紀奉詔先行,祐遣燕弘信兄弘亮追于路射殺之。[5]2657
貞觀十三年,太宗鑒于齊王府前長史薛大鼎對齊王輔導無方,而權(quán)萬紀“有正直節(jié)”,故任其為齊府長史。有鑒于前任薛大鼎的失敗教訓,權(quán)萬紀在訓導無效的情況下,就采取了較為激進的手段,即不許李祐出城,解散鷹犬,阻止其與黨羽見面,其“嚴急”之法,徹底激怒齊王,也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最終成為齊王謀反的導火索。
韋傑的處理手段與權(quán)萬紀則全然不同。作為齊王府的侍讀,在確定規(guī)勸已無多大意義的情況下,遂秘密聯(lián)系齊府中效忠朝廷的忠勇之人,準備在李祐舉兵后從內(nèi)部擊破之。貞觀十七年,在追殺權(quán)萬紀之后,齊王遂公然與朝廷決裂,朝廷遣李、劉德威發(fā)兵討之。但在朝廷大軍未至之時,韋傑聯(lián)絡并組織力量,與王府兵曹杜行敏等,將李祐圍于王府,后執(zhí)送朝廷。《韋傑墓志》云:
墓志將其設謀抓捕李祐的過程寫的較為抽象。今可將墓志中的該段記載與《舊唐書》的記載予以對讀,或更可明了韋傑當時的行動?!杜f唐書》卷七十六《太宗諸子傳》載:
《舊唐書》對于韋傑、杜行敏主導的這場戰(zhàn)斗記載尤為詳細?!俄f傑墓志》載,“乃與王府兵曹參軍事杜行敏設奇制變,生行死地”[1]253,可知整個戰(zhàn)斗乃是韋傑與杜行敏共同謀劃的,而且由于結(jié)果難料,所以基本都是視死如歸、向死而生的。在大環(huán)境不利于李祐的情況下,韋傑等能夠因勢利導,鑿王府垣壁以入,在雙方對峙的關(guān)頭,又以火攻的方式,逼出李祐,最終在李大軍之前,結(jié)束了整個戰(zhàn)斗,避免了流血犧牲。一連串的行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韋傑與杜行敏配合的天衣無縫,從中可以具體見出韋傑的權(quán)變與智謀。
李祐被押回長安后,于貞觀十七年四月六日暴終于內(nèi)侍省,①《大唐國公禮葬故祐墓志銘》,見陳尚君輯?!度莆难a編》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846頁。與墓志記載不同的是,《舊唐書·太宗諸子傳》記其為“賜死”。齊王謀反一案亦隨之結(jié)束。對于韋傑在整個事件中的權(quán)變表現(xiàn),太宗甚為滿意,《墓志》記其“文皇帝喜形于色”[1]253,為表彰其敢于擔當,遂授其輕車都尉、朝議郎、行魏州昌樂縣令,但最終韋傑有感于人事興廢、否極泰來的人生哲理,并未接受朝廷的封賞,實現(xiàn)了功成身退的理想。此后四十年,韋傑一直過著辭官閑居鄉(xiāng)里的生活,成為郿城公房中將“仕”與“隱”二者完美融合于一身的家族成員。
據(jù)《韋傑墓志》載,“夫人太原王氏,淄州使君德表之次女”[1]253,可知韋傑夫人王氏出自太原王氏,系淄州使君王德表之次女,關(guān)于此王德表之具體情況,史料匱乏,無從得知。然據(jù)《千唐志齋藏志》所錄《大周故瀛洲文安縣令王府君墓志銘并序》,可知,該志志主亦為王德表,即盛唐著名詩人王之渙祖父(岑仲勉、傅璇琮、陳尚君等皆有文對之研究)。此二王德表郡望相同,年輩相若,但非一人。據(jù)《韋傑墓志》載,其妻“以天授三年一月六日遇疾終于隆州官次。享年六十有八”[1]253,天授三年為692年,向前逆推,可知其妻生于624年,即武德六年。而《大周故瀛洲文安縣令王府君墓志銘并序》載該王德表“以圣歷二年三月二日寢疾,終于遵教里私第,春秋八十”[10],圣歷二年即699年,向前逆推,可知其生于619年,即武德二年。此王德表(王之渙祖父)僅年長韋傑妻王氏5歲,故可斷言二者并無成為父女之可能,亦可由此知,初唐時期太原王氏有二王德表,年輩相若,出身相同,極易混淆。這是我們在日后對王之渙父祖情況進行研究尤其需要注意的。唐代新出土的碑刻文獻,不僅具有豐贍的藝術(shù)價值,亦復具有與正史記載相互印證并彌補官方記載之不足的價值。“對新出碑石予以多學科、多維度的研究,既能更為準確的還原歷史場景,又有助于深化后世對相關(guān)歷史事件之研究?!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