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成蓮,翟佳麗
(河南工業(yè)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賽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是美國著名的小說家,也是唯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和普利策小說獎的女作家。她在中國生活了近40年,把中文稱為“第一語言”(母語)。在此期間,她寫下了描寫中國農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大地》?!洞蟮亍肥撬行≌f中影響最大的一部?!洞蟮亍吩诿绹霭婧螅迷u如潮,成了1931年和1932年全美最暢銷的書之一,并于1932年榮獲普利策小說獎。隨后,很快有了多種譯本,《大地》受到世界讀者的廣泛關注。由于賽珍珠在《大地》中“對中國農民生活進行了豐富與真實的史詩般描述,且在傳記方面有杰出作品”(諾貝爾頒獎委員會評語),于1938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國內外專家學者曾從不同的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過解讀,如國外學者Rochmat Budi Santosa(2016)從語用分析與社會學視角分析《大地》,進一步揭示小說中話語所反映的言語行為。[1]國內學者高鴻(2005)從異國形象學的角度分析小說里的中國形象,以此來解構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2]蘇小青(2018)從原生態(tài)的角度對賽珍珠《大地》中的思想傾向進行分析,認為:“賽珍珠的原生態(tài)寫作,保留了中國當時社會現狀的一部分真實情況,是我們進入那個時代的一個門徑,這是《大地》最可寶貴的遺產。”[3]段懷清(2019)以“饑餓”和“成家”為兩條敘事線索,對《大地》中的敘事功能展開論述,將王龍一家對“家”的本質認知和體會傳遞出來,以此揭示他們的思想情感及內心世界。[4]目前,還有不少學者分別從其他不同的角度對《大地》進行了深入解讀,但從生態(tài)批評角度的解讀尚待深入。本文將從這一角度對《大地》中王龍的土地情結進行分析,以揭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進而激發(fā)人們對當前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
“生態(tài)批評”術語最早出現于美國學者威廉·克魯特的《文學與生態(tài)學:生態(tài)批評的試驗》(1978年),但他只是把生態(tài)概念運用到文學研究中。[5]280直到20世紀90年代,生態(tài)批評在西方才正式確立。當今世界生態(tài)頻遭破壞,人類所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系統已經發(fā)出警示信號,不少人文學者開始關注這一問題,如在文學批評中融入生態(tài)的視角,以審視人類在整個生態(tài)系統中的位置。生態(tài)批評就是從生態(tài)的基本原則出發(fā),“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出現對立及沖突的原因,分析當下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方式,呼吁人類保護環(huán)境”[6],這是生態(tài)批評的目的所在。凡是有利于生態(tài)系統整體利益的,最終也一定有利于人類的長遠利益或根本利益。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永遠也不能脫離自然。
國內學者魯樞元從“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三個層次建構起他對精神生態(tài)的理解,他認為:人不僅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和社會性的存在,還應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分別對應生態(tài)批評中的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他指出:“自然生態(tài)體現為人與物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社會生態(tài)體現為人與他人的關系;精神生態(tài)則體現為人與他自己的關系?!盵7]147
在生態(tài)批評的視野下,可以發(fā)現《大地》里王龍與生態(tài)的關系,集中體現在他與大自然(土地)的關系,他依戀土地,他對土地的依戀和熱愛也獲得了回報——精神和物質的豐收。這也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是雙贏的效果——有利于人類的長遠利益和根本利益。
在農業(yè)時代,土地一直都是中國農民的命根子,他們需要直接或間接地從土地獲得生活所需,土地不僅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各種財富的最終歸宿。下面我們從生態(tài)批評中的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三個層面展開論述王龍對土地(自然)的態(tài)度和情感,以呈現這個人物所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
在《大地》這部作品中,王龍與土地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即為自然生態(tài)。生態(tài)文學特別重視人對自然的責任與義務,正確的生態(tài)觀應是遵循人與自然和諧的準則。人與自然均應被平等對待,以此獲得穩(wěn)定、和諧的發(fā)展。
小說開篇就描述了王家的土地給他們帶來的生活所需,如“廚房和住屋一樣用土坯蓋成,土坯用的是他們從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8]2王龍家的里里外外,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家產,都來自這片土地,土地對于他們而言就是一切。當王龍在家舀了很多水放進澡盆里時,父親看到后嚴厲指責他——那么多的水可以把谷子澆熟。從父輩的話語里,可以看到他們心里的土地/糧食情結。不過王龍是珍惜大自然的人,他明白水的珍貴,最后將水用于滋養(yǎng)莊稼。父子倆對自然生態(tài)的愛惜,對水的節(jié)約,也是對土地一點一滴的愛。耕種是體力活,要忍受風吹日曬,但王龍很樂意在地里料理他的那些莊稼,這種快樂源于他與土地之間天然的和諧。令全家人一飽口福的飯菜,不僅是他們的自然之糧,更是王龍的精神之糧。人類對于自己辛苦付出而得到的勞動成果,總是懷著珍惜與感激之情,這種珍惜與感激之情孕育了王龍的土地情結。夏天的雨水和初秋溫暖催熟的陽光使稻粒非常飽滿,這是一場大豐收,王龍把稻米拿到集市上賣,換成錢,給兒子買一些比洋錢本身還有價值的衣服,這使他興奮而滿足。這種興奮與滿足感,更增強了他對土地的熱愛之情。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這片大地便遭遇了旱災,即生態(tài)危機。當自然生態(tài)遭到破壞之時,王龍會怎么做呢?他會放棄自己的土地嗎?
烈日無情地暴曬,盡管王龍拼命地耕作,田地還是干得裂縫,天上無雨地上無收,王龍的麥苗停止了生長,最后枯黃而死,顆粒無收。但王龍決不放棄他的土地,堅持每天往田里挑水,可單憑一己之力與自然對抗往往是收效甚微。看著親人面臨快要餓死的窘況,王龍決定帶家人去南方逃難。他們迫不得已將家具賣掉換成錢,但王龍決不會賣自己耕種用的工具,也決不會賣掉土地,這是他生命的依托。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面對絕境,王龍仍然時刻想著他的土地,當他離開他的土地之時,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至少我還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盵8]81此刻,土地在王龍心目中所占據的分量更重了。
在南方,他們生活在那座城市的最底層,他覺得拉車的活比在田里收割還要辛苦,生活的環(huán)境越是糟糕,他對自己的土地思念就越深。這股強烈的情感讓他寢食難安,土地帶給他的安全感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樹高千丈,落葉歸根,王龍最終回到了自己思念至深的土地上。
離開土地,回歸土地,王龍仿佛經過了一次精神的洗禮,短暫的失去讓他更加珍惜失而復得的土地。他用自己打工掙來的錢買了糧食種子和耕牛,他要讓這塊干癟已久的土地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八约旱奶锏?,經過冬天的冰凍,現在松散而生機勃勃地躺在那里。”[8]128“桃樹上粉紅色的花蕾鮮艷欲放,柳樹也已舒展開嫩綠的葉片?!盵8]129一幅生機盎然的自然美景圖展現在眼前。王龍對土地的尊重與熱愛,也贏得了土地的回饋,他種糧—售糧換錢,發(fā)家致富。土地從豐收到枯死、再到生機的過程,和王龍從喜悅到失落、再到牽掛的心理轉變相對應,體現了生態(tài)理論的精髓,即人與自然要和諧相處,唯有敬畏自然、珍愛自然、保護自然,人類才能過得更踏實、更心安、更幸福。
任何一個社會要素或者環(huán)境要素出現問題,都會影響社會生態(tài)系統的平衡,若要長久保持社會生態(tài)系統的平衡,人類必須要約束自己的行為,管控自己的欲望,遵循社會生態(tài)的發(fā)展規(guī)律。小說中,王龍與其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物關系則為社會生態(tài),而這些人物所涉及的故事情節(jié)從側面反襯出王龍的土地情結。
百善孝為先,家庭和睦是社會和諧的基礎。王龍是個孝子,六年來堅持每天早上煮開水并端到父親身邊,以減輕父親的晨咳;村里鬧饑荒時,只要有吃的東西,孝順的王龍總會先把東西給老爹吃。王龍是個好爸爸,他一個人扛起了全家的所有擔子,在人們極度饑餓的時候,他用地里的泥土拌成泥湯給孩子們喝,這是他們的救世觀音土。王龍在處理人們之間的關系時掂量著輕重,知道什么時候最需要自己。在南方逃難時,牽掛著土地的王龍決心要賣東西回鄉(xiāng),當無東西可賣的時候,妻子阿蘭建議賣掉女兒,但是王龍拒絕了,他再難再窮也堅決不賣自己的孩子。即便是那可憐的傻女兒,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在晚年,他把這個女兒托付給可靠的人梨花;王龍是個好丈夫,饑荒年代,眼看村里的人一個個都快要餓死了,王龍的妻子阿蘭又懷有身孕,王龍迫不得已向鄰居老秦討糧求救,忠厚善良的老秦將自己存放已久的用于應急的幾把發(fā)霉的紅豆給了王龍一些,救了阿蘭的命。王龍對家人永遠都有著一種負責、善待和盡力維護“他者”的情感和責任,營造了一種和睦的家庭關系。
王龍和“他者”的生態(tài)關系還體現在與他的鄰居老秦和叔叔一家。王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正因為老秦的救命之恩,王龍南下返回后看到老秦過得窮困潦倒,就把自己買的種子分享給老秦??吹嚼锨貫槿苏\實可靠,他讓老秦做自己家的監(jiān)工,還給他付工錢。隨后王龍漸漸變得富有,生活中對老秦也是盡仁盡義。當阿蘭和父親去世后,王龍把他們安葬在小山上的莊稼地里,因為他對土地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與熱愛,這片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是他們的恩人,他們在此扎根,不論生死,都要一直守護著這片土地。年邁瘦弱的老秦也相繼離開了人世,王龍痛哭不已,給老秦厚葬之后,他囑咐兒子在自己去世后要埋在離老秦最近的地方。二人因地相遇,因地結緣,因地相伴終生??梢姡@片土地不僅是搭建二人的友誼之橋,更承載著二人的同甘共苦之情。
王龍也是個孝順的侄兒,即便是麻煩不斷、好吃懶做的叔叔一家,他也一樣照顧著。然而,叔叔并不因此對王龍心懷感激。當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叔叔狠狠地打了王龍兩耳光,以在村上散播王龍的不好為由威脅王龍,王龍想著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只好委曲求全,順著叔叔的心意借錢給了他。王龍心里雖有一大股怨氣也沒辦法,他急忙回到土地上開始干活,那種干活勁頭仿佛讓王龍達到了忘我的境界,絲毫不知疲憊。土地就是他的收入來源,借出去的銀圓有去無回,所以他必須得把這活盡快趕出來,以彌補失去的錢財。與王龍對土地的關愛與管理程度相比,叔叔只會抱怨,只要家里有吃的喝的,就不去地里干活。沒責任沒擔當的叔叔,襯托出王龍靠土地上的勞作來修復與“他者”的社會生態(tài)關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王龍一生雖迷失過,但對身邊的親朋好友盡心盡力,該盡的情分都做到了,這正是大地孕育他寬以待人的美德與大愛。
王龍在從貧窮到富有的過程中,內心的波動及思想上的變化都與土地有關,即人與自我的關系——精神生態(tài)。在文學所展現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中,有一種關系被排除在生態(tài)文學之外,那就是:把人以外的自然僅僅當作工具、途徑、手段等,來抒發(fā)、表現、象征人的內心世界和人格特征。
王龍的精神生態(tài)起初是和諧的。他有了兒子后,日子過得更精細了。在收成極好的年份,他把秋收的谷物堆滿三間小屋,及早就做好過冬的準備。他既勤奮節(jié)儉又富有智慧,他從莊稼中獲得了豐厚的銀圓,并將這些錢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土地帶給這個勤勞的人財富,使他內心安穩(wěn),并受到他人的尊敬。反觀其他人物,如他的叔叔好吃懶做,經常抱怨自己的命不好。黃家也沒人好好料理土地,反而一直賣地,這種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讓曾經作為大戶人家的黃老爺變得非常消瘦、萎靡不振,直至衰敗破落。他們想不勞而獲,不懂得尊重自然,就會受到懲罰,最后他們的精神生態(tài)也崩潰了。
王龍富有的時候,曾經有過精神淪喪。他從黃家老爺那里購置大量的土地,漸漸變得富有,成為村上的大戶,極大地改變了王龍一家人的生活質量,但也使他的虛榮心開始作祟,追求一時的名利與享樂。王龍剛認識荷花時,天天回到家像找不著魂似的,完全迷失了自我。他內心極度矛盾,既想從荷花那里得到快樂與感官上的刺激,又不想違背倫理道德,還要對得起自己的妻子兒女,想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墒窃谟媲?,王龍還是一時失去了理性。為贏得荷花的歡心,他用曾經積攢的來之不易的錢買各種衣物裝飾自己,以彰顯尊貴的身份;他開始嫌棄妻子阿蘭,忘記了他們曾經同甘共苦才打拼出來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他的土地情結止于此,想必他的結局應該與他的叔叔及黃家老爺的下場一樣悲慘吧。
慶幸的是,王龍醒悟了。妻子阿蘭的身體每況愈下,王龍才突然有了一絲覺醒,意識到阿蘭在這個家里是多么重要。二女兒的話像一把利器朝他的胸口戳去,他的內心像洶涌的海浪般翻涌咆哮著。那一刻,他清醒了,回想起阿蘭的好,心中頓時油然而生一種內疚感。當身邊的親人好友相繼離他而去,王龍開始對生命懷有一點點敬畏。他厭倦了榮華富貴而又清閑的生活,看著自己的兒子利欲熏心,他徹底地失望了。這時的王龍真正明白了土地就是他的魂,意識到自己就是個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必須要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那片土地上,與自然相伴。王龍內心深處自始至終都有土地情結,這也是他精神淪喪之后能夠醒悟、回歸正途的根本原因。
當王龍聽到兒子打算把地賣掉的時候,他再三叮囑道:“我們是從土地上來的……我們還必須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們守得住土地,你們就能活下去……誰也不能把你們的土地搶走……”[8]333“必須”“誰也不能”,這些有力的字眼飽含著王龍對土地的牽掛以及對兒子的警示與忠告。王龍的內心和命運與土地已深深地融為一體,“不忘本”是王龍對自然最敬畏的態(tài)度,土地可謂是他的第二個母親。
王龍從貧窮到富有,從富有到浮躁,從浮躁到清醒,經歷的一波三折,每一次心理和精神的變化,最終都是土地呼喚他回到最初的本心:土地才是一切。土地使他安心,土地洗禮著他的心靈,也修復了王龍和自我的精神生態(tài)關系。
小說《大地》彰顯了生態(tài)批評理論下的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的主題。在男主人公王龍的生活和命運中,我們看到:一個熱愛土地的人,最終也得到了土地的拯救與饋贈。王龍重返土地和回歸土地的生態(tài)理念,體現了中國農民的土地情結,以及對土地的熱愛,在此基礎上,達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與“他者”的和諧,以及自我內心的和諧。小說在此角度,引發(fā)我們對當下生態(tài)問題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