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揚
(中南民族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煙臺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教學研究團隊,以數(shù)十載之不懈努力,在中國古代和親史研究方面取得豐碩成果,走在了學界前列。讀過《中國古代和親通史》之后,對作者用功之深、鉆研之精、貢獻之大,深感敬佩。在講好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故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古代和親史研究還能做些什么?這是筆者在讀書時所思考的一個問題。這里談幾點膚淺的想法,以就教于方家。
我國古代的和親,是基于特定的時空背景,中原王朝或割據(jù)政權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政治軍事集團)、朝貢屬國之間或少數(shù)民族政權之間,出于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的考量,以公主(或皇親貴戚之女)“下嫁”或“上嫁”為形式,締結姻親關系的政治行為。和親的動因和表現(xiàn)形式多樣,但都是一種雙向的嫁娶行為。因此,對古代和親歷史和文化的研究,理應從嫁和娶的雙向度展開。但目前國內(nèi)已有的古代和親史研究,基本上是一種基于古代王朝視角的歷史文本的研究。相關研究所依據(jù)的主要是正史(二十四史和《清史稿》)、歷朝官方史籍、文淵閣四庫全書等,其中包括了《魏書》《周書》《遼史》《金史》《元史》《清史稿》等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政權的史籍,基本上是從王朝正朔的視角,依據(jù)正史記載的史實進行言說??傮w上看,基于邊疆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獻的和親研究少,研究成果對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獻的引述少。
中國古代和親研究所據(jù)史料之畸輕畸重,可能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歷代王朝重視統(tǒng)治者生活起居和理政活動的實錄,設置有專門的官職和相關制度性規(guī)范,對包括和親史實的記載較為詳實;基于吸取前朝治理經(jīng)驗教訓的立場,新建王朝對前朝史的編撰也極為重視。因此,我國古代王朝正史文獻不僅一脈相承,而且相當豐富,為古代和親史研究提供了大量權威、方便獲取與利用的歷史文獻。二是歷史上少數(shù)民族政權或政治軍事集團大多地處偏遠,那里生境惡劣,特別是一些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政權更迭也頻繁,再加上一些少數(shù)民族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復雜(許多還沒有文字),書寫載體不穩(wěn)定,保存條件受限(或因戰(zhàn)亂、自然災害等而損毀流失),因此留存下來的歷史文獻稀缺,使研究者難以獲得。
研究文獻這種實際的狀況,對于古代和親史研究來說,是一個嚴重的不足或缺憾。它使相關研究基本上變成了一種單向度的言說,缺少雙向度或多向度的支持與論證,也使相關研究成果缺少豐富度、延展性。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大多數(shù)和親儀程完成之后,“下嫁”或“上嫁”公主的生存狀態(tài)、所作所為、生養(yǎng)兒孫的狀況等記載闕如、不可追述,形成和親故事的缺失。這種狀況,對中國民族關系史、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史的研究來說,也是一塊短板。問題在于,與古代和親相關的少數(shù)民族史料的“稀缺”,是否就等同于相關史料已經(jīng)窮盡呢?這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并嚴肅對待的科學問題。
最近,筆者讀葛兆光等著《殊方未遠:古代中國的疆域、民族與認同》一書,頗受啟發(fā)。該書談到,可能通行于6—8世紀我國西域的一種語言——“土火羅語”,在新疆庫車的龜茲研究院藏有一批此語言的木簡,當?shù)匾恍┦谏弦部逃秀懳?,這種語言遺存在焉耆、吐魯番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土火羅語”文獻被收藏于德國柏林、法國巴黎、英國倫敦、日本東京和京都等地,季羨林先生曾是我國唯一通曉吐火羅語的學者,但在歐洲、日本“懂這種語言”“研究這種語言”的卻后繼有人。筆者以為,這種“土火羅語”通行的6—8世紀,跨越了大唐百年盛世,是中原王朝開拓、經(jīng)營西域,與游牧民族沖突往還的重要時期。從漢文古籍記載可知,在唐之前,隋朝就曾多次與西域突厥和親(千金公主、安義公主、義成公主等),唐朝與突厥、回紇的和親政策亦延續(xù)二百余年。既然這一時期西域的政權相對穩(wěn)定,且西域又有語言文字流傳近三個世紀,那就很難說沒有以文字為載體的史料存世?!巴粱鹆_語”文獻與和親有無關聯(lián),我們姑且不論,但這些信息至少提醒我們,歷史上曾經(jīng)在西域通行的民族語言文字及其文獻研究,尚有相當大開掘拓展的空間,這類文獻可能尚待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或解讀。除了“土火羅語”之外,敦煌寶藏之中多有與西域社會文化相關的文獻,已發(fā)現(xiàn)的文獻就包括了不少民間文書、宗教典籍等。那么,近世被西方列強掠走的文獻中,是否存有古代西域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的文獻呢?依筆者淺見,這也是值得相關研究重視的一個方面。
除少數(shù)民族文獻之外,筆者還有一個想法,這就是古代和親史的研究能否借助現(xiàn)代高科技手段,從人類基因組合方面入手,開展相關工作。和親在歷史上可能是基于政治或軍事的目的,但婚配的直接結果卻是生兒育女和后代的繁衍。如果能夠通過現(xiàn)代高科技手段,驗證中原華夏民族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在基因、血緣上的聯(lián)系,這不僅能彌補少數(shù)民族史料的不足,對古代的和親研究起到?jīng)Q定性的支持作用,而且將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研究產(chǎn)生深刻影響。古代族群與現(xiàn)代人類DNA的檢測對比研究,應該成為遺傳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是值得古代和親史研究著力探索的一個重要方向。
中國古代的和親,既發(fā)生在中原王朝(或割據(jù)政權)與邊疆民族政權之間、邊疆民族政權之間,也與傳統(tǒng)的屬國或朝貢國家相關聯(lián)。在歷史上不同的時期,朝貢國家的整體或局部,可能是中原王朝直接或間接統(tǒng)治的區(qū)域。比如,越南(古代曾稱為安南)在歷史上就曾經(jīng)歷過幾種角色,朝鮮半島(古代曾稱為高麗、百濟等)也有類似經(jīng)歷。其中,一些地區(qū)在歷史上也曾與中原王朝發(fā)生過和親關系,或與其他地方政權、酋豪之間發(fā)生過和親關系。因此,他們的和親行為構成中國古代和親史的組成部分。其和親的史實與遺存、當代對和親的研究,都值得國內(nèi)學者予以重視。此外,從周邊國家看,日本由于歷史上受中國政治與文化的影響極大,特別是對唐朝的典章制度、文化禮儀多有學習借鑒,加上文化(文字)的交流,歷來對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研究極為重視,文獻典藏豐富、研究成果豐碩。中國古代和親歷史文化的研究,應當重視從周邊的視角切入,特別要關注日本、韓國、越南、蒙古等國家和地區(qū)的歷史文獻發(fā)掘,重視相關研究成果的引進,以彌補國內(nèi)文獻的不足和打破研究視角的局限。
以日本的相關研究為例。對“內(nèi)亞史”的研究,特別是對“內(nèi)亞”政治傳統(tǒng)以制度化的方式在中國歷史上長期延續(xù)的研究,是日本學者重點關注的領域。但現(xiàn)有中國古代和親史研究對此關注明顯不夠。最近,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日本學者山本達郎《安南史研究——元明兩朝的安南征略》,該書的史料考辨與運用十分精細。其中,作者根據(jù)《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五的記載,介紹了癸未五年(元至元二十年)“遣人送安姿公主(圣宗季妹)于脫歡,欲舒國難”的和親史實。據(jù)載,1285年,已經(jīng)建立元朝的蒙古軍隊第二次攻打安南,陳朝為了爭取對抗的機會,提出效仿漢朝和匈奴和親,讓陳朝公主與蒙元王室和親。于是“奉納國妹”,以陳太宗之女安姿公主嫁給“鎮(zhèn)南王”脫歡。(1)山本達郎:《安南史研究——元明兩朝的安南征略》,畢世鴻、瞿亮、李秋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141頁。安姿公主成為越南歷史上第一個外嫁的公主。
當時,陳朝是上國,而占城是“大越”的屬國,占城向陳朝進貢。陳英宗興隆九年(1301)二月,占城國王阇耶僧伽跋摩三世向陳仁宗請婚和親,陳仁宗答應將女兒嫁給他,以結秦晉之好。興隆十三年(1305),占城國王以烏、里二州為聘禮,翌年六月陳仁宗將妹妹玄珍公主嫁給阇耶僧伽跋摩三世。陳朝將占城聘禮烏、里二州更名為順州和化州。這是古代屬國(朝貢政權)與其屬國之間的和親案例,也是越南歷史上著名的和親案例,它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和親文化對屬國的影響。
再如,1937年日本為全面侵占中國做準備,由東亞研究所組織編寫了《異民族統(tǒng)治中國史》一書。該書談到,“清朝君臨中國本部,有才干的漢人官吏歸附清朝者增多,便采取了以公主下嫁其中特別有勢力者的政策,如對吳、尚、耿三藩,都把清宗室的公主下嫁給他們。但在清朝的政治基礎奠定以后,像三藩那樣必須加以懷柔的強大勢力已不存在,滿洲人的自覺便加強起來,而且滿洲婦女的人數(shù)也已減少,因此從雍正朝以后便沒有公主下嫁的事例。當然,為了懷柔蒙古諸王,依舊對他們實行了這種通婚政策?!薄皾M洲皇族娶漢女的似乎遠遠多于滿洲皇族之女嫁給漢人的人數(shù)?!?2)東亞研究所編:《異民族統(tǒng)治中國史》,韓潤棠、張廷蘭、王維平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245頁。該書將我國歷史上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稱為“異民族統(tǒng)治”,是別有用心的。其所提及的史實,可能不屬于中國古代“和親”的范疇,但它無疑是一種對歷史上和親策略的采借,顯然也不應排除在古代和親研究的視域之外。
以上是譯介到我國的域外與古代和親研究相關的兩則史料。顯然,域外相關研究遠不止這些。進一步拓展這方面的研究視野,需要更多懂日、越、韓、蒙等語言的專家加倍努力,需要通過專家外訪和與相關國家的學者、機構合作,來譯介更多相關研究資料,了解更多國外學者對古代和親史的評價與思考。
正確的研究方法對于學術研究的意義,在學術共同體中早有共識。但具體到研究個案之中,是否能夠正確運用適宜的方法,卻往往對研究形成困擾。
從研究類型和研究范式來說,古代和親研究屬于史學研究的范疇。在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長期倚重紙質(zhì)古籍,文獻研究成為最基本的論證與言說方法,研究重點也集中在“解經(jīng)史奧義、考禮制本末”。直到20世紀初,隨著西方學術研究方法的傳入、中西學術交融的發(fā)生,以及現(xiàn)代考古學的誕生和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面世,史學研究方法才發(fā)生革命性變革。1917年,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正式提出了“二重證據(jù)法”。他說:“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3)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頁。對此,陳寅恪先生有所發(fā)揮,他說:“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4)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48頁。此后,隨著社會的變革,特別是西方社會學方法的引進和中國化,我國學者又在“二重證據(jù)法”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為“三重證據(jù)法”,也就是結合紙上之材料、地下之新材料、調(diào)查所得之“民間資料”“口述史料”來研究歷史問題。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有力地推進了學術研究的發(fā)展,促進了相關學科建設。
如上所述,中國古代和親史研究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文獻研究法,即主要通過對傳統(tǒng)史籍特別是正史文本的爬梳、考據(jù)、詮釋等,來言說古代和親的史實,或是在此基礎上闡述其歷史意義與現(xiàn)代價值?,F(xiàn)有研究很少引述相關考古資料,“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除引述一些民族民間傳說之外,也很少關注和引述民間的相關碑刻、墓志、族譜、民間文書等?!吨袊糯陀H通史》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探索。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該書引注中至少涉及4方碑刻、3種墓志、1份族譜、1份方志、3種敦煌文書,如《突厥文闕特勤碑》《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高昌王世勛碑》《唐蕃會盟碑疏釋》《武威唐代吐谷渾慕容氏墓志》《唐代墓志匯編》《康熙“御制”固倫雍穆長公主墓志銘》《蒙古博爾濟吉忒氏族譜》《封氏聞見錄》《敦煌本歷史》《敦煌古藏文寫卷960號文書》《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漢魏遺書鈔本》等。在今后的古代和親史研究中,希望看到有更多學人采用“三重證據(jù)法”,使研究的成果更加厚實,得出的結論更具說服力。
古代和親研究并非與價值無涉?,F(xiàn)有研究大多站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立場,將古代和親解讀為不同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形式,以探究和闡釋其歷史與時代的價值。這是一種大情懷、大格局的研究進路,是一種偏重現(xiàn)代民族建構的宏大敘事。這樣的切入視角和研究進路,無疑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現(xiàn)實價值。但是,“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個現(xiàn)實的部分”,(5)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2頁。史實紛繁復雜?!皻v史家的任務在于區(qū)別真實的和虛假的,確定的和不確定的,以及可疑的和不能接受的?!薄盀榱俗x者,他則必須斷定確實發(fā)生過的事情。”(6)《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程代熙、張惠民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85頁。如果對古代和親不加甄別,一概予以過高的政治評價,過分強化其政治建構功能,不僅有失偏頗,而且可能影響古代和親研究的多向度深入。因此,古代和親研究不僅要有民族與國家情懷,而且要重視基本史實的考辨與具體問題的探究。沒有史實的支撐和具體問題的解析,宏大敘事就可能難以構筑起堅實的根基。
以古代和親中的女性研究為例,可以討論和親中的價值問題。歷朝歷代的和親,無論是真和親或假和親、主動和親或被動和親、政治聯(lián)姻或軍事聯(lián)姻,無疑都是以女性為“介質(zhì)”或“貨品”,以犧牲女性的自由甚至生命為代價。歷史時空背景之下的和親,可能一時緩解了王朝與邊疆民族之間的矛盾沖突,為不同民族之間的和平交往創(chuàng)造了條件,甚至為文化傳播與民族認同提供了契機。但正如崔明德教授在《中國古代和親通史》中所指出的,不應對和親公主無限拔高,不要以為“她們個個都是含笑顏而出塞,都是自始至終為雙方友好關系而奔波而吶喊”。(7)崔明德:《中國古代和親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頁。這些公主們,肩負“國家重任”,但個人命運悲慘,是悲劇性人物。我國著名邊疆史專家馬大正先生就認為:“承擔和親大任的女性其個人命運極具悲劇色彩,封建社會中政治婚姻對人性的摧殘,更是應予鞭撻的?!?8)馬大正:《中國邊疆的形成與發(fā)展》,《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3期。馬老的這一論斷,值得我們重視。
現(xiàn)有的古代和親敘事,對當事女性(女主角)的研究較少,講得較多(并不等于研究較多)的是王昭君、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幾位女性。對其他和親女性的關注與研究明顯不夠,對她們在異域他鄉(xiāng)的生存狀態(tài)、情感變化、所作所為、生兒育女等很少論及。即便是對于王昭君、文成公主等光耀史冊,成為千古美談的和親女性的感情與家庭生活,后人也知之甚少。這種對和親女性主體研究的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古代和親敘事的效果。如果古代和親研究能在“和親公主”身上多做文章,發(fā)現(xiàn)更多和親公主的“事”與“跡”,揭示她們生活中的悲與歡,后代子孫延續(xù)的脈與絡,必將使古代和親的故事更加精彩動人。這方面研究的深化,不僅能豐富對和親歷史與和親功能的認知,而且有助于揭示封建社會制度與文化的本質(zhì)。當然,歷史研究的對象越具體細微,對史料的要求越高,難度越大。盡管如此,在這些方面繼續(xù)努力,乃是史學工作者的使命與責任。